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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六章 蚊蚋

  开封府有两个姓赵的。

  一个是校尉,一个是衙差。

  校尉就不用多介绍了,赵虎是也。

  衙差原名赵大,包拯未曾上任开封府之前,赵大就已经在府中做衙差了,虽说年纪不大,但俨然是开封府的老字辈。

  为什么说是“原名”,这里头有一番缘故。

  当年四大校尉都是威风八面的山大王,为了追随包大人,遣散寨中兄弟,卷卷铺盖上开封。习惯了绿林草莽打家劫舍,忽地要几人换位思考抓贼抓盗兼反打家劫舍,总得给人适应的过程不是?

  如何适应心理落差,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比如张龙,在这段时间内学会了下一手好棋;再比如王朝,不声不响地投入了一场缱绻恋情,虽然最终结局是“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但是王朝看得很开,表示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至于赵虎,他排遣落寞的方法与上述都不同,他迷上了“连宗”。

  根据现代权威解惑工具百科的解释,连宗的意思是:封建社会时,同姓没有宗族关系的人认作本家。

  说白了,就是仗着五百年前同姓赵,今生也来认一家。

  赵虎的动机也是可以理解的,乍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天子帝都,人人都渴望亲朋的关爱不是?有亲朋的靠亲朋,没亲朋的创造亲朋。

  没想到开封府的赵姓族人是如此稀缺,问遍上上下下,只寻到赵大一人。

  其实这完全是赵虎的目标领域错误,开封府姓赵的可能不多,但是皇宫大内那可是一簇又一簇啊……

  偏题了,言归正传。

  却说赵虎寻到赵大,把自个儿意思这么一提,赵大也是欢喜得不行:一来赵虎是个校尉,官衔比他大;二来赵虎这人憨直实在,赵大也的确愿意跟他结交。

  再论岁数,赵虎比赵大长了好几岁,赵大得管赵虎叫声“大哥”。

  这么一来,赵大就觉得自己名字别扭了,明明不居长,称什么大呢,不行,改个名。

  赵虎过意不去了,连个宗而已,哪能带累人家改名字呢,别改,叫赵大挺好的。

  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结果。碰巧那天马汉在侧,出主意说:“那这个‘大’字就别去了,再加个字呗。你大哥是虎,你就是猫,赵大猫。”

  赵虎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哪有这么编派人的,谁用猫做自己名字啊……

  马汉其实也就是信口说说,没料到把赵虎的火给勾起来了,当下尴尬得不行。赵大这个人心眼实诚,一看马汉下不来台,赶紧上来劝和。

  “赵大猫这名字挺好啊,猫有虎相,大哥是虎,我就是小老虎,小老虎不就是猫嘛。这名字好,我以后就叫赵大猫了,谁也别劝我,谁劝我我跟谁急。”

  事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了。

  赵大猫这名字叫了没两天,又出状况了。

  展昭耀武楼演武,圣上龙颜大悦,金口一开,赐封“御猫”。

  开封府上下喜气洋洋,唯独赵大猫愁得接连几天都没睡好。

  人家展护卫是猫,他还能叫“猫”吗?他还叫“大猫”,摆明了要压展护卫一头啊,不行,得改名……

  改什么呢?总不能改叫耗子吧……

  正想着呢,就听得外头走砖掀瓦,噼里啪啦,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有个叫锦毛鼠的为了御猫名号打上门来了。

  看来叫耗子也不保险啊,赵大猫惊得脸都白了。

  后来,还是请教了公孙先生,改了个名叫“赵小大”。

  亏得小白菜一案是发生在清末而非宋初,否则,让赵小大知道自己跟苦主葛小大重名,又有的郁闷了。

  蚊蚋这个故事,主角正是赵小大。

  说起来,时候已是暮秋,那日赵虎查案归来,路过门房时,就见赵小大避在门房一角,姿势别扭得厉害,再仔细一瞧,赵小大一只手自后领口伸进去,左挠右抓,满脸通红。

  “抓痒呢?”赵虎反应过来。

  “嗯。”赵小大头也没抬,“正好在后背心上,上头够不着,下头也够不着,够呛。”

