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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第四章 是邪非邪

  高伯蹇,倘若人如其名,理应高高大大,至少,是个威风凛凛的战场杀将。

  其实不然。

  将军案台后坐着的高伯蹇,矮矮圆圆、黑黑胖胖,脸上的肉一层叠着一层,下耷的厚厚眼皮几乎要把绿豆小眼给遮没了。他很响地啜了一口酒,用袖口抹了抹嘴唇,眼中透出既欣喜又迫切的光来:“先生,继续,继续说。”

  于是那坐在案台对面摇着雉毛长尾扇的丘山先生——高伯蹇的亲信幕僚,或者说是狗头军师,摇头晃脑,拿腔拿调,继续为高伯蹇演说投诚西岐之后的生存之道。

  插一句,时下正值秋冬之交,丘山先生的雉毛长尾扇绝非纳凉之物——事实上,殷商时出现的扇子,那时称“翣”,起初都是用作装饰的。所以丘山先生将手中的雉毛扇摇得风生水起,用意并非取凉,而是觉得这样一来,自己的气质更加卓尔不凡,风度更加翩翩优雅。

  丘山先生一边摇扇,一边慢悠悠地指点高伯蹇的人生。

  “西岐将领,素来不怎么瞧得起殷商的降将——土行孙邓婵玉夫妇算是功劳不小了吧?将军今日也看到了,他们和西岐战将的关系颇为疏离,远远谈不上热络。将军也是殷商投诚过来的将领,更须行事低调,不要太过张扬。”

  “那是,那是。”高伯蹇猛点头,兼赞叹不已,恨不得掏出个笔记本记下重点,时时研读,温故知新。

  “目下看来,武王自然是西岐的首领——但是绝大多数的权力,还是控在姜子牙手中。”

  高伯蹇露出“然也,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来。

  “要说姜子牙,不能不说起他的身边人。姜子牙的女儿邑姜,嫁给了武王。”说到此略略压低声音,“倘若武王事成,将来这邑姜,就是武王的皇后啊。届时,姜子牙的权势还不更是如日中天?”

  高伯蹇重重地捶了一下案台,唏嘘不已:“先生说的,我也知道,但是今次驰援,丞相连见我都不曾见,又如何攀上关系?邑姜已经嫁给了武王,想从邑姜处通关节,更是想都别想。”

  丘山先生哼了一声,内心很是不屑,但是面上是绝不会现出来的:“将军怎么糊涂了?今日在端木营见到的端木翠,是姜子牙的义女啊。”

  高伯蹇连连摆手:“只是义女,这关系可疏了去了。”

  “非也!”丘山先生一阵激动,双手猛地扒住案台边缘,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高伯蹇吓了一跳,赶紧将面前还未饮的一盏茶推过去:“先生辛苦,喝茶,喝茶。”

  丘山先生摆摆手,复又恢复了世之大儒的姿态:“将军这么想,未免谬之大矣。姜子牙是什么人,什么阿猫阿狗他都认作义子义女的?”

  说罢还很富幽默感地拿自己举例:“怎么不见他认我?”

  “那是,那是。”高伯蹇虽然脑中一片莫名,脸上装出的恍然表情倒是逼真得很。

  “姜子牙认端木翠作义女,个中深意绝非常人所能明了。”丘山先生很是骄傲于自己“非常人”的见地,“端木翠的生父是端部落的首领端木桀骜,母亲是虞山部落首领的女儿虞山望姬。这两个部落势力不小,兼又远离岐山,掌控起来本就不易。文王姬昌在时,用的是离间之计,让这两个部落互生龃龉,频起争斗,这样一来互有损耗,就落得姬部落独大,端部落与虞山部落,任何一方,都无法与姬部落抗衡。谁知端木桀骜偏偏喜欢上了虞山望姬,谁知虞山部落的首领竟将女儿嫁过去,谁知道两个部落竟联姻了!”丘山先生连用三个“谁知”,心中的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呢?”高伯蹇听得渐入佳境。

  “虞山部落的首领只有这一个女儿,按照规矩,虞山望姬是未来的虞山部落首领,端木桀骜是端部落的首领,那么他们生出的后代,不论男女,未来都是要统领两大部落的。”

  “那就是端木翠了?”高伯蹇双目放光。

  “是啊……”丘山先生感叹,“可惜事不从人愿,端木桀骜大婚之后一年就亡故了,虞山望姬生下端木翠之后思夫心切,一直郁郁寡欢,七年后也去了。”

  “想不到端木将军身世如此坎坷。”高伯蹇顿起怜香惜玉之心。

  “更坎坷的还在后头呢。”丘山先生很是嫌弃高伯蹇没见过世面,当然,面上神色依然不显露半分,“端木桀骜的弟弟端木犜觊觎首领之位,欺负端木翠年幼,说什么端木翠父母地下孤寂,无人尽孝,连哄带骗,哄得端木翠同意为母亲殉葬。”

  “同、同、同意殉葬?”高伯蹇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对外说是这样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同意了?”丘山先生体现出严谨的求证态度来,“端木翠当时年纪小,许是被逼的也说不定。总之虞山望姬死后第二天,端木犜做主,一大一小两口棺椁都入土了。”

  “埋、埋、埋……真埋了?”高伯蹇双眼发直。

  丘山先生点头:“虞山部落与端部落离得有些距离,本来听说虞山望姬死了,大半数的族人头上扎着蒲草捧着随葬的土陶赶往端部落吊丧,刚走到半路呢,忽然又听到这个消息……”

  “这可坏了。”高伯蹇适时插话。

  “那可不。”丘山先生追忆前景,历历如在眼前,“一听说连小主人都给埋了,奔丧的虞山部落族人可炸了窝了,听说有那老弱的,当场便气死了。青壮族人捶胸顿足,半道上大哭失声,砸了所有的土陶,纷纷把头上扎的蒲草都扯了缠在腕上——虞山部落逢战要在腕上缠蒲草,这是要同端部落开战了。”

  “然后呢?”高伯蹇迫不及待想知道下文。

  “然后?那还用说?”丘山先生激动得脖子上青筋直暴,“虞山部落那是倾巢而出啊,连妇人都把待哺的幼儿缚在背上出征,临行前一把火烧光了部落屋舍,意指这一战有去无回,要么歼了端部落,从此之后占据端部落的聚居地;要么战败,无颜再回旧地,死生由天。”

  “这样未免也太……”高伯蹇不知该怎么说,“若真的战败了,虞山部落岂不就此亡族?”

