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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来演讲的

拉丁美洲确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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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3月28日  巴拿马  孔塔多拉

  孔塔多拉集团“拉丁美洲是否存在”专题“实验室”

  在场的有:陈述人乌拉圭前总统路易斯·阿尔维托·拉卡列,参加者费德里科·马约尔·萨卡戈萨、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最后一个登台演讲、米格尔·德拉马德里·乌尔塔多墨西哥前总统、赛尔希奥·拉米雷斯尼加拉瓜前副总统、弗朗西斯科·维弗尔特巴西文化部长与奥古斯托·拉米雷斯·奥坎波哥伦比亚前外交部长。

  孔塔多拉集团成立于1983年1月9日,正值中美洲遭遇危机之时,集团主旨即在推动中美洲和平与民主进程,最初有四个成员国:哥伦比亚、墨西哥、巴拿马和委内瑞拉。该集团由四国首脑在巴拿马孔塔多拉岛成立,因而得名。

  等到最后一个发言,是因为昨天吃早饭时,我还不清楚在会上会听到什么。我喜欢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可这种活动总爱唱独角戏,妙趣横生的即席质问一概不许。得做笔记,请求发言,然后等待,好容易等到,想说的都已经被人说完了。同胞奥古斯托·拉米雷斯在飞机上对我说:想知道谁老了很容易,就看他是不是说什么都会扯上趣闻轶事。我跟他说:要真这样,那我刚出生就老了,写的作品也全是老朽之作。下面的话可以作证。

  拉卡列总统开场就让我们大吃一惊,说“拉丁美洲”这个名字并不是从法语来的。我本来一直以为它是从法语来的,但也确实不记得是从哪儿看到的,也就无法提出任何反证。当年玻利瓦尔[50]用的并不是这个词,他用的是“美洲”,没加形容词,但后来这名字被美国人拿去自己用了。好在在《牙买加信札》中,他用简短的一句话为我们混乱的身份下了定义:我们是人类中的一小部分。这就将其他定义中没包含的因素——如多重起源、土著语言、欧洲语言:西班牙语、葡萄牙语、英语、法语、荷兰语等——全部包含在内了。

  [50].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1783—1830),拉丁美洲解放者,曾率领拉美各族人民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

  四十年代,阿姆斯特丹的人们听到一则令人匪夷所思的新闻:素来与棒球无缘的荷兰竟然正在参加世界棒球比赛——库拉索[51]即将夺得中美及加勒比地区世界锦标赛的冠军。说到加勒比地区,我觉得区域定位严重不合理,不该只看地理位置,得看文化,所以应该从美国南部一直囊括至巴西北部。中美看似属于太平洋地区,实际和它关系不大,文化上应属于加勒比。这个呼吁合情合理,至少具备了将福克纳和美国南方所有知名作家通通归入魔幻现实主义大家庭的优点。再有,还是在四十年代,乔万尼·帕皮尼[52]对大众宣称拉美从来对人类社会毫无贡献,连个圣徒都没出过,似乎出个圣徒是件很容易的事。但他说得不对,圣罗萨·德利马就是我们出的,也许因为她是个女圣徒,就没算。他的说法充分反映了欧洲人对我们的一贯看法:不像他们就是错,无论如何都要按照他们的方式加以纠正。美国也是如此。西蒙·玻利瓦尔听够了这些劝告和命令,发出感慨说:“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过我们自己的中世纪吧。”

  [51].库拉索是一座位于加勒比海南部、靠近委内瑞拉海岸的岛,该岛原为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的一部分,2008年12月15日后改制为荷兰王国辖下的自制国。

  [52].乔万尼·帕皮尼(Giovanni Papini,1881—1956),意大利作家,天主教徒。

  选择哪种政治制度,君主制还是共和制?这种来自老朽欧洲的压力,没有人承受的比他更多。许多文献都提到,君主制是他的梦想。但事实是,在当年,即便已发生过美国资产阶级革命和法国大革命,君主制也不像如今在共和党人眼里那么过时。玻利瓦尔是这么想的:只要能让拉美团结、独立,按他的话讲,就是建成世界上最大、最富、最强的国家,选择哪种政治制度根本无关紧要。过去,我们就是各种教条之争的牺牲品;今天,我们依然饱受这种困扰。昨天,塞尔希奥·拉米雷斯提醒我们:不过就是一批人倒下去,另一批人站起来,民主国家的选举只是个堂皇的借口。

  哥伦比亚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好像只要按时选举,就算落实了民主制度。走个过场就好,不用去拉票、贪污、欺诈、贿选等种种弊病。M-19游击队司令海梅·百特门[53]说过:“参议院不是用六万张选票选出来的,是用六万比索堆出来的。前不久在卡塔赫纳,一个卖水果的当街冲我嚷嚷:‘你欠我六千比索!’原来,她想选的那个人名字跟我的很想,还她投错了票,事后才发现。我能怎么办?只好付给她六千比索。”

