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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第5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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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米亚盯着诗人。“那就是我和领事。”她说,语气相当冷静。

  塞利纳斯耸耸肩。

  布劳恩·拉米亚从外衣中抽出另一张纸:“我抽到了六号。我能达到什么目的?不是一样轮到我。”

  “那么,也许凶手不想让马斯蒂恩将要说的东西说出口。”诗人说。他再次耸了耸肩。“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伯劳已经开始对我们屠杀了。为什么我们以为到得了光阴冢呢?在从这里到济慈半程远的地方,这东西的杀戮就已经开始了。”

  “这跟其他杀戮不同,”索尔·温特伯说,“这是伯劳朝圣。”

  “伯劳朝圣又怎样?”

  众人沉默不语,领事走到窗前。疾风卷着劲雨,将草海遮掩了起来,雨滴打在铅条镶嵌的窗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运输车又开始抢风而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车子朝右舷猛烈歪去。

  “拉米亚女士,”卡萨德上校问,“你觉得现在讲故事可以吗?”

  拉米亚抱起双臂,盯着窗玻璃,那上面泛着条条雨迹。“不。等我们下了这条该死的船再说吧。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味。”

  风力运输船于午后抵达朝圣者歇脚地的码头,但暴风雨和暗淡无力的光线让疲倦的乘客觉得已经是傍晚了。这是他们旅程的倒数第二个舞台,在这场戏开始的时候,领事曾指望,会有伯劳神庙的代表跟他们见面,但现在,这个朝圣者歇脚地在领事眼里,似乎跟边陲一样空寂。

  运输船向山麓小丘驶近,笼头山脉映入眼帘,那初次的印象真是激动人心,就跟远航后初见陆地一般。虽然冷冷的雨滴仍旧连绵不绝,但是六名自封的朝圣者还是赶紧来到甲板上,一睹为快。山麓小丘凋零萎靡,富有美感,那褐色的婀娜曲线和兀然隆起的丘峦,和草之海单调的翠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灰白的平面暗示出远处九千米的顶峰,低云很快横亘其上,但即便被云彩截去了顶端,那景象还是令人叹为观止。万年雪线之下,便是曾经的朝圣者歇脚地——一堆堆破烂不堪的小屋和廉价旅馆。

  “如果他们毁掉了缆车索道,我们就完了。”领事嘀咕着。虽然他之前尽量不去想这事,但现在却让他一阵反胃。

  “我看见最前面的五座塔楼了,”卡萨德上校说,他正拿着动力望远镜观察,“看上去似乎完好如初。”

  “看见车厢了吗?”

  “没……等等,看到了。站台门口有一辆。”

  “有移动的吗?”马丁·塞利纳斯问,他显然知道,如果缆车索道坏掉了,他们的境地将变得非常艰难。

  “没有。”

  领事摇摇头。即使天气坏透了,即使没有乘客,车厢还是会一直开动着的,这样做是为了让巨型索道保持伸展,不至于结冰。

  风力运输船还没有收起风帆,还没有探出踏板,六人便已经把行李搬到了甲板上。现在,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衣,抵御这恶劣的天气——卡萨德披着军部的热迷彩斗篷;布劳恩·拉米亚穿着长长的外衣,它被叫作堑壕衣,人们很早就忘了这名字的缘起;马丁·塞利纳斯裹着厚厚的毛衣,变幻莫测的风刮着,上面的毛泛起波纹,时而显出黑色,时而显出灰色;霍伊特神父一身长长的黑色着装,比以前更像是一个稻草人;索尔·温特伯穿着厚厚的鹅绒夹克,把他和孩子一并裹了起来;领事穿着薄薄的大衣,但这件衣服很保暖,是妻子在几十年前给他的。

  “马斯蒂恩船长的东西怎么办?”索尔问。他们已经站在了踏板的顶上。卡萨德已经前去打探村庄了。

  “我来拿,”拉米亚说,“我们把他的东西带上。”

  “我总觉得不好,”霍伊特神父说,“我是说,就这样走掉。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来缅怀一下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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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可能死了。”拉米亚提醒道,她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拎起了四十公斤重的背包。

  霍伊特面露疑色:“你真的相信马斯蒂恩先生可能还活着吗?”

  “不。”拉米亚说。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上。

  卡萨德在码头尽头向他们挥手,他们搬着行李离开了寂静的风力运输船,没人回头看一眼。

  “那里没人吗?”他们向上校走去,拉米亚叫道。

  高大男人的斗篷显出灰黑的变色龙模式,隐没在黑暗中。

  “没人。”

  “尸体呢?”

  “没有,”卡萨德说,他转过身,朝索尔和领事看去,“你们从船上的厨房拿了东西吗?”