  “我来看看。”作为兄长,赵虎义不容辞。

  揭开衣服一瞅,也就是个普通的红疙瘩,一看就知道是叫蚊子咬的。

  “屋里湿气太重了吧,都秋凉了,还有蚊子?”赵虎纳闷。

  “不是刚叫蚊子咬的,”赵小大解释,“咬了有些日子了。”

  “那我回头朝公孙先生给你讨些药。”赵虎把掀开的衣服放下,“别老挠它,越挠越痒。”

  临走时,多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被咬的呀。”

  赵小大的回答差点让赵虎晕过去:“咬了有十五六年了吧。”

  “我真是不明白,”展昭看赵虎,“赵小大被蚊子给咬了,跟端木翠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见展昭不明白,赵虎急了,“展大哥,你不觉得这事儿蹊跷吗,什么样的蚊子叮的包能十五六年不消不退啊?”

  展昭不置可否。

  “展大哥,此中必有玄虚。”赵虎企图进一步说服展昭,“有了怪事,我们就应该告诉我端木姐不是?端木姐不是说了,细花流主收人间鬼怪吗?”

  展昭终于开口了:“赵小大的包若是叫鬼给叮的,你去找端木翠我没意见,现下就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他拍拍赵虎的肩膀:“今天被蚊子咬了去找她,改天被蜘蛛叮了、黄蜂蜇了是不是都要去找她?端木翠有正事要做,你不要拿这些事给她添乱。”

  展昭的话说得这么明白,赵虎还能说些什么?

  见赵虎蔫蔫得打不起精神,王朝、马汉给他出主意。

  “你别听展大哥这么说就泄了气,展大哥是展大哥,端木姐是端木姐,他展大哥不同意,不代表我们端木姐不同意,是吧?”

  王朝一开口就把共事多时、同生共死的展昭划归“他”类,而将端木翠划归“我”方。

  “可是,”赵虎依然有点犹豫,“展大哥说端木姐很忙……”

  “端木姐是细花流的门主,有什么事自会差遣门人去做,能忙到哪里去?”马汉分析得有板有眼,“你们也看见了,这些日子,我端木姐不是鼓捣易牙的锅就是摆弄吴太公的铲,哪真的就那么忙?”

  “真有你的。”赵虎顿时对马汉的观察力刮目相看。

  说端木翠不忙吧,她有时的确是忙到昏天黑地;说她忙吧,她偏偏又会闲到要去恒河找沙数。

  比如现在,端木翠正双手托腮趴在地上,看那只青花瓷碗忙得不可开交。

  “这里插一根,这里又插一根,这里再插一根。”青花瓷碗将手中发丝样粗细的蜡烛一根根插好,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端木翠,“怎么样,是个什么形状?”

  端木翠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鬼画符一样,谁能看出是什么字。”

  青花瓷碗泄气:“不是‘碗儿’两个字吗?我是按着你写在地上的字样儿插的,怎么会看不出是什么字?”

  “我怎么知道?”端木翠白了青花瓷碗一眼,“依葫芦画瓢都弄得这么糟糕,说你笨还不承认。”

  青花瓷碗气鼓鼓地回瞪端木翠,端木翠漫不经心地指指天:“太阳快下山了,赶紧的。”

  待到插得似模似样时,天色已然暗下来。青花瓷碗拉拉端木翠垂下的一缕头发:“点上,点上看看呀。”

  端木翠嗯一声,伸出手,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响指。

  那些蜡烛的头上,便真的冒出细小的火焰来,歪歪扭扭的“碗儿”两字,明明灭灭在渐沉的暮色之中。

  “好好看哦。”青花瓷碗双手交叉置于胸口,一脸的陶醉。

  端木翠百无聊赖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裳上的尘土进屋做饭。她真是有够无聊的,居然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陪着青花瓷碗做……

