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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笑翻中国简史

第四章 从隋到宋
石头里冒出来的德性

  后周是五代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王朝,北边儿就此告一段落,咱们再来说说南边儿。

  前面说过了,五代十国,十国里除了一个北汉外,其余九国都在南边儿。这九国其实不够有意思,那班家伙对五德学说并不怎么上心,所以称帝的多,推演五德的少。何况他们中很多人本身也有自卑心理,认为正统都在北方五代那儿,自己其实就一地方政权——比如南唐虽然称帝,但一向奉北方王朝为宗主,而钱鏐的吴越、马殷的楚则连皇帝都不敢称,只是国王级别。不是正统,就没有论德性的资格,所以他们主动缩了头。

  有个国家一定要提上一提,那就是前蜀。这个前蜀是王建创建的,虽然没有什么“德性”的记录,可是论起祥瑞来,却是十国中最多的。《新五代史》里一篇《前蜀世家》,几乎三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在记述哪年哪月什么地方碰到了什么祥瑞。

  比方说,就在唐朝灭亡的那一年(公元907年)正月,据说青城山上出现了巨人,然后到了六月间,万岁县又出现了凤凰,嘉阳江里出现了黄龙。更可怕的是,“诸州皆言甘露、白鹿、白雀、龟、龙之瑞”,这一个“皆”字,不禁让人满身起鸡皮疙瘩……

  祥瑞太多了,这里不可能一一枚举,我就举一个例子,便可见前蜀君臣的想象力奔放到了什么程度。前蜀武成三年(公元910年)八月,有人号称在洵阳看到了龙,而且不是一条,而是整整五十条!连修史的欧阳修本人写到这里,都忍不住说了一句:帮主,这也太离谱了吧!

  欧阳修为此大发议论,说他读这篇《蜀书》,发现各种包括龟、龙、麒麟、凤凰、驺虞之类,历代都说代表帝王兴起的祥瑞,全都聚集去了该国,这可真是太奇哉怪也了。尤其是龙,龙这种东西不被人见到才显得神奇,在天上飞行着排云布雨才是它的本职工作,如今突然暴露形象,就是不神,不在天上却在水里,就是失职,至于一下子出五十条,那简直就是妖孽了。

  五代十国的终点是宋朝。不过在说宋朝之前,还有一个大国得先介绍一下,那就是辽。

  辽的正经国号,其实应该以族为名,叫作“契丹”。契丹的开国君主是耶律阿保机,和后唐太祖李克用、后梁太祖朱晃是同一时期的人物。虽然是契丹人,但他一直热衷于汉学,手底下重用的都是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等一大票汉人谋士。耶律阿保机死后,他第二个儿子耶律德光继位,石敬瑭恬不知耻地来请救兵,主动献上燕云十六州,也就是今天北京市、天津市以及河北、山西北部这些传统上的汉人居住区。契丹人占了这些地方,不大会管理,但是耶律德光思路发散,干脆搞了个全新的政权模式,把官员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管契丹、奚、蒙古、女真等游牧渔猎民族,一部分管汉地、汉人。

  这种两部制,表明契丹国是蕃人和汉人的共同国家,最显著的标志是什么呢?那就是上朝的时候,皇帝、皇后同时临朝,皇帝穿汉服,皇后穿蕃服。所以很多片子里拍契丹国主在朝堂上还是皮袍、毡帽,那是错误的,他正经的打扮应该是直角幞头配圆领大衫。

  再后来,石敬瑭挂了,他儿子石重贵突然奓毛不打算称臣,耶律德光就老实不客气地领兵南下,灭了后晋。本来耶律德光这回出马是不打算再回北边去的,他要在洛阳建都,在中原称尊,当真真正正的中国皇帝,然而天不从人愿,耶律德光一脚踩进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被迫狼狈逃回。从这事儿也可以看出,契丹人是把自己当中国人的,是把自己的国家当中国王朝的。所以他们对内的国号是“契丹”,但在和中原王朝,尤其是后来的宋朝搞外交的时候,为了证明自己才是中国正统,就定了个“辽”的汉式国号——不能还叫契丹,瞧着就蛮夷,不是中国范儿。

  顺道一提,因为契丹辽兵锋所指,直接西域,而无论五代还是后来兴起的宋朝,都没能对西域施加哪怕一丁点儿影响,所以当时中亚细亚一代的各国各民族,都普遍把契丹辽当成中国,从他们那儿再往西传,一直到欧洲,也都是把契丹当成中国的别名儿。

  拉回来说,既然连中国式的国号都敲定了,那么中国王朝名义上传承了好几千年(实际就一千来年)的五德学说,他们当然不敢不理。可最大的问题是,契丹辽和中原王朝向来没太大瓜葛,这个“德”不好联系啊。

  契丹第二任国主,后来被称为辽太宗的耶律德光,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祖宗。他倒是够明智,没去认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原王朝当祖宗,而是老老实实地在祖先的神话传说里找因由。根据契丹族起源神话,最初有一个男子骑着白马,在辽水边碰到一位驾着青牛车而来的女子,二人结为夫妇,生下了八个男孩,也就是契丹八部的始祖。契丹族在辽水边诞生,所以这个德性嘛,当然就该是水德啦。

  于是经过这么一个推导过程,总算是找到了契丹应水德的理由,并且因此定下了中国式的国号——“辽”,用以纪念本族的母亲河。所以说契丹辽的水德跟北魏的土德很类似,不是五德循环,相生或相克而出的,而是横空出世,石头里冒出来的。

  呜呼,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龟、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视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

  龙之为物也,以不见为神,以升云行天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于天而下见于水中,是失职也。然其一何多欤,可以为妖矣!凤凰,鸟之远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悦,命夔作乐,乐声和,鸟兽闻之皆鼓舞。当是之时,凤凰适至,舜之史因并记以为美,后世因以凤来为有道之应。其后凤凰数至,或出于庸君缪政之时,或出于危亡大乱之际,是果为瑞哉?麟,兽之远人者也。昔鲁哀公出猎,得之而不识,盖索而获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书于《春秋》曰“西狩获麟”者,讥之也。“西狩”,非其远也;“获麟”,恶其尽取也。狩必书地,而哀公驰骋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举,故书“西”以包众地,谓其举国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识之兽也,以见公之穷山竭泽而尽取,至于不识之兽,皆搜索而获之,故曰“讥之也”。圣人已没,而异端之说兴,乃以麟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谶纬诡怪之言。凤尝出于舜,以为瑞,犹有说也,及其后出于乱世,则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世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世,未尝一出,其一出而当乱世,然则孰知其为瑞哉?龟,玄物也,污泥川泽,不可胜数,其死而贵于卜官者,用适有宜尔。而《戴氏礼》以其在宫沼为王者难致之瑞,《戴礼》杂出于诸家,其失亦以多矣。驺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诗》曰:“吁嗟乎驺虞!”贾谊以谓驺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当谊之时,其说如此,然则以之为兽者,其出于近世之说乎?

  夫破人之惑者,难与争于笃信之时,待其有所疑焉,然后从而攻之可也。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说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新五代史·前蜀世家》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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