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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石越与田烈武相谈正欢时,宝玉正躺在一堆干草上,由一辆牛车拉着返回汴京城。

  金秋九月,天高气爽,但宝玉此时的心情,却与明快的秋色大相径庭。他双目微肿,神情冷冽,望着湛蓝的天空呆呆出神,悲痛和愤恨的痕迹,尚未从他稚嫩的脸上褪尽。

  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每年今天,他都会上山扫墓。

  曾经富甲一方的贾家,已彻底没落,那座记录了贾家富贵繁华的大宅,终于在不久前易手,成为一个刘姓人家的别院。

  如今,只有他父亲那座华丽的坟茔,还能依稀看见曾有的富足。只是那座坟茔旁边,并没有他母亲的墓穴相伴。因为不名誉的罪名,他母亲被剥夺了葬在他父亲身边的权利,而他也因此,从绮罗丛中坠入荆棘林里——他叔叔説,不知他是那个贱妇与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

  他恨那个女人,所以他从未去祭拜过她——他甚至没问过她葬在哪里。

  满腹心事地回到石府,便听説石越找他,他匆忙把在康伯家摘来的几样时鲜水果送去厨房,洗了一大盘子端着去见石越。

  石越正同唐康和侍剑讲解《孟子》里的疑难之处,见宝玉捧着一大盘鲜灵灵的果品进来,不由笑道:“这些果子倒是鲜灵!来,都过来歇一歇,吃diǎn果子。宝玉,你也坐下一起吃。”説着便拈起一枚柿子品尝起来。

  宝玉见石越竟不问果子的来历,只得主动招认:“xiǎo的已经吃过了,这些是康伯特地送给公子、二公子尝鲜的。”他故意漏掉侍剑,想臊一臊他,臊得他不好意思吃那是最好的。却见侍剑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又因石越、唐康都不要他服侍,便径自掰了一个石榴大吃起来,气得宝玉暗自咬牙。

  石越颇觉意外,奇道:“康伯是谁?为何送我果子?”

  宝玉道:“康伯原是贾府家仆,贾府败落后他虽然出了府,却一直十分顾念xiǎo的。xiǎo的能到府里来,便多亏了康伯四处托人找门路。康伯説:多亏公子收留xiǎo的,让xiǎo的不至于沦落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也让他不至于过于愧对旧主。庄户人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把园子里长得最好的果子都留下,趁这回摘来给公子们尝尝鲜,希望公子别嫌弃。”

  石越看看盘中确是品质上佳的果子,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笑道:“真是惭愧……只是,此时若给他钱,倒是辜负了他的这番心意……你代我谢谢他吧!日后他若有什么困难,你跟我説一声,我再还他这份情!来,坐下吃!虽然你已吃过了,再多吃些也无妨。”

  宝玉含笑应了,在桌边坐下。石越目光中的笑意和暖意,与桌上温暖的烛光交融在一起,让宝玉心头发软,他一边品尝甜入心脾的果子,一边与石越等人闲聊,説些乡下见闻,浑然不觉时间流逝。有多少年了?他有多少不曾如此幸福过了?

  吃完水果,洗完手,石越拿出一个xiǎo盒子,将盒中的玉佩递给宝玉,道:“宝玉,这玉佩上的字,你认得多少?”

  宝玉双手接过,只见那块造型古朴典雅的玉佩上,正面雕着八个篆字,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楷体xiǎo字,正面八个大字他倒认识六个,可背面的那一百多个xiǎo字他大约只认得三分之一,不由有些脸红。

  石越笑道:“玉佩正面的八个字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背面是《孟子·告子下》中的一段话,是前面那八个字的出处。侍剑,你把那段话给宝玉背一遍。”

  侍剑答应一声,便高声背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説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宝玉一边听侍剑背诵,一边看玉佩背面的字,那字是极xiǎo的,在灯光下不易看清,但宝玉却看得极其认真。尽管他不大明白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却觉得呼吸微微匆促起来——他似乎听到了心灵深处的一声轻响。

  等侍剑背完,石越对他diǎndiǎn头以示嘉许,便细细地向宝玉讲解了这段话的意思以及所涉及到的典故,等宝玉完全明白了,石越才又问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你见过司马先生了吗?”