  “他们也想到了这一点,从族人中挑选出六名与端木翠同岁的孩童,三男三女,送去了与虞山部落交好的捭耆部落,以防万一虞山部落战败,希望这三男三女结亲,繁衍后代,以期来日重兴虞山部落。”

  高伯蹇点头,对虞山部落留有后路的做法深深赞同。

  “当时文王与姜子牙正在附近巡狩,闻听此事之后,彻夜赶来——要知道他们虽不乐于见到端部落与虞山部落交好,但是绝不希望见到两大部落做生死之争,折损了这两大部落,西岐的国力等于削减了十之三四,根本没有能力与殷商抗衡。”

  “说来也巧,到得适时,两大部落才开战不久,文王与姜子牙费劲心力才将两家暂时调解开来,言说先行丧葬仪式,让死者安寝。”

  “于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暂停兵戈,为虞山望姬和端木翠行祭天之礼。哪知典礼之上,原本晴天历历,忽然……”

  他这声“忽然”调子蓦地转作尖细,眼睛刹那间瞪得滚圆,绘声绘色,吓得高伯蹇差点滚落案下。

  “忽然之间电闪雷鸣,天地间黑得不见五指,只余祭天的火焰柴堆熊熊燃烧。虞山部落的大巫师本来围着柴堆静坐念咒,腾地就立起身来,径直行至姜子牙近前,叩首不止,说听到端木翠的哭声,部落的小主人在地下受苦,请姜子牙开棺。”

  “当时是虞山望姬和端木翠下葬的第三天,姜子牙左右为难,但是虞山部落群情激奋,只得下令掘坟开棺。”

  “然后,端木翠又活了?”高伯蹇心惊肉跳,他早上才见过端木翠,虽说明白知道端木翠本就活着,但是竟是这样“活过来”的,实在匪夷所思。

  “坟墓掘开之时,莫说是那大巫师,近前之人都听到了棺中哭声。端部落族人面如土色,叩头不止。姜子牙也觉奇怪,挥剑斩开缚棺索,就听砰的一声,棺盖裂开,端木翠直接从棺中坐起来了。”

  高伯蹇实在经受不住这一惊一乍,抖抖索索道:“这个这个……端木将军,怎么会直接从棺中坐起来了?是先生亲见的吗?她那时,早该死了吧?”

  丘山先生摇头:“都是听说,怎么会是亲见。据说端木翠坐起之后,黑云弥散,阳光重新照射下来,近前的人都看得清楚,棺椁内壁,一道又一道抓痕,有的深可逾寸,哪里是她一个稚幼孩童能办得到的?”

  “后来端木翠成为姜子牙帐下第一女战将之后,有一种说法流传开来,说是真正的端木翠在棺中就已死了,后来复活,其实是被地下的恶鬼附身。细想想倒也有几分可信,端木翠的戾气一直很重,行兵斗阵,悍勇狠辣,一般将领都惧她三分。在殷商战将中,更有人称她为鬼煞,谈之色变。”

  “原来鬼煞说的就是她!”高伯蹇恍然大悟,“难怪之前总听说‘鬼煞旗,望风靡’,我还莫名所以,原来说的就是她……”

  丘山先生忽然意识到对高伯蹇的指点离题万里,已经偏到鬼故事环节上,咳嗽两声,赶紧拉回正题:“端木翠既然不死,端部落和虞山部落的族人自然还是奉她为主。姜子牙认了她作义女,只要端木翠听话,无形之中,等于把两大部落的人都牢牢控在了手中,你说这义女认得岂非大大合算?姜子牙,哼哼,就是个人精。”

  “跟随姜子牙之后,端木营的兵将只来自虞山部落、端部落以及之前提过的捭耆部落族人。有人指她护短,乃是因为她不收新丁不纳降兵,所有兵将都是心腹子弟,打一个少一个,自然珍之重之。端木翠旗下有四偏将七副统,送到捭耆的三男之中,出了两个偏将一个副统,三女之中,出了一个偏将,兼作端木翠心腹使女,名唤阿弥的,将军今日也见过了。端木翠这条命,间接可以说是虞山部落族人所救,所以她对虞山部落最为亲厚,在端木营,同一级别之中,虞姓兵丁的地位更高,譬如今次跟随将军一起来安邑的两名副统,一唤虞都,那就是虞山部落的,另一唤捭和子,那是捭耆部落的。同为副统,但是……”

  点到为止,其意不言而喻。

  高伯蹇显然也深得其精髓:“原来如此,看来趁着在安邑这两日,我要多多与虞都副统亲近亲近……”

  正说到酣处,帐外骤起铜铙金磬之声,高伯蹇还未反应过来,帐外的传令官已经跌跌撞撞冲将进来。

  “大胆!”居然不请示就进帐,无组织无纪律,高伯蹇很是恼火。

  “将、将、将军,大事不好,端木营的副统遇害了!”

  啥?

  高伯蹇与丘山先生一齐傻眼。

  先反应过来的是高伯蹇,刚刚上过端木营的知识课,很是活学活用:“遇害的副统……是哪、哪一个?”

  “虞都副统。”

  高伯蹇两眼一抹黑,晕了。

  展昭睡时素来警醒,何况这一晚与成乞诸人缠斗,睡得本就不沉,外间动静一起,即刻起身。

  凑近窗扇细听,却是旗穆丁和旗穆典兄弟脚步匆匆,低声絮语些什么。展昭置之一笑,正待折回,忽地听到“端木翠”三字,心中一凛,又顿了一顿,待二人步声去远了,这才披起外衣,动作极轻地开启门扇,沿着旗穆兄弟去往的方向追了过去。

  行了几步,眼觑着旗穆两兄弟上了檐台,展昭心下略一思忖,暗运气力,轻身提起,一个倒挂金钩,将身子缀在檐台之下。

  就听旗穆典低声道:“我才看见,就急急召你来了……城楼起灯,依你看是端木营的灯语吧?”

  旗穆丁嗯了一声道:“杨戬、端木翠他们入夜惯用灯语进行军中传唤,高伯蹇那个草包想必也不识得这些。听说他营中跟了两个端木营的副统,现在这灯语,九成是端木营的副统打的。”

  旗穆典奇道:“这就怪了,这一日城中安稳,有什么要紧事,这时辰向主营打灯语?”

  旗穆丁压低声音道:“这一日你我看到城中安稳,可谁知是不是真的安稳,这灯语说的是什么,你是辨得出还是辨不出?”

  旗穆典叹气道:“这是军中密语,隔些日子就变的,我哪能辨得出?这几日怕是要出事,你我都小心着些。”

  旗穆丁失笑道:“自然须得小心,何须你提……”

  两人又絮絮说了一回,这才一前一后离了檐台。

  候着两人走远,展昭才轻身跃将下来,疾步上了檐台,这才发现城楼方向高挂一串六盏明火灯笼,上三盏红光,下三盏绿光,隔了片刻旁侧又起一串,也是六盏明火灯笼,只是每盏灯笼都蒙了一半,只露半盏。展昭知是军中密语,不同的颜色与组合代表不同的传唤,一时也不明所以,因想着:这旗穆一家必非普通邑民,因何连西岐军中的传唤方式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愈想愈是生疑,默立檐台许久,这才折返回房。

  后半夜时,高伯蹇熬不住,打着哈欠回房,不忘交代丘山先生务必将虞都的丧葬牙帐布置得华丽大气。

  “这样一来,端木将军看了,心里想必也会舒服些。”

  天蒙蒙亮时,隐约听到外间马蹄声响,高伯蹇一惊而醒,急问道:“是端木将军到了吗?”

