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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机村史诗》

天火 十七

  然后,大火就燃过来了。

  大火将到的时候,一直阴着的天幕上,竟然一颗一颗跳上来些疏落的星星。星星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一出现在天空里,就引得那么多人都抬头去张望。在人们张望的时候,更多的星星好像受到鼓励,又一齐跳上了天幕。星星一出来,四野好像就安静下来了。

  所以,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

  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有一阵子,高高的火焰只是狂舞着冲天而起,发出巨浪一般轰轰的声响。大火爬坡爬累了,这会儿要好好地舒展一下腰身。所以,才在山梁上狂舞了一阵,然后,一弯身子,向着顺着溪谷里的防火道扑了下来。

  山顶的距离相对窄小,所以,大火先是扑向色嫫措以上的冷杉林。烧到防火道边上,火焰的浪头一次次想冲过防火道去,却都够不到对面的树木。一棵大树燃烧一阵就轰然倒下,溅起更明亮的火焰。偶尔,有风把火星吹到防火道对面,引燃一点枯枝与苔藓,也被在防火道这边严阵以待的人们就地扑灭。大火烧到湖边的时候,一棵棵燃烧的大树就从山崖上倒下来,落进湖里。不一会儿,湖里就像是开锅一样沸腾起来。许多无鳞鱼翻着肚子浮上了水面。在呛人的烟火味中,一股浓重的腥气弥漫开来。大火也把林子里最后一些野兽驱赶出来,满山乱跑,平常那些对人警觉万分的动物差点就跑到人群里来了。野兽奔跑出来,人们立即齐声发出恐吓的吼声,吓得野兽又返身往火海那边跑去。但那带着热力的风,又驱使着它们跑回来。人是聪明的,他们用水打湿了毛巾捂在口上,一有动物跑过来求一条生路时,他们就拿掉捂嘴的毛巾大声吼叫。终于,火舌伸过来,伸到了那些动物的身上,轻轻一舔,这些动物自己也就变成了一个旋动不已,哀叫不已的火团。

  也有胆子更小的动物,在人与火之间来往几下,自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也有凶猛动物,真就横冲直撞,硬生生从人群中冲过去,逃往生天里去了。

  这一阶段的几个伤员,都不是被火烧伤,而是被野兽冲撞所致。

  大火到来的时候,防火道上会有如此具有娱乐性的一幕上演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提供这种娱乐性的还有林中的各种飞禽。林中的很多飞禽,有很多种类其实都不善飞翔。这时都惊慌地聒噪着,上升,上升,爬到了最高的树上,火头扑过来时,它们都展翅起飞了。火头带过来的气浪,让它们飞得比平常更高更轻盈。但它们没有本事一直往上直达天堂。在降落的过程中,火焰已经恶龙一样腾身而起,一下,就舔去了它们借以飞翔的羽毛,变成一团肉,直直地落到火海中去了。

  湖泊下方茂密的针阔叶混交、乔林与灌木还有竹林混交的林带中,更大的火势逼到了防火道上。那是整个森林更富于生命力的地带,那里,有更多的走兽在哀号,更多的飞禽拼死一搏,做出此生中最后一次最高的飞翔。

  领导的手挥了下去:“起爆!”

  轰然一声。泥土,石块,湖水,还有湖水里的鱼都飞上了天空。有一阵子,人们的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被火焰照得通红的湖水中央,起了一个漩涡。这个漩涡由小到大,由快到慢,把水面上密密的死鱼,甚至还有通明的火光都一下吸到了深处。这时,人们的耳朵才恢复了听力。听见漩涡深深吮吸的声音而感到毛骨悚然。但水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以比大火更为猛烈的气势奔下山冈。

  那个漩涡转动的同时,整个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

  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

  而决坝而出的水流量并不太大。虽然临时又胡乱扔了些炸药包到缺口上,但也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从以后的情形看,就是湖里的水全部都下去,恐怕也不能阻断大火。道理其实很简单,下面防火道上还有许多树高高地站着,而水下去,只会贴地奔涌,即便山势再陡峭,也不可能掀起几十米的树一样高的浪头。水决堤而出,轰轰然跌下山崖,像一条猛龙奔下山去了。大火遇到火头的时候,不是一下把火烧灭,而是把火头带着枯枝败叶一起高高抛起,火依然贪婪地大口吞噬,但再想落地生根时,就落在水上,灰飞烟灭了。更为壮观的是,大水的锋头不是咆哮的巨浪,而是浪头推动着,高举着大堆燃烧着的杂树,以比火还快的速度向着山下奔跑。

