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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天火 十八 · 2

  老魏上去附耳对领导说:“请领导当机立断,不然,绕来绕去,就绕到他们的话里去了!”

  女领导便挥手让大家下去,只留老魏在帐篷里:“我想听听你的建议。”

  老魏便一二三四五六七要言不烦地讲了。

  女领导听后,沉吟一阵,眼睛生光,提笔在本子上唰唰写了。然后把专案组成员以及死者家属都召集起来,宣布了最后决定:一、执行党的少数民族政策,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遗体可以火化,但是;二、同时也要反对封建迷信,移风易俗,火化也要用先进方式,遗体拉到县城火葬场火化;三、骨灰盒运回来,跟两个牺牲的工人同志一起土葬;四、把格桑旺堆、江村贡布喇嘛、走资派总指挥和汪工程师拉回来,在追悼会后,在救火前线现场召开批斗大会;五、那个麻子,虽然是烈士家属,骨子里颇为反动,听说是解放前夕才潜入藏区的汉人,却扮演成当地土著为民请命,用心恶毒,来历神秘,要控制,要查,弄不好是潜藏的国民党特务;六、那个幸存的女民兵,要树为红色标兵。哑舍小说

  女领导锋利的目光扫视一眼下面,说:“这是最后的决定。不同意者,可视为存心与人民为敌!”

  杨麻子当即双腿发软,汗如雨下。

  索波当即就把生产队仓库与代销店的钥匙从他腰上扯了下来。

  有人拿出毛主席的小红书,念了一段,最后一句是:“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这句话,也让愚昧的机村人给曲解了。他们说:“毛主席也说人要变成灰尘嘛,不烧把火,肉身怎么变成灰尘呢?”但那也是之后好久的事了。当时,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就默默地退出去了。漂亮女人严厉起来的时候,自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那些本来就威力强大的词语从她漂亮的嘴里,用好听的声音吐出来,更加充满了力量。

  死者家属们退出帐篷外,马上凄凄楚楚地哭起来。这回,三个机村死者的亲人也加入进去了。哭声起来的时候,风也慢慢起来了。哭泣者渐渐远去,风把他们的哭声拉长了,袅袅娜娜仿佛无字的歌唱。

  风稍大一点,哭声就消失了。

  风再大一点,帐篷就被鼓起来,风换气的时候,帐篷又瘪下去,这一起一落之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一个巨兽正费力地吞咽吐纳。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帐篷里的这些人,都是在这只巨兽的口里,他们所以安然无事,只是这个巨兽现在还不想吞咽,或者说只是这只巨兽一时间忘记了吞咽而已。人人心里都有些惶恐不安,但人人都在强自镇定。帐篷顶上晃来晃去的电灯更增加了这莫名的不安。

  那三个隐身人回来了。

  三个人悄无声息地钻进帐篷,整个身子隐在暗影中,几条影子迅速爬到大家身上时,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冰冰的东西,从背脊中央直窜到脚底。

  好在三个人迅速脱去了隐身衣,把身子的轮廓、兴奋闪烁的眼睛显现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地笑了。其实,机村人传说中的隐身衣不过是带帽子的雨衣。雨衣面子是细密的帆布,里子刷上了一层暗黑的防水材料。几个人只是把这雨衣反穿,立即就与夜色浑然一体了。这跟索波带领民兵抓盗羊贼时,反穿了皮袍,把自己装成一只羊的手法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这些年不断有从未见过的新东西出来,让人有些应接不暇而已。

  他们把一个包裹放在了摇晃不定的灯光下,说:“我们终于把那个逃犯缉拿归案了。”

  说完,他们都退到了一边。

  “逃犯?带进来!”

  “已经进来了,就在这个包裹里面。”

  好像有一阵寒气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女领导毕竟太年轻了,她的声音都有些哆嗦,说:“一个人?在包裹里面?”

  “是,这就是那个逃犯。”包裹打开了,露出了一块灰白色的浅碗一样的东西。这是大火过后,巫师多吉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物质。

  “这是他没有烧光的头盖骨。”

  “他被火烧死了?”

  “不,有人把他当一个了不得的人火葬了!”

  “谁?”

  “就是已经被我们抓起来的两个人,一个喇嘛,一个是机村的大队长。这两个人反动透顶,还放出话来,说是让整片森林毁灭,来为这个反革命分子举行最大的火葬!”