  外间传令兵嘟囔了句什么,高伯蹇没听清,翻了个身,鼾声又起。

  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懒洋洋披衣起床,在帐中踱了个来回,很是悠闲地掀开帘帐……

  高伯蹇忽然傻了。

  只一夜工夫,城周及营内的牙旗旌旗,竟全换作了端木营的!

  不对不对,细细看,好像还有杨戬营和毂阊营的……

  高伯蹇愣了半晌,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领:“端木将军是不是已经来了?”

  “是来了呀。”传令兵很奇怪,“将军之前不是问过了吗?”

  “那那那……杨戬将军和毂阊将军……”

  “端木将军到了不久,杨戬将军和毂阊将军就到了。”

  “你这个……”高伯蹇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他老早计划好,端木翠到的时候,他应该满目伤悲泪流满面,以示对虞都副统的不幸痛断肝肠,给端木翠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下砸了,端木翠到的时候,他非但未能如期出演,还在中军帐里呼呼大睡;更崩溃的是,杨戬和毂阊也一起到了,今次他真是一跟头栽到了姥姥家,再扳回谈何容易?

  高伯蹇叫苦不迭,在虞都丧葬牙帐前踯躅再三,愣是不敢进去。还是丘山先生出来撞见,没好气地将他拽了进去。

  杨戬和毂阊正立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见高伯蹇进来,不咸不淡地冲他点了点头。端木翠单膝跪在虞都尸身之前,掀起尸布查看尸身,听见声音,缓缓转过头来。

  高伯蹇只觉两道锥子般锐利的目光刺将过来,猛地想起丘山先生昨日对端木翠身世的那番讲述,一股凉气自脚底直透天灵盖,舌头打了结一般,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端木翠将尸布重又盖上。毂阊上前一步,将手递给她,端木翠略略点头,扶着毂阊的手借力起身。

  高伯蹇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

  “虞都副统……年轻有为……实是一员将才……本将军与他一见如故……”

  “高将军。”

  “……一见如故,情同兄弟,今次虞都兄不幸遇害,本将军恨不得以身相代……”

  “高将军!”端木翠的声音多了些许不耐烦。杨戬忍住笑,略略别过脸去。

  “端、端木将军……”高伯蹇结巴。

  “虞都的头呢?”

  “头……”高伯蹇额头开始渗汗。

  昨夜虞都的尸身被抬回时,的确是没有头的,他也曾跳脚了半天。但是没有就是没有,总不能临时再长一个。

  “什么人跟虞都有这样大的仇恨,连砍两刀斩首,要虞都死无全尸?”

  “咳……”丘山先生清清嗓子,准备打圆场,话到嘴边,被端木翠冷冷的一瞥给堵了回去。

  “头……”高伯蹇硬着头皮开口,“虞都副统他……”

  “报!”帐外传令兵骤然发声。高伯蹇吓了一跳,正待出声呵斥,端木翠冷冷道:“什么事?”

  “高将军帐下仆射长成乞求见。”

  端木翠皱了皱眉头,看向高伯蹇。高伯蹇向帐门走了两步,怒道:“不知道牙帐内有要紧事相议吗?不见。”

  “仆射长说……他知道虞都副统的头在哪里。”

  西岐军来得蹊跷而又突然,旗穆典当真是一点准备都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如狼似虎的一批人登堂入室。

  旗穆丁也全然失去了素日的镇定自若,随着成乞一干人在屋内屋外翻箱倒柜,他的脸色转作煞白,向着旗穆典惨然一笑,佝偻的躯干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最最得意的,莫过于成乞了。

  他先前暗自将虞都的头颅掩埋在旗穆家的后院,而后奉命前来搜查,原本在屋内翻检一番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旗穆家竟是偌大一座宝山:且不说搜出的那些个寻常百姓家绝不会用的匕首暗器,单凭那几份暗通朝歌的密信,旗穆家已是全族都脱不了罪。

  果不其然,密信送至中军帐,莫说端木翠怒了,连一向持重的杨戬和毂阊都大为光火。这也难怪,前几日姜子牙丞相主持近期工作会议,还强调指出细作问题是重中之重,你旗穆家顶风作案,可不是逮了个正着树了个典型?

  哪还有二话,一个字:抓!

  令出如山,旗穆家顷刻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横竖脱不了一个死字,旗穆典和旗穆丁心意出了奇地一致:豁出去拼了!

  只是两个人力量低微,蚍蜉撼树谈何易,三下两下,便被捆成了麻花一般。

  原本,如果展昭加入的话,战局或许会被拖得长久一些,只可惜自始至终,展昭都未曾拔剑。

  识时务者为俊杰,展昭纵是再愚鲁,也猜到这旗穆家不是普通人家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尽跟西岐军较劲?

  当然,这一点不足以让展昭自愿受缚,真正的原因在于,包围旗穆家的西岐军众,打出的不仅有高伯蹇营的氅旗,还有端木营的。

  这样也好,不管是偷入还是被绑入,总算是进去了。

  只是……

  路漫漫其修远兮,被抓进军营,不代表就能见到主帅。

  展昭,连同旗穆一家,以及旗穆家的一干下人,通通被丢到地牢里去了。

  一夜无眠,旗穆典、旗穆丁兄弟被拉出去受审,归来时浑身血迹斑斑,只剩了半条命。旗穆衣罗扑在父亲身上痛哭,展昭心下恻然,却无法出语安慰。从牢头的冷言冷语之中,他多少也猜到了事情的情由,做细作的,不管是在西岐还是在北宋,下场大抵都是一样的。只是可怜了旗穆衣罗,她委实不知自己的父亲和二叔竟是细作,但同处一室,牵蔓绕藤,若想不被连累,实在是痴人说梦。

  他与旗穆一家,总算是有些交情,如果能见到端木翠,端木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旗穆家一条生路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他自忖是开不了口的。而且端木翠既然身在将位,当明晓主将之责,军中尤其讲究令行禁止,怎么可能因为他而徇私?

  展昭心下惘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牢门辄辄打开和镣锁的碰撞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过来认,是哪一个杀了虞都的?”

  展昭循声看去,见一个面容俏丽的劲装女子缓步过来,正偏了头向边上的男子说话。火光映跃之下,展昭看得分明,那男子一身仆射长打扮,一脸的谄色,却不是成乞是谁?

  展昭心中忽地生出不祥预感来。

  果然,成乞抬眼看向展昭,唇角抹过一丝阴鸷笑意,顷刻间就转作毕恭毕敬,抬起手往前一指:“阿弥姑娘,就是他!”

