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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同:《我在未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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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未来等你

第二章 既然回不去,那就认真留下来

  一直以为,有些人见不到只是一时,还有下次;

  可慢慢才发现,有些人一分开就是一辈子。

  最可惜的是,

  人们也常常不知道哪一次是最后一次。

  “如果你觉得生活对你做了恶作剧,

  也许这是让你停下来反省自己最好的时机。”

  进入游戏厅,一种久违的感觉迎面而来。为了生活,为了前途,郝回归居然忘记了当年的自己只有在这里才会生龙活虎。游戏厅有很多小孩,有的在玩,有的在看别人玩。

  “老板,全买了。”郝回归掏出100块,看着老板。老板如今已经是个老头,并没有认出郝回归,一只手收了钱,另一只手递给他一个塑料盘,里面全是游戏币。郝回归拿着游戏币,给每个小孩发了几个:“今天叔叔请大家玩。”小孩们高兴极了。

  如果当年也有人这么对自己多好。

  郝回归找到当年最喜欢玩的《街头霸王》,坐下来投了币,选了个角色。正玩着,他突然听见一声大喊:“刘大志!你给我站起来!”

  刘大志?谁在喊自己?郝回归立刻站起来,看向声音的方向。与此同时,几个穿校服的小孩赶紧从游戏机边一跃而起,冲向游戏厅后门,仓皇逃离。

  郝回归定睛一看,喊自己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高中的年级主任何世福。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正准备打招呼,只见何世福也从游戏厅后门冲了出去,没了人影。发生了什么事?郝回归有点儿恍惚。他看了一眼游戏厅的老板,突然打了个寒战,刚刚卖给自己游戏币的明明是个老头,可怎么突然就变成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中年人?难道是他的儿子?郝回归隐隐觉得有点儿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古怪。他从游戏厅走出去,发现周围的高楼突然没了,刚刚经过的街道突然也变成记忆中的斑驳色彩。

  迎面跑过来一个人,何主任在后面追着:“刘大志!你给我停下来!我看见你了!”郝回归看了一眼跑过来的学生,一头的汗,闭着眼拼了命往前跑。这不是……郝回归浑身就像被雷劈了一般,这不是……17岁的我——刘大志吗?

  我怎么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刘大志“唰”的一声从郝回归身边跑过。郝回归想都没想,跟着刘大志跑起来。

  “郝老师,交给你了!”何世福停下来说。

  郝回归跟着刘大志一路狂奔,到了一个街角的胡同。刘大志立刻躲进去紧贴在墙边。郝回归也跟着进了胡同,跟着刘大志紧贴在墙边。刘大志根本不在意郝回归的存在,紧张地看着外面,看何世福是不是追上来了。

  郝回归近距离仔细端详着刘大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是刘大志?”郝回归很忐忑。

  “嗯。”刘大志依然看着胡同口。

  “你家住人民西路?”

  “嗯。”

  “你妈妈叫郝铁梅?”

  刘大志把注意力收回来,认真看着郝回归说:“你是?”

  “你是不是喜欢你们班上的一个女孩?”

  “你是谁?”刘大志分了一半的警惕性到郝回归身上。

  郝回归越问越兴奋,这个人确实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但是发型太丑,人也太矮,比自己几乎矮了一个头;裤脚一个放下来,另一个卷起来;眼睛本来就小,还假装炯炯有神。

  “你就说你是不是喜欢你们班一个女孩?”

  “我不喜欢女孩……年纪还小,不考虑这个。”刘大志很小心地回答。

  “那你和陈小武是不是最好的兄弟?”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他成绩差,每天迟到、旷课、抄作业,我是不会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的。”刘大志仰起头,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

  “你是不是一直想养一条狗,但是怕你爸把它给吃了。”郝回归轻轻一笑。

  “你……你到底是谁?”

  “我?告诉你,你肯定会吓一跳!听好了!我是来自未来的你!我是36岁的刘大志!”郝回归死死盯着刘大志。

  “真的?”刘大志睁大眼睛问。

  “当然!我为什么要骗你!”

  “那,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

  “以后我能考上大学吗?什么大学啊?”

  “北大!”

  “我能考上北大?”刘大志一脸怀疑,“那……我有车吗?”

  “你当然有车。”郝回归本打算明天用买房子的10万块首付去买辆车,这么一想,应该也算是有车了。

  “什么车?”

  “奔驰。”

  “奔驰是什么车?”

  “就是那种将近一百万的车!”

  “我以后那么好?那我是做什么的?”

  郝回归突然愣住了,他心里升起一股悲凉,自己有什么好开心的呢?自己对年轻时的自己有什么好嘚瑟的呢?17岁的自己对未来充满期待,可他却把人生过得一塌糊涂。他要继续骗刘大志,还是告诉他实情?

  “你怎么不回答我了?大叔,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啊!”刘大志哈哈大笑,探头又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之后,径直出去,朝学校走去。

  “我知道你是谁,

  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谁。”

  跟在刘大志后面,郝回归环顾四周,学校挂着很多横幅,上面写着“欢迎98级新生新学期报到,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到底是个梦,还是那个电话真的起了效果?一切都太真实了,每个细节都十分清楚,山坡是山坡,绿树是绿树,微风是微风,连皮肤上被太阳照射的轻微灼热都那么清晰。

  “郝老师!”

  郝老师?刘大志和郝回归一怔,何世福走了过来。

  “刘大志,开学第一天你就逃课打游戏,明天上午叫你妈来!”

  刘大志了,原来刚刚一直套自己话的大叔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幸好自己机警什么都没说……刘大志偷偷瞟了一眼郝回归。

  “还有郝老师!这个文科班啊,组织纪律性太差了,刚才高考总动员,打游戏的打游戏,不去的不去,必须整治一下。”

  “文科班?跟我有关系?”

  “郝老师,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你想想看,你们这批教育局引进的八位实习老师,只有三位能入职。是,我承认,咱们是理科学校,带文科班的只有你,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挑战,如果你真当好了这个班主任,留下来的机会反而更大,明白吗?”

  “班主任?我是高三文科班班主任?”郝回归满脑子问号。

  这事情复杂了,郝回归觉得自己得一个人理一理。虽然荒谬,但当郝回归走上熟悉的三楼,走进熟悉的教室,站上讲台的时候,一切却又那么真实。环视全班,都是自己高中的同学,熟悉的,不熟悉的,每张脸出现在郝回归眼前,他立刻就知道这个人未来的生活是怎样的。

  何世福先给大家介绍:“郝老师是教育局重点引进的人才,也是我们这次八位实习老师之一。作为你们的代班班主任,他将陪大家先度过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大家的成绩都有提高,郝老师就有可能正式成为大家的老师。”

  郝回归这才反应过来。高三那年,学校确实引进了一批实习老师竞争上岗。三个月实习后,学生和领导投票选三位留任。自己居然成了其中一员?郝回归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现实中自己评不上副教授也就罢了,没想到在梦里还要挤破头去争一个理科高中的文科班班主任。见郝回归在偷笑,何世福立刻提高嗓门:“郝老师本该下周跟大家正式见面,但你们全班缺席动员大会,不管什么原因,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讲台下大家各干各的,根本没有人搭理何世福。

  “微笑呢?”何世福问。

  底下有人答:“去跟理科班谈判了。”

  听声音,郝回归就知道这是叮当。他一直觉得叮当还算是会打扮的,可现在一看,额头前的刘海被卷发棒烫过,参差不齐,像被狗啃了一样。不过她的语气倒是没怎么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谈什么判?”

  “好像是重新分配公共空间的大扫除区域吧。”

  “人家微笑成绩好不去参加高考总动员还说得通,为什么你们班这么多人不去?”

  另一个女生接道:“何主任,咱文科班这么多年一个重点本科都没考上,我们坐在这里看书学习比参加动员更有意义吧。”这是语文课代表冯美丽,她读书十分拼命,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然而只会死记硬背,心理素质太差,最后复读两届,只考上普通本科,毕业就嫁了人,和所有人失去了联系。

  “高考是重中之重,你们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有害无益!”何世福很生气。

  冯美丽耸耸肩,毫不在意。角落里埋头睡觉的石头抬起头道:“何主任你就不要再耽误大家的学习了吧。”几个高中毕业就进入社会的男同学一起附和道。

  “是呀,作业还没做完呢!”