  忽听得青花瓷碗啊呀一声惨叫,如同鸭子被踩着了脖子。

  端木翠吓了一跳,赶紧出来看,就见赵虎一脸尴尬地立于当地,两手都拎着桂酥斋的点心包,迈在前头的那只脚,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他踩的那块地方,原本是该有“碗儿”两个字的。

  端木翠长叹一口气。

  果然,经过了先头的惊愕与愤怒,青花瓷碗悲从中来,号啕大哭:“我布置了一下午的烛光晚宴啊,我怎么对碗儿交代啊……”

  “端、端木姐……”赵虎心虚,“我……我……”

  “进来说吧。”端木翠将赵虎让进屋子。

  屋外,青花瓷碗大放悲声;屋内,端木翠漫不经心,赵虎如坐针毡。

  “那个……”赵虎艰难地开口,“我本来也不想来打扰端木姐的……”

  “哦……”

  “展大哥说什么也不让我来,还说端木姐一定不会同意的,还说端木姐会嫌我多事……”

  “哦……嗯?”端木翠圆睁了双眼抬起头来,“什么我一定不会同意的?他怎么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的?”

  “我也是这么说啊,你展大哥又不是端木姐,怎么就知道端木姐一定不同意呢?”赵虎打蛇随棍上,立刻开始添油加醋回溯赵小大事件。其间青花瓷碗见无人关注自己的悲鸣,于是将哭诉现场自屋外转移至屋内,绕着赵虎的官靴且行且哭,且数次撸起赵虎的官袍下摆擤鼻涕。

  “说起来,我也只是希望把这样的怪事告诉端木姐知道。”赵虎装得很有三分悲愤,“我也不是存心来烦端木姐,可是展大哥他……”

  “我知道了。”端木翠的表现如他所愿,“他既这么说了,我还偏要去看一看这个赵小大,偏要找出事情的究竟来。你先回去,明儿我就去开封府。”

  赵虎喜出望外,抬脚便走。那青花瓷碗眼见肇事者要潜逃,哪肯罢休?深吸一口气,准备再亮个嗓子,端木翠低下头恶狠狠道:“你再啰唆,我就把你昨天晚上跟小碟去河边看星星的事说出来。”

  青花瓷碗吓了一跳,提起来的一口气便松了。端木翠哼了一声,将赵虎送出门去。

  青花瓷碗眼巴巴地看着二人离去,确定端木翠不会再听到它说话,两手叉腰,头昂得老高,大声道:“这是绯闻,绝对的绯闻。”

  四下无声,满室寂然,谁也没注意到蜷缩于暗影中的绯闻女主角小碟,正恨恨地瞪着青花瓷碗,将手中一条小手绢儿绞了又绞。

  第二日,端木翠如约而至。

  她未能见到展昭。展昭一早被包大人遣去了八王府办差。

  公孙策及四大校尉在旁观摩,赵小大诚惶诚恐。

  背心上,赫然一粒叮包,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再普通不过。

  端木翠跟赵小大确认:“听你说法,咬了只有十五六年?”

  只有?

  赵虎一脸崇拜地看着端木翠,端木姐的气势就是不一样,除了展昭不以为意,他们开封府上上下下听闻这件事都险些惊掉了下巴,连一贯持重的包大人都诧异不已:“居然咬了十五六年了?”

  看看人端木姐怎么说,人说的是“只有”。

  短短两字,说明了端木姐举重若轻、不以为意,眼皮都不眨就能化解此厄。

  此所谓高人也,赵虎叹服。

  “诊疗”完毕,公孙策一行将端木翠送至开封府大门口。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端木翠轻描淡写,“只是成了怪的蚊蚋而已,龟缩在那叮包之中,认赵小大做宿主,只吸食这一人之血。幸好只是十五六年,尚不成气候……去药铺买只天龙,捣碎了之后加半碗水熬浆,然后将稠浆敷在那叮包之上。两个时辰之后,包破脓出,那蚊蚋自会飞出。届时记得将那蚊蚋拍死,免得它再去祸害旁人。”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明白明白。”赵虎点头如捣蒜。

  待端木翠走远,赵虎一脸纳闷地看公孙策:“公孙先生,天龙是什么东西?”