  阿弥嗯了一声,向前两步,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番,略略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角色,想不到是这样干净利落的人,可见人是不可貌相的。”

  成乞忙道:“阿弥姑娘说得是,我初见到时,哪曾想到他是这般蛇蝎心肠的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阿弥姑娘须得提起十二万分小心。”

  阿弥冷笑道:“我要提起什么小心!犯下这样的大罪,哪还要问什么话,合该直接拉出去斫尸的!只是姑娘另存了心思,才说要见上一见。”

  成乞赔笑道:“也是,在下也猜不透端木将军的心思……”

  之前成乞在端木翠等人面前一通拨弄,坐实了展昭的罪,只盼赶紧把展昭推出去斩了,最怕的就是节外生枝。他心里摸不清端木翠要见展昭的意图,是以七上八下忐忑非常。

  列位,你们不要对端木姑娘抱太大希望,真以为她是明察秋毫,杀之前还要细细审问以免枉杀无辜?

  非也,她另有打算。

  对于端木翠的打算,毂阊说不上是支持还是反对。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巨大的铜荆棘木笼,每一根木笼的栅棍都有手臂粗细,其上绕满尖利的铜刺。

  “你当真是为了让你的副统偏将们练手?”

  “你觉得不妥?”

  “我觉得你是泄愤多些。以六敌一,你的副统操刀持剑全副武装,而他手无寸铁,端木,这不是练手,是杀戮。”

  “他杀了虞都,原本就该死,我只是给他选了另一种死法。再说,我端木营的将士同气连枝,由他们为虞都复仇,合情合理。”

  的确是合情合理。

  毂阊不再说什么,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了开去。

  那个被阿弥带进来的男子,实在不像是个颓丧失势的阶下囚,他的背挺得很直,蓝衣虽然沾尘,却绝无褶皱,面上微露倦色,眼眸却依旧清亮,看不到丝毫的恐惧或是慌乱,平和中带着看不到底的深邃。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来人是谁,毂阊简直会错当他是端木营的客人。

  不过只瞬间工夫,毂阊就察觉到异样了。

  因为自进帐开始,展昭的目光就胶着在一处,再未移开。

  帐中这么多值得他关注的事物,比如杵在当地的自己,再比如,那个巨大的铜荆棘木笼。

  在他眼中,竟都似是透明的。

  毂阊看了看展昭,又回头看端木翠,顿了一回,重又转回头看展昭。

  他并不吃味,也不恼怒,相反的,他觉得好笑。

  糟糕了,毂阊如是想。

  端木,肯定会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的。

  机敏慎察如展昭,很快就发现了端木翠的异常之处。

  有的时候,五年甚至十年的流光,就可以全然改变一个人,更何况是两千年遥远而又漫长的变迁?

  眼前的女子,除了轮廓样貌与自己认识的端木翠相似,穿着、装扮、眼神、气质、性情乃至其他无法一一历数的种种,都相差甚远。

  单是她周身透露出的凛冽杀气和目光中无法掩饰的霸道,就已经让展昭望而却步。

  先前终能得见的惊喜跌落得极快,巨大的失落、愕然以及惶惑排山倒海般涌将上来。

  难道说,从最开始,他找寻的方向就是错误的,沦入沉渊的端木翠,并没有回到姜子牙身边?

  在这个军营里的,一直是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

  展昭忽然有些明白,当日他身赴沉渊之时,温孤苇余缘何笑得那般怪异了……

  身后有人重重搡了他一把,展昭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入铜荆棘木笼,半跪下的膝盖重重磕压在木笼底部林立的荆棘牙上,鲜血刹那间透衣而出。

  展昭咬牙站起,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回头看端木翠。

  端木翠压根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她转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六名全身披挂握戟持锤的大汉跃跃欲试,罩面头盔蒙得严严实实的脸上只露出眼鼻,目光凶悍至极。

  端木翠缓缓抬手指向展昭,一字一顿:“那里是朝歌派来的武士,他的身上沾满虞都的血,现在,我要你们十倍百倍地把这笔血债,讨回来!”

  齐齐的一声喏,六个膀阔腰圆的身形,气势汹汹、争先恐后挤进了木笼,旁侧的兵卫迅速上前将木笼门用铁链缠死。

  阳光从军帐的缝隙处透进来,六个人肩并肩形成了一堵墙,把展昭罩在了阴影之中。

  透过他们肩并肩的间隙,展昭的眸底清晰映入端木翠的影子。

  “端木,”展昭忽然异常平静地开口了,“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回应他的,是端木翠唇边抹开的一丝冷笑,与此同时,一柄木瓜铜锤带起劲风,当头砸下。

  阿弥叹了口气。

  如果展昭是个样貌粗鄙的男子,她也许不会这么惋惜,但是这样一个气度出众的男子血溅当场,她多少是有些不忍的。

  所以她略略偏转了头,就在这当儿,她听到铜锤落地的咣当声,还有毂阊刻意压低的声音:“好身手。”

  阿弥赶紧将目光转向木笼之内,那个率先向展昭出手的兵卫抚腕后退两步,喉底发出猛兽受伤般的低吼。阿弥未能看清展昭的身形,因为就在这刹那之间,另外五名兵卫已经猱身扑上,戟、叉、矛、斧、钺,各个方向,毫不容情。

  说不清过了多久,又是一声低叱,一柄长矛飞将出来。说巧不巧,正落在端木翠身边不远处,持矛兵卫重重撞在木笼边上,铜荆棘牙狠狠扎入背中。那兵卫倒也硬气,一声不吭,拔身起来,那排铜荆棘顿成赤红。

  端木翠的脸色愈来愈难看。毂阊上前一步,轻轻搭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能杀了虞都的,定然是好手。”

  端木翠没吭声,只此片刻间,但见展昭身形惊鹤般冲天而起,半空之中疾转如电,腿法连绵不绝,又两名兵卫一左一右摔飞出去。端木翠心念一动,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展昭于激烈打斗之中乍听到端木翠声音,浑身一震,竟忘了身处何地,自然而然停将下来,身形尚未站定,忽觉背上剧痛,却是那持钺的兵卫杀红了眼,收手不及,钺刃狠狠在展昭背上砍了一道。若不是展昭反应极快迅速运起内力弹出,这一下伤及心肺也未可知。

  饶是皮肉伤,片刻间血透重衣,展昭一声不吭,伸手自衣襟撕扯下一大幅来,略折了折自后紧紧束住伤口,在身前打了个结。端木翠大步过来,信手解下腰间链枪,以链做鞭,透过木笼,重重抽在那兵卫身上。这一下劲力非常,那兵卫被抽得连退几步,但看得出素日里训练极严的,又马上挺直脊背,几步走回原先所站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端木翠怒道:“我说住手,你可有听进去?素日里行兵,难道你也不听我的命令?”说话间,扬手又是一鞭。

  那兵卫喏一声,硬生生又受一鞭。

  端木翠待要再给他几记,却又无端心软——她护短之名倒也不是白来的,只皱了皱眉头,示意笼中几人道:“出来。”

  旁侧的兵卫赶紧上前将木笼的门打开,端木翠吩咐道:“给他一把刀。”

  顿了顿又看向阿弥:“阿弥,你进去试试他的刀法。”

  阿弥吃了一怔,鬼使神差间,脱口而出:“将军,他受伤了!”