  “你们不要嫌我啰唆。”

  “您就是挺啰唆的!”陈小武吊儿郎当地坐在班上倒数第二排,摇头晃脑。

  “陈小武,你这种态度要是考上大学,我‘何’字倒着写!”何世福的脸都白了。

  “何主任,我爸说高考没用,我反正也不考……”

  “我们也不考。”石头等人纷纷表态。

  “砰”的一声!郝回归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陈小武,你这什么态度!给我站起来!”

  百日宴上,郝回归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看到17岁的陈小武如此吊儿郎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班同学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震,这才纷纷抬头,仔细端详着这位新班主任。

  “你叫陈小武是吧?”郝回归决定给大家一个下马威,“你觉得高考没用?我告诉你,你未来走上社会,即使有钱,没文化,也只会被叫作暴发户。你,是语文课代表吧,你觉得一个人读书特带劲儿?”郝回归拿起冯美丽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英文单词,“你以为抄得越多,记得越牢?这些简单的单词,抄第一遍就记得住,非得抄100遍,抄给谁看呢?你是真的在学习还是在惩罚自己?再看看你的书,被荧光笔画成什么鬼样子了!”

  “我这是在画重点。”冯美丽顶嘴道。

  “画重点?你都把书画成彩虹了,这五颜六色的,眼不会看瞎啊?真正的画重点是什么,是拿支黑色的笔,记住一个涂黑一个,这一页被你涂满了,就都记住了,明白吗?”

  冯美丽不说话了。

  “还有那些不想考大学的同学,你们觉得读大学浪费时间?你们弄弄清楚,你们是能考但不想考,还是压根儿考不上?等过十年、十几年、几十年,你们参加同学聚会,哦不,到时你们都不好意思参加同学聚会。你们没资格说自己失败,因为你们从未努力过。你们现在一个比一个酷,染发、吸烟,还在胳膊上用圆规刻那么难看的小刀,未来连200元文身钱都拿不出来,你们吓唬谁呢?”

  郝回归走到石头座位旁,拎起他的胳膊,然后看着坐在座位上的刘大志,心里无限感慨。

  “还有那些以为自己考上大学就能对家人有交代,对自己有交代的人,你们觉得考上大学之后人生就稳定了吗?你以为你找到一份让别人羡慕的工作,人生就圆满了吗?如果今天的你不知道为了什么考大学,只是为了应付家长和老师,那你高考的意义也不大。因为最终你的人生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别人构造的。当你日复一日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却满足于别人羡慕的时候,你的人生就完蛋了!”郝回归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感慨,“没错,高考是人生中最公平的一次竞争,但你要知道你是为了什么而竞争。你想成为怎样的人,你想读什么专业,你想干一份怎样的工作,这都是你自己的希望,而不是周围人希望你去干的事。你的人生和其他人无关,从此刻开始,找到你人生真正的意义。”

  底下鸦雀无声,同学们面面相觑,这个新老师的一番慷慨陈词虽然激昂,但真的很好笑。为啥突然跟自己说这个?什么社会,什么人生,什么自己的希望、别人的希望?现在不就是高考最重要吗?

  装什么大尾巴狼,刘大志心里想。

  “老师……”陈小武不知说什么好。

  这一句“老师”又让郝回归把狙击焦点重新挪到了他身上。

  “你以为不高考很光荣,很与众不同?你觉得上学没用,但你知不知道这一年对你有多重要?好好对待这一年,你才会找到好老婆,交上最好的朋友,有一个顽强上进的生活!你现在这种对自己无所谓的态度,不配获得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配被任何人欣赏!”

  “老师,我……”陈小武觉得眼前这个老师肯定是疯了,说大道理就说大道理,跟老婆、最好的朋友、顽强上进的生活有什么关系。陈小武的脑子根本装不下那么多东西,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豆芽。

  “我什么我,顶撞老师,去操场跑十圈。”

  “啊?”

  “还不去!”

  陈小武立刻转身跑下楼。

  刘大志缩在桌子后面,想着幸好自己躲过一劫。

  何世福很满意郝回归在班上的第一次发言,交给郝回归一沓资料,让他熟悉工作,下周会在全校正式宣布他文科班代班班主任的身份。

  郝回归一人独自站在走廊上,看着眼前的景象。

  下午三点的阳光极其刺眼,陈小武顶着烈日在操场跑得要死要活,还有一些学生在校道上清理打扫。1998年的校园,1998年的下午,1998年的天空,1998年的色调,真的还蛮不错的。一切静悄悄的,没有工地,没有喧嚣,郝回归的心情也暂时缓和了下来。从游戏厅到此刻,他的脑子一秒都没有闲下来过。捡到一个日记本,打了一个电话,出了一个隧道,玩了一局游戏,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更具体来说,到底是哪个环节让自己回到了1998年?

  郝回归赶紧把包里的日记本掏出来,想看看那个电话还在不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郝回归连忙翻开日记本第一页,上面的问题也都变了,出现了两行字:

  你已经回到了自己的17岁。

  你想好要改变什么了吗?

  郝回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不觉中日记本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这是自己诚心所至,真的有了一个改变自己的机会?郝回归在日光下伸出手,感受阳光的温度。他把手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每一条掌纹都看得仔仔细细的,然后冷不丁给了自己几个耳光。“啪啪啪!”声音清脆,而且脸很痛。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自己真的回到了17岁。想想之前自己做梦的场景,虽然很多时候觉得不可思议,但依然坚信自己的处境,四处寻找正确的出路。恐怕今天的结局也是如此。

  回过头来,如果真的回到了17岁,自己要做的事情当然只有一件——36岁的人生已然失败,所以郝回归无论如何不能让刘大志重蹈自己的覆辙。刘大志必须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不能轻易妥协,不能轻易放弃,不能轻易逃避,必须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样才能拯救刘大志,改变郝回归的人生,甚至……能在微笑离开时告白,也不至于一错过就是十几年。

  冷静了一会儿,郝回归想起来,17岁的自己当年还有很多事想做,却没有做。他曾想弹吉他、学溜冰、练唱歌;他还想亲眼看一场张国荣的演唱会,当年张国荣从酒店一跃而下,他和一群朋友哭了整个晚上。而要说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说来奇怪,刚从教室出来的郝回归此刻却想好好待在教室里,认真上一天课。不为高考,不为考试,而是认认真真听老师说了些什么,看同学们做了些什么。自己的17岁过得太匆忙,为了这个,为了那个,等反应过来,坐在教室的日子已永远结束。可惜,这一次郝回归不是学生,很多年轻人做的事没法再做。

  改变、珍惜,郝回归还想到了遗憾。比如校门口音像店卖磁带的那个小姑娘。上学时,郝回归曾与她达成共识,小姑娘免费借他试听磁带,他则帮忙写磁带的推荐词。上大学后,每每听到那些老歌,他都会想起那个姑娘。等到郝回归再回湘南,想进音像店跟小姑娘打个招呼时,却发现小姑娘早已回农村嫁人。他很后悔自己从未对她说过一声谢谢,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恰恰是这样一个人,让郝回归在学生时代免费听了上百位歌手的歌曲。

  来不及说谢谢的人还有一个——学校旁边发廊的店主肥姐。肥姐给郝回归剪发,十次里有五次不收钱。每次剪完头发,肥姐都会莫名其妙地鼓励郝回归,说什么郝回归聪明,未来一定有出息。肥姐的发廊渐渐成为郝回归的“加油站”,心情不好就过去坐一会儿,和肥姐聊聊天,就感觉世界都莫名其妙地开阔了。所有人里,肥姐是第一个相信郝回归能考上大学的,她说,别的同学换发型总是犹豫,只有郝回归什么发型都敢试,肥姐敢剪,他就敢留。肥姐一直觉得郝回归未来一定能闯出一番名堂。后来高中商业街被拆,郝回归回来再也找不到肥姐了,两人彻底失去了联系。

