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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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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命运被扭转

  时间之内

  你、我也许早已容颜沧桑

  各自于天之涯、海之角

  时间之外

  你、我依旧眉目晶莹

  并肩坐于那落满桃花瓣的教室台阶上

  命运被扭转

  我和陈劲本来是两条绝对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可因为他选择了我当同桌,我们的命运有了交叉。

  虽然原因不同,但是陈劲和我都上课不听讲。不过他是好学生,只能面无表情地发呆,而我这个坏学生却可以从发呆、睡觉、看小说中任意选择。那个时候,我在书籍的世界中正沉迷地不可自拔,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看小说。陈劲发呆之余,偶尔也会用眼角的余光扫我一眼,估计对我的孜孜不倦很困惑。后来我们熟悉一点时,他问我究竟在看什么书,当他听到《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民间文学》……等等书的名目时,面部表情很崩溃,因为他全都没听说过,实在有负神童的名号。当听到《红楼梦》时,他的面色稍微正常了一点,不过紧接着又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少不看红楼,老不读三国’,你爸允许你看《红楼梦》?”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愣愣地说:“我不知道,我爸爸不管我看书,反正书柜里有,我就看了。”

  他想了一会儿,同我商量:“把你家的《红楼梦》借给我看一下,我也借一套书给你。”

  我把《红楼梦》带给了他,人民文学出版社七九年版,一套四本,他拿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诗经》给我。他很快就把《红楼梦》看完了,撇撇嘴将书还给我,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他又翻了一下《薛仁贵征东》,还没看完就扔回给我。从此,都是我借他的书看,他对我的书全无兴趣,我的阅读品位在他的无意引导下从下里巴人向阳春白雪转换。

  他借给我的《诗经》没有白话注释,我读得很费劲,很多地方都读不懂,可他从不肯解释,只告诉我,诗词不需要每个字都理解,只需记住它,某一天、某一个时刻、某个场景下,其意会自现。我不知道这话是他的父亲告诉他的,还是他懒得解释的借口。

  因为读得很辛苦无趣,所以我就不想看了,可陈劲在他无聊的神童生涯中,寻找到一个新的消遣嗜好,就是考我。他常常随意说一句,要我对下一句;或者他诵一半,我背下一半。如果我对得出来,他的表情无所谓,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如果我对不出来,他却会轻蔑地朝我摇头。小孩子都有好胜心,何况是胜过一个神童,所以在他这种游戏的激励下,渐渐地我把整本《诗经》都背了下来。

  刚开始,我只是他无聊时的一个消遣,但我的倔犟让他渐渐地意识到,我并不像其他的同学和老师,对神童有先天崇拜情结。于是,我们俩个开始有意无意地较量着。

  上过早读课的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篇要求背诵的课文,老师会给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要求背下来,时间到后会抽查。在预定的时间内,谁先背会,就可以先举手,背诵给全班听,时间越短、精确度越高,越是一种荣耀。

  陈劲从来不屑于参加此类较量,因为他的记忆力的确惊人,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他全都能背,他曾半开玩笑、半炫耀地告诉我,“把初一的语文课本拿过来,我都可以背给你听。”所以,老师要求我们背诵课文的时候,他真的很无聊,同学们都在呜呜地背书,他却捧着课本发呆。

  不过,有了我这个不听老师话的同桌,他很快就摆脱了发呆的无聊。他把不知道从什么书上复印的文章给我看,要求和我比赛,比赛谁在最短时间内背下这篇文章。

  他找来的文章可比课本有意思得多,我既是贪看他的文章,也是好胜,就答应了。从此,早读课上,我们两个就忙着较力。比赛结果简直毫无疑问,常常我才吭哧吭哧看了几段,他已经告诉我,可以背给我听了。

  我怎么都想不通,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快地看完一篇文章。想不通,就不耻下问。

  陈劲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他那独有的不屑口吻解释了一个成语:一目十行。

  在老师口中,一目十行一直是贬义词,被用来骂差生敷衍读书的态度,可陈劲说一目十行出自《北齐书•河南康舒王孝瑜传》,原文是“兼爱文学,读书敏速,十行俱下”,并不是贬义词,是个彻头彻尾的褒义词,这个词传递的是一种快速的阅读方法。

