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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

第十一章 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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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要御驾亲征。

  听到荀彧转述天子的这个建议,屋子里的人都为之一愣。

  这里不是尚书台,而是荀彧的私人府邸。只有在商议最机密的事情时,荀彧才会选择在这里会客。此时在屋子里的只有四个人,他们代表了许都城内最高的实权。荀彧刚刚向其他三个人转述了天子对官渡的一个小提议。

  “陛下是打算投袁吧?”曹仁忍不住率先开口说道。军人的思维,总是比较简单。在他看来,天子显然是打算打着“御驾亲征”的旗号离开许都,跑到官渡,再伺机投靠袁绍。不过他自己又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司空府会不会允许天子北上,也不说汉室能不能顺利脱曹投袁。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天子成功投到袁绍阵营,是否处境会比许都更好?要知道,早在曹公之前,沮授就曾向袁绍提议收留汉室,结果被其他袁家幕僚反对,最后袁绍一口否决。那位大将军和手底下人对汉室的不屑态度,可见一斑。

  “问题不在于陛下想去哪里,而在于他提这么个荒唐的建议,到底想干什么……”

  郭嘉一手支着大腿,一手捏着下巴。对于天子这个突兀的提议,连他都感到有些难以把握。

  有汉一朝,御驾亲征这种事只有高祖刘邦、武帝刘彻和光武帝刘秀三人干过,而且这三人全都是在完全掌握朝政和军队的前提下,才敢挥师离都。眼下的汉天子一无实权,二少权威,俨然一个傀儡,却也说要御驾亲征,未免有些可笑。就好像一个穷光蛋,却要学豪商说要大宴天下一样。

  曹仁想得烦闷,一捶桌子:“既然那位陛下如此积极,咱们索性把他绑到阵前当肉盾,一路推过去。袁绍那老小子胆敢放箭,就坐实了反贼之名,岂不快哉!”

  郭嘉哈哈一笑。曹仁这说法粗率大胆,但不无道理。汉室虽衰微,毕竟还是天下之共主。当年关东诸侯联军讨董,如果董卓旗帜鲜明地亮出天子,以大义名分讨伐叛军,联军必败。可惜那个粗鄙的关西汉子不懂政争之道,终致败亡。

  不过今日的情势,又略有不同。曹公的对手,是四世三公、声名煊赫的袁氏一族。曹军固然可以把天子抬出来助势,袁绍同样可以站出来指责曹操矫诏,或者干脆另外扶植一位天子——他手里刘氏宗族可不少呢。天子这枚棋子,对付袁绍可不是这般用法。

  再者说,假如天子去了前线,曹公必须从本来就处于劣势的兵力中分出一部分来保护——或者说监视天子;还得考虑一旦战败,如何裹挟天子安全后撤……总之麻烦多多,好处却少之又少。

  “文若你真的没听错么?”郭嘉问。

  “我倒希望我是听错了。”荀彧苦笑道。如果天子要求在某些重要职位上安插雒阳系的官员,或者掌握一支宿卫,甚至要求更多政治权力,这都可以理解。可天子偏偏提出这个御驾亲征的荒唐要求,让他十分困惑。

  曹氏阵营最具智慧的两个人,因为傀儡天子的一句话而陷入苦苦思索。这时候,在屋子的角落里悠悠传来第四个人的声音:“诸位想的可都岔了。”

  三个人一齐把视线投过去,看到“老毒物”贾诩跪坐在角落里,裹着貂裘,含含糊糊地说道。

  今日议事本是机密,贾诩这新降之人本来是没资格的。但荀彧还是派人把贾诩请来了,希望能借重他的狡黠智慧。贾诩和郭嘉不同,郭嘉是螳螂,时机一到,出手犀利,从不拖泥带水;而贾诩却是一只圆滑老到的蜘蛛,在阴暗处不露痕迹,于无声处悠然布局,等到对手惊觉之时,已然深陷罗网,怎么都挣脱不开了。

  他自从带着张绣投诚之后,一直安静地蛰伏着,谁都不知他想干什么。因此郭嘉也赞同把他请来商议,想摸摸这老家伙的底细,看他到底在织什么网。

  此时贾诩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曹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贾先生,你有何高论?不妨说来听听。”随即用手指在嘴边比画了一下,补了一句道,“不过请先把那条流涎擦去吧。”

  贾诩抬起袖口,把那串快滴到地上的口水擦干净,歉然道:“上了年纪,肺木阳虚,嘴角松弛,总是不免的,不免的。”荀彧和郭嘉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老头子装病已经入戏太深,年头太长,恐怕他自己都不大分得清楚真假了。

  许都城里曾经传过一个笑话,说贾诩出生的时候,有名医专门诊看过,说这孩子体弱多病,病根无法根除,只能苟延残喘七八十年而已。

  贾诩擦拭干净,缓缓说道:“张君侯与曹公本有嫌隙。然而如今曹公却对其如此信任,请问这是什么道理?”曹仁恼怒地伸出大巴掌去拍他的肩膀:“我说老贾,你糊涂啦?咱们说陛下的事呢,能不能别老念叨你那位张君侯?”

