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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30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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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座遗弃的地铁站台,德索亚神父开始沿路往前走去。走了一段之后,我们来到了一处天花板瓷砖坠得满地都是的地方,除了一条狭窄的小道,到处都是积了几个世纪的灰尘、落下的岩石、破碎的塑料,尘垢中兀自躺着一些难以辨识的标记,还有几条四分五裂的长凳。我们沿着一条满是回音的狭窄走道一路往下,走下几条锈迹斑斑的钢铁楼梯,我意识到,这些都是停滞了一千年之久的电梯,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站台。在站台的尽头有一条纤维塑料阶梯,通向下面的铁轨……这些铁轨仍旧埋在一层层灰尘、碎石和铁锈之下。

  我们刚刚爬下阶梯,走进地铁隧道,火柴便熄灭了。但我和伊妮娅还是看清了躺在眼前的东西。

  尸骨。人类的尸骨。在锈蚀铁轨间那条狭窄通道的两旁,尸骨和骷髅头整齐堆叠,几乎达两米高。一大堆一大堆的尸骨,眼窝朝外,一个个骷髅头或是整齐地相隔数米摆放,或是嵌在人类尸骨的崎岖山墙内形成各种几何形状。

  德索亚神父又点上了一支火柴,开始在一堆堆骷髅遗骸间行走。走动时拂起一阵阵微风,让他擎在高处的火苗不住摇曳。“二十一世纪早期的七国大战之后,”他说,声音恢复成普通的谈话声调,“不堪重负的罗马公墓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的遗体。在市郊和大公园里,到处都在挖大规模的墓坑。由于全球气候变暖,加上持续的洪水泛滥,导致了严重的健康问题。瞧,就是那些生化弹头。总而言之,由于地铁已经停止运转,所以执政党下令移动遗体,把它们改葬在古旧的地铁设施里。”

  这一回,当火柴熄灭时,我们所在的地方又有了不同,那些尸骨堆成了五层,每一层都有一排骷髅头,那些白色的脑门反射着光线,但空荡荡的眼窝却对我们的经过视若无睹。两边的尸骨墙至少有六米长,一直升到上方两米外的拱状天顶。有几处地方,尸骨和骷髅头发生了崩塌,散落在地,我们不得不小心地跨过去。尽管如此,脚底下还是不时地会踩到什么,发出嘎扎嘎扎的响声。在一根火柴熄灭、点亮另一根火柴的间隙,我们会站在原地驻足片刻。周围没有一丝声音……不管是老鼠的游窜声,还是滴水声,都没有。打搅到此处的沉寂的,便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和细微的话语。

  “说也奇怪,”德索亚神父说道,我们又走了两百多米路,“这个把我们所有人葬在此地的灵感,并不是从罗马的古代陵墓中获得的,而是来自于巴黎所谓的地下墓穴……在那个城市的地底深处遗留着古老采石隧道。巴黎人的公墓也葬不下那么多人,不得不把更多人的尸骸搬运到这些十八世纪晚期到十九世纪中期建造的隧道中。他们发现,几公里长的隧道,即使要容纳六百万具死尸,也是绰绰有余。啊……到了……”

  我们向左转,穿过一条更加狭长的尸骨隧道,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小道,小道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却留着几个足印,一路通向另一扇铁门,这扇门也没上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把门拉开。神父在前面领路,带着我们走下另外几条锈蚀的螺旋阶梯,最后我们来到了地底深处,我估计,现在我们离地面至少有三十米的距离了。就在我们踏进另外一条隧道中的时候,火柴熄灭了。这条隧道比地铁墓穴还要古老,边缘和天花板未加休整,摇摇欲坠。我瞥到有几条侧道,尸骨在这些侧道中堆得乱七八糟,骷髅头颠倒着,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衣物。

  “据巴乔神父说,”神父低声道,“真正的地下墓穴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埋葬基督徒的地下墓穴,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又有一支火柴点亮了。我听见火柴盒中发出的嗒嗒声,听上去火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想,应该是这条路。”德索亚神父领着我们向右边走去。

  “我们现在在梵蒂冈下面?”几分钟后,伊妮娅低声问道。我感觉她已经有点没耐性了。火柴摇曳了一下,熄灭了。

  “快了,快了。”德索亚在黑暗中说道,他又点上了一支,这回火柴盒没发出任何嗒嗒声。

  大约走了一百五十米,走道到了尽头。这里没有杂乱的尸骨,没有骷髅头,有的只是周围粗糙的石墙,以及隧道尽头似乎是一面炉墙的东西。火柴熄灭了。我们等在黑暗之中,伊妮娅摸了摸我的手。

  “抱歉,”神父说,“火柴用完了。”