  我一脸茫然,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意思。他鄙视地看了我几眼,对我不能一点就透的愚钝很是不屑。当时正是课间十分钟休息时间,他给我举例子,“你现在不仅可以听到我说话,还可以同时听到教室前面周小文在议论裙子、教室后面张骏的笑声、教室外面男生的大叫声。”

  我傻傻点头,只要注意听,还不止这些声音。

  他说:“就如人的耳朵可以同时听到四五个人的说话声,并且都能听明白他们讲了什么,眼睛也是这样的,我们的眼睛是可以同时看几行,并且同时记住几行的内容。其实人的脑容量非常惊人,一个人脑不亚于一个宇宙。多个人同时说话,人的清醒意识觉得好像是同时,其实对大脑而言,它会自动分出先后,进行捕捉和处理。一目,是一种快速的含义,只不过折射到时间上,快到可以忽略不计。经过有意识训练的大脑,它的处理速度远远超出人的想象,所以,一目十行,对大脑而言是有先后的,只不过对人的清醒意识而言,这个速度可以忽略到只有一目。”

  他举手在我眼前弹了一下指,对我说:“只这一下,在佛经上已经是六十个刹那,可对大脑而言,说不定已经被区分成上千个、上万个时间段。我爸爸说,这世界上只有两个实体存在的无穷,第一是人脑,第二才是宇宙。只要你相信它……”他指指我的脑袋,“用心的锻炼它,它就能做到。”

  我很震惊,不过令我这个傻大姐震惊的原因不是陈劲讲述的内容,而是他打破了老师话语的神圣性,竟然敢完全反驳老师对一目十行的定义。

  震惊完了,我暗暗记住了他的话。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开始有意识地强迫自己一目扫两行,从两行到三行、从三行到四行……

  这个过程很痛苦,但是在好胜心的诱导下,不管多痛苦,仍然强迫自己去逼迫自己的大脑运转到极限。

  不知不觉中,我的阅读能力和记忆能力都飞速提高。我和陈劲的比赛,从一面倒,变成了我偶尔会赢。陈劲每次被我刁难住时,表情就会十分丰富,故作镇静、满不在乎、暗自运气、皱眉思索、偷着瞪我……反正任何一种都比他平时的故作老成好玩。

  五年级的第一学期,我过得很愉快,首先是赵老师已经不管我了,其次我初尝着喜欢一个人的喜悦,再次,陈劲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同桌。因为这些,我甚至开始觉得学校也不是那么讨厌。

  五年级第一学期快要结束时,有一天的自习课,陈劲突然对我说:“我明天不来上课了。”

  我以为他生病了,或者有什么事情,赵老师又正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所以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把我的作业本往他那边抽了一下,示意我把脑袋凑过去。

  他手里拿着笔,在草稿纸上随意写着,好像在给我讲题,“我妈很早就想让我跳级,我爸一直没同意。前几天我妈终于说服了我爸让我跳级。上个周我已经去一中做过初中的试卷,初二的数学卷我考了满分,不过英语考得不好,只考了八十多一点,我爸爸和校长商量后,让我下个学期跟着初一开始读,我妈让我退学,利用这段时间把初一其它课程的书看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你再不来上课了?”

  “是啊,给你打声招呼,赵老师还不知道,我妈明天会来学校直接和校长说。”

  对人人欣羡的跳级,陈劲谈论的语气似乎并不快乐。毕竟他上学本来就早,现在再连跳两级,比正常年龄入学的同学要小四岁。小孩子的四年,心理差距是非常大的。三十四岁的人也许不觉得三十岁的人和他很不一样,可一个十四岁的初一学生却一定会觉得十岁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神童”的称谓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种意思的“另类”,也是被排斥在众人之外的人。长大后,我偶尔会思考,陈劲当时的傲慢是不是和我的冷漠一样,都只是一个保护自己的面具?