  贾诩却恍若未闻,自顾絮叨着:“设若张君侯突然举军投效,曹公必然心生疑窦,难以信交。是以当日董承作乱之时,西军入城深入腹心,许都阖城皆在张君侯一掌之中。可他平定祸乱之后,敛兵掩旗,自引军退去,世人方知君侯忠义。”

  荀彧、郭嘉同时颔首。西兵入城,绝对是一次极为大胆的操作。谁也没料到,与曹公血海深仇的张绣居然突然反正,杀了董承一个措手不及,而且放着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一直到那时,荀彧才算是对张、贾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对张君侯说,先有大疑,始有大信。”贾诩说到这时,把声音略提高了些,“张君侯能如此,别人亦能。”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个姿态。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调皮的小孩子闯了祸,总会试图表现得很乖巧,免受责罚。”贾诩的话从来不肯说得直白,拐弯抹角,躲躲闪闪,但偏偏在座的人都听懂了。

  董承之乱被荀彧控制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内,雒阳群臣没有遭到大清洗,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天子参与了这件事——但这不代表曹公对天子没有想法。董承之乱后,借住在司空府的皇帝一定惶惶不可终日,不知曹公的愤怒何时以何种方式落下来。

  所以皇帝只得主动示好,打出“御驾亲征”的旗号。这样一来,汉室将与袁氏彻底决裂,让后者在名义上变成叛军,必会让其军心沮丧,人心浮动,袁绍也必痛恨汉室。

  这是汉室向曹氏缴纳的一份投名状,表明无意北向。唯有如此,曹公才会真正相信汉室已屈服。

  这时荀彧开口了:“纵然天子有此一想,曹公也未必会应允此事。”

  “答应不答应,又有什么相干?重要的是,让曹公体察到陛下这份体恤之心,也就够了。”贾诩淡淡说道。他轻轻咳了几声,把视线转向郭嘉,“再者说,曹公当真不会应允么?”

  若论臂助,荀彧是曹公的肱股重臣;但若论心腹,谁也不如郭嘉了解曹公更多。郭嘉听到贾诩发问,纤细的手指伸进乱发里抓了一抓,眼睛闪亮:“贾公为何有此一问?”

  贾诩没有回答,反而突然又把话题扯远:“袁绍军中,必有见过陛下天颜之人吧?”

  “可着实有不少人。”也只有郭嘉能跟上他飘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汉禄。若他们能有机会觐见陛下,奉忠输诚,也是一桩美事啊。”

  贾诩没再继续说什么,重新把双肩垂下去,把双眼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几乎看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郭嘉听到这话,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敛,手指着老人鼻子道:“你这个家伙,真的是太危险了。”贾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汉室与曹操的不合,尽人皆知。如果天子通过某种渠道告诉袁绍,汉室愿为内应对抗曹操,并且亲身在官渡露面,袁绍必会笃信不疑。接下来曹氏可以运用的谋略,可就太多选择了。

  用“当今天子”玩诈降,也难怪郭嘉会说贾诩太过危险。

  荀彧脸色却有些沉重:“奉孝、文和,此事有些太过行险,我以为不妥。”郭嘉摆摆手道:“倒也不急于一时,待我到了北方,与主公商议便是——若是主公首肯,贾公你可不要袖手旁观呐。”

  贾诩徐徐拂了拂袖子:“张君侯也在军中,我自然要看顾他。”

  这三个人讲的话如同打哑谜一般,把曹仁听得一头雾水,急得插嘴道:“你们三个到底在说什么?一会儿袁绍一会儿我大哥一会儿又转到张绣那里了,咱们不是在说陛下么?”

  三个人都看着曹仁,似笑非笑。曹仁也不是蠢货,细细琢磨了一番,不禁瞪圆了眼睛:“你们……真的打算搞什么御驾亲征啊?”

  “不,不会有什么御驾亲征,陛下会一直留在许都。”郭嘉狡黠地摩挲着下巴。荀彧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暗自叹了口气,曹公这次对袁绍开战本就是一次豪赌,郭嘉不会介意再下一注大的在上头。

  可是,贾诩为什么要从中推动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荀彧转过头去注视贾诩,发现那个人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从未让人看清过。

  贾诩似乎觉察到了荀彧的担心,再度睁开双眼,慢吞吞道:“荀令君,在下正好还有一事相求。”荀彧问他何事,贾诩说可还记得司徒王允么?

  司徒王允,这个人荀彧怎么会不记得。在董卓祸乱朝野、群雄束手之时,这位汉室忠臣一手筹划,劝诱吕布,诛杀董卓,几乎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汉室扶起来。可惜后来王允不懂安抚之道,为群龙无首的西凉军所杀。至此朝廷倾覆,当今天子不得不开始了尊严丧尽的流亡生涯。

  讽刺的是,一手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眼前这位贾诩。他一言劝回了本欲逃回家乡的西凉将领们,反攻长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诩才是杀害王允的主谋。

  他这时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让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贾诩道:“当日李傕、郭汜攻入长安,我阻拦不及,结果王司徒和三个儿子以及宗族十余人惨遭戕害,至今思之,仍旧痛悔不已。前一阵我无意中访到,王司徒有个哥哥,膝下二子,一个叫王晨,一个叫王淩。他们侥幸逃出长安,回到并州祁县老家。这等忠臣遗孤,朝廷不该忘记。”

  荀彧不知道贾诩是良心发现,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他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无从拒绝。

  “以文和你的意思,朝廷当如何表奖?”

