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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

第一卷 第七章 沉酣戏中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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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后排座椅,谭医生先为她关上车门,又去将身后的公寓大门关上。

  这样,在门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话要说,将身子后退了半步,在屋檐下避雨。

  凌晨三点,马路边竟然还蹲着卖烟的人。

  “你怎么可以带她回国?”方才在公寓内的说笑都是掩饰,此时才是谭医生想说的,“当初不是说好了,送她出国,再不接回来?衣食无忧,过得像个贵族,这不是你给她预定好的将来吗?”

  傅侗文没有做声,对卖烟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只,先生。”卖烟的女人递过来烟。

  傅侗文付了钱,将烟塞给谭医生。

  “你看,我从没让你戒烟,虽然我讨厌烟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晓得,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天大的麻烦,“她有她的志向,我没有权利去剥夺。”

  三年前车送沈奚到码头,她登船时,他们两人都在那里,只是没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国,确实是他们两个达成的一致意见。可刚刚在房间里,他推翻了计划。

  谭庆项是在为他着想,他不该再和沈奚见面,更不该带她归国。

  谭医生见他不说话,低头点烟,深吸两口后,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亚,你若坚持,她会听话。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圆满,让她留在美国才是最正确的。”

  傅侗文不答,从他指间取出那根香烟,双唇轻抿烟嘴,烟头一闪一闪,真得在吸。傅侗文瞳孔里有着路灯的倒影,有光亮,没温度,与这纽约街头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衬。

  他将那蓬烟吐出来。

  “这就能让你成瘾?”烟被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意志薄弱。”

  如此是在结束议题,不容争辩。

  很快,傅侗文和谭医生都上了车。

  因为天没亮,车先将他们送到一间低矮厂房里。

  那里摆放着四排缝纫机,走道狭窄,地面上堆积着废弃的棉线。

  “女工三天没来了,”司机用有浓重口音的英文说,“离这里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厂,生产弹药的,那里给的工钱多。大家都去了那里,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到天亮,我们去码头。”司机说完,回了车上。

  谭医生坐了会儿,也去门外,抽烟提神。

  厂房里剩了她和傅侗文。

  “会吗?”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两下缝纫机的踏板。

  “我没用过。”沈奚坦白

  在中国没机会接触这个稀罕玩意,在美国也没时间研究这个。

  “来试试。”傅侗文让开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撑在边沿,观察这个机器。

  “足蹴木板,会自己运转。不过,要找一块布料。”

  两人同时看四周,没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了主意,将它脱下,翻过来放在针下:“来吧。”

  沈奚将衬里揪出来,一点点塞到那下头:“这样踩?”她用脚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诧异:“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为我用过?”

  “这倒没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头发,注意力放在了缝纫机上。

  他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试验这个“玩具”。气息扑到她侧脸上,一轻,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记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坏?”傅侗文见她不动,低声问。

  沈奚轻摇头,收了神,轻轻踩动踏板的同时。西装的衬里被针线拽住,从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脚下的动作,凑近去看,细针密缕,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从她眼前滑过,去摸了摸针脚:“很不错。”

  “嗯。”她心猿意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的很妥帖,长,且直。

  这让她无端记起在傅家听丫鬟的闲话:三爷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着修剪指甲,每回做过此事的小丫鬟都会面红耳赤地给大家学,三爷和她聊了什么。后来不知怎地,这下人们的私话让傅侗文晓得了,于是自此就再没丫鬟碰过他的手。三爷房里的人也都换成了小厮。

  “三爷虽然风流,那也是最高级的风流,不会吃下人们的豆腐。”丫鬟读书少,这样的一句话说的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领会她想说的。

  “你知道,这个在北京城市价多少?”他拍拍那缝纫机,“四十到五十银。”

  她猜想:“你也想做这个。”

  傅侗文没有否认,笑着,带着稍许的自嘲:“我什么都想做。”

  “连这个也想做,”他取下西装口袋上的钢笔,在灯光下看着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万千,“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开始做它,可我们到现在还不会。那时候……是嘉庆年间?”

  “嗯。”

  一百多年,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时间的距离更明显了。

  沈奚试着安慰他:“都是人做出来的,我们都在学。”

  “今后的中国,在你们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着,将西装上的线头扯断,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气。”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沈奚想。

  她目送傅侗文离开厂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长,消失在了铁门外。

  直到天亮,他也没再进来。

  九点三十分,他们到了码头。大雨未停。

  当初她离开中国是这样,现在她要回国也是如此。

  不过,离乡时是秋霖,归家时是春雨,兆头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宽慰。

  码头上,到处都是亲人间的依依惜别,情人间的泪眼相拥。许多妇人撑着伞,将这如闹市的码头弄得越发拥挤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挤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挽住我。”沈奚点头,攀住他的手臂:“谭医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

  他和谭医生的关系真奇怪,又像同学,又像家内医生,又像主仆。到现在,沈奚也看不透,他们究竟是何关系。

  两人上了船,傅侗文递出船票后,就有专人送他们到特等舱。

  他的房间是套房。

  行李很快被人搬进来。沈奚立在客厅里,数着行李,听到搬运的人在门外轻声议论,说他们这对中国夫妇很吝啬,付得起最贵的房间,却没有仆从。

  沈奚佯装未闻,走到窗边,探头望出去:“这里能看到海,比我来时要好多了。”

  傅侗文笑:“当初过来,晕过船吗?”