  端木翠透出讶异神色来,阿弥这才省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面上刹那间火烧一样烫热,再不说一句话,抽出腰间朴刀,进了木笼。

  展昭接过笼外递进来的刀,顺手起了个刀势。他虽不善用刀,但天下武功,同出一理,练至炉火纯青处,以刀御剑招也不是什么难事。

  端木翠退开两步,毂阊略低了头,轻声道:“此人功夫了得,无论在西岐还是朝歌,都足可拜将。”

  端木翠嗯了一声,亦低声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让阿弥跟他试招?”

  端木翠微微一笑,待要说什么,目光忽地投到木笼之中,面色凝重起来,示意毂阊专心观战,莫再发问。

  阿弥是使刀的高手。

  至少,在端木营中,刀法能胜过阿弥的,寥寥无几。

  展昭淡淡一笑,缓缓举刀,有血自衣襟边缘滴下,在他脚边渐渐聚作一汪。

  阿弥的目光在血泊处极快地停留了一回,咬了咬牙,挥刀递出,刀锋划出一道闪光,直取展昭脖颈。

  展昭身形极快,侧身避过,以刀背抵刀锋。阿弥因势变招,刀刃翻起,切向展昭腰侧。展昭接得也不慢,横刀转作竖挡,两刀相击,金石之声不绝,隐有火花迸出。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端木翠不动声色,忽地眼睫低垂,轻声道:“死丫头,未出全力。”

  毂阊忍不住笑出声来,附向端木翠耳边:“虞都是两刀斩首,斩痕错牙,足见杀人者刀法不精。此人身手绝佳,刀法亦精,应该不是杀虞都的凶手。”

  端木翠白了毂阊一眼:“要你说!”

  “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了,他们……”毂阊以目光示意笼中,“还要打吗?”

  “为什么不打?”端木翠笑得别有深意,“阿弥这丫头,今儿处处留招……我且看她动的什么心思,演的什么戏。”

  说话间,阿弥和展昭的第二回合已经交上了手。

  这一回合以快打快,顷刻间已过了四五招。展昭先时换剑为刀颇感生涩,现下已渐渐顺手,巨阙剑招的精妙之处杂于刀势中使来,隐有风雷之意,威力煞是惊人;阿弥招式固然巧妙,但终究是女子,臂力有所不逮,加上先时有所留手失了先机,渐渐力不从心,心下只是焦躁:将军让我同他试招,若是胜不了他,岂不是拂了将军的面子?

  如此想时,偷眼看端木翠,但见端木翠一脸的似笑非笑,心中更是慌张。

  高手试招,哪容她这般心猿意马?忽地手中一空,朴刀脱手,阿弥心中一慌,脚下踩空,向着旁侧倒去。

  要知旁侧栏杆之上遍布铜荆棘,棘牙锐利无比,她这一倒,若只是伤到身体也就罢了,若是刮伤了容貌,那便大大不妙。

  这一下连端木翠都慌了,待要上前施救,忽觉眼前蓝影一闪,却是展昭抢先一步,快步横臂拦腰截住了阿弥。

  端木翠松了一口气。

  就见阿弥讷讷退开,自去捡了朴刀退将出来,立于端木翠身侧,一言不发。

  端木翠看在眼里,也不多话,示意兵卫先将展昭押回狱中。

  直到展昭去得远了,阿弥才吞吞吐吐道:“姑娘,这个人,不像是会杀死虞副统的。”

  “怎么说?”端木翠故作不知。

  “他刀法精妙,而虞副统是两刀斩首,斩痕……”

  “即便不是他杀的虞都,但他跟旗穆一家有干连,脱不了细作嫌疑。”

  阿弥不说话了。

  端木翠忍住笑,故作严肃:“此人来历可疑,须得严加审问。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就由你来安排吧,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得给我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毂阊咳了两声:“若是动刑拷问,需审得分寸,他现在身上有伤,如若扛不住,那可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动刑?我看阿弥多半不会。”端木翠看向阿弥,话中有话,“是吧?”

  自展昭被从牢中带走那一刻起,旗穆衣罗悬起的心就未放下过,直到斜上方的甬道处隐约传来地牢门开启的铁链锒铛声,她才微微舒了口气。

  睁大眼睛向着甬道入口的方向看了许久,展昭的身形渐渐清晰,旗穆衣罗的脸色却渐渐变了。

  “展、展大哥……”旗穆衣罗的声音止不住地战栗,“他们……对你用刑了?”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自己的父亲和二叔被刑讯如斯,展昭能囫囵着回来,已经算是上苍庇佑了。

  饶是离着牢门还有数丈远,展昭还是听见了。他略微抬起头来,冲着旗穆衣罗淡淡一笑:“不碍事。”

  这句“不碍事”不知怎的竟惹恼了押送的兵卫,离着较近的一个想也不想,重重一脚踹在展昭的膝上,骂骂咧咧道:“不碍事?真贱骨头,不死不知道怕!”

  展昭身子略略晃了一晃,旋即稳住。旗穆衣罗眼见他膝盖周遭都被血染透,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哭道:“他膝上有伤……”

  那兵卫冷笑道:“明儿脑袋和身子在不在一起都指不定,到时有你哭的!”

  旗穆衣罗站都站不住,挨着墙慢慢软倒,双手掩面痛哭不止,依稀听到牢门开启闭锁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展昭轻声道:“旗穆姑娘,你不要哭了,我真的没事。”

  旗穆衣罗哽咽着抬起头来,泪眼模糊中,见展昭虽是面色苍白,但唇边仍带着浅浅的和煦笑意,目光澄澈如初,清明中透着亲和宽慰之色,也不知怎的,心情竟渐渐平静下来,怔怔看了展昭良久,慢慢垂下头去,泪水打落膝上,低声道:“展大哥,你救了我们,反受我们连累……我心里,实在难过得紧。”

  展昭只是摇头,沉默许久,才道:“旗穆姑娘,我倦得很,想休息了。”

  旗穆衣罗待想说些什么,见展昭已合上双目,唯恐打扰了他,忙往角落处避了一避,眼角余光瞥到昏死一旁的父亲和二叔,念及前路渺渺生死不定,刹那间悲从中来,倚墙潸然,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壁上的火把早已灭了,整个地牢一片漆黑,旗穆衣罗茫然四下乱顾,过了好大一会儿,双目才渐渐能适应黑暗,模糊地看到些影像。

  旗穆典和旗穆丁还在昏睡,而展昭,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腰脊挺直,乍看上去,竟似黑暗中凝固着的塑像一般。

  旗穆衣罗盯着展昭的背影看了许久,一个念头忽地自心头浮起:展大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一直没有睡?