  “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听明白了,贾诩这是要给天子做个人情,委婉地缓和君臣之间的敌意,顺便给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乱汉之臣,也会维护名士遗苗。看来,这个家伙毕竟也是对自己的坏声明有所顾忌,打算洗白一点啊。

  祁县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战在际,这样的家族如能拉拢住,对曹军大有好处。这个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会禀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贾诩连忙伏地致谢。郭嘉饶有兴趣地盯着贾诩的动作,好似盯着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桩——表面看是截烂木头,里面藏着多少虫蚁,可是谁都不知道。

  “该不该让他也看看那几幅画像呢?”一个念头掠过郭嘉心头。

  赵彦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少府存放内档的曹属前。他身子不算健壮,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缓脚步,慢慢呼吸以平复心情。

  这里虽然号称是少府曹属,可其实只是两间破烂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两厢。窗棂与门框都歪歪斜斜,屋顶的青灰瓦片杂乱地堆叠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头压塌了几个洞,还没来得及修补,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赵彦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最后连尸身都不知道葬于何处。从此赵彦每次看到雪,都会觉得心如刀绞,因为每一片从天而降的晶莹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坟塚。

  赵彦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门没有锁,没人会对这种破落地方感兴趣。他踏进去以后,一股浓郁的竹纸的发霉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倒是不暗,因为屋顶漏了好几处大洞,几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数摊圆锥形积雪。

  朝廷历朝内档文书卷帙浩大,在这里积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个屋子填塞得满满当当。几十个阔口的柳条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简、木简和绢纸,有的编串成卷,更多则是散乱地扔在各处。这些东西全无编类,摆放杂乱,负责搬运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经心。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时代,能有人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无用之物搜集起来,存放一处,已属难得。

  赵彦挽起袖子,开始猫下腰去检查。在少府这段时间,他跟着孔融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说策、制、敕等天子颁文都是用绢,章、表、书、状等朝廷行文用木简或麻纸,等而下之的是诸曹掾的吏事案牍,皆用竹木简。所以他只盯着那些竹木简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弃之不管。

  纵然如此,这工作量还是不小。这样的冷天里,赵彦居然找得汗流浃背,前后翻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酸疼不已,可还是一无所获。

  赵彦坐了一会儿,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找的,是各地织物在少府的备案记号,这个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数朝不易,所以它的载体不应是简,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错了。

  想到这里,赵彦复又起身,在屋子里翻腾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赵彦大惊,他可没想到平时老鼠都不愿意来的少府曹属,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过来。

  严格来说,他属于擅入记室,要是认真起来,也算是一桩罪名,许都卫少不得又会怀疑,赵彦可不想再给陈群添麻烦。他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个大木箱子,箱子极大,他掀开箱盖一猫腰跳了进去。

  他刚跳进去,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彦悄悄抬起箱盖的一条缝,看到进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识,是废帝刘辩的遗孀唐姬,男的似乎是个军人,年纪似乎比唐姬还小一点。那名军官背对赵彦,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两头,可是两条手臂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垂下,显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赵彦暗想。寡妇再醮,这倒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一位帝妃动了心思,这却是有汉以来头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赵彦的猜想:“听说你昨天随郭嘉与杨太尉出城?”唐姬的声音很冷漠,比这屋子还要阴冷几分,怎么也不可能是见情人时的语气。

  军官连忙躬身道:“此系公务,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个雪夜。你总是雪夜执行公务,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话满是嘲讽。说完以后,她昂起头,透过屋顶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风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听到这句话,军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一步。面对这位废帝之妃,他总是束手束脚。听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里的赵彦也是手腕一抖,好险没撑住箱盖。

  唐姬没有继续追问,她把瘦弱的身躯靠在柳条筐旁,直视孙礼那年轻的脸庞:“你昨晚出城,曾经寻得几幅画像交给郭嘉,里面画的是什么?”

  赵彦根据这寥寥几句话的信息,判断出两个人的关系,近似于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不过唐姬似乎不是用什么把柄来要挟对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对方的耻辱和愧疚。

  最关键的是,赵彦感觉到,似乎两人之间的这种奇怪关系,与董妃的死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他屏住呼吸,继续安静地听下去,一点也没觉察到箱子里的异样。

  对于唐姬的要求,孙礼有些犹豫。那些画像应该隐藏着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会郑重其事地收藏起来。一位王妃开口询问这种军国大事,这让他既奇怪又为难。

  “郭祭酒不许外泄,我没有权力告诉别人。”

  “你也没有权力坐视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继续逼迫道,下巴微抬,淡眉挺立,让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锋利而秀气的短刀。

  如果孙礼有勇气抬起头直视唐姬的话,他会发现,这位姑娘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强硬。她的眼神每次说话都会游移,不时吞咽口水,右手的指头偶尔还会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动一下。

  唐姬心里清楚,严格来说,董妃的死真正要归罪于她、杨修和伏后,他们谁都没资格苛责这位孙校尉。可是她必须要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从他嘴里压榨出东西。这种做法有些卑鄙,不过唐姬别无选择。

  这个工作从董妃之死那一刻就开始了。杨修认为孙礼这个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汉之心,道德感很强烈,却又屈从于现实,矛盾心态值得利用。在杨修的安排下,唐姬开始在各种场合“不经意”地碰到孙礼,每一次都毫不客气地嘲讽他,让他逐渐对自己的行为产生怀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让他成为曹军中的一枚眼线。

  画像之事唐姬是从杨彪那里听说的。杨太尉说郭嘉拿到画像以后,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没机会看到内容,但似乎与神秘离京的邓展有关。杨修指示唐姬尽快与孙礼联系,问清内情。唐姬只得主动去找孙礼,并把他约到这间人迹罕至的屋子里来。

  孙礼依然保持着沉默,唐姬决定采取另外一种办法。她把声音放缓,让压力稍微松弛了一些:“孙校尉,人可以犯错,但不能一错再错。我不妨告诉你,那些画像,关系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汉室,该知道其中利害。”

  孙礼终于被说动了,他艰难地张开嘴:“画像一共有五张,上面画的都是人的绘像。”

  “是谁的?”

  孙礼摇摇头:“我不认识。”

  “这些画像是从哪里找到的?”