  以前郝回归觉得,有些人见不到只是一时,还有下次。可慢慢地,他才意识到,有些人一分开就是一辈子。最可惜的是,人们常常不知道,哪一次分别是最后一次相见。很多人就像混浊的水,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才能分清楚他们对自己的意义,而成长就是把所有的人生细节沉淀出不一样的味道。

  “最美不过少年时,

  不是少年美,而是回忆美。”

  有同学发现郝回归站在后门,咳嗽了一声,大家纷纷打起精神,谁都不想成为第二个陈小武。郝回归走进教室,在黑板上写下“郝回归”三个大字。“我姓郝,红耳朵郝,香港回归的回归。刚才有点儿仓促,其实我这个人很好相处,也没那么严肃。”郝回归稍微恢复了一些正常。

  “老师的名字好奇怪噢。”有同学在底下笑。

  “老师,好巧,我妈也姓郝,那……你有女朋友吗?”叮当一点儿不觉得郝回归严肃,反而觉得他又高又帅、文质彬彬,发起脾气来都那么有内涵。这么多年,叮当确实没什么变化,尤其是花痴这个特征,遇见稍微长得顺眼一点儿的异性,她都要问这种问题,撩别人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要撩自己——她的表哥。

  郝回归假装洒脱,哈哈大笑道:“老师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提高你们的成绩。你们也听到了,如果三个月后你们成绩不好,我还要去找别的工作。所以,我的未来就靠你们了。”说是这么说,郝回归心想谁在意这份工作,我连大学老师的工作都想辞,怎么会和人去竞争一份高中实习老师的工作,简直是个笑话。

  “报告!”陈小武站在门口,垂着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大家一看陈小武这副模样,都特别心疼,一定跑得很辛苦。郝回归自然知道陈小武这一头大汗是为了博取同情特意跑到水龙头下弄湿的。这种小伎俩还是自己当年教给他的。

  “跑完了?”

  “跑……跑完了。”

  “回座位。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做完了。”陈小武如释重负,赶紧从书包里拿出作业。

  “书包里还有什么?”

  “老师……没什么了。”

  “拿出来。不拿,我就自己拿了。”

  陈小武支支吾吾地又从书包里拿出刘大志的暑假作业。

  刘大志心想糟糕。

  “怎么刘大志的作业也是你写的?”

  “不不不,不是,没有。”

  “书包里还有什么?”

  “真没什么了。老师你相信我,我家卖豆芽的,我很老实的。”

  “把书包拿过来。”

  “老师……我自己来。”陈小武又从书包里掏出了微笑的作业。

  “你和刘大志都抄微笑的?”

  “郝老师,真没有。微笑今天要做开学广播,所以我就帮她交一下,真没抄。”

  一米七的陈小武看上去已经萎缩到了一米三。

  “打开一百二十页,第五题,念你写的。”郝回归直接把微笑的作业打开,再把陈小武和刘大志的作业都放在陈小武面前。

  “本文讲述了一群少年的成长历程和他们的成长……”

  “怎么不念了?括号里的内容也一起念出来。”

  “括号……括号,以上的答案不要,底下……才是正确答案。”

  “微笑这么写,你也这么抄!刘大志也这么抄!陈小武、刘大志,你们连作业都抄成这样,到底有没有脑子!你们这样下去,人生准得完蛋!”

  一片死寂的班级突然间哄堂爆笑。

  “老师,我……”陈小武表情委屈。刘大志也觉得陈小武真的是蠢到家了,认识他很难堪。

  “别装,我还不知道你,你俩再跑十圈,现在就去。”

  “啊……”刘大志很颓,恶狠狠地瞪了陈小武一眼。

  “还有,上来时别再去水龙头那儿浇水,浪费!”

  “啊……哦……”

  陈小武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开学第一天自己会接连受挫。

  “郝老师,你好,能出来一下吗?”

  郝回归闻声转头一望,一位戴眼镜、头发烫成小波浪、穿得前凸后翘的女老师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Miss Yang,Miss Yang来找郝老师了。”同学们偷偷笑着,窃窃私语。每个学校都有这样一个女老师,自带新闻气质,无论她和谁说话,大家都觉得会发生故事。

  “找我?”郝回归的脸已有些泛红。

  Miss Yang笑了起来:“这儿有别的郝老师?当然是找你啦。自我介绍一下,我是Miss Yang,文科班的英文老师。”说着,伸出了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郝回归的脸红到了耳根。Miss Yang是自己的英文老师,国外留学回来,走路、打扮、说话都带着洋气,一种人活明白了的洋气。她似乎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别人的看法对她来说就跟掸灰一样,拍拍就没了。

  郝回归连忙伸出手。

  “郝老师,何主任让我帮你申请了一些教学用品,会派人送到你宿舍,不用客气,大家都是年轻老师,要互相帮助。”说完,Miss Yang转身离开。班上同学还在偷偷发笑,郝老师原来这么羞涩,说句话都脸红。郝回归赶紧拿起花名册,用点名掩饰尴尬。

  “很多事情你接受不了,

  只是暂时没想通而已。”

  郝回归坐在办公室,回想着这半天发生的事。这感觉既真实又奇特,似梦非梦,亦幻亦真。郝回归满脑子问号。他在心里默默问自己:这应该不是梦,自己被打得那么疼。如果这不是梦,自己真的穿越了?可如果真的穿越了,那36岁的世界里还有自己吗?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还能遇见这个世界的自己……他都不敢在心里大声问自己,他怕自己瞧不起自己,所以只能悄悄地想,生怕惊动心里太多的主见。

  如果那个世界还有一个我,那现在这个我是谁?如果没有的话,我该怎么回去?郝回归想起自己看过的所有穿越剧的剧情。他知道大多数穿越都需要发生一些意外,滚楼梯、抢古画、掉泳池、被车撞……要么跳楼死一次,要么触电进入另一个时空,要么……郝回归默默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外面。这里是三楼,他心里打了个哆嗦,放弃了跳楼的打算,他打算试试别的方法。郝回归离开办公室,朝教学楼最偏僻的一个楼道走去。走廊上,他遇见正打扫卫生的周校工——40多岁,戴着帽子,弯着腰。周校工抬起头和郝回归的目光正好撞上。

  “你好。”周校工点点头道。

  郝回归出于礼貌也点点头,说:“你也好。”

  郝回归急匆匆地离开。察觉四下无人后,他站在楼梯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励:“没事,豁出去了,没准儿就能回到2017年。”郝回归一脚踏出,故意踩空,整个人滚了下去,双手不自觉地抱住头。一阵头晕眼花过后,他睁开眼,眼前还是刚才那十几级台阶,自己从上面一直滚到下面,仍在刚才的楼道。周校工突然出现在楼梯上方,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郝回归,摇摇头道:“既来之,则安之啊。”说完,转身离开。

  接着,郝回归决定离开教学楼去学校的泳池——说是泳池,其实就是个人工池塘,夏天的时候常有学生在里面游泳。毕竟,在水中穿越是最常见的方法。学校有两个人工池塘,郝回归选了偏僻的那个,他环顾四周没有人,想都没想,“咚”的一声跳下水。水立刻没及脖子,郝回归心一横,直接倒在水里。水咕嘟咕嘟地灌进他的鼻子和嘴,还掺杂着各种令人反胃的味道。郝回归被呛到后惊慌失措,打算起来换个干净的池子。谁知水池很久没清理,池底全是青苔,郝回归越是挣扎,脚底越是打滑,灌进嘴里的水越多。

  完了,完了,自己很有可能穿越不成,直接死在这里。突然,郝回归感觉自己被一股外力托上水面。这股外力太强,就像要通往时空隧道。郝回归的后领口被死死勒住,力量强大到他觉得自己不被水淹死,也可能会被勒死。无法呼吸的郝回归被拽出水面,再一睁开眼,阳光刺眼,一片光明。莫非回到现实世界了?郝回归站稳后,后领口的劲力一下就卸了,他擦了把脸上的水,然后回头。面前的水里站着一个人,短发,白T恤。在夕阳的照射下,数得清的睫毛,数得清的水滴,还能看得见她胳膊上的毛细孔。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微笑,那个一直放在自己钱包里的照片上的人。郝回归一直暗恋着,却一次一次错过对她告白的微笑。郝回归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微笑。他的脸在发烫,若不是夕阳的掩饰,他真想一头扎进水里。他希望这画面能定格得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就这么一直感受其中的美妙。虽然处境略微窘迫,但时间、地点如此美好。他想开个玩笑化解眼前的尴尬,比如:“微笑,你救了我,我无以回报,只能以身相许了。”他觉得这个开头简直棒极了。

  先开口的却是微笑:“叔叔,你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吗?”