  我抵制着内心涌起的一阵惊慌。现在,我真的听到了一些声音……往小里讲,那只是远处的老鼠在四处游窜,往严重的地步说,是靴子走在台阶上的声音。“我们沿原路返回吗?”我说道,在这一片漆黑之中,我的声音听上去真是响极了。

  “我可以肯定巴乔神父说过,北面的地下墓穴曾经和梵蒂冈之下的古旧区域相通。”德索亚神父轻声道,“准确说来,是和圣彼得广场下的区域相通。”

  “啊,看上去不像……”我甫一开口便打住了。在火柴熄灭前的几秒钟里,我稍微打量过面前的这堵墙,在古旧的岩石间,有一片看似像是新砌的砖墙,看上去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其他却像是已经历经几千年。我摸索着向前走了两步,最后,手指碰到了岩石、砖块和松散的灰泥。

  “做得很仓促。”我说,好几年前,我在鸟嘴庄园担任过助理风景工,所以现在说话的语气中稍微带着一点威望,“灰泥已经裂开了,还有几块砖头碎掉了。”我用手指迅速摸了一遍,“给我什么东西挖挖看。该死,要是刚才没把刀子丢掉就好了……”

  黑暗中,伊妮娅递给我一根尖利的棍子,也可能是树枝,我用它挖了几分钟,最后终于发现那是一根折了一头的大腿骨。德索亚和伊妮娅也拿起骨头,和我一起挖起来,还用手指甲往冰冷的砖石上扒,最后指甲都破了,手指也出血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停下来喘口气。这里没有一丝光线,大家的眼睛仍旧没有适应黑暗。

  “弥撒要结束了。”伊妮娅低声道,语气听上去像是在演一出悲剧。

  “是大弥撒,”神父低声道,“时间很长。”

  “等等!”我的手指突然感觉砖块动了一动——不是其中一块或几块,而是整块砖体。

  “退后,”我大声说道,“趴到隧道的边上。”我笔直后撤了几步,挺起左肩,埋下头,屈膝向前冲去。我心里做好了准备:脑袋撞扁,整个人都晕过去。

  我大喝一声,撞上砖石,扬起一阵灰尘和碎片。砖头没有被我撞落,但我感觉它们有点松动。

  伊妮娅和德索亚也走上前,助我一臂之力,过了一分钟,我们终于撞松中部的砖块,最后把它推倒。

  从通道对面传来一丝微弱的光线,但足以让我们看清面前——一条堆满碎石的斜坡,通向一条更深的隧道。我们趴在地上往前爬去,钻过去之后,地方宽敞了,我们便站起身,在这条充满泥土气息的走道中行走起来。转了两个弯,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地下墓穴,这个和上面那个一样乱糟糟的,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右墙齐腰高的地方,有一条窄窄的发光带,照亮了整个走道。我们沿着被发光带照亮的主通道,又走了五十米,转了几个弯,接着便来到了一条更加宽敞的通道,这里每隔五米便挂着一只现代化的发光球,虽然都没亮,但古老的发光带仍旧一路照向前。

  “我们在圣彼得广场下面,”德索亚神父低声道,“一九三九年,自教皇庇护十一世在这附近的洞穴中下葬,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重现天日。挖掘持续了二十多年,最后便被遗弃了。现在,这地方还没向考古学家开放。”

  我们来到了一条愈发宽敞的通道中——容得下让我们三人肩并肩在里面行走,打从到了地下,这还是第一次。在这儿的古岩墙和灰泥墙上,偶尔还夹嵌着一些大理石,上面挂着一些壁画——早年的基督马赛克画,在一些堆满尸骨骷髅的洞室中,还有一些破碎的雕像。好些洞室中都曾经贴过透明塑料,这些材料现在都已经泛黄,模模糊糊的,里面那些的普通人遗体几乎都看不清了,但如果弯下腰凝视,还是能看见空洞的眼窝和骨盆的凹眼向我们回望而来。

  壁画上展示的是基督教惯有的肖像——鸽子衔着橄榄枝,女人汲水,无处不在的鱼儿——但紧邻着的便是古老的洞室、骨灰盒,还有一些墓穴中挂着前基督时代的神祇像,在一幅画像上,伊希斯、阿波罗和巴克斯正用装满美酒的大酒壶迎接亡者来到来生,另一幅描绘着公牛和公羊活泼跳跃的场面,还有一幅画着一群翩翩起舞的色帝。看到最后一幅画的时候,我马上注意到他们和马丁·塞利纳斯的相似之处,于是转过头,朝伊妮娅一望,她也朝我往来,两人心照不宣。还有一些壁画,有的画着一些奇怪的生物,据德索亚神父说,她们是酒神的狂女,迈那得斯;有的画的是乡村景色;有的画着排成一排的鹧鸪;还有一幅画着一只正用嘴梳理羽毛的孔雀,一身天青色的羽毛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透过斑斑点点的古旧塑料或塑料玻璃窥望这些东西,让我感觉自己似乎正徜徉在一栋豢养着亡灵的地球水族馆中。最后,我们走到一面红墙前,拐过直转角,是一堵低矮的墙壁,上面斑驳陆离的蓝色已经渐渐淡去,但还能看清遗留的拉丁文涂鸦。这里的塑料片较新,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骸骨。整齐的尸骨堆上垒着一个骷髅头,那两个眼窝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们。