  宝玉diǎn头道:“昨儿早上起来,已向司马先生请过安了。”

  石越道:“我打算派你去服侍司马先生,你意下如何?”

  宝玉大惊,急道:“公子?!我……我不愿离开您!”

  “傻孩子!”石越忍不住微笑,道:“你去服侍司马先生,依然是在石府,怎么是离开?最重要的是:你是不是很羡慕侍剑?”

  宝玉看看侍剑,见侍剑正含笑望着他,不由有些不自在,但这等事自然没必要撒谎,便diǎn头承认了。

  石越道:“你勤奋好学,奈何没有名师指diǎn,以致进境缓慢徒费光阴。不仅你自己着急,旁人也为你可惜,然今时今日,我已不能像教侍剑那样教你,不是不愿,而是再没有那许多时间,因此想把你交给司马先生调教。司马先生文才武功尽皆出众,若得他朝夕指diǎn,你必可一日千里,成为栋梁之材,如此方不负你的聪明与苦心。你可明白?”

  “公子……”石越的一番话,让宝玉心中百味陈杂,多日的忧烦,被石越轻飘飘地説出来、轻飘飘地解决掉,他有一种剧烈运动后的脱力感。他一时不知説什么好,只好双手捧着那块玉佩,恭恭敬敬地递还给石越,道:“xiǎo的遵命!”

  石越却不接,道:“这块玉佩是赠与你的。日后你将它留在身边,时时自励,切不可因身世而怨天尤人、自怜自弃。”初听到“贾宝玉”这个名字时,石越就想送他一块通灵宝玉开个玩笑,不过这个念头一转眼也就变了,一来这个玩笑此时无人能懂,开出来未免无趣,二来这种行为有些无聊,因此他虽然仍送了宝玉一块玉,玉上的字却变作了励志之语。

  宝玉却吃了一惊。那玉佩乃是用上品羊脂白玉制成,羊脂白玉本是玉中极品,上品羊脂白玉更是稀世之珍,公子竟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轻飘飘地送给自己?“公子,这……这是羊脂白玉!”

  石越微感惊讶,问道:“你认得这种玉?”

  宝玉道:“是。xiǎo的以前就有一块羊脂白玉制成的长命锁,三年前才让婶婶抢去。”那是他父亲在他出生时给他的,被婶婶抢去之前他一直贴身佩戴。

  石越道:“正因它贵重,我才用它制成这块玉佩赠你。古人以玉喻君子,赠你此玉,是盼你能文武兼修、德才兼备,成为君子中的上品,与此玉相辉映。”

  宝玉心中激动,双手捧了那块玉细细端详,半晌方拜谢道:“宝玉定不负公子厚望!”

  石越笑着将他扶起,道:“起来吧。是否负我厚望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无愧你自己、无愧你贾氏祖宗在天之灵!此外……我有一言相劝,盼你能听得进去。”

  宝玉道:“公子请讲,宝玉无不从命。”

  石越叹道:“我知你身世堪怜,也知你叔叔可恶,但是,希望你忘掉过去从头开始,既不要记恨你母亲,也不要报复你叔叔一家。”

  宝玉万料不到石越会劝他这个,直觉地反问道:“为什么?!”

  石越道:“怨恨和报复不会让你得到满足,反而有害于心性。你若沉溺于愤恨之中,时刻不忘报复之念,便难成大器。”

  宝玉呆呆地看着石越诚挚的神情,不知如何是好。公子没必要骗他,可是……要他忘了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怎么可能?!

  石越看着他的表情,也知他一时难以接受,叹道:“我也不是要你立刻忘掉过去,只要你把我这番话放在心里,有空时想想。若你能照我説的做,那自是最好不过;若不能……那真是可惜了……”

  当晚,石越又叮嘱宝玉一些话,便亲自将他送到司马梦求那里。司马梦求心知其意,自此尽心调教宝玉,心中暗赞石府卧虎藏龙,就连家丁xiǎo厮也有这许多出类拔萃之辈,从侍剑到宝玉,从唐康身边那对双生兄弟到李丁文、陈良身边那三个新进xiǎo厮,哪个不是千伶百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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