  叔叔?她叫自己叔叔?瞬间,郝回归的世界溃败得一塌糊涂。一切的美好都被“叔叔”两个字毁掉了、粉碎了、破灭了,毫无希望。暗恋了十几年的女生叫自己叔叔,他恨不得直接淹死,这简直就是灾难!郝回归脑子“嗡”的一声,我该怎么办?

  “微笑!你怎么跑到水池里去了?”不知何时,叮当跑了过来。刘大志、陈小武跟在她后面。

  “我正在广播室,发现有个叔叔要自杀,所以就……”

  “我们一直在校门口等你,发现你没出来。快快快,快上来,不要着凉了。”叮当走到池边去拽微笑。刘大志也赶过来把校服脱下,准备递给微笑,却突然发现,池里的人竟是今天新来的郝老师。

  刘大志整个儿呆住,赶紧把校服往微笑手上一扔,跑过去把手递给郝回归。

  “郝老师,怎么是你?”

  叮当和陈小武也傻了,纷纷站在岸边对着水池敬礼:“郝老师好!”“郝老师好!郝老师快上来。”

  “什么郝老师?”用校服擦着头发的微笑停了下来,一脸疑惑。

  “微笑,这是我们班今天来的新班主任,郝老师。”

  郝回归那叫一个尴尬,想掩饰住自己的身份都不行了。

  “啊?郝老师,你为什么……”微笑想了想,怎么问都不合适,“郝老师好,赶紧先上来吧。刘大志,快拽郝老师上来。”

  大家手忙脚乱地把郝回归拽上岸后,看着郝回归。郝回归尴尬地说:“我只是想在池子边转转,谁知道水池太滑了……”几个人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事实上连郝回归都不相信自己的鬼话。

  叮当拽起微笑后,一把把校服又扔给刘大志:“拿着,你这校服上个学期放假后就没有洗过吧。”说完,她脱下自己的校服递给微笑。刘大志很尴尬,只好转手把校服递给郝回归:“郝老师,你也湿了,穿我的吧。”

  “我没事儿,不用换了。”刚说完,郝回归就打了一个喷嚏。

  “好了好了,你们赶紧回去,老师也回去换件衣服。”

  郝回归急着离开了。

  “哪怕一切都是假的,但一切都是好的,

  那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

  夕阳笼罩着湘南,一群又一群归鸟飞过。

  坐在宿舍的郝回归丝毫没有回到1998年的快感。一切都进行得毫不顺利,17岁的自己不信任自己,17岁的自己喜欢的对象遇见了自己自杀,17岁的死党们见到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都别提如何实施自己的计划了,仅仅是重塑形象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吧。经过一系列尝试,郝回归心里差不多认定自己是回不去了,除非……除非完成改造刘大志的计划。

  想到这个,郝回归整个人又强打起了一些精神。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一天很狼狈,但比起2017年的“生不如死”,1998年真的就是天堂。没有人给自己压力,不用一天上八节课,不用一直重复“我是你们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老师郝回归”,不用被人问为什么还不是教授,没有人指着自己说“这可是大学老师啊,以后要向他学习”,更不会有妈妈劝自己相亲的苦口婆心。

  “啪!啪!”郝回归瞬间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非常清脆,非常疼。他又找出一根缝衣针,戳了戳手指,一样疼。“果然是真的!我真的回来了!”郝回归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突然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周校工站在门口,看着他,一脸木讷。

  “这是Miss Yang帮你申请的教学用品。”周校工递过来一张全年日历、新的备课本、文件夹。郝回归接过来,说了句“谢谢”,把日历贴在墙上。

  “周校工,这日历上画了红圈的日子是什么意思?”

  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既然回不去,

  那就认真地留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郝回归被早操广播声吵醒。

  他躺在床上,听着广播,迷迷糊糊地听到“踢腿运动”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他当年做广播体操最喜欢的一节。陈小武站在他前面,每次踢腿运动他都会故意去踢陈小武,然后说不好意思踢到你了。现在想起来,他也纳闷为什么陈小武愿意被自己整整踢了三年。到了“体转运动”,这个动作他也喜欢,每次体转,只要自己稍微转得慢些,就能看见微笑的脸。紧接着是“全身运动”“跳跃运动”和“整理运动”。合成器发出特别假的弦乐和木管乐的声音,那时觉得很难听,现在听起来却那么亲切。郝回归爬起来,跟着音乐做了起来,内心居然有些澎湃和感动。

  郝回归开始以班主任的身份出现在教学楼。

  “郝老师!我昨天都已经向大家介绍过你的身份了,你就应该一早起来监督大家的早操和自习,晃晃悠悠到了九点才来,像话吗?不要以为文科班不受重视,你就能随心所欲。那么多老师都去了理科班,为什么选你管文科班?请你不要辜负这份信任。”郝回归一早的兴奋劲儿立刻被何世福给骂没了。

  “不说了,刘大志他妈一会儿就来了,你去接待一下。”

  还不到24小时,自己接连就要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见过了,之前郝回归与每个人的相见都很不顺利,见妈妈可一定要好好表现。但万一妈妈认出自己怎么办?应该不会吧,郝回归从镜子里看看自己,一早忘了刮胡子,略显颓废,而自己比刘大志高一整个头,也比刘大志帅气多了,两个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郝回归心里全是妈妈过去的样子,强而有力,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什么都希望郝回归照她想要的样子来。也许正因这争强好胜的性格,才导致后来的脑血栓。那之后,妈妈似乎变成另一个人,什么都慢,什么都很缓。她用强悍与辛苦护着这个家,突然丢盔弃甲,似乎成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人。郝回归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妈妈的人生辛苦,自己的人生也辛苦,为什么就不能大家都轻松一点儿过完这一生?

  时间一分一秒临近。郝回归已经去了好几趟洗手间,刚一出来,就听见远处响起特别亮的声音:“郝老师!”

  妈妈的声音底气特别足,郝回归又开心又感动。他太久没有听见妈妈这样有底气的声音了,害怕自己一抬头就会飙泪。他稳了稳情绪,抬起头,远远地看见一位中年妇女跟着刘大志走了过来。

  每一步都那么矫健,带着风,充满了力量。

  妈妈还没走近,郝回归心里已经开始凌乱。千万不能胆怯,批评刘大志的时候一定要有老师的样子,第一次见面一定要征服妈妈,这样才能让妈妈相信自己,让自己参与对刘大志的管教。

  走近了,走近了……咦,郝回归一愣,迎面走来的这个中年大姐是谁?难道在这个世界里,妈妈变样子了?郝回归整个人僵住了。“妈妈”走得更近了。郝回归觉得迎面走来的大姐很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是谁。

  “郝老师,你好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大志的妈妈郝铁梅。真巧,咱俩一个姓。”

  “郝老师,这是我妈。”刘大志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丝不屑。

  郝回归盯着刘大志,刘大志也盯着郝回归,郝回归再盯着郝铁梅。

  这!这不是菜市场卖肉的蔡姐吗?!