  [53].海梅·百特门(Jaime Bateman,1940—1983),哥伦比亚M-19游击队的创始人、领导人。M-19游击队的力量曾仅次于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现已解散,改名为M-19民主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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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玻利瓦尔的政治融合之路越走越困惑,文学艺术界却甘冒风险,自顾自地走上了文化融合之路。我们亲爱的费德里科·马约尔说他担心知识分子的沉默,不担心艺术家的沉默,言之有理。艺术家终究算不上知识分子,因为太情绪化,从布拉沃河到巴塔哥尼亚,一路运用音乐、绘画、戏剧、舞蹈、小说、影视剧等各种方式尽情表达。广播剧之父菲利克斯·B.卡格内特说:“人爱流眼泪,而我给他们流眼泪的借口,仅此而已。”大众的表达方式是拉美大陆多语种环境下最简单、最丰富的表达方式。等到政治和经济方面开始融合,文化融合将早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美国耗费巨资进行文化渗透,而我们一分钱不花,就已经在改变他们的语言、饮食、音乐、教育、生活方式和爱情,即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文化。

  马不停蹄地开了两天会,最开心的是第一次与好邻居弗朗西斯科·维弗尔特见面。他说一口纯正的西班牙语,令人惊叹,而我不禁要问,在座各位中有没有两位以上会说葡萄牙语。德拉马德里总统说的没错,西语懒得越过马托格罗索州[54],而巴西却全民动员,创造出葡式西语来和我们交流,没准在拉美融合之后能当做通用语使用。弗朗西斯科·维弗尔特——哥伦比亚人叫他帕邱,墨西哥人叫他潘丘,而西班牙的任何一家酒馆都会叫他帕克——他旗帜鲜明、有理有据地支持建立文化部。而我徒劳无功地——没准也是件好事——反对在哥伦比亚建文化部,主要理由是:建文化部会助长文化的官方化、官僚化。

  [54].巴西西部地区,与拉美西班牙语世界毗邻。

  别武断,我反对的只是容易沦为政治拉票或政治操纵的牺牲品的部委制。我提议:代之以国家文化委员会,不隶属于政府,只隶属于国家,不对国会负责,只对共和国负责,免得三天两头受部委危机、宫廷密谋、预算黑洞之累。多亏帕丘西语流利,因此尽管我的葡语拿不出手,我们还是达成共识:无论形式如何,保护及发扬文化的重任应该由国家来负责。

  德拉马德里总统提到毒品买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他说美国天天像送牛奶、送报纸、送面包那样毫无差错地给两三千万瘾君子上门送毒品,只有比哥伦比亚黑手党更有实力的黑手党、比哥伦比亚更腐败的政府才能做到。当然,毒品买卖问题,我们哥伦比亚人牵涉颇深,我们几乎是唯一的罪魁祸首。因为我们,美国才有如此庞大的毒品消费市场;又正因为如此庞大的消费市场,哥伦比亚才有如此繁荣的毒品工业。在我印象中,人类已对毒品买卖完全失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悲观失望,乖乖认输。喷雾消毒没有用,面对现实、继续斗争才是正道。

  不久前,我和一群美国记者来到一小块最多三四公顷、开满了罂粟的田野。他们向我们展示如何用直升机喷雾消毒。三次飞下来,估计成本大于收效。这么与毒品买卖作斗争,着实让人泄气。我对一些同行的美国记者说,应该先对曼哈顿岛和华盛顿市政府喷雾消毒。我还批评他们:他们和全球人民对哥伦比亚的毒品问题了如指掌,知道我们如何播种、如何加工、如何出口,是因为我们哥伦比亚记者深入调查,并向全球发布调查结果,不少人为此献出了生命。与之相反,却没有一位美国记者愿意着手调查,告诉我们毒品是如何进入美国、如何经销、如何实现境内商品化的。

  我想,所有人都会赞同前总统拉卡列的结论:拯救美洲要靠教育。去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反思论坛上,我们得出过同样的结论,并萌生出建设“远程大学”的美妙构想。我还在那里再一次呼吁:对儿童能力早挖掘、志向早发现乃当务之急。理由是:如果在孩子面前放上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玩具,他一定会拿其中一个,而国家的职责在于创造条件,让这个玩具在孩子手上一直玩下去。我相信,如果每个人从出生到去世,都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就是幸福长寿的秘诀。同时,我们似乎也一致认为:对国家漠视教育、将教育交予私人打理的趋势应保持警惕。理由很充分:私人教育,无论好坏,都是助长社会歧视的最有效手段。

  拉丁美洲是否存在?前总统拉卡列和奥古斯托·拉米雷斯一开始就将问题像手榴弹一般抛了出来。四小时的接力赛跑完了,但愿能有一个拨云见日的答案。根据这两天各位的畅所欲言,毫无疑问,拉丁美洲确实存在。也许,对自身身份的不懈追寻是它俄狄浦斯般的宿命,这种创造性的命运正是它与众不同之处。它伤痕累累,四散溃败,厄运迟迟未逝,道义还在追寻。拉丁美洲确实存在。证据在哪儿?这两天,我们找到了:我们思,故我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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