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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32章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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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丁·塞利纳斯扭动翻腾,那痛苦中带着十足的诗意。一根两米长的钢铁荆棘从他的两块肩胛骨之间刺穿了他的身体,然后从他的胸前戳了出来,探出一米长的尖端,真是瘆人。即使他舒展猿臂也无法碰触到尖端。那荆棘毫无摩擦,他满是汗水的手掌和蜷缩的手指怎么也抓不牢。可虽然那棘刺滑溜得触手不及,他的身体却没有滑脱,他被牢牢地钉在了那里,就像被钉住作展出的蝴蝶。

  没有血。

  理性在痛苦的疯狂阴霾中回归,之后的几小时里,马丁·塞利纳斯惊异万分地思索着。没有血。可是有疼痛。哦,对,那是源源不绝的疼痛——超越了诗人想象的疼痛,他那最狂野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此种痛苦,超越了人类忍耐、超越了苦难疆界的疼痛。

  但是塞利纳斯坚忍着。塞利纳斯承受着那苦楚。

  他开始第一千次的尖叫,声音粗砺,内容空洞,言不成句,甚至没了猥亵。词语无法传达这种痛楚。塞利纳斯尖叫着,扭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四肢无力地挂在了那儿,一根长长的棘刺响应着他的摇摆,也微微晃动着。他的上面、下面、身后挂着其他人,但是塞利纳斯没有花时间去注意他们。每个人都被自己个人的痛楚之茧分开了。

  “为什么这里是地狱,”塞利纳斯想,引用了一句马洛的话,“而我竟置身其间。[1]”

  [1]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英国剧作家和诗人。这句诗出自他的《魔鬼梅菲斯特》。梅菲斯特,就是浮士德传说中的魔鬼,后者正是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这个魔鬼。

  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地狱。也不是什么来世。但他也知道,这不是现实的分支;那棘刺穿透了他真实的身体!八厘米的有机钢铁穿透了他的胸脯!可他没死。他没流血。这是某个真实之地,某个真切之物,但不是地狱,也不是人世。

  这里的时间很古怪。塞利纳斯以前知道时间会拉长,会变慢——坐在牙科医生椅子上暴露出神经的痛楚,待在医疗诊所候诊室等着治肾结石的痛苦——时间可以变慢,愤怒的生物钟的指针休克不动,时间也仿佛不动了。但那时,时间其实是在动的。牙根管填充手术完成了。超级吗啡终于抵达了,生效了。但在这儿,没了时间,空气也凝固住了。痛苦是波浪的涡流和泡沫,而那波浪永不停歇。

  塞利纳斯既愤怒又痛苦地尖叫。在他的棘刺上扭动。

  “天打雷劈!”他终于说出了口,“天打雷劈的狗娘养的直娘贼。”这些词语是另一个生活的遗迹,在这棵树的现实之前,从前的生活都仿佛成了梦境。塞利纳斯仅仅恍惚记起了那生活,他也恍惚地记起了伯劳把他带到了这里,把他刺在这里,留在了此处。

  “哦,上帝啊!”诗人尖叫道,双手抓着棘刺,想要把自己抬起来,以减轻那沉重身体带来的痛楚,那重量无限加大了那无限的痛苦。

  底下是一幅风景。他远眺到几里外。那是静止不动的纸型立体布景,是光阴冢的山谷以及远处的沙漠。连那死寂之城和远山也被复制成了塑化贫瘠缩微模型。这些都无关紧要。在马丁·塞利纳斯的心中,只有这棵树和那痛苦,这两者不可分割。塞利纳斯在剧痛中咧嘴大笑,露出他的牙齿。当他还是旧地上的孩子时,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阿马尔斐·施瓦茨曾去参观过北美保护区的天主教公社,了解了他们拙劣的神学理论,之后他好多次取笑“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罚”。当时,年轻的马丁张开手臂,叉开双腿,仰起头说道:“哎呀,我能从这儿看到整个城市。”阿马尔斐放声狂笑。

  塞利纳斯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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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并没有真的流逝,但是过了会儿,塞利纳斯的头脑回到某种类似线形观察的东西中去了……不同于盲目接受的痛苦组成的沙漠中那星星点点、毫不连贯的清晰纯粹的痛楚绿洲……在他对自己痛苦的线形感觉中,塞利纳斯开始把时间强加在这永恒之地上。

  首先,猥亵之语让他的痛苦变清晰了。他把痛苦喊了出来,愤怒也变得清晰透彻了。

  然后,在喊叫和痛苦的纯粹痉挛之间的疲惫时间中,塞利纳斯沉浸于思索。起初,这仅仅是为了对头脑里的时刻表进行排列细数,那些时间把十秒前的痛楚和即将到来的痛楚分隔了。塞利纳斯发现,在聚精会神的时候,那痛楚会稍微减轻——虽然仍无法忍受,仍驱赶着所有的真正思想,就像风中的烟云,但或多或少总是减轻了。