  看着刘大志的眼神,郝回归立刻醒悟过来。行,既然你跟我玩,那我就陪你玩一玩。一场17岁对阵36岁的战役即将打响,主角都是郝回归。

  “大志妈妈,辛苦您了。”

  “不客气,孩子说新班主任要见家长,摊一收我就来了。”

  “喀喀!”刘大志不断地咳嗽。

  郝回归假装没听见:“长话短说,大志妈妈,是这样,我昨天和何主任聊起大志,我们都觉得他特别有潜力,所以希望在冲刺的这段日子,他想吃什么您就尽量买什么,他想买什么,您也尽量满足他。只要保持心情愉悦,我们完全相信他能考一个非常不错的分数,读个非常不错的大学。”

  蔡姐疑惑地看了刘大志一眼,刘大志的表情也变得阴郁起来。不是要批评我的吗?怎么突然表扬起来了?

  “大志,你觉得呢?”郝回归问。

  刘大志僵硬地挤出笑脸,说:“哪里哪里。”

  “啊呀,郝老师这么看得起我们家大志,如果这些话被他爸知道,别提多开心了。”蔡姐演戏演全套。

  “没事,没事,大志妈妈,我打算晚上去您家家访,顺便见见大志的爸爸,一起聊聊,对大志的帮助会更大。”

  蔡姐蒙了。刘大志也蒙了。

  躲不过的,硬躲也没用。放学后,刘大志在校门口乖乖等着,脑子里想了无数个主意,一个一个推翻,一个一个重建。

  “走吧。”郝回归出现在他面前。

  “你妈不是会计吗?为什么她中午说来学校要收什么摊?”

  “她说的是收拾自己那一摊子事。”刘大志嘴上对答如流,脑子里却在飞速地运转着,“郝老师,我爸特别忙,我刚想起来,他今天应该值夜班。”

  “你爸不是门诊医生吗?”

  “嗯……是门诊医生,但晚上要加班,应该也不会太晚,我们走吧。”刘大志能想到的唯一对策就是拖,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拖得越久越有利。出了校门,路过车站,音像店正放着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刘大志大喜,对郝回归说:“这歌好听。老师,我去看一眼,是不是到了新磁带。”郝回归看着音像店,一切都与记忆中的重合。门口放着一个大音箱,播着时下最流行的港台歌。这首《爱如潮水》当年也正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郝回归想了想,也走了进去。刘大志正在最里面柜台上趴着看。店口柜台前站着两三个顾客,正在听店里的小姑娘讲解:“张信哲是最红的歌手,买他的肯定没错,大家都喜欢。”顾客看了看磁带,说:“这些歌手都是昙花一现,歌也是流行歌,过一阵就没了,我想买经典一点儿的。”

  郝回归好想冲过去以人格担保20年后张信哲依然很红。很多东西都这样,刚出来时被人瞧不起,经过很久才终于得以证明,但真到那时,其实也无须证明了。

  “那就买李宗盛吧,词曲都不错,过多少年听都行。”郝回归走上前说道。

  “对,李宗盛确实不错。”小姑娘对郝回归笑了一下。这个小姑娘比记忆中的要更小,满脸雀斑,牙齿不齐,不过却也有一种天然的可爱。帮顾客结完账,小姑娘对郝回归说:“刚才谢谢噢。你是第一次来吧,很喜欢听歌吗?”

  “是啊,常听。我刚来学校工作,是他的老师。”郝回归指指刘大志,“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在这里工作?”

  “我啊,15岁啦,从乡下来帮我表哥。这儿比读书好,我喜欢,能帮家里挣钱,还能听歌。我打算就一直在这儿干下去了。”小姑娘笑着。郝回归也笑,心里却一阵感慨。小姑娘很想留在这个城市一直生活下去,可她并不知道再过几年她还是会回老家嫁人。因为刘大志在,郝回归不能聊太多,只好先走出音像店。推门时,郝回归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走过去很认真地对小姑娘说:“谢谢你。”

  小姑娘有些不明白,羞涩地摆手道:“啊,不客气,不客气。”

  这个迟到多年的谢谢说出口的那一刻,心里一直留着遗憾情绪的缺口似乎也被填满了一些。郝回归站在车站旁等着。十几分钟后,刘大志拿了一盒熊天平的磁带跑了出来,很兴奋的样子。

  “郝老师,你听过熊天平的歌吗?”

  “听过,很不错。”郝回归所有音乐设备里都收藏着熊天平所有的歌。他的歌不只好听,而且相当不错,可惜,出了几张专辑后就沉寂了。

  “郝老师,那你喜欢哪个歌手啊?”

  “我喜欢徐怀钰。”

  “啊?这个名字好土啊。”刘大志皱着眉头。郝回归心里笑了起来,当年很多人知道自己喜欢徐怀钰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嗯,以后你就会听到,而且没准儿你也会喜欢。”

  刘大志不仅会很喜欢,而且再过十几年,当徐怀钰开演唱会的时候,他专程飞到上海坐在台下默默地听。她唱着快歌,他在底下笑着飙泪。那时他才知道,喜欢一个歌手的意义不是对方多有品位,而是能陪伴着自己一直成长。

  “郝老师,你怎么了?”刘大志看郝回归一个人傻笑起来。

  “对了,你看到店门口的黑板了吗?你可以跟音像店那个小姑娘商量一下,让她把最新的磁带借你听几天,然后你把听歌的感受写下来给她,作为推荐给其他顾客的理由。”

  “她肯定不会同意……”

  “你放心,你跟她说说,她肯定会同意的。她叫……”郝回归这才发现,刚刚一时激动,竟忘记问她的名字,“你现在就去试试。对了,记得问她的名字。”刘大志将信将疑,跑回音像店,过了几分钟,兴奋地跑了回来:“老师你真神了,她真的同意,还借了我一盒张信哲的,一盒刘德华的。她叫小红,她知道你是我的老师,还希望咱俩一起给店里写推荐呢。”刘大志拿着磁带,特别开心。要知道他每次为了买一盒磁带,都要存上半个月的早饭钱。郝回归也开心,能和17岁的自己一起分享喜悦,这感觉很奇妙。

  “赶紧回去吧,都快七点了,你妈不着急?”郝回归清晰地记得,每晚七点就是个坎,只要七点还不回家,郝铁梅就会变成“好功夫”,棍棒、拳脚、搓衣板都在等着刘大志。刘大志又紧张起来,老师连这个也知道?走了几分钟,两人来到学校围墙拐角处的臭豆腐摊,而郝回归脚步开始放慢。刘大志一看,正中下怀,立刻朝臭豆腐摊跑过去,回头说道:“郝老师,你刚来不知道,这臭豆腐摊开了好多年,味道简直绝了,我今天省了两盒磁带钱,请你吃臭豆腐。方老太,给我来一块钱的,分两碗,老师那碗三块,我两块就好。”

  方老太手法果然干净利落,只见她从油锅里夹出五块臭豆腐,短短数刀,五块臭豆腐已被剁成许多整齐的小块儿,分装两碗,再从锅底捞出两勺佐料往上一浇,铺层葱花,碗虽不大,分量却显得不少。方老太擦了擦汗,说道:“老师别嫌弃,我这儿很干净。”郝回归当然不嫌弃,自己读书那些年,每天都来这儿报到。自己要的分量总是比别人少,方老太就总是帮自己把臭豆腐弄成小块,浇很多佐料、萝卜丝、花生什么的,显得特别隆重。后来方老太得了重病,担心大家找不到摊子,就让她儿子继续摆摊。郝回归参加工作那年,方老太去世,叮当还在电话里大哭了一场。

  “郝老师,给!”刘大志削好了筷子。

  郝回归看着这一碗满满的臭豆腐,问刘大志:“别人的臭豆腐都是整块整块的,可方老太却把给你的切成很多小块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啥不同?”

  “五个整块儿,两个人分开吃就显得太少,切碎了之后看起来就会很多。”

  刘大志恍然大悟道:“对噢,我倒没想过欸,方老太真好。郝老师,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郝回归又吃了一口。

  夕阳下,两个人在臭豆腐摊简陋的桌椅旁吃得很香。

  “那条路,我舍不得走完。

  跟着年轻的自己,踩着回忆,往最深处。”

  岔路口,红绿灯。

  刘大志看看远方,看看郝回归。郝回归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家是在?”

  “这边!”刘大志故意指着相反的方向。

  “你确定?”