  “许都附近的路旁雪地里,应该是邓将军遗留下来的。”

  “邓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据说是去了温县。”

  唐姬的脸色“刷”地褪成一片惨白。邓展、温县、画像,这三个词汇聚到一起,很容易联想到一个可怕的事实:郭嘉对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画像以后有没有说什么?”唐姬的话里有了几丝慌乱。

  “没有,不过郭祭酒拿着画像看了很久,以致我们耽误了追击董承。”孙礼略带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头的内情,一直在为没有追上劫囚的队伍而遗憾。

  心乱如麻的唐姬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便离开了。她必须立刻进宫,把这个消息告诉伏妹妹与天子。孙礼被要求多在屋子里待一阵,以免被人看到两个人一齐出入。他自己在屋里保持着先前的立姿,过了好一阵才离开。

  他们走了以后,赵彦才掀开箱子站起来。从刚才那段话里,他发觉了三件事:一是唐姬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分,这位弘农王妃似乎在策划着什么,或者代表着什么势力;二是董妃的死,与那个年轻校尉有着直接的关系。

  赵彦一边琢磨着,一边抬腿从箱子里迈出来。他的手指无意中碰触到一个冷硬的东西,随手一抓,发现抓起来的是一枚扁平铜符。这铜符以蟠虺为顶,底部呈铲状,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写着两个鸟篆:织造。下面分成两列,一边刻着许多字,一边刻着各种图形。

  毫无疑问,这正是赵彦寻找的织室备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简中,若非赵彦改变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赵彦如获至宝,急忙拿起来细看。他先找到左侧一列的菱形符号,然后用手指划向与之平行的右侧,在那里,蚀刻着四个隶字:并河内温。

  并州河内温县。这么说,那段织物应该是温县所出。

  赵彦一下子想起来了。刚才唐姬和那名军官的话里,似乎透露说温县出了件大事,惊动了郭嘉亲自过问——这两件事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真的只是巧合吗?

  这真是一个大突破。可是赵彦却头疼起来。原来他苦于线索太少,无从下手,可现在突然有了一大堆头绪,他反倒糊涂了,不知接下来该去设法接触一下那个校尉,还是去跟踪唐姬,抑或查查温县织物的来历。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乱七八糟的竹简,把铜符捞出来。不小心“啪”的一声,一枚竹片被铜符带起,跌落在地。赵彦俯身捡起来,随便瞄了一眼。这竹片两指见宽,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光和四年夏七月已卯日辰时王美人娩于柘馆皇子一臣宇谨录。”

  在“皇子”与“一”字之间的空隙大了些,有被刮刀刮过涂抹的痕迹。

  “这些内档放得还真是杂乱啊。”赵彦感叹道。他知道这是出自宫内的记录。汉制嫔妃分娩,皆不得在宫内,须外出就馆,这枚竹简估计是负责伺候的黄门记录。这些分娩记录居然和织室的文书混在一处,可见在搬运文件时有多混乱。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温县,无暇多想,随手把那枚竹简丢开,匆匆离开屋子。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刻,唐姬踏进了司空府。她手里提着一篮鸡舌香和苦艾,名义上是来探望伏后的。负责护卫皇帝的宿卫对她略一检查,即放行了。她穿过几条走廊,迎面碰到了杨修。

  杨修暂时还代着宿卫的工作,这给他接近皇帝创造了便利条件。除了不能进入皇帝皇后的寝室和曹氏家眷住所之外,司空府内可以随意活动。他看到唐姬,使了个眼色,伸手过去接她的藤篮。

  “陛下正在会客,暂时不能进去。”杨修压低嗓子说,同时用手在篮子里翻来翻去,假装检查。

  唐姬会意地点点头,也小声说道:“已经弄清楚了。那五张画像,乃是邓展自温县取回。”杨修一听,脸色骤变,手里的动作一僵。

  郭嘉借董承被劫一事,轻轻一石打中数鸟,已经让杨修狼狈不堪。他万万没有想到,郭嘉居然还有后手——刘协在做皇帝之前,一直在温县生活。此时郭嘉居然派人前往温县画像,毫无疑问,他一定是怀疑皇帝的来历,甚至可能已经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唐姬急切地问:“德祖,我们怎么办?”如果让郭嘉知道皇帝的真实身份,那汉室将面临着灭顶之灾。一想到这点,她就心慌得不行。

  “让我想想……”杨修放下藤篮,闭上眼睛,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拼命挤压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郭嘉这个对手太可怕了,回许都才区区数日,轻描淡写几手布置,便几乎把他们逼到了死角。

  他浑身在战栗,但这不是因为害怕或紧张,而是兴奋,就像是赌徒面对着一盘即将开盘的巨注和一个极其高明的对手,感官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郭嘉越是难以对付,这种刺激感越强烈,才越有击败的价值。

  “不对……郭嘉应该还不知道。”杨修缓缓睁开眼睛,口气十分笃定。

  唐姬问:“你怎么知道?”

  “他这种人,一旦把握住了优势,会以最快的速度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击溃敌人,不容任何喘息。如果郭嘉已经知道天子的身份,你我如今早已身陷囹圄,哪里还会在这里从容讲话。”

  杨修的语气里带着淡淡苦涩。刚才他见到郭嘉,被后者以胜利者的身份小小地教训了一下。由此可见,郭嘉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急于出头的小角色,随手敲打了一下,却没视为心腹之敌。这对杨修的自尊心是一个打击,同时也证明,郭嘉确实不清楚天子的底牌。

  “那他派人去温县,到底是为什么?”