  对于他的离开,我有一点留恋,却并不强烈,毕竟陈劲和我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放学后,他背着书包,在讲台上站了好一会,沉默地看着教室里同学们的追逐打闹,他的眉宇间不见傲慢,有的只是超越年龄的深沉。

  走的时候,他对我说再见,我随意挥了挥手。

  我趴在窗户上,看到他背着书包,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过校园,边走边向周围看,好似有很多不舍。周围的男生都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走着,个子都比他高,越发显得他矮小。

  我一把拎起书包,飞快地跑下楼,追到他身边,“我……我也回家,一起走。”

  他眼睛亮了一亮,脸上却依旧是一副什么都不稀罕的傲慢表情。

  我陪着他慢慢地走出学校,一直走到不得不分手的路口,他和我挥手,“再见了。”说完,就大步跑起来。

  我冲着他的背影挥挥手,一摇一晃地继续走着。

  我们每个人都如一颗行星,起点是出生,终点是死亡,这是上天早已经给我们规定好的,可是,出生和死亡之间的运行轨迹却取决于多种因素。我们在浩瀚的宇宙中运行,最先碰到的是父母这两颗行星,继而有老师、朋友、恋人、上司……

  我们和其他行星相遇、碰撞,这些碰撞无可避免地会影响到我们运行的轨迹,有些影响是正面的,有些影响是负面的。比如爱了不值得爱的人,遇到一个坏老师,碰到一个刻薄的上司,这些大概算很典型的负面相遇。而遇到一个好老师,碰到一个欣赏自己的上司,交到困境中肯拉自己一把的朋友,风水学上把这类人常常说成贵人,其实贵人,就是很典型的正面相遇。

  陈劲就是我的人生路上,第一个对我产生了重大正面影响的人,这段同桌的时间,他将我带进了一个我以前从不知道的世界,虽然还只是站在门口,可是因为他的指点,我已经无意识地踏上了一条路。

  但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他教授我的学习方法,他课间给我讲述的故事,他考我的诗词,他推荐我听的乐曲,他敬仰的杰出人物,所有这些东西,在当时的我眼中只是小孩子间的游戏,不会比跳皮筋、打沙包更有意义,可实际上,他带给我的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陈劲的突然离去,在我们班产生了很大的轰动效应,那段时间,很多女生常趴在桌子上哭泣,真是一场集体失恋。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执着的女生打听出了陈劲家的地址,全班女生都很兴奋,开始攒钱,计划每个人出五元钱,凑在一起买一件纪念品送给陈劲,我没参加,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的零花钱有限,它们有更重要的去处,比如买桔子水。

  可问题是我虽不富裕,却也绝对不穷,很多家境不好的女生都竭尽所能、倾囊捐助,我的行为在好多女生眼中显得极其不可原谅。因为这事,我又一次成了我们班的特例,全班同学都知道我不喜欢陈劲。在我们班女生心中,这句话最准确地表达语气应该是:你,竟然敢不喜欢陈劲?!因为陈劲,我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孤立,全班女生几乎都视我为仇。

  当时我觉得她们都好讨厌,现在想想,觉得这是多么纯洁朴素的感情,喜欢得丝毫没有占有欲,甚至因为喜欢同一个人而更加亲密,也只有小学时代才能有这种喜欢。

  陈劲走后没多久,五年级第一学期结束了,女生们究竟买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给陈劲,我不清楚,因为我在她们眼中没有资格和她们一起喜欢陈劲,只知道她们的确在寒假带着礼物去了陈劲家,以至于第二个学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们谈论的话题仍然是陈劲,陈劲的母亲多么漂亮,陈劲的父亲多么睿智,陈劲的家多么高贵,陈劲是多么优秀。

  第二学期开始时,我这颗小行星碰到了另一颗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大行星。

  赵老师因为身体原因,这学期不能代课,新来了一个师范中专刚毕业的高老师。也许因为是刚毕业的学生,她对工作有无限激情和创意,上课的时候会给我们讲笑话和唱歌,如果有人走神,她甚至会扮可怜,对我们说:“我知道数学很枯燥没意思,可是我在很努力地把它讲得有意思,你们可以给我提意见,但是不许不听讲。”

  高老师很喜欢笑,她从来不责骂任何学生,也从来不区别对待好学生、坏学生,甚至,我觉得她对坏学生更偏心,她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更温柔、更耐心,好似生怕伤害到我们。

  因为高老师,我不再抵触做作业,可基础太差,即使做,也惨不忍睹。但是,我发现每一次高老师都会把我的一道道试题仔细批改过,在旁边详细地写上她对解答方法的点评,有很多我做错了的题,她都会写上表扬,称赞我的思维方式很独特,我第一次碰到错题还被表扬的事情,吃惊之余,不禁对高老师有了几分莫名的感觉。