  “就是这边,每天走,没错!”说罢,刘大志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身后传来“嘀嘀”的喇叭声,一辆车停住,车窗摇下,伸出一个头。刘大志和郝回归同时呆住,车里的人是微笑的爸爸王大千——郝回归少年时代最怕的人。

  “王叔叔!”刘大志立刻回应。郝回归一时却不知要怎么称呼。

  “放学不回家你这是要去哪儿?”

  刘大志十分尴尬地说:“王叔叔,这是我们班新来的郝老师……”

  王大千赶紧下车,紧紧握住郝回归的手,问候道:“郝老师你好,我是微笑的爸爸王大千。微笑这孩子在文科班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学理多好,像陈桐他姐,考到清华大学,现在又去香港大学,不也挺好的吗?”王大千突然意识到郝回归是文科班老师,连忙又说:“不过女孩子学理太辛苦,学文也蛮好,蛮好的。”

  郝回归紧紧握着王大千的手,连说:“没事,没事,我今天到大志家家访,改日也会去您家的。”

  “去大志家?正好顺路,往那边,我送你!”

  郝回归狠狠瞪了刘大志一眼,刘大志的心已如死灰。

  郝回归和刘大志并肩坐在后座。王大千唾沫横飞地说道:“微笑昨天就跟我说班里新来的老师特别好!您叫郝回归是吧,这名字好,有特色。”郝回归心里忐忑,脸上附和笑着。他不相信微笑会跟家里人说自己特好,而且很担心微笑会把自己水池自杀的事说出来了。

  “郝老师,王叔叔的菜做得特别好!”刘大志趁机向郝回归示好。

  “以后我多做些好的,你们常来,你们来,微笑也吃得多。”

  刘大志整个人都趴到后座上:“叔叔你可记得叫我呀!”

  “好啊。郝老师你喜欢吃什么,改天来我家,我露两手……”

  “郝老师喜欢吃臭豆腐!”刘大志抢着说。

  郝回归真想有一个按钮可以把刘大志从座位上弹出车外。

  “没想到郝老师喜欢吃臭豆腐,那我学着做一下……到了,郝老师你看,刘大志家住三楼,亮灯那户。我们家就在前面拐角的院子,有空来坐坐。”

  郝回归特别客气地说:“您别客气,谢谢了!路上小心。”

  车已经开走了,郝回归依然在原地目送,腰躬着,十分恭敬。郝回归看着微笑爸爸远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年,一群人逼王大千喝酒,自己没有去制止,结果早已肝硬化的王大千在众目睽睽下干了两大瓶白酒,被送去医院抢救,最后还是离开了微笑。

  “郝老师,你腰痛啊?”

  郝回归马上恢复正常,瞪着刘大志说:“三楼左边对吧?”

  刘大志缓慢地挪着步子,一层、二层,马上走到三层时,他突然蹲了下来。

  “怎么?你脚痛啊?”郝回归语带嘲讽地问。

  “我……”

  “你怎么了?”

  “郝老师……”“扑通”一声,刘大志半跪了下来,“郝老师,我错了,我没跟您说实话……”

  “说吧。”郝回归一脸得意。

  刘大志咽了一大口唾沫:“郝老师,我爸是二婚,现在家里这个不是我亲妈。”

  郝回归头顶炸雷,他恨不得一脚就把刘大志踹下楼。这个刘大志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都敢说。郝回归心在滴血,这不是别人,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起来,上去。”郝回归极其冷漠地说。

  伴着昏暗的楼灯,两人慢慢走上三楼,一切熟悉又陌生。过道上摆着几堆煤球,墙壁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一切还是老样子。刘大志哆哆嗦嗦地摸着钥匙开了门。郝回归表面虽然平静,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了。他太熟悉这些场景,每天放学回家,掏钥匙开门,进去后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然后妈妈就在厨房说:“先写作业,一会儿就吃饭了。”

  郝回归很激动,却不得不压抑住情绪。

  “我回来了!”门开了,刘大志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郝回归看着熟悉的一切,房间比想象中更小、更暗,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客厅里的那张桌子是妈妈结婚时的嫁妆,年纪比自己还大。客厅的橱柜里放着爸爸各式各样的空酒瓶,当年自己总想偷偷地把它们全部扔掉。可现在,郝回归很想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从前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的东西,现在看到却都充满了感情。

  郝回归回头看门框,上面画着好多条线,那是每一年生日的时候爸爸给自己量身高画的。后来爸爸转到急诊科当医生,由于工作以及各种原因,和妈妈的争吵也多了起来。13岁那年之后,爸爸就再也没有给自己量过身高了,最高的一条还停留在一米四八的刻度上。

  刘大志“啪”的一下把客厅的灯打开。

  “怎么才回来?谁让你开客厅的灯了?!开台灯!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要节约要节约!快洗手,马上吃饭了!”郝铁梅在厨房大声呵斥。

  这才是真正妈妈的声音。

  “妈……我们班主任来了。”刘大志因为胆怯,喊得很小声。

  郝铁梅根本没听清,又喊道:“开台灯就行!快进来端碗!”刘大志忙不迭地进厨房。郝回归想跟着,又觉不妥,便干脆在客厅等着。郝铁梅正在做红烧肉。刘大志用手捏起一块,送到嘴边。“啪”的一双筷子打在他头上,他刚咬了一口,只得又吐出来,把咬断的红烧肉拼起来又放回去,舔了舔手指,想起郝回归还在客厅,脸色煞白,只好硬着头皮说:“妈,班主任来了,在客厅。”

  “你个死孩子不早说,赶紧去拿碗筷,我给老师沏茶。”

  郝铁梅端着茶从厨房走出来。36岁的郝回归和47岁的郝铁梅就这么面对面站着。郝回归呆住了。妈妈真的好年轻,盘起的头发没有一根白发,眼角还没有皱纹,身子挺得笔直,一副誓与命运抗争到底的样子。郝回归的心就像火山爆发,所有感受汩汩而出,炙热、火烫,不敢去碰。妈妈比记忆中的更精神、更挺拔。他真想冲上去抱一抱妈妈,他已很久没见过妈妈这样的笑容,喜悦之情自内心喷薄而出。可一想到妈妈做完手术后虚弱的样子,他的眼眶便微微泛红。

  “刘大志,把排风扇打开,油烟把郝老师的眼睛都给熏了。”

  年轻时的妈妈真的很好看,只是那时她太凶,自己总是怕她,从没这么仔细地看过。

  “郝老师,好巧,我也姓郝,我是大志的妈妈,您请坐。”

  饭菜已在桌上,红烧肉嗞嗞冒油。

  郝回归坐在平时刘大志的位子上。刘大志伸了一下筷子。郝铁梅把碗重重一放。刘大志和郝回归同时往回一缩。

  “让老师先吃!”郝铁梅白了刘大志一眼。

  “不用客气。”

  电话响了。

  郝回归下意识去接,手到一半立刻停住,佯装找杯子。

  “肯定是大志他爸又说不回来了。”

  刘大志接着电话,“哦”了两声便挂了。他用余光瞥向郝回归。郝回归看着他,轻微冷笑了一下。刘大志立刻又露出极恳求的眼神。

  刘大志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郝老师,放我一马。

  郝回归一个眼神过去:知道自己错了?

  刘大志又抛来一个眼神: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了。

  “大志他又闯了什么祸?”

  郝回归正色道:“我接新班,按理该去每家坐坐,便于尽快了解情况。大志妈妈您别担心。”刘大志喜滋滋地给郝回归抛了个媚眼,帮郝回归夹了块肉。郝铁梅又白了刘大志一眼:“我倒想操心,可这是他的命,操心也操心不来!”

  “妈,郝老师说了,我会考上好大学的。”

  郝铁梅看着郝回归:“您这么优秀,您妈真有福。大志将来要能有您这般出息,我死也瞑目了。”

  刘大志没想到才和郝老师见第一面,妈妈就说这么狠的话。

  自己没出息,妈妈说她死不瞑目;自己有出息,妈妈说她含笑九泉。

  刘大志真不知道这些重如泰山压顶的话大人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大志将来肯定比我出息。”郝回归很认真地说。

  郝铁梅继续数落刘大志:“您看他那样,考得上大学我们家都烧高香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将来能干啥!”