  “郭嘉再聪明,也不可能猜到天子的身份。他应该是对那具面目稀烂的‘杨平’尸首产生了怀疑,认为有人在试图掩盖什么,所以才会派出邓展去温县调查,只是针对杨平或者杨俊而已,与天子无关。”

  杨修把自己代入到郭嘉的思考方式中去,豁然开朗,思路越来越清晰。

  “那对我们来说,岂不是一样危险吗?”唐姬反问。杨平就是刘协,郭嘉只要一看到画像,立刻就会明白两者的关系。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我爹告诉我,郭嘉已经看过了画像内容。可是,他一直到现在仍旧没有动作。要么是那画像画得不够逼真,他没能辨认出来;要么是他还有更大的图谋,隐忍未发——还有一种可能,温县有高人识破了郭嘉的用意,设法把画像调包或伪造。”

  杨修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最后一种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郭嘉的手段缜密,不会不考虑到这些因素。现在一共有五张画像,说明是来自于五个不同的人的描述。他们彼此独立,即使其中一张是伪造的,也能很快被识别出来。除非温县所有见过杨平的人全都事先串通好,否则郭嘉这个安排不可能被破解。

  “如果能亲眼看看画像就好了,孙礼能有机会弄到手么?”

  唐姬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孙礼只是个校尉,这种级别的机密他肯定接触不到。更何况,他向唐姬透露情报只是出于愧疚,不可能指望他背叛曹氏。

  杨修沉思片刻,把藤篮重新塞到唐姬手里,笑道:“赌注已下,骰子也已经扔出去,无论如何咱们是不能离席走人了。”杨修的话里有担忧,也有兴奋。

  担忧的是,他们这个偷天换日的完美计划,如今变得岌岌可危。温县已然引起了郭嘉的关注,这个计划的第一重保护发生了龟裂——尽管这还未危及天子本身,但如果任由郭嘉查下去,早晚会把整个汉室暴露出来,必须要尽快拿出个对策来。

  兴奋的是,比起未雨绸缪,杨修还是更喜欢这种亡羊补牢的刺激感。他搓了搓手,让开身后的通道,让唐姬赶快去禀报天子。

  “德祖,你可不能掉以轻心。这事得你拿主意。”唐姬急道。杨修是他们的核心,无论是居中谋划还是实行,离了他都不成。

  杨修指了指身后的走廊:“我自然不会甩手旁观,可拿主意的不在我,而在那边。”

  “天子?他行吗?”唐姬不以为然地皱起眉头。那次逼宫之后,她对“刘协”的懦弱认识深刻,没指望他有多大作为,只要乖乖扮演好皇帝这个角色就足够了。

  杨修看出了唐姬的不屑,他带着一丝神秘说道:“天子已经觉醒,许多事情会变得愈发有趣。你最好尽快抛开成见,否则可追不上他的步伐。”

  唐姬疑惑地盯着杨修,仿佛他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杨修知道她不信,也不多做解释,只让她赶紧去觐见陛下。

  “天子不是正在会客么?”

  “那位客人,与这件事也有莫大的干系。”杨修回答。

  很快唐姬就明白杨修为什么这么说。她踏入寝殿之时,看到一个人跪坐在天子下首,他是个独臂人,脸色惨白而疲惫。

  当初是他把刘平带出雒阳,一手抚养长大;是他甘愿自断一臂,把杨平悄无声息地送入许都。这是汉天子计划中最关键,也是最初的一环:杨俊。

  这一对曾经的父子、如今的君臣此时看着对方,彼此都有些尴尬。

  刘协自从来到许都以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无暇旁顾,但他一直想见见自己的“父亲”。杨俊抚养刘协的时间并不长,大部分时间都把他寄养在司马家,表现得颇为冷淡。现在刘协明白了,杨俊是刻意保持着隔阂,大概那时候他就有了预感,“杨平”早晚有一天会舍弃这个身份,变成另外一个人。

  在唐姬进来之前,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进展得很不顺畅。这里是司空府,耳目众多,刘协拿捏不准该如何对待昔日的父亲,杨俊显然也不适应如今的天子,对话经常陷入冷场。好在伏寿在一旁偶尔说一两句闲话,才把局面维持得不冷不热。

  他们看到唐姬进来,都松了一口气。伏寿迎上去,把杨俊介绍给唐姬。杨俊和唐姬虽为同谋,彼此却没见过,如今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彼此少不得寒暄几句。

  严格来说,外臣、皇后、王妃混杂一室相见,这是不合礼制的。不过非常时期,有非常之制,汉室衰微至是,这些礼节也就没那么讲究了。如果张宇在侧,可能还会唠叨两句,可如今随侍的是冷寿光,他一向沉默寡言,没表示任何异议。

  唐姬俯在伏寿耳边说了几句话,伏寿面色大变,很快刘协和杨俊也明白了当前的处境。伏寿使了个眼色,冷寿光走到寝室门口站定,防备有人偷听。然后伏寿问杨俊道:“杨大人,温县是你好友司马防的家乡。以你的看法,他这人如何?”

  伏寿的潜台词是,司马防是否有可能倒向曹氏。杨俊一口否认:“建公耿直公正,对汉室一片忠心。我当年将平儿……呃,陛下寄养他家中,也是看中建公的稳重。”

  “我听说司马大人昔日在雒阳担任尚书右丞之时,曾推举曹操为尉,于其有举荐之恩。在汉室和曹氏之间,司马家究竟会如何选择呢?”