  她每一节课都会提问我,如果我回答出来了,她就会热烈的表扬我,如果我回答不出来,她总是微笑着说:“你仔细想一想,这道题目以你的能力是能回答出来的。”然后就让我坐下。

  在大人的眼中,孩子们似乎不懂事,可我们的心超出想象的敏感,高老师点滴的好,我已经全部感受到。我就如同一株长在阴暗里的向日葵,已经对阳光渴望了太长时间,正当我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黑暗,我在所有大人眼中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大人给予我一点温暖的关注时,高老师却出现了,她用信任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而我却在迟疑,迟疑着是否应该信任她的友善。迟疑中,我没有向好的方向努力,反倒变本加厉地变坏,上她的课时,我故意看小说,故意不听讲,故意乱写作业。她说东,我偏往西,她说西,我就向东,我想用自己满身的刺逼出她“真实的面目”。

  我至今不明白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能约略推测出我在努力证明我的世界没有阳光,让自己死心,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也许我只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保护自己。

  可高老师一直没有被我逼出“真实的面目”,她用一颗父母包容孩子的心包容着我一切伤敌更伤己的行为。

  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情,彻底打消了我对她的怀疑。学校为了让高老师尽快摸清楚我们班的情况,在赵老师手术后修养期间,特意安排了赵老师和她会面,让她了解一下每个学生的状况。

  我历来后知后觉,听到这个消息时,赵老师已经坐在了高老师的办公室。当时的感觉就是一桶冰水浇到身上,一切正在心里酝酿的小火苗都熄灭了。高老师的办公室就在一楼,我鬼使神差地偷偷溜到办公楼下,蹲在窗户底下偷听,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没听到赵老师究竟说了什么,只听到高老师很客气地对赵老师说:“……每个人都会犯错,犯错并不是不可原谅的事情,罗琦琦和张骏都是非常聪明的学生……”

  后面的话,我已经完全听不到,我只觉得头顶的天在旋转,脑袋轰隆隆地响。从我上学的那天起,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过我聪明,我是木讷和愚蠢的代名词。我肯定是听错了,肯定!等我略微清醒的时候,急切地想再听一遍时,却已经听到高老师送赵老师出去的声音。于是,我就在一遍遍“我肯定听错了”的声音中,像个喝醉酒的人一样走回教室。

  我的理智偷偷对自己说,也许我没有听错,是真的,我不是一个笨蛋。可已经自卑了太久的心灵完全拒绝接受,仍然一遍遍对自己说,听错了,肯定听错了。

  不过,不管究竟是听错,还是没听错,我都决定要留住高老师眼睛里的阳光。我太害怕让她失望,怕她失望后会转移开目光,所以,我上课再不看小说,开始认真听讲,下了课,每一道作业题我都会认真地思考和完成,即使不会做的,我也会在旁边写明我如何去想,如何去思考了,我想让她感受到我的努力,让她给我点时间。

  我的数学成绩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上升,在五年级结束时,数学成绩已经从不及格上升到了八九十,张骏的情况和我类似,不过我们两个的语文都太差,总成绩排名仍不好。

  即使这样的成绩,已经让父母高兴得不得了,爸爸开完家长会后,兴高采烈地和我说:“家长会结束后,高老师特意留下我,和我说‘你的女儿罗琦琦非常聪明’,对了,高老师还想选你去参加市里的小学生数学竞赛,你这个暑假也要去学校上课。”

  那一刻,我才能肯定当时我没有听错。

  悠长假期

  和我一同接受高老师辅导数学竞赛的还有张骏。

  那个暑假,是我童年时代最畅意快乐的日子,每天睁开眼睛,就会觉得心里充满阳光。

  每天早上我去学校,和张骏单独一起听高老师讲课,虽然我们不交谈,可我们坐得很近,一个侧眸就能看见他的微笑。

  高老师也不站在讲台上,她随意地坐在我们面前,在草稿纸上边写边讲。累了时,我们三个会聊天,高老师会讲一些她在北京读书时的故事,我和张骏静静地倾听。有些时候,张骏会讲述他在全国各地旅游的见闻,他很会说话,旅途见闻被他说得活色生香。他讲述他在武汉吃全鱼宴,说得我和高老师都咽口水,讲述他在烟台生吃海鲜,把浸过酒的活虾丢进嘴里时,虾还在嘴里上下跳腾,滋味妙不可言,听得我和高老师咧着嘴摇头。