  “不堪回首,”她摇头,“不能想,想到就晕。”

  “在抱怨我当初没为你安排好?”他笑。

  沈奚再摇头,继续去看外头。

  等搬运的人离开,傅侗文将最大的一个皮箱子打开,将一叠衬衫抱起来,丢去床上。

  要帮他吗?沈奚回头,目光踌躇。

  傅侗文似乎没有让她沾手的想法,独自收整着,衬衫、马甲、西装,依次去挂到衣柜里。他背对着她,忽然说:“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原来还是要帮的。

  沈奚暗笑,自觉到傅侗文身旁,将他手里的衣架接过来,拿起一条长裤,搭上去:“这件事不用商量,我会帮你都整理妥当。”

  傅侗文摇头:“这个不用你。”

  “无妨的,”沈奚将长裤挂好,“三哥不用客气。”

  “倒不是客气,”他“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是关于你的住处。”

  沈奚回身,望着他。

  “在海上的这段日子,你要和我住在这里,并没有单人的房间,”傅侗文一脸正派,望向大床,“你睡床,我睡——”他想了想,说,“晚上再看。”

  她怔了怔:“房间已经没了吗?”

  临时带她走的缘故。

  “这是一个原因,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倘若你介意我……也可以和庆项住一间房,我想,他比我的名声好一些。”

  她完全不经思考,就拒绝了这个荒唐的建议:“我不和他住。”

  什么鬼话……

  沈奚腾地一下子,耳根有火烧上来。

  傅侗文想控制,没稳住,还是笑了:“他是老实人。”

  沈奚止不住脸热。

  傅侗文又在笑。

  这次有了看戏的味道,她心慌地想,自己说得有何不妥,能让他笑成这样。

  “你看,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品性这种东西,于你,于我,都是奢侈之物。”傅侗文视线落到她身后四米的地方。

  沈奚慌张转身,看到早就立在房门外的人:“……谭医生。”

  “三爷的话,听听就好。”谭庆项应对傅侗文,早是轻车熟路。

  傅侗文喜欢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而他更喜欢说实情:“我是不习惯和女孩子一个房间的,让你独自一间又不安全。再者,他晚上需要医生照顾,沈小姐,这回麻烦你了。”

  义正言辞,不苟言笑。像在托付一位病人。

  谭医生的出现,虽让她一时窘迫,却也解了此事的尴尬。

  她要照顾他、掩护他,住在一间房里是对的。沈奚宽慰自己,和谭医生交流起傅侗文要用的西药,还拿到了双耳听诊器,注射器和针头是应急物品,最好不用。沈奚到此时才知道谭医生是研究心肺功能方面的医生,很意外。

  谭医生笑说:“不要惊讶,过去并不方便让你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她听懂他的防备。

  “而我也注意到,你是好奇的。”自然谭医生更要防范。

  什么时候让他发现自己的好奇?是她在傅家看谭医生诊病,还是后来在纽约试图想要看他的药?沈奚看那些药,放了心,并不是肺结核。她这几年每每回想他,都会记起咳嗽不断的画面。当时应该只是受凉了。

  但同时她也有了后悔的情绪,是心脏,是她放弃的方向。

  “这次在纽约有做过心电图,”谭医生笑笑,“不用太担心,他目前身体状况稳定。”

  她记得这个东西,教授现场带他们看过。记录仪会被放在一千多米外的地方,而受检者双臂要浸泡在盐水里,接受检查。不过教授也说过,他们看到的不是最新产品,还有更好的。

  也不晓得他用的,是不是最新的记录仪。

  沈奚蹙起眉头,再次后悔自己没刨根问底地和教授探讨过这项检查。就算将结果拿给她看,她也不敢保证自己看得懂。

  “这并不是你的专长,”谭医生安慰她,“不必深想。”

  两个医生交接病患的工作做完,谭医生建议傅侗文要深眠两个小时。

  游轮驶离港口后,沈奚将窗帘拉拢,将能透光的缝隙也掩掩好,四周暗如深夜。

  她回身,傅侗文将马甲放在一旁座椅上。

  在黑暗中,他穿着衬衫的背影略显单薄:“我先占用你的床,晚上,就睡地板吧。”

  “不用,我睡地板,”沈奚反驳,“让你睡地板,我会因为丧失医德而做噩梦。”

  “让女孩子睡地板,我大概不能算是个男人了,”傅侗文微笑着,在黑暗里望了她一眼,“我也是个留洋过的新派男人,在你心里竟是如此形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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