  伏寿的言辞锋利尖酸。她跟随在皇帝身边多年,对各地大族充满了不信任。他们大多对朝廷缺乏忠心,只会龟缩在坞堡里算计自己家的利益,随时倒向拥有实权的一边——无论那是谁。

  对伏寿的态度,杨俊一时也无话可说。司马防与他是至交好友,对杨平也是关怀备至,但这位老朋友从未明确表露过自己的政治态度。司马家蛰伏在温县,不与外界过多交接,摆明了要看清形势,择时而动。

  更何况,如果郭嘉对杨平之死产生怀疑,去调查温县的话,那说明杨俊本身也遭怀疑,自己都未必能得全,遑论替别人做保。

  这时刘协忽然开口:“朕以为,司马家大可不必担心。”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陛下你的真实身份。”伏寿毫不客气地反驳,“司马家爱护的是杨平,不是刘协!如果他们知道你是当今天子,是否会愿意为你与曹氏对抗?”

  刘协猛然昂起头,眼神炽热:“会的。我与司马家几位公子亲若兄弟,他们会为我与天下为敌。”

  伏寿不知道刘协的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她不欲争辩,退一步道:“姑且认为陛下你是对的。但司马家远在温县,不知许都内情。郭嘉这次派邓展去画杨平之像,他们没有理由说谎,情势对我们仍是不利。”

  “别人或许无从察之,但仲达——就是司马家的二公子——肯定能觉察出其中异样,做出最好的应对。”

  “他连你的生死都不知道,怎么帮你?”

  “你不了解仲达,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任性的家伙。”

  说到这里,刘协的唇边不期然流露出一丝笑意,仿佛又回到了河内无忧无虑的时光。他拍了拍膝盖:“我觉得,郭嘉拿到画像却没有任何举动,这一定跟仲达有关系。”

  “你觉得?”唐姬忍不住语出嘲讽。刘协不以为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画像之事,朕来亲自处理,你们大可宽心。”唐姬被他的眼神扫过,心中居然一凛,这个河内的纨绔子弟,不知何时起,身上居然也开始有了淡淡的帝王之威。难道这就是杨修说的觉醒?

  伏寿颇有些担心地问道:“陛下你打算怎么做?”刘协回答道:“再过几日,朕要去一趟尚书台,到时候一探究竟便是。”

  伏寿觉得这不太合仪轨,刚想劝阻,忽然看到刘协的自信眼神,一下子便明白了。

  按说以天子之尊,欲找臣子议事,召其入宫奏对便是,不必屈尊前往掾台。但妙就妙在,尚书台设在禁城之外、宫城之内,属于中朝。虽然天子暂住司空府,但他如果要去禁宫废墟旁的尚书台,理论上不算是出宫,谁也不好指摘。

  伏寿这时才发现,原来刘协不光已经融入“皇帝”这个角色,甚至已开始学着利用官场规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个细微而关键的变化,似乎是从他听说了温县司马家的事情之后开始。

  这时杨俊颇为担忧地劝道:“陛下此举,甚为不妥。如今郭嘉只是疑心温县与臣,如果陛下不请自去,岂不是主动承认身涉其中瓜葛?”

  刘协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担心。朕此去尚书台,是有旁的事情与他们商议。荀令君他们不虞有他。”

  杨俊不知道天子说的什么,把探询的目光转向伏寿。伏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陛下提议,他要御驾亲征官渡。”杨俊一时大惊,这岂不是儿戏?

  “陛下这个提议,一定会让人怀疑汉室想渡河投袁,平白增添曹氏的疑心,你们……不该如此鲁莽。”杨俊本来想开口训斥,突然想起来他们已不是父子关系,只得强行转圜语气。

  伏寿苦笑,其实御驾亲征这件事,她也是刘协向荀彧提出要求之后才知道。她当时的反应和杨俊差不多,很激烈地反对。不过杨修听到这个提议以后,却大加赞赏,认为相当有意思,值得一试。伏寿只得勉强答应一试。

  伏寿道:“杨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此事无非是向曹氏示好之意,摆出个姿态而已。曹氏怎么可能会答应呢?陛下更不会真的前往官渡。”

  “摆个姿态而已么?那还好,那还好……”杨俊知道目前汉室的策略是韬光养晦,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其实从杨俊把杨平送入许都的那一刻起,他的使命便已经完成了。汉室如何图存,自有杨修等一干才俊支撑,他杨俊应该与“杨平”彻底切割开来,不得再有半分瓜葛,以免被人过多联想。今日觐见,已属冒险之举。

  想到这里,杨俊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支着地面,勉强撑住身子想站起来。刘协忽然快步走过来,搀起杨俊手臂,慢慢把他扶起来。杨俊吓了一跳,连忙想要避开。刘协却压低声音,在耳畔轻道:“父亲,就让虎头送您一程吧。”

  杨俊闻言一震,扭头盯着刘协,一时四目相对。虎头是杨平的小名,小时候杨俊就经常这么叫他。听到这一声熟悉的称呼,杨俊严峻如岩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肩膀低垂,任凭自己儿子搀起,朝着门口走去。

  在这一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这一对父子,还从来没走得这么贴近,这么亲切。刘协这时才发现,自己对杨俊这位“父亲”的爱,并不逊于对司马父子的感情。可惜之前因为种种隔阂,他从未与自己父亲认真地交流过,以致留给他们互相了解的时间,只剩下这短短的几步。

  两人在无言中慢慢踱到了门口。刘协恋恋不舍地把他的胳膊松开,杨俊迈出门槛,转身跪倒在地,叩谢天恩。这里是司空府,曹氏耳目到处都是,如果看到当今天子居然执晚辈礼亲自送杨俊出来,会引发大乱子。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父子之情,到此为止了。

  “朕要去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刘协故意提高声音,吩咐冷寿光去取外袍来,他想陪父亲多走一段路。

  伏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明明在数天之前,这位假刘协还懦弱而幼稚地试图逃避,而现在自己似乎都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

  许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地说,是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

