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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记

首页 > 名人传记 > 从家乡到美国

  从前上路真是件苦事情。可是我倒怪喜欢上路的——也许为着过久了把苦的都忘了只记得好玩儿的地方儿了吧?可是一样儿我顶怕的,就是坐得车里会碰脑袋。北边地方河流少,上路多半儿得起早坐骡车。那时候儿的车毂辘儿自然没有橡皮包着,都是铁的,还有一个一个的大钉儿。道儿又不平。所以走起来车左一歪右一晃,坐得里头的人的脑袋就右一碰左一撞。我记得有时候儿我碰的两边儿都是大包,赶走走摇晃惯了就知道顺着那车歪来歪去的就不会碰头了。

  我们回南边以前每次上路也就是在直隶省的中段儿那几处转转,可是因为骡车走的那么慢,就是一二百里地的路程也得走几天。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打铺盖吃点心,赶天一亮就动身。天不黑就住店。因为天黑了怕地方不安静,所以总是亮着走,黑了歇。晌午找着了合适的地方了停下来打尖——打尖就是半路上停下来吃饭的意思。那些牲口自然也得喂啊。到晚半天儿住下店来,是一天顶舒服的时候儿。盘着腿坐了一天车,现在能伸伸腿走动走动,在炕上躺躺多么好受啊!还有我老记得的是在那些店里吃的摊黄菜②、家常饼、小米儿粥。这些东西其实比平常家里吃的饭菜粗多了,可是那时候儿我觉着他好吃的不得了。

  【②“摊黄菜”就是炒鸡子儿。】

  我们搬起家来,坐船的时候儿少,因为北边河道少,可是有两回坐船上路的时候儿我觉着更好玩儿。一上船看,净是——不对!他们不说上船,得说下船、上岸。因为岸高船低,你从岸上走到船上,那跳板是望下斜的。到后来有了大轮船比旁边儿的岸高,才起头儿说上船,可是还是说上岸,没有说下岸的。我刚才说一走到船上,看见样样儿都是好玩儿的。撑篙的撑篙,扯篷的扯篷,把舵的把舵。碰到顶风的时候儿或是往上水走的时候儿还得拉纤。拉纤顶好玩儿了。一排人在岸边儿上拉着走,后头一根儿长绳子把船绁着慢慢儿望前跟着来,有时候儿一头儿拉着还一头儿唱歌儿呐。

  我们住家的事情除了上书房念书我待会儿再说以外,我就记得过年过节跟害病。过年的事情我已经讲过了——不是我一年到头闹“老不过年”吗?过节么,顶大的是端午跟中秋了。可是我们小孩儿们什么节都要过,因为过节就甭上学了,并且还有过节的东西吃。清明吃什么我倒是不记得,也许没有一定的清明吃的东西。清明顶要紧的事情么,就是放风筝的最后一天。照规矩打年三十起头儿放风筝,一直可以放到清明,一共有一两个月的日子,过了清明就不许放了。到了那一天大家都拿风筝出去放的高高儿的,拿剪子把绳子一铰,就跟风筝说再见了。我喜欢放风筝喜欢迷了,晚上做梦都梦见放风筝。有时候儿放的风筝比我人还高——这是说真事情,不是说做梦——那么放了一季的风筝每次到了清明割线的时候儿,呼——!飞的又高又远,好玩儿是真好玩儿,可是看着老觉着舍不得,总像是怪可惜了儿的!

  五月五端阳是纪念古时候儿屈原的,可是我们就记得吃粽子。家里上上下下的娘儿们儿都忙着包粽子:肉馅儿的,火腿的,我顶爱吃澄沙馅儿的。五月节是个大节,在南边还有赛龙船的。北边因为河少,所以不大赛船。

  七月半是鬼节。这是小节,有时候儿我们连学都不放,可是有茄饼吃。晚上顶好玩儿的是在院子里地上插香,好让那些鬼认得路走。这些说法大人们不太当真——半信不信的,所以插香那些事儿也都让我们小孩儿们干的,把一股一股的香点着了分开了一个儿一个儿的在砖地的缝儿里头插成各式各样儿的回文。晚上那些香看不清棍儿,只有上头的许多亮的红点儿,连起来就成好看的花样儿。那些长棍儿的香且点且不灭呐。我们总是等大人催了好几遍才肯上床去睡觉去。

  八月半又是个大节,那是一定放学的。八月节么,家家儿吃月饼了。月饼家里不做,都是外边儿买的,枣泥馅儿的,澄沙馅儿的,也有咸馅儿的,可是澄沙的什么东西我总喜欢,我说的这么有滋味因为我现在还喜欢——连外国样儿的澄沙豌豆汤都喜欢喝。

  八月半晚上么,在院子里摆起桌子来供月亮。这些事儿也是留给我们孩子们半玩儿半当真的对月亮磕头,大人们都不大管的,我记得我哥哥最爱张罗这些事儿。

  九月九叫重阳节,又是个小节。大伙儿出去找高地方儿去“登高”。北边山少,所以总找个宝塔或是跑得城墙上头去玩儿去。吃的么,有重阳糕,我们总是家里做的。是一种松松儿的米粉做的糕。这也是我小时候儿顶爱吃的一种点心。九月节过完了,那就一直要到过年就有的大玩儿大吃了。这个我上头已经讲过,现在就不用重说了。

  我刚才说我小时候儿住得家里,除了念书跟过节过年时候儿放学,还记得常常儿害病。我一小儿身体不好,动不动就是伤风、发烧。我害过痢疾,小肠疝气;还有伤寒,喉痧害过没有,我就记不大清楚了。我总记得,发烧发的高的时候儿常常儿有个说不出来的病症。我一点儿不记得发烧头疼不头疼,只记得一闭眼睛就觉着自个儿的头像房子那么大似的,上下的牙咬在一块儿的时候儿觉着像咬着一块好像比磨子还大,也许有房子那么大的大石头在那儿转似的。赶转了几转转过来——大概要好几分钟吧——就觉着全世界轻松了一点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来转了。这种病症我有过好几次,可是大了以后就是发烧的时候儿也没有了。我后来讲给别人听他们都说没有过。我想不是没有过,是我解说的不够明白——我怕我现在还没解说明白到底那是怎么一个滋味。不是我说过,滋味是尝的,不是能解说的。

  我害小肠疝气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儿。我就光记得老肚子疼。我们家里多半儿是病了找中医,可是碰到外科的病就找西医了。那时候儿我们住保定。我父亲带着我到天津去看大夫。那回上路是坐车呀,是坐什么,我一点儿不记得了。带着那样儿病动身,不像是能禁得起坐骡车里那么颠的,可是我又不记得坐什么船来着,就记得天津地方样样儿都新的很。这是我第二次到天津——要是可以管头一次叫“到”的话,可是我这次才记得一点儿那地方。这是我第一次记得看见自行车儿。说到记得事情的话,一个人的记性真靠不住。我这回看了自行车儿过后啊,我老记得一个自行车儿拐弯儿的时候儿就像一张纸牌似的,一翻就翻到左边儿,一翻就翻到右边儿,老是一闪一闪的很快的那么变。后来好几年没看见自行车儿,我就老记着他是那么样儿拐弯儿的——一直回到南边在上海再看见自行车儿才看出来自行车儿拐弯儿跟别的车一样,是弯弯儿的慢慢儿的那么拐的。我还记得那么清楚,你瞧!给我看病的大夫是个西洋人,是什么国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怕得开刀。后来他给了我一种带子戴起来,戴了大概有两年的样子就那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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