  于是塞利纳斯开始集中精神。他尖叫着,谩骂着,扭动着,但是他集中着精神。由于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让他集中精神,他只能集中在痛苦之上。

  痛苦,他发现,是有结构的。它有一个建筑平面图。它的结构比一只拥有腔室的鹦鹉螺更加复杂,比扶壁众多的哥特大教堂带着更多巴洛克风格。即使在喊叫时,马丁·塞利纳斯也在研究着他那痛苦的结构。他意识到,那是一首诗。

  塞利纳斯第一万次拱起身体,拱起脖子,在这不可能缓解痛苦的地方,搜寻着痛苦的缓解,但是这次,他看见了头顶五米高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挂在一个没啥两样的棘刺上,在那虚幻的痛楚中扭动着。

  “比利!”马丁·塞利纳斯喘息着,这是他首个真实的想法。

  从前的君王和恩主越过无边无尽的深渊凝视着,已经被痛苦蒙蔽了双眼,同蒙蔽了塞利纳斯的双眼一样,但是他还是微微侧过身,似乎在这名字被遗忘的地方,回应对他名字的召唤。

  “比利!”塞利纳斯再次喊道,然后由于痛苦,眼前一片模糊,头脑也一片模糊。他集中在痛苦的结构上,跟随着它的模式,仿佛他在追踪这棵树的树干、树枝、嫩枝和棘刺。“陛下大人!”

  塞利纳斯听见另一个声音盖过了那喊叫声,然后惊奇地发现喊叫声和那声音都出自自己之口:

  ……汝乃幻梦之物;

  汝之狂热——细想地球;

  若有望,福佑待汝何?

  何者避风港?万物皆有居;

  众人皆有喜悦痛苦之每一天,

  不论他的辛劳是高尚是低下——

  痛苦唯一,喜悦唯一,截然不同:

  唯有梦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虽罪有应得,但带着更多的忧愁![2]

  [2]此诗出自济慈的《海伯利安的陨落:一场梦》。

  他知道这首诗,不是他的,而是约翰·济慈的,他感觉到,这些词语越发地构建起他周身的痛苦混沌。塞利纳斯知道,这痛苦与生俱来——是宇宙给予诗人的礼物。它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物理反应,将其赋予诗文、散文、所有那无用的生命时光。它比痛苦更痛苦;它是忧愁,因为宇宙给万物痛苦。

  唯有梦想者怨恨自己的一生,

  虽罪有应得,但带着更多的忧愁!

  塞利纳斯叫着,但是没有尖声喊叫。树上那痛苦咆哮仅仅缓和了一秒钟工夫,它们更多是精神上的,而非肉体上的。在全心全意的海洋中,有一座分散注意的小岛。

  “马丁!”

  塞利纳斯拱起身,仰起头,试图在那痛苦的阴霾中聚焦。哀王比利正看着他。看着。

  哀王比利嘶哑地叫出了两个音节,经过无穷无尽的时间之后,塞利纳斯终于听出来,那是“再来”。

  塞利纳斯痛苦地尖叫,在盲目的肉体反应的抽搐下扭动着身子,他停下来时,精疲力竭地左右摇摆,痛苦没有减弱,但是由于疲惫毒素的作用,已经被脑子的发动机驱赶走了,他让内心的声音呼喊出来,开始低声吟唱起来:

  来买烈酒!那位最大的大王!

  来买烈酒!那位最苦的苦王!

  来买烈酒!那位最渴的渴王!

  来买烈酒!那位最哀的哀王!

  烈酒!叩叩首

  我的脑门低如斗,

  你的臂膀遮我头!

  烈酒!瞅一瞅

  所有感情来折磨

  你的苍白身上肉![3]

  [3]这首诗摘自济慈的《来买烈酒!那位最大的大王!》。

  寂静的小圆圈扩大,包进了边上的几个分支、一把棘刺,那上面挂着一簇簇极端痛苦的人类。

  塞利纳斯抬头凝望着哀王比利,被他出卖的君王睁开了他的眼睛。两个多世纪以来,恩主和诗人第一次互相对望。塞利纳斯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正是这句话把他带到了这里,挂在了这里。“我的王,对不起。”

  比利还没作出反应,尖叫的合唱队还没淹没任何反应,空气骤然改变,那冻住的时间感突然搅动起来,荆棘树突然开始摇曳,似乎整棵树突然朝下坠落了一米。随着枝丫颤动,刺穿他身体的棘刺撕扯着塞利纳斯的内脏,一遍遍撕扯着他的肉身,他和其余人一起尖叫。

  塞利纳斯睁开双眼,他看见,那天空是真实的,那沙漠是真实的,光阴冢正在闪光,风在呼啸,时间又开始流淌。这种折磨没有半点缓减的迹象,但是头脑又开始清醒了。

  马丁·塞利纳斯热泪盈眶,他大笑着。“瞧,老妈!”他叫着,哈哈大笑,钢铁长矛仍然屹立在粉碎的胸膛上,探出了一米,“我能从这里看到整个城市!”