  位于许都的朝廷发布了一份诏书。诏书中说前车骑将军董承意图谋反,遭到了可耻的失败。天子仁慈,不忍杀戮,让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闭门自省。可是他在离开许都的半路,却被袁绍强行请去南皮。因此天子下诏责问袁绍,要求他尽快来许都解释。

  这份诏书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则被分送至各地郡县。

  紧接着,董承死于袁绍军中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一时天下议论纷纷。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董承之乱绝对不只这么简单,袁绍也不可能前往许都请罪。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许都在这时候抛出这么一份东西,只有一个目的:这是袁、曹再次开战的明确信号。

  但董承死于袁绍领内,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天下人在感叹曹操对待政敌的大度同时,无不对袁绍的行为充满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汉禄,四世三公,袁绍本人还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这种明确对抗朝廷的行为,多少会造成领内士族与部队思想上的混乱——无视皇权是一回事,与皇权对抗是另外一回事,汉家天子数百年来的余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从人们心中消除的。

  一些小规模的叛乱相继在青州、幽州等地爆发,并州的大族们也表现暧昧,只有冀州还勉强保持着平静。袁绍潜在的一些盟友和敌人,纷纷来信询问详情。袁氏在舆论上很快陷入了被动。

  对此袁绍非常恼火,他是个非常注重声誉的人,被这么兜头一桶脏水泼下来,心情实在是糟透了。名满天下的袁氏望族,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戳过脊梁骨?袁绍为此甚至推迟了进军,发誓一定要彻查此事。

  到底是谁的责任?要么是沮授,要么是淳于琼,两者必居其一。

  董承的尸体此时摆放在石洞里的一块大青石板上,袁绍、沮授、郭图以及淳于琼围在旁边,他们神色各异,但有两种共同的表情:厌恶以及震骇。

  蜚先生手中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勾刀与抓钩,有条不紊地剖开董承的肚皮,钩出一堆散发着浓郁血腥的内脏,一一放在烛光下查验,不时还用舌头去舔一舔。他的双手和前襟沾满了血和汁液,唯一露出外面的红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匠人在一截上好的木料上雕花。

  在石洞里的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对血与尸体并不陌生。可当他们见到蜚先生这种极端冷静而精准的解尸之法,却从魂魄深处感到一丝颤栗——杀死一个人是一回事,把一个人完整地分解开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蜚先生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董承的心、肝、肾、脾、胃、肠等脏器整齐地排列在石板前,只剩下一具腹腔空空的车骑将军横卧在石板上,如同一口被山贼搬空了的木箱。据说蜚先生曾经师从名医华佗,从他的解剖手法来看,这个传言很有根据。

  在这一个时辰里,即使是最无耐心的袁绍,也只是安静地旁观着,不敢打断。直到蜚先生把双手擦干净,袁绍才问道:“蜚先生,查勘得如何了?”

  “董将军是中毒而死,而且中毒时间是在两到三日之内。”

  听到这个论断,旁边的沮授长出一口气。

  两到三日之前,淳于琼还带着董承在曹军控制区内逃亡,无论如何,这笔账是算不到自己头上了。

  “仲简,这是怎么回事?”袁绍冷冷地望着淳于琼。淳于琼懊恼地抓了抓头皮,不知该怎么辩解才好。这让郭图很是着急。如果淳于琼受到叱责,沮授的影响力会进一步扩大,他们这些非河北派系的人处境会更加艰难。

  沮授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我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下毒的是他麾下的内奸。”

  这个指控就更严厉了,明摆着说淳于琼治军失察。淳于琼皱着眉头道:“我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随我的,他们的忠诚无可置疑。”沮授冷笑道:“那董将军身上的毒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他自己不成?”

  这时候,蜚先生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适才尝过了他的脏器,有淡淡的丁香味道。这是一种延时之毒,叫噎鸣。初服并无效果,要等上一段时间以后,毒才会侵入五脏六腑,致人死地。至于延迟的时间,可以靠下药轻重来调节。”

  “能精确到多少?”郭图问。

  “若是我来调配,叫你三更死,绝不会四更亡。”蜚先生平静地回答。

  郭图又追问道:“那么曹营之中,有谁能做到和先生一样高明呢?”

  蜚先生的独眼猝然变红了许多:“自然是我那个亲爱的师弟郭奉孝了。”

  是言一出,周围几个人表情都变了变。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蜚先生承认与郭嘉的关系,两个人居然是同学,而且同在华佗门下。

  郭图立刻站出来:“主公,若蜚先生所言非虚,那么董承暴毙一事,恐怕是郭嘉的阴谋。”沮授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郭嘉的手段,谁都知道。有他参与,那么整个事件就从一个意外变成一个充满危险气息的圈套。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于琼执行不力;如果整个事件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就是沮授见事不明了。

  沮授嘶哑着嗓子辩解道:“主公,郭大人这番话,实在有些武断。”

  郭图看了眼淳于琼,转脸冷笑道:“沮大人,我问过淳于大人整个行动的细节,有三点不明。第一,为何曹军押运重犯董承时防范如此松懈?第二,为何淳于大人一路撤回却没遭遇任何曹军追击?第三,为何董承这边刚死,消息尚未走露,许都立刻就发布了谴责的诏书?”

  这三个问题问出来,淳于琼的精神放松了许多,而沮授的脸色却越发铁青起来。

  “这只是一个猜测罢了。也可能是曹军发现我们劫走了董承以后,在半路下毒试图灭口。”沮授辩解。

  “如果曹军为了阻止我们获得董承,直接下剧毒杀死就够了,何必大费周章用噎鸣之药呢?他们用了延时之计,算准淳于大人过河的日子,让董承死在我军境内。这嫁祸之计,岂非昭然若揭?”