  两人点点头。

  “什么东西?”塞利纳斯问。

  “食物,够我们吃一星期了。”卡萨德说,他转身向山上的缆车站望去。领事第一次注意到,上校臂弯里夹着一把长长的突击武器,它在斗篷下隐约可见。“我们不知道前面会不会有食物。”

  我们活得了一周的时间吗?领事想。他没有吭声。

  他们往返了两次,把装备搬到了站台里。寒风吹过敞开的窗户,吹过黑色建筑的碎裂圆顶,尖利地啸叫着。返回时,领事和雷纳·霍伊特合力抬着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他抬着一端,而霍伊特气喘吁吁地抬着另一端。

  “我们为什么要把尔格带在身边?”霍伊特大口喘着气,来到通向站台的金属阶梯的底部。站台上铁锈斑驳陆离,仿若橙色的地衣。

  “我也不知道。”领事说。他也在大口喘气。

  站在终端站台上,他们可以眺望到草之海的远方。风力运输船蹲坐在原处,船帆收起,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黑东西。暴风雪掠过大草原,无数的高高草茎上,似乎正泛着白色浪花。

  “把东西抬上缆车,”卡萨德喊道,“我到上面去,看看能不能在操纵舱里把这行走装置重启一下。”

  “难道它不是自动的?”马丁·塞利纳斯问,他那小脑袋几乎隐没在厚厚的毛皮中,“就像风力运输船一样?”

  “我想不是,”卡萨德说,“进去。我去看看可不可以让它开动。”

  “如果它开了,你没来怎么办?”拉米亚对着上校远去的背影喊道。

  “不会的。”

  缆车里冷得要命。前车厢里有把金属椅子,小小的后车厢有十几张破烂床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车子很大——至少有八米长,五米宽。前后车厢中间由细薄的金属舱壁隔断,没有门,仅仅开了个口子。后车厢的角落里有个小型洗漱台,差不多跟马桶一般大小。窗台齐腰高,窗户一直升到舱顶。

  朝圣者们把行李堆在宽阔地板的中央,嗵嗵嗵地走来走去,挥着手臂,或者用其他办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马丁·塞利纳斯笔挺地躺在一条长椅上,全身缩在毛皮中,只露出脚和头顶。“我忘了,”他说,“他妈的怎么把暖气打开啊?”

  领事朝黑色的照明仪板瞥了一眼:“这是电暖。上校开动缆车的时候,就会有暖气了。”

  “开不开得动还说不定呢。”塞利纳斯说。

  索尔·温特伯给瑞秋换了尿布。现在,他又把她包在了婴儿暖衣中,抱在胸前摇晃着。“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他说,“你们两个都来过?”

  “对。”诗人说。

  “我没有,”领事说,“但我见过缆车的照片。”

  “卡萨德说过,他曾经是沿着这条路回济慈的。”布劳恩·拉米亚在另一间房间里叫道。

  “我想……”索尔·温特伯甫一开口,便被打断,齿轮发出巨大的研磨声,车身猛烈倾斜,摇晃起来,令人晕头转向。接着,缆绳突然动了起来,车子开始摇摇摆摆地前进。每个人都冲到面朝站台一侧的窗户前。

  先前,在卡萨德爬上长长的阶梯,跑到操纵舱之前,他已经把装备扔到了车厢里。现在,只见他跑出了操纵舱的大门,从长长的阶梯上一滑而下,朝缆车飞奔而来。车子已经远离站台的装载区。

  “他过不来了。”霍伊特神父小声说道。

  还有最后十米,卡萨德全速冲刺,双腿长得不可思议,有点像卡通人物贴纸。

  缆车滑出了装载槽,摇摇晃晃脱离了站台。车子和站台之间,已经隔开一段距离。八米之下是坚硬的山岩。站台甲板上覆着的冰面上,有着一条条裂纹。卡萨德全速跑来,但车子已经驶离。

  “快!”布劳恩·拉米亚尖叫道。其他人也一同喊着。

  领事抬头望去,缆绳上包着一层冰,随着车子向前向上驶去,它们正噼啪作响,碎落下来。他重新回头看去,太远了,卡萨德肯定过不来了。

  费德曼·卡萨德跑到了站台边缘,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领事第二次想起在卢瑟斯动物园上看见过的旧地美洲豹。他隐隐想象着,上校的脚滑倒在一块冰块上,长腿水平探出,然后无声地坠向下面的雪岩。然而,卡萨德似乎飞了起来,那一刻,时间被定住了,他的长臂张开,斗篷飞在身后。接着,他消失在了车子后面。

  传来一声“砰”,一分钟的漫长等待,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现在,他们已经升到了四十米的高空,正朝第一座塔攀去。又过了一秒钟,大伙看见卡萨德出现在了车子的弯角上,他紧紧抓着一溜儿冰凹和金属把手,费力前行。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把舱门拉开。十只手把卡萨德拉进了车子。