  如此想时,蹑手蹑脚起身,轻轻踱到展昭身边,方抬眸看时,展昭恰于此时转过头来,眼眸亮若晨星,于此黑暗之中,更是精光慑人。旗穆衣罗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向后便倒,忽觉腕上一紧,方借着这力稳住身子,展昭已迅速撒开了手去。

  旗穆衣罗面上微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轻轻挨着展昭身边坐下,鼻端闻到展昭身上的男子气息,更是心慌意乱,偷眼打量展昭,黑暗中偏又看不真切,心中百种思量,先还理得清分得明,到后来乱作一团,只用手拼命捻那衣角。可怜那丝络织锦,几不曾被她捻作破棉烂絮。

  终耐不住这气氛僵滞,旗穆衣罗忍不住开口:“展大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心事?”展昭怔了一怔,轻轻吁了口气,苦涩一笑,“我也不知道。”

  “心中是否有事,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旗穆衣罗关切之中不免带三分好奇,“展大哥,若是有事,说出来也许会舒服些。”

  展昭不语,沉默半晌,忽地开口:“旗穆姑娘,若是你有一个朋友,原本交情甚深,后因变故天各一方。终能得见之日,她却与往日判若两人,你心下作何想法?”

  旗穆衣罗有些不解:“展大哥,你口中的判若两人,指的是……她对你不复往日情分?”

  黑暗中,展昭的身形不易察觉地一震:“我指的是,她似乎从来就不曾与你认识过。”

  旗穆衣罗心下已猜得七八分准,微微笑道:“展大哥,你与她分离多久了?”

  若说才分离片刻,未免失之偏颇,因此上,展昭语焉不详:“很久了。”

  旗穆衣罗叹了口气:“展大哥,人是会变的。”

  “变到与自己的旧交形同陌路?”

  “或许她不想认你,又或许今时今日,你们的地位天差地别,她不想让你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她不是这样的人。”展昭微笑,“旗穆姑娘,你终究是不明白。”

  旗穆衣罗愣了愣,垂下头去,忽地想到什么,又很快抬起头来:“又或许,你后来见到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和她模样相似的人罢了。”

  “我也是这么想。”旁观者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展昭竟没来由地有几分欣慰。

  “又或者……”旗穆衣罗的确想法多多,“她根本是忘记你了。”

  “忘记?”展昭显然不曾想到此节,“怎么可能忘记?”

  “那也说不清啊。”旗穆衣罗倒并非信口开河,“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半夜,爹爹突然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说是自己的旧交。那人浑身是伤,爹说是被剪径的强人掳去,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救活转来,那人却不认识爹爹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都不记得了——展大哥,这不是忘记是什么?”

  展昭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旗穆衣罗听到展昭压得极低的喃喃声:“忘记?真的是……忘记了?”

  这一夜漫长却又飞快,日头高起之时,又有一队兵卫下狱来提展昭。奇的是,今次他们的态度比之前日,非但好得多,简直是可称得上恭敬了。

  原以为要有刑讯,没想到却被引至一方干净素雅的军帐之内。且不说案几家什卧榻衾裘一应俱全,帐中竟早有位随营的大夫候着了,手边摞着大堆草药,正埋头在药钵间捣杵,见展昭进来,分外客气:“公子且稍坐,这便给你敷伤。”

  一日夜间,如履天壤,展昭不动声色,亦不置一词,单看他们又有何布置。只是仍忍不住要想:莫非是端木念及旧情从旁安排?

  正敷药时,忽有人掀帘进来,未见其面,已闻其声:“大夫,他怎么样?”

  来的竟是阿弥。

  展昭一怔而起,忽地意识到自己衣衫半掩,不觉有些许赧然,下意识将衣襟整了整。阿弥倒是浑不在意——少时部落征战,部落里的青壮勇士精赤身体仅围兽皮者也不在少数,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哪会拘泥于此?只是展昭这一整,倒是提醒了阿弥,她忍不住道:“你的衣裳装扮看起来眼生得很,你是哪里人?”

  展昭一来不欲隐瞒,二来也无此必要,当下实话实说:“常州武进。”

  “常州……武进……”阿弥蹙眉,“那是哪里?在岐山的哪个方向?”

  展昭虽对周武时事所知不多,但“凤鸣岐山”的典故多少还是听过的,略略思忖,答道:“岐山去往东南,路途遥远,几近海滨。”

  阿弥沉吟片时,忽地展颜一笑:“难怪你的打扮有些怪,岐山去往东南,想来你是东夷人。武王向四方发下檄书,要合蛮夷部落之力共平商纣。你可是应檄书而来?”

  冷不丁居然成夷人了……

  不过殷商之际,王土不展,王土之外,俱称蛮夷,这么一想,倒也不难接受。只是“应檄书而来”此话,又当如何作答?

  阿弥却也不是当真要他回答,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展昭。”

  “展……昭……”阿弥自言自语,“想来你是东夷展部落的族人,我是没听过,不过姑娘多半知道。”

  “姑娘?”一时半刻之间,展昭竟未反应过来。

  “就是我们端木营的将军,昨日你不是见过嘛。”阿弥粲然,“我叫阿弥,是端木营的偏将。”

  “端木营的将军,的确见过。”展昭不提防话题如此快便绕到端木翠身上,不觉有些恍惚,强自定了定神,问道:“是将军命你这么安排的?”

  “这么安排?”阿弥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了展昭所指,扑哧一笑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张。”

  原来眼前种种,跟端木翠并无关系。

  展昭止不住有些失望,顿了顿才勉强笑道:“阿弥姑娘,展某感谢你这番好意,只是你自作主张,端木将军恐怕……会不高兴。”

  “是将军让我自行安排的,何况我大小也是营中偏将,这么点主也做不得吗?”阿弥故意板起脸来,只是她性子单纯,板不了片刻便破了功,调皮地吐吐舌头,“再说了,将军根本不在,昨儿晚上她就走啦。”

  “走了?去哪里?”展昭心头一震,竟顾不上如此追问有失常理了。

  “自然是回丞相那边了。”阿弥不疑有他,“大军聚合在崇城之外,攻城略地自然是第一要务,要不是因为虞副统……将军也不会来安邑。只是虞副统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崇城,将军匆匆做了安排,就随杨戬将军他们折回了。”

  阿弥的声音好听得很,一字一句,俏生生脆泠泠。只是,展昭愈听愈是心灰,到最后,连面上的黯然之色都藏敛不住。

  果然,在端木翠心中,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或者也不能说是无关紧要,至少他是作为“细作”被带进来的。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屑于为他多作停留——如果他不是“细作”的话,她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吧。

  困扰了他一夜的问题重又萦上心头:此时此地的端木翠,究竟的确是另一个人,还是真如旗穆衣罗所说,她已经把他“忘了”?

  如果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在此地延留毫无意义,他必须马上离开,另设他法以作找寻。

  但如果真的是“忘了”……

  展昭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阿弥的眼睛没有略过展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

  “展昭,你是不是有些冷?”

  她眯起眼睛,向帘门之外看了看:“今天的日头很暖,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此时此刻,端木翠正在姜子牙军帐营外大发脾气。

  “凭什么你们都留下来部署攻打崇城,要让我回去守安邑?安邑弹丸之地,有高伯蹇在绰绰有余,平白加上我算什么!”