  面对郭图气势如虹的攻击,沮授几乎无法抵挡。他很奇怪,一向不以言辞而著称的郭图,怎么今日如有神助,变得词锋滔滔?

  袁绍听着郭图的分析,怒气愈盛。

  骠骑大将军必须是清白而正确的,他的决策不可能失误,如果有失误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办砸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只替罪羊。郭图的分析,他越听越有道理,越听对沮授的意见越大。

  “……以我之见,只怕此事从一开始就是郭嘉的设计。无论谁去劫持董承,他都一定会死。”郭图一句话,既摘出了淳于琼的责任,又坐实了沮授的责任。

  “主公!莫要听信小人之言。”沮授急切地喊道。

  “够了!”袁绍一拂衣袖,“这里并非争吵之地,走吧。”说完他向蜚先生施过一礼,转身离去,沮授追上去继续解释,慌乱得几乎要摔倒在地。郭图和淳于琼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前者眼神里是得意,后者眼神里是感激。

  ……

  郭图再一次进入那个洞窟,右手高举火把。这一次他的心情非常好,走起路来步子轻飘飘的,仿佛还未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就连洞中那略带着腐朽气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都很舒心。

  他循着那一条狭窄幽暗的石路走到洞窟尽头,看到蜚先生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奋笔疾书,勤奋依旧。

  蜚先生听到脚步声,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嘶声问道:“情况如何?”

  “一切就如同先生规划的那样。”郭图满脸兴奋。他把火把插在石壁的套座上,让洞里略微敞亮了一点,然后继续说道,“主公对沮授非常生气,把他当众训斥了一顿,沮授颜面大失。”

  郭图舔了舔嘴唇,兴奋不已。沮授是冀州系的擎天一柱,能够让他吃瘪,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郭图告诉蜚先生,在他说完之后,辛氏兄弟、逢纪、审配等人也纷纷落井下石,敲钉转角,把沮授的责任坐得实实。沮授听得浑身发颤,差点没气晕过去,那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袁绍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沮授的监军之权被一分为三。我与淳于将军也被擢为监军,与他三足鼎立,各典一军——从此他再不能对军中指手画脚了。”

  “呵呵,这是为了安抚淳于琼吧。可惜监军听着好听,未必能捞到什么上阵打仗的机会。袁绍对这位老同僚十分尊重,可就是不肯让他去一线统领大军作战,可见明里暗里地也有所忌惮。这是咱们的机会,记得要好好拉拢他。”

  “明白,明白。”郭图对蜚先生如今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对沮授的那一番攻击,全是蜚先生教他的,再配合蜚先生的验尸结论,堪称严丝合缝,不由得袁绍不信。

  郭图只是略摇动几下舌头,便削弱了冀州一系,扳倒沮授,还把淳于琼拉入己方阵营。这种买卖实在太划算了。

  “只可惜主公还是太仁慈了。沮授出了这么大的错,居然只是削权而已。若换了我,就把他直接赶回南皮,去陪田丰坐牢!”

  蜚先生摇摇头:“袁绍已经把田丰下狱,如果再重手处置沮授,那便把以田、沮为首的冀州大族得罪完了。更何况,对咱们来说,留着沮授来制衡审配、逢纪,颍川才好有腾挪之机。”

  郭图连连点头称是,他忽然凑近蜚先生,略带讨好地说:“经此一事,主公已经不再信任沮授的操控能力。他除了监军之权被削,手里掌握的那一部分秘密力量,也都转移到我手中了。如今整个袁家刺奸用间之事皆由在下掌控。”

  “这么说,现在荀谌也归你管理喽?”蜚先生眯起独眼,青袍下的手臂略微动了动。这次能够顺利扳倒沮授,荀谌于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对于这么一个特殊的人物,他特别关心。

  “是的,以后咱们颍川一派的路,是越走越宽呐!”说到这里,郭图双目熠熠放出光彩,咧开的嘴唇拉开一个孤度,毫不隐讳地流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颍川望族之中,以荀家最为知名,对此郭图一直满怀了羡慕与嫉妒。颍川郭氏是汉大司农郭全后裔,从阳曲迁至颍川,算是外来户,与当地荀、陈、钟等大族相比,地位一直不彰,总是低人一头。

  眼下在蜚先生的谋划之下,郭图在袁营的地位得到了很大提升,前景一片光明,这让他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倘若这次袁绍击败曹操,成为中原霸主,他郭图便有机会做到尚书令、九卿甚至更高,届时颍川郭氏一定能扬眉吐气。

  看着郭图手舞足蹈,蜚先生嘿然一笑,又拿起身前的书简开始批阅。什么名利、什么家族,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便有如浮云一般,甚至于袁绍军的成败,他都漠不关心。在蜚先生眼中,中原大地只是一面让他和郭嘉对弈的棋盘,袁氏与曹氏皆是棋子。蜚先生唯一的目标,只有坐在棋盘对面的郭嘉。

  破坏曹军的谋策,就是抽郭嘉的脸;辅佐袁绍击败曹操,就是要郭嘉的命。

  沮授主持的这个劫持董承计划,蜚先生一听便知是郭嘉嫁祸于人的计策。这种手法,根本就逃不过他的独眼。不过蜚先生没有点破,反而将计就计,干掉沮授把郭图送上高位,全面掌握了袁绍军潜藏的情报力量。

  “郭奉孝啊郭奉孝,你机关算尽,也不过是给我做嫁衣。”蜚先生手持策卷,身体朝后靠去,赤红色的独眼缓缓阖上,青袍罩下的溃烂伤口在隐隐作痛,时刻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仇恨。

  “快点来吧,我已等不及要干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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