  公孙策哭笑不得:“你既不知道天龙是什么,方才对着端木姑娘,你还一迭声地明白明白?”

  赵虎挠挠头,憨笑。

  “天龙又称天龙壁虎,是壁虎去除内脏之后焙干而成,寻常药铺都能买到。”公孙策啧啧有声,“这壁虎本来就性食蚊蚋,用天龙壁虎对付成了怪的蚊蚋,倒是一剂好方子。”

  当晚,展昭办差归来,赵虎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知展昭。

  “展大哥,”赵虎很是自得,“我便说此事不寻常吧,果然端木姐慧眼如炬,看出是蚊蚋成怪。”

  言下之意是你展护卫太过疏忽,险些放过精怪铸成大错。

  展昭笑笑:“给赵小大用药了吗?”

  “交代了灶房,现正熬浆,熬好了让伙夫陈六给赵小大送过去。”赵虎喃喃,“此番又麻烦了端木姐,改天一定要登门致谢。”

  当晚赵虎轮值巡夜,回府时赵小大已经睡下,赵虎怏怏归房,惦记着明日一早再去探望。

  第二日用完早膳,赵虎兴冲冲地又去探赵小大,一边厢以手叩门一边厢大声道:“兄弟,做哥哥的看你来啦。”

  无人答门,无人应声,赵虎等得心焦,忍不住大力将门撞开,触目所及脸色遽变,腾腾腾倒退三步,被门槛绊倒于门外。

  地上散着药碗的碎片,昨日送药给赵小大的伙夫陈六尸横当场。

  而赵小大,杳然不知所终。

  这是开封府头一次发生命案。

  张龙一路疾奔,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远远看到端木翠正在院中汲水,遥呼道:“端木姐,不好啦,出事了。”

  端木翠迎到门口,张龙一手扶住篱笆门,上气不接下气:“端木姐,赵小大他不见了。”

  “不见了?”端木翠皱眉,“那么大一个活人,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一时寻不到他有什么打紧?”

  “不是啊。”张龙一时半刻说不清,急得跺脚,“真的出大事了,展护卫走不开,让我赶紧找你过去。”

  果然是出事了。

  看到陈六的尸体,端木翠倒吸一口凉气。

  “他全身的血几乎都被吸干了。”展昭眉头紧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死法。”

  “方才我查看现场,在梁上发现了脚印。”展昭抬头看大梁,“端木,这脚印非常奇怪,人站立在梁上,脚印只会留在大梁的正面,但这脚印却是印在大梁底面……端木?”

  见端木翠脸色苍白,展昭忙扶端木翠坐下:“这屋里有些闷,你要不要去外面待会儿?”

  端木翠摇头,忽地伸手牵住展昭衣角,低声道:“展昭,是我犯错了。”

  展昭见端木翠双唇几乎毫无血色,牵住他衣角的手微微颤抖,心中不忍,问她:“怎么了?”

  “我犯错了。”端木翠眼圈泛红,“我本该看出那蚊蚋宿在赵小大体内决计不止十五六年,却轻信赵小大之言,盲目托大,带累世间一条人命。”

  “如何能怪你。”展昭安慰她,“那赵小大如此说,我们便都这么信了,你一时未能察觉也是有的。”

  “你怎么会明白?”端木翠情绪似乎有些控不住,胸口起伏得厉害,“细花流主收人间鬼怪,我是细花流之主,却轻疏纵怪。且不去想什么责罚,单是造下这等杀孽……”

