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安意如

    唐伯虎觉得累了。桃花树下,他好不容易从长睡中醒来,斜斜地撩起袖子,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梦中的美人对他盈然相顾,刚想执手交谈时,却倏然消失,留在脑海中的只剩春光无限的一笑,想抓,怎么也抓不牢。
    落花满襟袖,桃花当酒钱。
    他站起来,爱惜地抖落身上的花瓣,施施然向林外走去。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若有所思地念叨着。——春眠,初醒后,唐伯虎突然觉得自己被寂寞击中了。梦中,那湖畔回眸的美人,如同一株青莲。在他的心里,小荷露了尖尖角。
    眼下又是韶华极盛的一年。按说这时节应有不少花木争春,可是为什么每年独领风骚的总是桃花、牡丹、杏花呢?这四时更替,花开花落,也如这凋敝的大明王朝,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才气肆意一点的人,还一个老似一个,就快和这荒荒岁月一样沧桑了。
    天道人道都是一样,那么刻板无趣。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说自己是风流才子,还有人说他刻了一枚“江南第一才子”的印章,用来招摇过市。
    还有人说,他原先有八房姬妾,最后入门的沈九娘是因为被排到老九,而称呼起来的。
    真的是很无聊。其实九娘,一直叫九娘;他,也一直是他。如果风流是世俗的风流,他当不起,秦楼楚馆耗金甚多,以他的清寒之身,只得敬谢不敏了。
    但若那风流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似的欢娱洁净,他倒真的爱煞。他生性不喜功名,为偿老父所愿才入科场一试,结果轻松考得解元。当人人以为他前程无限的时候,少不更事的他卷入一件科场舞弊案,后来虽然脱了难,却越发绝了科举入仕的念头。连宁王招他做幕僚也不肯,一味地装疯卖傻。后来宁王谋反,他却因见机得早,没有被牵连,保全了身家性命。
    他本就是轩朗豁达的人,经此一事,更是将世事名利看淡,却也越发的放任不羁,索性在苏州买了块地隐居,闲时只把青山画,卖得桃花当酒钱。
    说起来,都是才气惹的祸。也真是气煞人,仿佛大明朝二百多年的活泼灵气独独被唐寅一日占得了,他是行风流,动风流,行动风流。无论诗画都有天然一股好姿态,时常惹得一拨好事之人对他品头论足。
    自然,唐伯虎和桃花林外那些镇日间忙忙碌碌,埋首八股身后死的人是不一样的。他要做的学问,在这天地之间,不在那营营役役污水横流的官场。
    于是,他只想在这桃花坞里画青山美人,做天地学问,终了此身。他的心意有诗为证:“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华府的那个丫鬟叫秋香是么?昨日,他特意去打听的。想着,唐伯虎的心情像映在花瓣上的温柔晨光,明亮起来,充满着细碎的喜悦。脚步也变得轻捷。
    昨日,就在昨日,他在湖畔赏春,看见华府的船。听围观的众人议论:“华老夫人诚心一片,为了阖府安康,从杭州赶来苏州还愿。”
    他转身欲走,却被后面的人挤兑住了,推到前面来。不期然看见华夫人身后逶迤而行的佳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是《诗经·蒹葭》中的句子。突然之间,唐伯虎非常想回到那个充满古风而又奔放的年代,他可以大声地对在水一方的意中人高歌以明心迹,放肆地“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多么地自由自在……
    而现在,这个拘谨的年代,他只能站在人群中仰望他的女神降临,讷讷地,像青涩少年。
    高高在上的女神也许感知到他的心,也许只是为了普降甘霖,她回头一笑,恰恰迎上他的眼。两两一照眼,他不确定她是否看见他了。他只确定自己的心动——她婀娜的身影像游曳的绿藻一样覆盖了他的眼帘。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的乐师李延年唱出了妹妹的美貌,更唱出了,多少男子在遭遇倾国倾城的笑容时的无措和茫然。
    其实,人对美一直有着无悔的追求。哪怕代价是毁天灭地也一样。
    那一刻,秋香那一笑是否倾了苏州城,唐伯虎不管;他无心理会别人的死活,就算当时整个城在他眼前灰飞烟灭,也可以视而不见。私心里,他希望那是,只为他一个人盛开的笑靥,是晨曦初现天际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抹风景。
    爱在某些时候,本来就是一种自怜自赏。
    她让他看见古老的《诗经》里那些句子所描绘的画面。她将它们活色生香地呈现在他面前。思绪因爱而穿越无尽时光,触及每一毫厘。
    那生长在河边颜色苍青的芦苇,化作了此时眼底绿草茫茫;那晶莹凄凉的白霜,换作我看你时的眼波流觞;那萧瑟中带着寒意的秋风,吹皱的不再是秋江,而是如今烟花三月的碧波流淌。
    他看见一枝芙蓉涉水而来,姿态高扬,她的风仪深深地刻在他脑海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现在,他要去杭州,去寻他梦中的佳人。是的,如果大家都认为他是风流的榜样,那他不妨做出点风流事来,不负众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三百的开篇就说的明白。连孔圣人也把这句话摆在众生教诲之前,说“饮食男女,食之大欲存焉”。他熟读圣贤书,圣贤既开宗明义,他唐寅又怎么忍心辜负圣贤的苦心?
    他要去“求”她。
    你想秋香这样的窈窕淑女,若没有好逑的君子,芳草年华,该是多么寂寞?天下女子,没有男人来求来爱,美丽容颜该有多荒芜?
    为博佳人一笑,他卖身华府。他放得下身段,为了她甘心为奴。慢慢牵引,细细撩拨,惹得她芳心事可可,然后,再兵临城下,一举成功。
    他娶了她。众口相传,成就一段风流佳话。唐伯虎点秋香,就像是明朝那幅主色灰蒙蒙的年画上,出水的一抹滟红,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唐伯虎的传奇爱情,被冯梦龙写在《警世恒言》里,题作《唐解元一笑姻缘》。后来,民间好事者大约觉得一笑太浅,慢慢衍为三笑,把对文士的调侃敷衍得更深更浓。明朝的士人文化凋敝如月落,惟有民的文学如漫天星斗般繁衍兴旺。冯梦龙是可爱的人,他看出唐伯虎的不羁,杜十娘的刚烈,落笔写他们,他用士的本领把民的文学记录下来。
    正是有冯梦龙这样的读书人,明朝两百多年的文坛,才不至于一片晦暗。自古好的东西,如《诗经》,它的流传也是因为士和民的共同努力;因为人的意志努力,而不仅仅天意,所以我们千年后的每个夜晚才能不寂寞。
    很多事冥冥间自有天意,就像秋香对唐寅的一笑,多少缘分巧合,谁料得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唐伯虎没有一点风流本色,君子不敢求淑女,那么,这段爱情就永远不会有机会成为传奇。
    爱一个人,倘若没有求的勇气,就像没有翅膀不能飞越沧海。除非,甘心就此放你离开,否则,还是去君子好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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