  德索亚神父跪在尘土中,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埋下脑袋,祈祷起来。我和伊妮娅站在后面,尴尬且沉默地注视着,一如那些异教徒栖身在真正的信徒身旁。

  神父起身的时候,眼眶有点湿润。“根据教会历史和巴乔神父所述,这些可怜人的尸骨是在公元一九四九年被工人们发现的。后来,经分析人员研究,结果表明这些人是一位伟人的殉葬品,那人死时大概六十多岁。我们现在就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主祭坛下,之所以把它建在这里,是因为传说圣彼得就被秘密埋葬在此地。公元一九六八年,教皇保禄六世宣布,梵蒂冈确认这是渔夫彼得的尸骨,也就是曾和耶稣同行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块磐石,教会将要在其上建立。”

  我们望望静悄悄的尸骨堆,又望了望神父。

  “费德里克,你知道我不是要打垮教会,”伊妮娅说,“我的目标是修正这个偏离正道的东西。”

  “是的,”德索亚神父说道,他粗鲁地抹了抹眼睛,在脸上留下几道泥痕,“我知道,伊妮娅。”他环顾了一番,走到一扇门前,打开了它。门后是一条金属阶梯向上方通去。

  “会有守卫的。”我低声道。

  “应该没有。”伊妮娅说,“八百年来,梵蒂冈一直在害怕来自太空……来自上空……的攻击。我想,他们不太会关心这些地下墓穴。”她走到神父面前,迅速且沉默地迈上了金属台阶。我紧紧跟在她身后。德索亚神父回头朝身后昏暗的洞室看了一眼,最后一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跟着我们,朝上方的圣彼得大教堂走去。

  大教堂内亮着灯光,虽然那灯光在夜晚、彩色玻璃和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柔和,但在经历了漆黑的地下墓穴后,那光线也实在是太过炫目。

  我们一路上爬,穿过地下神殿,行经一座纪念教堂,岩石上刻着“盖乌斯纪念碑”几个字,走过几条侧廊、几个服务入口,穿过通向圣器室的前厅,经过笔直站立的神父和引颈而望的祭童,最后来到了圣彼得教堂中殿后部那余音绕梁的广阔之地。这里有几十名权贵,但还算不上重量级人物,没有在教堂长椅上得到一席之地,不过还是非常荣幸地获准站在大教堂的最后面,见证这一重要的庆典。瞥眼一望,我就发现大教堂的每个入口前,每一个可以出去的外厅中,都有瑞士卫兵和安保人员把守。我们站在会众身后,还不算显眼,就是一个神父和两个穿得有点朴素的教区居民,在圣周四获准进入教堂,伸长脖子一睹圣父的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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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撒还在进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熏香和烛蜡的气味,一排排闪亮的长椅上,坐着成千上百名穿着鲜艳袍子的主教和贵宾。圣彼得王座那巴洛克式的华盖之下,是一座大理石祭坛,周围围着栏杆,圣父正跪在那里,进行他的仆役工作:为十二名就座的神父洗脚。共八男四女。在什么地方有一支庞大的唱诗班,正在唱着——

  哦,圣灵,因由你,

  让我们知晓圣父和圣子;

  我们的信条矢志不渝,

  你就是他们的源起,

  你就是他们的源起。

   

   

  赞美给我主,圣父,圣子,

  和圣灵,融为一体啊,

  愿圣子赐给我们礼物。

  一切源自圣灵的礼物,

  一切源自圣灵的礼物。

  我迟疑了片刻,纳闷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伊妮娅的这场了无止境的战斗为什么会把我们带到这些人的信仰中心来。我相信她教给我们的一切,也珍惜她和我们分享的一切,但是,这首优美的乐曲,这铜墙铁壁的大教堂,可是三千年的传统和信仰所造就的。我不禁回想起伊妮娅为悬空寺建造的那些简单的木台,坚固但粗俗的桥梁和阶梯。和这座既宏伟又谦卑的建筑相比……那又能称得上什么……我们又是什么?伊妮娅是一名建筑师,除了青年时师从赛伯人赖特先生,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她曾用沙漠的岩石建造石墙,徒手配制混凝土。而设计这座大教堂的,那可是米开朗基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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