  “端木!”展昭愠怒,“陈六横死,我们都很难过,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陈六不是你杀的,怎么能说是你造下了杀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不是我的疏忽,陈六焉能折此阳寿。”端木翠颓然,忽地又想到什么,喃喃道,“不行,我要在它再造杀孽之前阻止它。”

  “你又想到什么?”展昭注意到端木翠神情有异。

  端木翠只是摇头,忽地起身,未及展昭反应过来,她已经飞身掠了出去。展昭追出时,早已失了端木翠踪迹。

  正无计较间,就见公孙策急急过来,问:“展护卫,端木姑娘脸色不对,那么着急是去哪里?”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往北面玄武大街去了,她……”话未说完,只觉眼前红影一闪,待及反应过来,哪还有展昭的影子?

  “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公孙策摇头叹气。

  展昭觉得不妙。

  自认识端木翠以来,每次收鬼罗怪,端木翠从来不曾如今次般,临敌对战,尚不知敌之所处,已然自乱阵脚。

  端木翠固然神通广大,但是以这样的失措去迎敌,只怕会阴沟里翻船。

  端木翠一直向北,出玄武大街,入北郊,人烟渐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在那蚊蚋再造杀孽之前阻止它。

  小小蚊蚋,于世间残喘,生存不易,为饱口腹之欲,常临身死之灾。于是乎有那特别机巧聪明的,便拣了单一的宿主,一心一意只吸食宿主之血。

  如若只是需求少少,点滴即止倒也罢了,大不了经世痴缠,至你死它方休。可惜这蚊蚋受了活人血肉滋养,时日已久,渐渐成灵作怪,反噬宿主,遂成祸害。

  十五为蚊蚋,二十始成精,二五穿皮囊,祸在半甲子。

  这谶言里说,蚊蚋宿在人体内超过二十年便会成精;二十五年反客为主,“穿了宿主的皮囊”,内里便是一只精怪;“半甲子”三十年时便会为祸害人。

  现在想来,那蚊蚋寄居赵小大体内,只怕已超过三十年。

  赵小大被那蚊蚋吮食得只剩了皮囊,所谓的“十五六年”,只不过是那蚊蚋的自保之语,骗过赵虎他们也就罢了,自己身为细花流之主,怎么也会如此失察?

  蚊蚋只为蚊蚋时,些许人血便可饱其口腹,现下长成如此精怪,片刻间便可吸干一个人的血,如不尽早阻止,会有更多的人受害。而这一切杀孽,都源于她的疏忽纵怪。

  边上似有动静,端木翠骤然停下,抬头往道旁的树上看去。

  一只被吸干了血的成年猕猴,正软软地搭在树桠之上,尾巴耷拉下来,随着风过,轻轻摆动。

  这是一片很幽很深的林子,越往里走越是晦暗。林中掠过的风似乎都比外面要冷些,带着腐烂湿冷的木叶味道。

  端木翠向密林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寻常蚊蚋的寿命只有不到三个月,现下要对付的,是存活超过三十年的蚊蚋精怪。端木翠暗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这蚊蚋精怪,只是寻常家蚊幻化。

  不远处,是一个堆满了腐烂木叶的死水池塘。

  蚊虫孳生于水,应该是这里了。

  端木翠定了定神,右手屈起三指,捏起一个三昧真火诀。

  就听腾的一声,水面腾起一大片黑云。那黑云在半空停了片刻,便朝着端木翠扑将过来。

  端木翠急退数步,右手向着半空虚弹。就见半空中一道火舌蜿蜒而生,初时只是火舌,瞬间便扩成偌大火障,将那成群蚊蚋与端木翠隔开。定睛看时,只见火障那侧几有上千蚊蚋,足有半指大小,触须和三对步足更是长约一指,且那细长步足之上,隐约有白色纹斑。端木翠识得这是蚊蚋中最为凶猛的一类,俗称花蚊子,不禁心中一沉。

  这么快便产卵了吗?