  说话间,狠狠拽住马缰,马儿吃痛,一边吭哧吭哧喷着白气,一边蹄下踢踏,在沙土上乱刨。

  毂阊牵马立于一旁,只是软语安慰她:“丞相也说了,只因有传言说朝歌派出高手意图刺杀西岐将领,这些高手多半藏身安邑,所以要你镇守安邑。这种事情,高伯蹇那个草包想必做不来。”

  “那我就做得来了?”端木翠气恼,“我从来都是行军打仗,什么时候精于缉拿细作了?真是……”

  银牙紧咬,越想越气,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脚才解气。

  踹什么好呢?踹毂阊显然不合适,踹自己的马又舍不得……

  于是下一刻,就听一声马儿哀鸣,毂阊的马一边蹦跳着一边尥蹶子,摇辔脱缰,落荒而逃。

  “你……你……你……”毂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你踹我的马?”

  “踹不得?”端木翠瞪毂阊,但想必自己也觉得好笑,目中隐现促狭笑意,倒是颇有点似嗔非嗔的意味。

  毂阊纵使有天大的气,也早消散了。

  忽的俯首在端木翠耳侧,低声道:“踹得,马也踹得,人也踹得。”

  呢喃声喷出的温热气息惹得端木翠耳垂发痒,忍住笑便要避开。毂阊哪里给她机会,猿臂一伸便箍住她腰身,俯首在她雪白颈上深吻。端木翠痒得很,左闪右避,只是埋头往毂阊怀里缩,笑道:“别闹,大哥快来了。”

  毂阊心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松开手臂,叹气道:“杨戬在搞什么玄虚,你明明都走到这么老远了,他非让你等上一等。”

  “这叫什么话,难道只准你送我,不叫大哥送我?”端木翠哼了一声,待要再抢白毂阊两句,忽地露出笑意来,指不远处道:“大哥来了。”

  马蹄踏踏,来的正是杨戬。

  端木翠迎上去:“大哥。”

  杨戬不答,扬手将一件物事扔了过来:“端木,你看看这个。”

  端木翠一怔,抬手接过,入手冰硬,似是把长剑,解开裹缚的粗糙麻布,入眼便是阳刻古朴纹路的剑身。

  “这是……”端木翠不解。

  杨戬翻身下马:“你还记不记得昨日高伯蹇部下从旗穆家押回的一干细作,个中有个仪容不俗的年轻人?”

  “他?”端木翠点头,“他功夫也很好。大哥,昨日不知因何寻不到你,那时我和毂阊试他的功夫……”

  “端木,这是他的佩剑。”

  端木翠哦了一声,眉头微蹙了蹙,随手拔剑出鞘,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待要赞一声好剑,忽地心中一动,鬼使神差之间,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大的血腥气!”

  毂阊凑近前来,仔细嗅了嗅,摇头道:“只有佩剑的兵铁气,哪有血腥气?端木……”正说话间,眼角余光忽地瞥到杨戬神色,端的怪异之极。

  果然,就听杨戬缓缓道:“端木,你能闻到剑上的血腥气?”

  “是啊。”端木翠心下大奇,“难道你们都闻不见吗?”

  “把剑给我。”

  端木翠不解,但还是依言将剑递了过去。杨戬接过剑来,蓦地面色一沉,伸手捉住端木翠手腕,反转剑来,在端木翠手掌中央划了一道。

  端木翠吃痛,忙不迭缩回手去。毂阊怒道:“杨戬,你做什么?”

  杨戬不答,异常冷静地将剑身竖起。

  只见如泓如水剑身之上,端木翠的血缓缓迤逦过一道痕迹,紧接着,刹那之间,突然全部渗入剑身,隐没不见。

  非但端木翠,连毂阊都愣住了。

  杨戬冷笑一声,又伸手握住剑身用力抹过,鲜血如缕不绝,不多时便冷凝在剑身之上。

  “昨日高伯蹇的人将在旗穆家搜出的物事带回,我当时就觉得这剑必非常物,仔细琢磨之下不得其理,想找佩剑主人问个究竟,那时才知你和毂阊在试他的功夫,也就不便打扰。昨日离开安邑时,我将佩剑一并带回,呈交丞相。我当时想,丞相见闻广博,或许他能辨识出些什么也未可知。”

  “尚父怎么说?”不知为什么,端木翠竟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丞相说,这剑应该是巨阙。”

  “巨阙?”毂阊讶异,“不可能,我听说干将、莫邪、巨阙、辟闾四大剑尚封存在上古剑池之中,现在还不到它们出世的时候。”

  “是啊,大哥。”端木翠另一手掩住掌中伤口,只是摇头,“尚父会不会是……看错了?”

  “就因为四大剑尚不到出世的时候,所以丞相也不敢肯定。”杨戬神色并不因此而轻松分毫,“若不是因为崇城战事吃紧,丞相或者还可去剑池查勘……退一步讲,即便这剑不是巨阙,也绝不会逊于巨阙。”

  “杨戬,你到底想说什么?”毂阊有些沉不住气。

  “神剑认主,那个男子,绝非池中物。”

  端木翠撇撇嘴,不置可否。

  “还有一件事,丞相说,这剑曾经断过。”

  “断过?”端木翠不信,伸手从杨戬手中接过剑,细细端详,“大哥,我怎么看,这剑都不像断过。”

  “丞相说,是有人用血重新铸接了此剑,那人的血在剑身之内四下游走,将断剑重铸的痕迹消弭得干干净净。”

  “这么厉害?”端木翠惊讶,将那剑翻来覆去重新看过,浑没留意到杨戬愈来愈怪异的脸色,“也就铸剑大师欧冶子才有这功力了……可是我听说,这欧冶子也还在上界闭关,略算算,他也还有好几百年才会投凡胎。要他投胎之后,才会炼成巨阙……难不成当今之世,有可与欧冶子比肩的铸剑大师?”

  “丞相还提到……”杨戬的声音愈来愈轻,“只有那个用血重铸此剑的人,可以闻到剑身上鲜血的味道……”

  “啊?”端木翠没听明白。

  不过稍作片刻,她便回过味来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巨阙都撒手了,一声闷响,坠地。

  “大、大、大哥……”端木翠惊得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不会是想说,这剑,是我重铸的吧?”