  “大志妈妈,大志现在虽然不是很努力,但我相信他将来一定可以自食其力,他会考上一个好大学,也许还会念硕士,当个大学老师也不一定。”

  刘大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不敢相信郝回归竟然这样护着自己,这肯定是一个阴谋。

  “郝老师,您这么说,我妈信,我都不信。”

  郝铁梅先是一愣,随后一巴掌打在刘大志的头上:“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家里没酱油了,去买点儿。”

  “那您什么时候给我买一双耐克啊?”

  “买耐克买耐克,我看你长得就跟个钩子似的。”郝铁梅没好气地说。

  郝回归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自己想要买什么,郝铁梅都会骂自己长得跟那个东西一样。想吃香蕉,就长得像根香蕉;想买磁带,就长得像盒磁带。

  “妈,我还没吃完饭呢。”

  “让你去你就去!”

  刘大志只好离开饭桌,往门口走。郝回归只好闷声吃饭,吃了两口,气氛有些尴尬。“大志妈妈,其实小孩子都有自尊心,您总这么说他,他心里也会难受。作为家长,应该要更懂自己的子女才是。比如,我的父母就很不懂我,一直用他们的方式爱我,其实我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

  “是吧。其实郝老师,哪个家长不懂自己的子女呢。大志喜欢耐克,喜欢听歌,但我们家情况就这样,我和他爸一个月工资就那么多,以后他上大学的学费,结婚娶媳妇还要花很多钱,如果现在不给他存钱,未来他可怎么办,娶不到媳妇会被人笑话的。我不希望现在宠着他,未来他的人生不好过。”

  郝回归一方面特别感动,另一方面听到妈妈之所以不给自己买耐克、磁带是因为要存钱给自己娶媳妇……他哭笑不得。

  “大志妈妈,我跟您说啊,您真的不要担心,再过十几年,中国的单身男性有5000万,所以您根本不用存钱,不结婚也没什么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

  “5000万男人都不结婚?谁说的?”郝铁梅根本不信。

  “那个……有个研究这么预测的,说是到了大志成年的时候,中国的很多单身男青年都不会结婚。”

  “那我就更要存钱了!”郝铁梅从心底认定了刘大志娶媳妇必须花钱才行。郝回归心里吐了两口血,妈妈也太瞧不起自己了。

  “等大志成家的时候,娶媳妇都是媳妇自己带车带房子,跟男方没什么关系。”

  “不可能。”

  “真的,大志妈妈。我觉得吧,你们也不用太节约了,会给大志造成心理阴影的,你们该花钱的地方就花钱,让现在的生活过得更好才重要。”

  “这是大志跟你说的?”

  “啊,他暑假作业里写的。”郝回归支支吾吾道。

  “你还没孩子吧?”

  “是……”

  “等有了孩子你就会知道,在父母看来,自己的孩子都是最满意、最完美的,你父母肯定也这么想。虽然大志不努力,但我知道这孩子聪明,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好,现在就是还没到时候。”

  郝回归对这个答案也挺惊讶的,他一直觉得妈妈从心里觉得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我一直挺怕我妈,她总是对我不满意,我感觉我总是赢不了她。”

  郝铁梅笑道:“她是你妈,她就已经输了,一辈子都要牵挂你……郝老师,你跟我说实话,大志到底犯了什么错?”

  “没有没有,真没有。”

  郝回归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转移话题。

  桌子对面放着卡拉OK的麦克风。

  “大志妈妈,你喜欢唱卡拉OK?”

  “你也喜欢唱?”郝铁梅很高兴。

  郝回归上一次去看妈妈,妈妈已经唱不了卡拉OK了,但她仍在家里听着《纤夫的爱》。以前妈妈唱这首歌,自己总嫌妈妈土。妈妈经常逼着自己一起唱,自己却老是拒绝。他那时以为自己拒绝的是一次丢脸,现在才知道自己拒绝的是和妈妈的一次美好回忆。

  月色渐起。

  刘大志拎着酱油瓶一路小跑上楼。楼道里传来一阵歌声:“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听到歌声,刘大志手里的酱油瓶差点儿摔在地上,他慌忙推开门,妈妈和郝回归正在对唱《纤夫的爱》,一个非常投入,一个十分配合。震惊?喜悦?难过?崩溃?他完全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班主任和妈妈在家访的时候一起合唱《纤夫的爱》,这事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这辈子就别活了!刘大志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一片寂静。

  二人的歌声飘荡在小城夜空。

  “以前来不及做的事,

  想到了就去做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郝回归提着一个餐盒下楼,出了门。

  “郝老师!”郝铁梅从阳台窗子里伸出头来大声喊,“饺子要热了再吃!”

  郝回归有些没听清,打开盒子,用手捏了个饺子咬了一口,喊道:“好吃!”

  “郝老师,我妈说,回去要热了吃。”刘大志也伸出头,“我妈就这样,最喜欢包饺子,见人就送。”郝回归忙把咬断的饺子吐出来拼回去,笑了笑。远远地,刘大志却看得一愣,原来不只自己有把咬了一半的东西再拼回去的习惯啊。

  “是这条路,没错吧?”郝回归指指方向。刘大志点了点头。

  回学校的路上,郝回归的心情莫名好。他很疑惑怎么以前没发现妈妈做的饭菜那么好吃。想着自己一直觉得妈妈不可理喻,他的心里很自责。原来妈妈是用这样的方式在爱自己,不理解自然一直不理解,理解的话才知道妈妈的爱不仅是当下,还在为之后的自己考虑。虽然很多爱他不认同,但起码他明白妈妈是很爱自己的。

  走了五六分钟,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郝老师,等等我!”刘大志追了上来,“那个,我妈又在唱歌,我要出来躲躲,不然她要拉着我一起唱了。”

  郝回归笑了笑,果然17岁时很多事就是不能理解啊!正说着,几辆摩托车擦身而过,其中一人回头看了刘大志一眼。

  刘大志“啊”了一声,侧身一躲,脱口而出:“王帅!”

  王帅?郝回归也反应过来。

  “癞蛤蟆……”刘大志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微笑走在岔路口,几辆摩托车围住了微笑。

  刘大志撒腿就往那儿跑。

  “你别惹事儿。”郝回归在后面喊道。

  “那些年我没做到的事情,

  现在去做,还来得及吗?”

  几辆摩托车围住了微笑。

  “去哪儿?我送你。”王帅看着微笑道。

  微笑不理他,径直往前走。王帅装作很帅地拧着车把,绕着微笑转圈,扬起尘灰,说道:“有麻烦告诉我,我帮你处理。”微笑停下脚步,转过头对王帅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这儿离我家只有两百米,你现在拦住我就是我的麻烦,让一下,谢谢。”

  小弟大喊:“喂!大哥看上你,别给脸不要脸!”

  刘大志径直冲了过去。他怕微笑受伤,又怕自己打不过王帅,所以擒贼先擒王,电光石火间,他已冲了上去,从侧面重重推了王帅一把。失去重心的王帅连人带车就要摔倒,他心里一急,反手挥出,想找平衡,这一拳不偏不倚,正中刘大志鼻梁。刘大志的鼻子瞬间一酸,鼻血流了下来。

  “微笑,快走!这里有我!”

  微笑脑门滴下一滴汗,本来自己能解决的事,刘大志非得搞个英雄救美。刘大志知道今天免不了要遭一顿打,可他顾不了那么多,用手抹了一把鼻血,趁王帅倒在地上,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几辆摩托车立即将他团团围住。刘大志一拳挥出,却被地上的王帅侧面一脚踢翻在地。刘大志的鼻子不停流血,此时脸也被乱拳击中。一个小弟冲过来。眼看刘大志又要挨一脚,微笑一个侧踢,将小弟踢倒。郝回归一看不好,也冲上来加入战局,一招撂倒一个,再一个过肩摔,将起身的王帅摔倒在地。

  王帅的朋友们对微笑和郝回归敏捷的身手有些意外。本来王帅对微笑就有好感,大家都拿捏不准轻重,生怕自己下手太狠。然后又来了一个大叔,身手不凡。众人有些忌惮,只能猛揍刘大志。一来一回,刘大志被揍得不轻。王帅一伙人却被郝回归和微笑打得溃不成军。

  微笑:“你们还不走?”