  端木翠目光蓦地转为凌厉,沉声喝道:“去。”

  话音刚落,就见那平展火障如同尺布般对半交叠,将那大群蚊蚋裹于当中。嗡嗡声忽地扬起,瞬间转于无声无息,只鼻端闻到焦臭味道。那火障旋又缩至一线火舌,直到杳然无踪。

  端木翠轻吁一口气,这才往池塘过去,行至塘边,俯身细看。

  寻常蚊蚋一次产卵数以千计,方才消灭的只是先长成的幼蚊。这水面之上,应该还有刚刚孵化的幼虫孑孓。

  果然,饶是池水污浊,端木翠还是看到水面之上,无数孑孓蠕蠕而动。

  端木翠微微一笑,正要再捏三昧真火诀,忽地想到什么,身子僵了一僵,一股凉气自脊背蔓延开来。

  那水中的人面,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倒影,没有多加留意,此刻才发现那脸浮肿惨白,带着诡异谲笑。

  那分明是赵小大的脸!

  端木翠暗叫不好,待要起身已是不及。水中突地伸出六只巨大步足,两只搭上端木翠的脖颈,两只环在端木翠腰间,剩余两只勾住端木翠脚踝,瞬间将她带入死水之中。

  甫一入水,万声沉寂,端木翠只觉有无数细刺扎入周身,初始还觉微痛,紧接着便是麻痹无感。知道这蚊蚋精怪要用自己的血去给养孑孓幼虫,端木翠心中大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扼住蚊蚋精怪咽部,腾身而起分水而出。半空中一个急转,待要挣脱缠住自己的步足,哪知那精怪如影随形,步足忽地缩紧,端木翠被缠匝得喘不过气来,气力顿失,与那精怪双双跌落在水畔。

  那精怪将端木翠翻压在地,喉间嗬嗬有声。端木翠抬眼看时,那脸分明还是赵小大的脸,头颅却已扭曲作半球形状,复眼翻转,上下颚锯齿轻搓。那偌大的喙刺,便向着她咽喉刺落。

  端木翠拼尽全身气力躲开这喙刺一击,那喙刺失了准头,生生刺入端木翠右肩。端木翠只觉剧痛无比,体内气血翻腾,紧接着周身血液都向右肩急涌,待要捏起口诀,哪里还有半分力气?眼前渐渐模糊,耳畔只听到那精怪的吞咽之声。

  忽地听到展昭怒喝:“端木翠!”

  那精怪身形一滞,未及抬头,四支袖箭破空而来,上下两路各两根,来势无比凌厉,将那精怪喙刺生生击断作三截。

  那精怪痛呼一声,向后翻倒。与此同时,展昭已掠至近前,伸臂用力扶起端木翠,急道:“你怎么样?”

  目光触及端木翠右肩血如泉涌,心中巨震,伸手便去按压她的伤口,哪里按压得住?只觉得温热鲜血,源源不断自指缝中溢出。端木翠虚弱之极,断断续续道:“好精怪,它体内的毒,让我的血不得凝固……”

  展昭再无犹疑,扯落官袍下摆便去包扎端木翠伤口,忽听得身后异声,急回头看时,那精怪摇摇晃晃站起,身形几有一人多高,喙刺虽断,颚中上下锯齿磨挫有声。

  展昭心中一凛,便将端木翠挡在身后。端木翠勉力道:“你快走,你是凡人,斗它不过。”

  展昭低声道:“除非展昭死了,断不得让它动你分毫。”

  端木翠眼眶一热,未及答话,展昭业已猱身跃空,巨阙寒光如水,便向那精怪胸腹斩落。但觉着刃之处,坚硬如铁,心中骇然。这精怪喙刺易破,大概是罩门,但周身如被铁甲,真不知如何才能伤它。

  他急回头看一眼端木翠,蓦地向旁掠开,心中打定主意,要将这精怪引开。这一来虽然自己置身险地,端木翠或可得脱,总好过两人受厄。

  端木翠挣扎着扶树站起,见到展昭从旁掠开,知他心意,暗暗摇头,因想,你这一来或能救我脱困,然若你敌它不过,纵了精怪,予它喘息之机,让它产下妖孽,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念及至此,端木翠奋力稍定气息,捏了三昧真火诀在手,觑准时机,喝道:“展昭,躲开!”