  张骏在老师面前从来没有做学生的自觉,他说得高兴时,会跳坐在桌子上,连比带划,神采飞扬,而我和高老师则坐在凳子上,仰头看着他,听他讲话。

  夏日的明媚阳光从窗户照到他身上,映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我的心里也是光华璀璨,我第一次知道幸福和快乐可以非常简单,只需坐在那里,安静地凝视着他。

  除了回答问题,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沉默,可我的沉默中洋溢着快乐,我喜欢听他们说话。

  补完课后,我和张骏结伴回家。

  我们住在一道河的两岸,说是河,其实不是真的河,是一条据说清朝时期就已经有的人工灌溉渠道,不过我们都习惯叫河。

  为了能和他多走一段,我就说自己喜欢看水,常常和他沿着河堤,一块儿走到桥边,两人在桥边分手。

  我辛苦地创造机会和他在一起,可真在一起时,我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沉默,常常都是张骏一个人讲话,我专注地倾听,他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常常逗得我笑。

  有时候,他也不讲话,我们就只能沉默,我很怕他会觉得我无聊,怕他以后放学时不想和我一起走,所以一旦他沉默下来,我就又拼命地想话题,却怎么都不知道能讲什么,只能问他:“你觉得今天早上的那道题有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或者,“昨天的那道题我又发现了一个方法去做。”所以,我们两个在学校颇有名气的差生,竟如同最热爱学习的好学生一样,孜孜不倦地讨论数学题。而我在很多年后,才反应过来问自己,究竟是不说话的沉默更无聊,还是讨论一道枯燥的数学题如何能多一种解法更无聊?

  不过,也会有例外,河里的水比较浅的时候,我们会下河去玩,我们两个弯着身子,在河水里翻来翻去,寻找漂亮的小石头。

  累了时,两个人并肩坐在大石头上,脚泡在河水里,一边踢着水玩一边休息。河水让人放松,即使沉默,我也不再刻意找话,我们常常一句话都不说,就是晒着太阳,享受微风。

  一起的时间过得总是分外快,我总会突然去抓他的手看表,发现已经是午饭时间,急匆匆地跳起来穿鞋,“我要回家了,再见。”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一边穿鞋一边说:“明天见。”

  想到明天还能见,我们还能一起走路,一起玩水,我就觉得无限幸福,走路都像在飞。

  每天早晨,我都是几乎迫不及待地赶向学校,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和他一起学习,一起玩。

  有一次,他躺在石块上睡着了,我一个人坐在旁边踢着水玩,偷偷看他的表,发现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可他一直没醒,我犹豫了下,没叫醒他,反而拿着自己的凉帽,替他挡去阳光,由着他睡。

  我举着凉帽,坐在他身边,凝视着他睡觉的样子,一只手举累了,就换另一只手。我觉得我的心和夏日的阳光一样明亮,和眼前的河水一般温柔,只要他在这里,我就愿意一直守着他。

  他睡了很久后才醒来,半支着身子坐起来,我立即把凉帽扣回自己头上,眼睛看向远方。

  他看着我,微笑着说:“你错过吃饭时间了。”

  我低下头边穿凉鞋边说:“没有关系。”好像很着急回家,其实,我是不敢看他。

  我急匆匆地要走,他问我:“你回家晚了,你爸妈会骂你吗?”

  我老实地回答:“大概会说我几句,不过我不在乎,他们有时候有点怕我,不敢说重话的。”

  我的话有点匪夷所思,他却好像能明白,没什么诧异表情,只是笑笑。

  我已经走了,突然想起,他似乎从不着急回家。我回头,发现他仍坐在石头上,忍不住跑回去,站在桥上问:“你不回家吗?”

  他抬起头,“我们家没有人,我回不回家无所谓。”

  我愕然,不是说他上面有四个姐姐,他是他父母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所以全家上下一起宝贝吗?

  “你不是有四个姐姐吗?你爸妈呢?”