  这个说法对索波来说也是闻所未闻,但江村贡布喇嘛确实传了这样的话,听到这话的两个机村民兵,立即就报告了。三个隐身人也是两个民兵带到那个隐秘火葬地去的。大火早在一天多以前就已经从那里掠过了。森林和江村贡布喇嘛精心布置的火葬的巨大柴堆,都变成了一片正在渐渐冷却的灰烬。他们找到那里的时候,一股股的小旋风正把那些尘土卷起来,想往别处挥洒。

  以往一个人被烈火化成了灰烬,风一到来,把这些尘埃四处播撒,在树丛,在草上,在花间。片刻之间,就只有涧鸣与鸟唱了。可是,现在满眼都是劫后的余灰,漆黑的流水上覆满了焦炭。风能做的,只是把这里的尘埃和那里的尘埃混合起来。把树,把草,把人劫后的余烬搅和在一起罢了。大树的所有枝叶都烧光了,只剩下高大焦黑的树干,散发着呛人的焦糊味。有些太老的树,中心早已腐烂,于是,还有火钻进了树的里面,慢慢燃烧,这种燃烧看不到火焰,也听不到声音,只是不断吐出浓浓的黑烟。当火焰终于从大树的某一处猛然一下喷射而出时,这棵不得善终的老树也就轰然倒下了。而更多青年的壮年的树却只面目焦黑地站立在那里,默然不语。它们的内部的木质还坚实紧密,唯其如此,那种静穆中有一种特别悲伤的味道。

  多吉剩下的那块骨头,就躺在这些树下,半掩在灰烬中,余温尚存。

  当这块骨头暴露在指挥部灯光下时,已经彻底冷却了。起先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些害怕,但过了一阵,看它在那里,的的确确也就是一块了无生气的骨头罢了。大家都渐渐靠近了,要看个仔细。女领导拿起地图前闪闪发光的金属小棍,拨弄一下那块碗状的头骨,仰放着的头骨就轻轻摇晃起来,骨头与桌面摩擦处,还发出了轻轻的碌碌声。大家都不约而同退后一步,又迅即用笑声掩饰住了尴尬。金属棍越来越频繁地拨弄,骨头就摇晃得更厉害了,同时,那碌碌声也大了起来。

  这回,大家是由衷地笑了。

  这印证了一个真理,一个人死去也就死去了,不存在什么神神怪怪的东西。这个时代,是一个人人似乎都可能掌握真理的时代。所以,通过一件事情印证一个真理,是一件非常庄严神圣的事情。如果人死去真有灵魂在,多吉知道自己未被烧尽的骨头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给人这样的开示,想必也会感到有些许的得意吧。

  但多吉好像不愿意这样,当大家沉湎于印证了真理的喜悦之中时,骨头在摇晃的同时,慢慢挪动,最后,便从桌子上跌落下去了。和地面相触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就像一个重物击打在柔软的人体上发出的声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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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头自己把自己粉碎了。

  骨头每一个碎块都比人们想象得要小很多,每一个有棱有角的碎块都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灰色的、不是要放出来,而是想收进去的奇异光芒。

  每个人都暗抽着冷气,但又不敢明显地表现出来,发现真理的喜悦与自豪顷刻间就无影无踪了。索波与两个立功的民兵更是吓得退后了好几步。还是老魏蹲下身来,口里低低地念念有词,把那些碎块都归拢来,重新包裹起来,说:“拿走,拿得远远的,扔掉!”

  两个民兵问扔到哪里?

  从来都不叹息的索波这回却叹息了一声,说:“风吹不走,就扔到河里去吧。”

  两个民兵在前,三个隐身人在后,迅速消失了。大家走出帐篷,看着黎明铅灰色的沉重光芒正慢慢照亮大地。风又起来了。头顶的天空中突然滚过了隆隆的雷声。天幕还低低地压在头顶,不知是阴云还是大火引起的烟雾。风吹过,雷滚过,那低沉的天幕依然一动不动。只有间或,上面闪过一阵红光,那是正在烧向远处的大火,被风鼓动腾身而起时发出的光焰。

  眼下已是四月了,雷声响过之后,春雨下来,春天才算真正到来了。

  春天已经迟来许久,春天实在是该到来了。

  大家仰起脸来,张望,同时倾听,雷声却消失了。只有风一阵松一阵紧,煽动起来的火焰的光辉,一阵阵把低沉的云脚照亮,像是闪电一样,只不过,是一种很慢很慢的闪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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