  “赛文先生?你还好吧?”

  我的头枕在手上和膝盖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声音的方向转去,要睁开双眼真是痛苦,但是没有痛苦比得上我刚刚经历到的东西。

  “阁下,你还好吧?”

  花园里没人在我边上。声音来自一只微型遥控装置,那东西在我面前半米处嗡嗡作响,大概是政府大楼某处的安全人员。

  “嗯,”我勉强开口,站起身,擦掉膝上的砂砾,“没事。我突然感到……一阵疼痛。”

  “阁下,医疗人员两分钟内就能赶到。你的生物监控没有显示出什么器质上的问题,但是我们能……”

  “不,不,”我说,“我没事。随它去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遥控装置翩然飞动,就像一只受惊的蜂鸟。“好的,阁下。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花园和地面监控会给你回复的。”

  “走开。”我说。

  我走出了花园,穿过政府大楼的主厅——现在那里所有的检查点和安全守卫都到齐了——穿越了鹿苑那风景如画的土地,走了出去。

  码头区很安静,我从未见过特提斯河如此平静。“发生什么事了?”我问码头上的一名安全人员。

  守卫接入我的通信志,确认了我的可执行超驰信号和首席执行官的授权证,但是仍没急着回答我。“通往鲸心的传送门被关闭了,”他懒散地说道,“河流绕开了。”

  “绕开?你是说特提斯河不再流经鲸逖中心了?”

  “对。”一条小艇向我们开来,他把护目镜翻下来,确认了里面的两个安全人员,又把它拉了上去。

  “我能从那儿出去吗?”我指着河上游显示出灰色不透明幕帘的高高传送门。

  守卫耸耸肩。“可以。但是你不允许从那里返回。”

  “不打紧。我能乘那条小船吗?”

  守卫对着珠状麦克风低声细语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那条小船,坐在船尾的座位上,紧紧抓着船舷上沿,直到那摇晃停息下来。我按了一下动力触显,说道:“开动。”

  电力喷气引擎嗡嗡作响,小气艇发动了,前端探进河里,我朝上游指去。

  这辈子我从没听说特提斯河被警戒隔离过,但是现在远距传输器的幕帘明显是单向且半透明的隔膜。小船嗡嗡地驶了进去,我甩甩肩,摆脱掉刺痛感,环顾左右。

  我身处复兴之矢那巨大的运河城市之一——也许是阿德蒙,也许是帕莫洛。这里的特提斯河是一条主道,有许多附属的支流。平常,这河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外道的观光贡多拉(一种狭长的轻型平底船)以及中道的富人游艇和“无所不达”。今天这是一座精神病院。

  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船只阻塞在中道,两个方向的都有。船屋上高高垒着家当,而小艇载着沉重的货物,看上去最小的浪花或者波动都会把它们掀翻。来自青岛-西双版纳的成百上千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中式帆船,同来自富士星的身价百万的公寓游艇争夺着水道。我猜这些住宅船中有些从未离开过它们的停泊处。在这木头、塑钢和有机玻璃的暴乱之中,“无所不达”仿佛银蛋一般自由穿梭,它们的密封场设置在全反射状态。

  我询问了数据网:复兴之矢处于第二波攻击之列,离入侵还有一百零七小时。我觉得很奇怪,富士星的难民怎么也挤在这些水道里,那个世界离斧子砍下来还有二百多个小时呢。然后我意识到,虽然鲸心从水道里移去了,但特特斯河仍然流经原先的那些世界。来自富士星的难民其实是从青岛来的,那里离驱逐者入侵还有三十三小时,他们穿越了还剩一百四十七小时的天津四丙,穿越了复兴之矢,想去吝啬星或者草地世界,两者此时都没遭受多大威胁。我摇摇头,找到了一条相对来说比较健全的支道,我在那儿望着这疯狂的一切,我心里琢磨着,当局什么时候会变更河道,让所有受威胁的世界直接流到避难所去呢。

  他们能这么做吗?我心里琢磨着。特提斯河是技术内核安置的,是在霸主五百年华诞送给它的礼物。不过,当然,悦石或者谁肯定想过叫内核帮忙撤离民众。有吗?我琢磨着。内核会帮忙吗?我知道悦石相信内核中有股力量下定决心要消灭人类——这次战争是她毫无余地的选择。如果反人类的内核力量想要执行它们的计划,这是多简单的方法啊——它们仅需拒绝撤离这数十亿被驱逐者威胁的人类!

  我一直在笑,不管如何狞笑,但是当我意识到技术内核维系并控制着远距传输器的网络,我也得依靠它们来逃离这些受威胁之地时,我的笑容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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