  展昭与那精怪缠斗正急,忽听端木翠呼喝,不及细想,急退数丈。尚未站定,只觉有一股热浪掠面而去,竟燎焦了鬓边几缕额发。抬眼看时,那精怪如同被火布包裹,惨叫连连,不多时黑烟腾空,焦臭盈林。

  端木翠唇角漾起一抹微笑,背倚那树软软瘫倒。展昭急掠过来,扶住端木翠慢慢坐下,将端木翠的伤口缠起。

  端木翠笑道:“你不用忙了,没用的。”

  展昭不答,只帮端木翠将伤口缠紧,回头再看她时,忽地如被雷噬,半晌说不出话来。

  常人失血,不过脸色苍白,反观端木翠,先时面无血色,后来竟渐渐幻作透明,整个人如雾如气般,似乎行将羽化。见展昭怔住,端木翠反平静下来,道:“我疏忽纵怪,是天要罚我,我失了凡人的血,是再不得留在这世间了。”

  传说中,上仙不得久留世间,欲留则转投人胎,一旦凡血流尽,便需重回洞天。

  展昭问:“是不是有了凡人的血,就可以留下来?”

  他将巨阙抽出寸许,就着臂膊深深划了一道,将伤处凑至端木翠唇边,轻声道:“说好了要收人间精怪,精怪尚未收尽,怎么可以走?”

  展昭背着端木翠回草庐。

  开始的时候,端木翠很轻很轻,展昭甚至不敢回头,怕哪一次回头,背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端木翠气息渐重,展昭的心定下来,柔声道:“你感觉好些了?”

  端木翠淡淡嗯一声,似有心事。

  期期艾艾良久,终于开口道:“展昭,区区蚊蚋精怪,本是两三下就可收服的,我却被它搞到如此狼狈,传出去脸都丢尽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展昭先是愕然,继而哭笑不得。他原本以为端木翠不开口是身体不适,哪知竟是为了这等小事,失笑道:“端木翠,你原来这么好面子。”

  继而又正色道:“我会考虑不说出去。”

  “只是考虑不说?”端木翠气急。

  “是啊。”展昭忍住笑,“你既有求于我,当然不能口头上央求便罢了,正巧前日里大人提过开封府的庭除需要洒扫,府里人手不够,你若……”

  “你让我去给开封府打扫庭除?”端木翠气急败坏,顺手在展昭胳膊上重重一拧,“你做梦……”

  就听展昭痛呼,这才想起自己拧的地方正是方才展昭割伤的地方,吓得赶紧缩手:“你、你痛不痛?”

  展昭回过头,眉目间尽是笑意:“嘴上这么凶,下手也这么重,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端木翠心中一暖。

  回到端木草庐,已是晚间,未到门口,端木翠要展昭把自己放下。

  “身为细花流之主,不能这么狼狈归来。”

  理由挺好,可她刚一站到地上就双腿发软,若不是展昭眼疾手快扶住,只怕又要摔倒。

  “那就让你扶我进去吧。”端木翠叹气。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是在帮她,怎么端木翠的口气竟似自己求着要扶她一般。

  刚进院子,就听得屋内吵嚷有声。两人愕然,就见那青花瓷碗,对,就是那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以手抱头,两条小细腿转得比车轱辘还快,自屋内飞快逃窜出来,不忘大声嚷嚷:“只是看了星星,就只是看了星星……”

  “在河边坐了一夜,就是看星星那么简单?”另一只细纹描花碗自门内追出,手中还挥舞着一根棍子,“小碟都告诉我了,她说你们还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看星星?”展昭和端木翠相视而笑,忍不住抬头看天。

  今夜的星空,的确分外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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