  他笑着解释:“我爸爸是做工程的,工程在哪里,人就要在哪里,我妈妈常年住在成都,帮我大姐带孩子,二姐在深圳工作,三姐住电视台的单位宿舍,正忙着谈恋爱,四姐刚考上大学,去上海读书了,家里现在只有我。”

  “那谁给你做饭吃?”

  “有一个老家来的阿姨照顾我,不过她从不管我。”

  我立在桥头,沉默地站着。

  他仰头看了会儿我,温和地说:“回家去吧,你爸妈该着急了。”说完,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问:“你去哪里?”

  他攀着栏杆翻上桥,“去找朋友玩。”

  我心里很舍不得他走,很想说,我们一起去玩,可我嘴上说不出来,只能一步步地走回家。

  ~~~~~~~~

  暑假里不补课的时候,我会去李哥的游戏机房看小说。

  一个跑车的朋友从新疆带了一株葡萄藤给他,小波把它种在墙角,又用铁丝和竹竿搭了架子,现如今藤架上已经一片碧绿,我喜欢坐在那里看书。

  李哥在忙新的生意,把整个店都交给小波和乌贼打理。有人买东西时,小波就出去看一下,没有人时,小波就一边打台球,一边和蜷在葡萄藤架下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隔三岔五地会有人来赌球,有时候小赌,有时候大赌,大赌的时候,李哥常常会清院子,锁住院门,派人守在店里面,不许别人进来。有一次清场子的时候,我正好在,小波没赶我走,李哥和乌贼也就都不管我,由着我自由进出。我在一旁看多了,渐渐看出了几分门道,来赌球的有身上纹着刺青,满嘴脏话的人,可也有穿着精致,客气礼貌的人,三教九流这个词语用在这里应该挺贴切。

  小赌的时候,我偶尔也会下注,小波同学很争气,从没有让我输过钱,靠着他,我那微薄的零花钱在买了桔子汁后,还能买一些我喜欢的书和从附近的租书店租书看。有了租书店,我开始能全套全套地看古龙,最喜欢《欢乐英雄》,看了一遍又一遍,只因为那里面没有孤独。

  看书看累了,如果没有人,小波就教我打台球,一个姿势一个姿势地纠正。我的小脑不发达,体育课的成绩一向不好,但是对这种半静态的智力体育却有点天赋,很快就打得有模有样。

  有时候,李哥和乌贼都在,我们四个就坐在葡萄架下打双扣。刚开始李哥和乌贼都嫌我小不点,不愿意和我一家,就小波老好人,不计较输赢,肯和我一家,带我玩。

  输了的人,需要在脸上贴上白纸条,我们两个常常输得一张脸上,纸条都贴不下。

  等规则都掌握熟了时,我打牌渐有大将风度,用李哥的话说,沉得住气,用乌贼的话说,够阴毒。小波打牌本就很有一套,再加上我的配合,我们两个常常打得李哥和乌贼满地找牙。他们想把我和小波拆开,我不干,以前瞧不起我,如今我才不要和你们一家!

  李哥和乌贼都笑我记仇,我呲牙咧嘴地说:“不记仇的人也不懂得记恩。”管他们怎么取笑,反正我只和小波一家。

  有时候,我们四个竟然玩官兵捉贼,我最喜欢做打手,拿着铁尺子逮谁打谁,乌贼总是耍赖,我就追着他打,葡萄架下,我们常闹成一团。

  我一改之前的乖巧沉默,开始爱笑爱闹、张牙舞爪。乌贼总和小波抱怨,以为领养了只猫,不料是只小豹子。小波笑嘲:“谁叫你爱招惹她?”

  打牌的时候,李哥他们喝啤酒,给我的饮料是健力宝,那时候什么可口可乐、百事、芬达、娃哈哈都还没有出现,这种冒着泡泡的橘子味碳酸水是我心中最有档次的饮料。

  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个暑假时,总会不自禁地想起“悠长假期”四个字。我知道自己的假期和日剧《悠长假期》丝毫不搭边,可我在隔着岁月的悠悠长河想起这个假期时,眼前总会有明媚灿烂的阳光,波光粼粼的河水,翠绿的葡萄叶,愉快的笑声,嘴里清甜的橘子香,几个好朋友,还有一个我喜欢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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