  王帅又被郝回归一拳打倒,然后爬起来说:“你给我记着!”

  一群人扶着摩托车一瘸一拐走了。

  “嘿,你们的棍子。”刘大志咧着嘴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直接朝王帅背后扔过去。一群人怕被砸到,四下散开。

  街口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郝回归等三个人。

  “没事吧?”

  “啊,小意思。”刘大志想站起来,但好像扭到了腰。

  微笑递给他一只手,要拉他起来。刘大志的脸唰一下红了,连忙摇手。微笑耸耸肩,拍了拍手,笑起来道:“郝老师身手不错!”

  “你也不错!”郝回归含蓄地笑了笑。

  两人均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好痛!”刘大志大叫一声,打破了郝回归和微笑的相互欣赏。

  “郝老师,微笑是跆拳道黑带,她爸让她从小学了防身,你咋也会?”刘大志好奇地问。

  “我?高三开始练的。”

  “高三?还有时间练这个?”

  “紧张啊,但我喜欢的女生鼓励我练,所以一直练到现在。”

  微笑和刘大志都很诧异,这个老师怎么和学生说这个?郝回归做了个“嘘”的表情,示意不要声张。

  “也没有在一起,就是好感。每个人都会对几个人有好感,是吧,大志?”

  刘大志僵硬地往前走,目不斜视,黑暗中,他的脸已经红了。

  三个人去了医院。郝回归让微笑和刘大志坐在大厅等,自己去帮刘大志挂号。看着郝回归的身影,微笑对刘大志说:“不知为什么,我好像认识郝老师很久了,觉得亲切。”

  “我有点儿怕他,他好像什么都懂。”

  “你不觉得郝老师对你特别好吗?”

  “他不是对我们都很好吗?”

  “我觉得他和其他老师不一样。”

  “微笑,你不会是……喜欢郝老师吧?”

  “怎么可能,他是老师啊。”

  “那就好那就好。他人是挺好,就是年纪太大了,老!”

  “跟年纪没关系,三十几岁的男人最有魅力。”

  刘大志耷拉着脸,不知该说什么。

  “下一位,刘大志,刘大志是哪位?!”

  “我我我!”刘大志赶紧往急诊室跑去。

  郝回归走回来,坐在微笑旁边。

  微笑笑着说:“郝老师,没想到你挺厉害的。”

  “那你以为我是怎样的?”郝回归鼓起勇气盯着微笑。在现实世界里,他从来不敢直视微笑,怕被她看穿心事。

  “就是……觉得……挺不一样的,哈哈哈。”微笑用大笑结束了这个话题。

  郝回归很享受和微笑的独处,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来帮刘大志的,而不是和17岁的微笑越走越近。他很想问微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但他也清楚如果这么问,微笑肯定把他当成猥琐大叔。

  “大志还挺可爱的。”郝回归抱定一个心思:不管你未来喜欢谁,反正我要让你看到刘大志是不错的,未来是值得依靠的。

  微笑稍稍歪着头想了想:“跟小孩一样。”

  如果一个女生给同龄男生的评价是小孩,那就意味着她根本没有从异性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人。郝回归知道为啥微笑那么多年对自己毫不在意了,无论自己是好是坏,都不在微笑的视野范围内。

  “我觉得大志很讲义气、很热血,哪里像小孩?”

  “他总是很冲动,很少考虑后果,不就跟小孩一样吗?”

  “那个……”郝回归为了不让刘大志被微笑贴上“小孩”的标签,只能硬着头皮胡扯,“你看,我们会打架的去打架,是因为我们能打,算是很嘚瑟了。像刘大志这种不会打架,还敢打,打输了还不跑,不为自己,而是为别人,这是勇气啊!你看很多人明明不会游泳,但是也跳下水救人,这种行为是错的,结果是惨痛的,但那一瞬间,见义勇为的人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

  微笑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郝老师,你这么一说,好像也对。”

  “当然对!刘大志是我见过最热血的男孩了……不,纯爷们儿。”

  “郝老师,我觉得你对大志真好。以前老师们提到刘大志,都觉得他,怎么说呢,就是评价都不好。你刚来两天,就能发现他身上的优点。我觉得他遇见你,真走运。”

  “我和我

  并不了解的‘我’。”

  郝回归回到宿舍,也抱回了全班收上来的作文本。

  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郝回归先翻出微笑的作文本,他有种做贼的感觉,于是说服自己:“我是老师,我当然有权利知道每个人对未来的规划。”

  微笑的作文写了满满四页纸,其中有一句“我想成为一名国际新闻记者”。

  “……我想去更大的世界,见更多的人,听他们心里的想法……很多人觉得这不是女孩做的工作,但这份工作对于我来说,可能是了解世界真相的机会……”

  高三的女孩写下的文字已经比大多数同龄人成熟。

  郝回归眼前闪过微笑所有的画面,自信的,阳光的,独立的,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微笑为任何事情伤心。在他的印象中,微笑一直都是笑着的,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令她难过的事。这一切都是她爸爸给她的。虽然生意很忙,但王叔叔永远都会抽出时间陪微笑,因为担心微笑的成长,又从老家请了一个远房亲戚张阿姨来家里做保姆。虽然微笑妈妈离异后去了国外,但微笑看起来却比刘大志这种“完整”家庭的人还身心健康。

  郝回归把微笑的作文本合上,找出了刘大志的作文本。刘大志第一句就写:“我想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发明对人类有作用的科技。发明超级机器人可以给人看病……”

  这几行字让郝回归心里满是羞愧。17岁的自己写的作文怎么是这种尴尬到想吐的文风。郝回归看了两段就看不下去了,他想起自己有段时间写作文确实鬼话连篇,好像把纸填满了就是一篇作文。刘大志完全不懂科技,对发明丝毫没有兴趣,为什么会想当科学家?还要发明有用的科技?发明超级机器人?郝回归为自己年轻时的无知感到羞愧。

  这种羞愧的事在过去做得还挺多。比如有段时间,Beyond风靡校园,为了显示自己是真的歌迷,每天放学之后狂背Beyond的歌名,歌怎么唱都不知道,目的就是第二天中午参加“写Beyond歌曲名大赛”……郝回归一边回忆一边骂自己白痴,可骂完之后,又觉得年轻真好,也许年轻时做的那些没有意义的事,现在想起来最大的意义就是让自己知道自己年轻过。

  刘大志作文的最后一句话是:“给我一个机会,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要个啥机会?明明应该是“给我一个支点”,不仅把“支点”错写成了“机会”,而且通篇文章都是在瞎扯。连湘南这座小城都没有出去过,还想撬地球。对于刘大志这样的人来说,他缺的根本不是机会,也不是支点,而是地球。郝回归恨不得一把火把刘大志的作文本给烧了。他真是忧心忡忡。刘大志比自己看到的样子还要糟糕,郝回归以为回来改改刘大志的轨道就行了,没想到刘大志都还没有上道。此刻郝回归的脑门上刻着五个字“任重而道远”。

  宿舍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郝回归起身。

  只见周校工一个马步冲进来,嘴里不停念着,眼睛则盯着墙上的日历。郝回归看到日历上20日那天打着一个圈,还画着一个感叹号。

  “果然就是20日!20日!”周校工默念着。

  “你要干吗?”

  “我要小心,我要小心!”说完,周校工转身就走。

  “你……”

  周校工举动格外奇怪。郝回归担心他出事,便跟着他的背影上了楼。周校工走到自己宿舍门口,从门框上摸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不停唠叨:“20日,要小心,要小心!”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外面月明星稀,走廊里光线昏暗。

  “20日?要小心?”回到宿舍盯着被画了圈的日历,郝回归一脸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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