  “感谢上帝。”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气。

  上校深深吸了口气,顽强一笑:“那儿有个紧急制动手刹。我用沙包把拉刹压住了。我可不想让车子回去再来一次。”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迅速迫近的维护塔,以及远处上方的云幕。缆绳一路向上,消失在远方。“现在,我猜,不管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穿山越岭了。”

  “穿越要多长时间?”霍伊特问。

  “十二小时。也许不要那么多。有时,如果风太大、冻得太厉害,操纵者会把车停下来。”

  “我们这次可不会停下来。”卡萨德说。

  “除非缆绳在哪里断了,”诗人说,“或者我们撞到什么拦路虎。”

  “闭嘴,”拉米亚说,“谁想热点饭吃?”

  “快瞧。”领事说。

  他们走到前窗边。缆车升到了最后一个婀娜的褐色山麓小丘上,相距一百多米。他们朝几千米的下方及身后瞥了最后一眼,那儿有站台、朝圣者歇脚地的破屋和静止不动的风力运输船。

  然后,雪花和厚云将它们包了起来。

  缆车上没有真正的烹饪设备,但是后舱有一台冰箱,还有一台微波仪,可以用来加热食物。拉米亚和温特伯把运输船厨房上带出来的各种肉和蔬菜搅在一起,做出了一道还算过得去的炖肉。马丁·塞利纳斯拿出酒瓶,那是他从“贝纳勒斯”号和运输船上拿的,他选了瓶海伯利安勃艮第葡萄酒,配着炖肉喝着。

  就在众人快解决完晚饭的时候,原先紧贴着窗子的黑暗突然一下明亮起来,接着那黑暗全部消散了。领事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突然重现的落日。日光照进缆车,车子里充满了超凡入圣的金色光芒。

  大伙不约而同发出叹息。看样子,黑暗几小时前便降临了,但是现在,他们乘着缆车升到了云海上,群山就像一座座列岛,矗立在这儿,辉煌的夕阳正热情款待着它们。海伯利安的天空从白天的蓝绿光芒转而变深,成了夜晚的湛青色,而金红色的太阳点燃了云塔,点燃了冰与石的巨顶。领事举目四顾,一分多钟前,他的朝圣者同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又黑又小,而现在,大家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的确啊,这样好多了。”

  领事抬头向他们的旅行线望去,巨大的缆绳延伸向远方,缩成一条细线,然后不见了踪影。上方几公里的顶峰处,是下一个金光闪闪的维护塔。

  “总共有一百九十二座塔,”塞利纳斯语气平平地说着,活像一个导游在兴致索然地作介绍,“每座塔都是由耐用合金和晶须碳建造而成,高八十三米。”

  “我们肯定在很高的地方。”布劳恩·拉米亚的声音很轻。

  “缆车旅行总长九十六公里,最高点在枯窠山的顶峰,这座山是笼头山脉的第五高峰,高度达九千二百四十六米。”马丁·塞利纳斯单调而低沉地说道。

  卡萨德上校左右四顾:“车舱被加压了,刚才我觉察到了压力变化。”

  “大家瞧。”布劳恩·拉米亚说。

  太阳好长时间都栖息在云彩水平线上。现在,它已经沉浸了下去,仿佛从下面将暴风云的内部点燃了,并沿着整个世界的西方边缘,投下了五光十色的华丽衣饰。雪檐和雨凇仍然在西部高峰的侧面闪耀,这些高峰拔地而起,比慢慢上升的缆车还要高一千来米。此时,还有不少明亮的星辰出现在渐渐变黑的苍穹之中。

  领事转过身,看着布劳恩·拉米亚:“拉米亚女士,为什么不在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呢?抵达要塞或入睡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拉米亚呷完最后一点酒:“还有谁想现在听?”

  玫瑰红的暮光射下,众人齐齐点头。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说。她放下空杯子,把双脚抬到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了她的故事。

  侦探的故事:漫长的告别

  他刚走进办公室,我便知道这个案子不同寻常。他太美了。我不是指他长得女性化,或者像全息电视上的那些名模一样带着女人气,仅仅是……美啊。

  他个子不高,和我差不多,而我是在卢瑟斯的一点三倍重力场中出生成长的。只消一眼,我就看出这位来访者不是来自卢瑟斯——他结实的身材按环网的标准来说,真是匀称至极,看起来不但健美而且瘦削。他的面部带有一种坚毅的表情。低垂的眉梢、高高的颧骨、紧凑的鼻梁、坚实的下巴,还有宽阔的唇线——从侧面看深具美感,又略显固执。他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年龄看起来在二十七八标准岁上下。

  当然,他刚走进来的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客户么?第二反应则变成了:天,这个家伙可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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