  “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杨戬苦笑,缓缓俯身去捡地上的巨阙,“可是端木,你方才也看到了,这剑……只认你的血。”

  回安邑的路不算长,端木翠勒马走走停停,倒是消磨了大把时间,时不时把裹住剑身的麻布扯开,细细看过,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血……”端木翠皱眉,“尚父真是……一派胡言……”

  当然,后一句话说得很小声,说完了之后还做贼一般东张西望,确信大不敬之语只有天知地知己知,这才带着些许得意,扬手一鞭。

  马儿昂首嘶鸣一声,四蹄踏踏,向着安邑扬尘而来。

  进了营门,守营兵卫小跑着迎上来牵马。端木翠正待收紧马缰,忽然咦了一声,看向营寨的场地中央。

  按理说,若是端木营的本寨,断不会如此从大门外一览无余。但是一来这是安邑,扎营条件有限;二来临时挤占高伯蹇的场子,也不能有太高要求。

  所以从寨门外打眼那么一望,就看到了场地中央闲庭信步的两位。

  当然了,这“闲庭信步”只是针对阿弥而言的,展昭心里乱麻一般理不出个头绪,哪里当真有这心思?只不过诸多无解,一动不如一静,且待别人编排便是。

  但阿弥是真的很当那么回事,说把展昭拖出来“晒太阳”就真的拖出来了,也不顾忌着在端木翠眼中,展昭仍被定位成细作及杀虞都的嫌犯——横竖她是端木营的权力中枢人物,只要端木翠不在,还是很敢自作主张的。

  这边厢,端木翠差点把鼻子都给气歪了。

  好家伙,让你好好地“审”,你就是这样给我审的!

  过来牵马的兵卫也觉得端木翠脸色不对,生怕自己一个行差踏错惹来主将不悦,哪知端木翠压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轻巧翻身下了马,原地站了一回,手中巨阙左手交右手,又从右手交左手,忽地唇角带出一抹笑,不紧不慢向着场中两人过去。

  走得近些,便听到阿弥轻快语声,讲些西岐风物,有时也问展昭几句。展昭话不多,只是略点头或摇头,间或低低应一声。

  端木翠停下脚步,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展昭是早知有人来了,但是周遭的守卫都不动声色,阿弥既未作反应,他一个身份特殊之人,自然不好有所动作。

  阿弥不一样,她的确是心无旁骛以致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直到端木翠的“刻意”提醒。

  咳嗽的确是很有效的。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浑身一震,转过头来。

  眼见来的是端木翠,阿弥心中暗暗叫苦,好在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笑嘻嘻道:“姑娘这么快便回来了?”

  端木翠也笑:“不回来也不知你审得这般顺利,镣铐都取了,可见罪名是洗脱了?”

  阿弥自知理亏,语气先软三分:“我有问过,他说不是他杀的虞都……”

  “他说不是他?”端木翠怒极反笑,“依我看就是他,来人哪,拿下!”

  旁侧的守卫看似目不斜视,其实心里早琢磨上这头的情形了,耳朵恨不得伸到此处,哪怕端木翠不发令,也于场中情形猜了个十之八九,现下端木翠一撂话,哪敢半分怠慢,齐齐喏一声,便有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钳制住展昭,又用绳索紧紧捆住。因当着端木翠的面,生恐捆得不卖力,简直是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展昭伤口处被绳索捆磨,疼痛袭来,牙关紧咬,双手死死攥拳,却是哼也不哼一声。

  端木翠自靠近二人起,一只手便没离过穿心莲花,就防展昭有什么异动。毕竟展昭身份未明,她心中还是有几分忌惮,倒是全然没料到展昭竟是如此配合的。

  阿弥好生委屈:“姑娘,你不讲理,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他?”

  展昭先前虽与阿弥有过接触,但当时心事重重,对阿弥并未十分在意,现下听到她如此说话,心下一怔,忍不住向阿弥看过去,因想着:这姑娘怎么说也是端木营的偏将,怎生说话如此不作顾忌的?

  但于她这份全然维护之意,确是有些感动。

  他自然不知阿弥虽为偏将,却甚少当真冲锋陷阵,与端木翠一处长大,名称主仆,情逾姐妹;另一方面,阿弥是当年虞山部落选出的三位女童之一,身份自是不一般。

  端木翠面色一沉:“相不相信他,我心中自有分寸。倒是你,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便解他枷锁松他束缚,万一出了事,你如何善后?”

  阿弥察觉出端木翠语气重下来,倒也不敢再造次,声音渐低下去:“姑娘,他功夫那么好,如果真有异心,只怕早就逃了。况且刚才姑娘让人将他拿下,他也未作反抗的……”

  端木翠冷笑:“当真是细作,必然人前掩饰百般做戏,好骗取你的信任,自然不会逃的,是吧?”

  最后那句“是吧”却是向着展昭说的。展昭微微一笑,倒也不生气:“将军思虑万全心思缜密,说得的确在理。”

  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要你拍马屁!”

  展昭心中叹气,有些人果然天生就难伺候,说她不好不行,说她好也不行。天可怜见,他方才说那些话,绝非要讨好端木翠,只是以己度人,觉得两军交战之际,存几分防人之心在情在理而已。

  相较之下,阿弥心地单纯,与充满血腥杀伐钩心斗角之气的沙场之地格格不入。

  因为她又打抱不平了:“姑娘,人家在讲你的好话,你怎么也不领情?”

  端木翠冷笑:“讲我好话的人多了去了,我个个都领情,累也累死了。你回帐去好好反省,我不发话不准出来!”说完再不理会阿弥,转身吩咐那几个兵卫先将展昭押去主帐,稍候待她亲自来审。

  阿弥眼睁睁看着展昭被押走,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虽说知道此刻多嘴又要惹端木翠生气,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姑娘,你不会为难他吧?”

  端木翠心中不快,待要狠狠瞪她一眼,正见到阿弥眼圈泛红,心头一软,一指头戳在阿弥额角:“死丫头,跟我这么久了,怎生这么没出息?见到生得出众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阿弥是素知端木翠心意的,听她口气松动,脸上也忍不住泛出笑意来:“姑娘,他真的是好人,你信我一次,我决计没看错的。”

  端木翠扑哧一笑:“你当然没看错的,差一步你就要拉人家进你的帐篷了。若不是好人,想来你也不乐意的。”

  阿弥羞得整张脸都红了:“我才不是……姑娘,你不要混说。”

  端木翠逗她:“你那点心思,还想瞒过我去?聪明点的早早认了,我还能做主给你搭个桥,否则我也不用费心了,改明儿也把你嫁个土行孙一般的人物……”

  阿弥低头捻着衣角,红晕一直染到脖子上,偷偷拿眼看端木翠,吞吞吐吐道:“姑娘此话当真?”

  端木翠装傻:“什么话?要把你嫁土行孙?”

  “不是啦……”阿弥急得跺脚,“是那个……搭个桥……”

  端木翠笑而不答,目光向主帐方向扫了一扫,轻轻吁了口气道:“我还有些话要问问他……你的事应该不难,只要他能答应我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阿弥紧张。

  “第一,如果真如你所说,虞都不是他杀的,他就必须要把杀虞都的真正凶手擒获;第二,我端木营损了一员副统,如果他可以改姓虞,转入虞山部落……我可以考虑让他接虞都的位置。这样一来,他的身份地位,与你也更相配些。”

  阿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许久,才渐渐喜上眉梢:“让他接虞都副统的位置?姑娘,我方才误会你了,我没料到你竟这般看重他!”

  端木翠笑而不答。

  看重他吗?未必,但杨戬方才交代过:“此人是将才,若不能为西岐所用,来日效力朝歌,必为西岐所患。你可审时度势而行,善待此人,以图笼络。若能用之,端木营如虎添翼;若不能用……再杀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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