  这个景象也进入了机村关于大火的传说。说是水神怕看不清道路,就强使了火神自己举着火把在前面领路奔跑。水神为什么能够驱使火神呢?机村人是不问这样的问题的。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太理所当然了,因为这水是从色嫫措里奔泻而出的,虽然说,那对金野鸭已经不知所踪了。

  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水火相搏的壮丽景象,人们都瞠目结舌,整座山上几千人都张开了口,就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至少没有人记得自己或别人在那一时刻发出过一点声音。可惜的是,因为湖面神秘下降,狂泄的大水马上就要后继乏力了。但大火好像害怕以后人们说,它是等水势过去才重新得势的。所以,它在大水带着最初爆发的力量,威风凛凛地在树林下部冲刷涤荡时,还欲退还迎地挣扎着,帮着把大水灭火的场景上演得威武雄壮,如梦如幻。与此同时,却分出身来,欢跃而上。当地面上火焰的根基被大水涤尽时,大火的身子已经腾挪到了树林高处,轻轻巧巧地渡到防火线对面去了。大水还在林子下面奔涌,吞没掉一片片火焰的时候,却有很多火苗攀到了林子的上面,脚踩一个个华美的树冠,漫步云间。招摇的火焰过身之处,把一个一个庄严的树冠,变成了一支支巨大的火炬,步态轻盈,身形飘忽。

  就是这样,大火以人们未曾预见的方式,轻易穿越了人们构筑的防线。

  所有人都变呆变傻了。

  机村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神湖会消失,但眨眼之间,轰然一声爆炸之后,神湖真的就消失了。他们当然也就想通了,为什么那对久居神湖的金野鸭会在一个早上无缘无故地突然飞走。

  指挥部的人是因为没有预见到大火会如此这般轻易冲破大水的封锁。更加出人意料的是,没人想到湖底会出现那么巨大一个漏斗。

  汪工程师脸色惨白,拉住身边的每一个人辩解:“要是没有那个漏斗,火头是过不去的。”

  湖里更多的水,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尚未破堤而出之前,就神秘消失了。而且没有人知道这些水去了哪里。汪工程师知道是石灰岩的湖底塌陷了,水面也跟着塌陷下去了。但他需要一个更神奇的答案。也许,一个更神奇的说法才可能使他得到拯救。所以他紧紧拉住了索波:“告诉我,湖里的水去了哪里?”

  索波是不懂得一点科学道理的。看到湖中出现那神奇的一幕,机村所有关于这个湖泊的神秘传说都在这个夜晚来到心头。他是先进青年,他不愿意相信那些离奇的传说。但他也面临这样一个问题,这些湖水到哪里去了呢?现在,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烛天的火光落进去,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幽深的黑暗里好多鱼,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垂死扑腾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悸。

  索波抖抖索索地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话,我想你这样的人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汪工程师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我怎么就会明白偏偏这湖底会有一个大漏斗呢?”

  指挥部的领导铁青着脸,看着越过防火线的火又从点到面,很快就拉开了浩大的阵势,向着比夜色更为幽深的原始森林漫卷而去,咬着牙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你明白!”领导高声叫道。

  “我不明白。”汪工程师呻·吟一般说。

  “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然后,汪工程师就昏过去了。

  “同志们,我们中了阶级敌人的缓兵之计。现在,他还想继续蒙骗我们!大家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照例,那个年代最常用的两个字从一些人的口里吐了出来。他们眼里张望着越烧越高的火头,握得并不太紧的拳头举起又落下,喊:打倒!打倒!

  那个已经吓坏了的人早就倒在地上了。

  稀稀落落的口号声喊起来时,专案组的隐身人又恢复了实在的形状。他们身上挎着硬邦邦的手枪,从裤带上拉下来一副亮锃锃的手铐,咔嚓一声,把昏倒在地的工程师铐上了。手铐一响,汪工程师就醒来了。他想自己爬起来,但铐住的手,不能帮他寻找支撑,结果,他被人拎着领口提了起来。他看看手上的铐子,反倒很快就镇定下来了。他甚至对着大家笑了一笑,说:“走吧。”说完,就径自向着下山的路上跌跌撞撞地去了。专案组的人从枪套里拔出枪,端在手里,跟了上去。这一刻,大家都看到,这几个的身影再也没有变灰变浅,以至于你稍不注意就突然隐身一般消失不见。这会儿,他们彻底显形了,眼里射出洞悉一切的光,走动起来的时候,身体放出热气,每一道衣服皱褶都发出清晰的声音。他们押着汪工程师走出了一段,其中一个又返身回来,对领导意味深长地说:“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们都会如实向上汇报。”

  领导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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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那人一转身,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领导脱下头上的绿军帽。大家都看到,一股雾气,从他头上蒸腾而起。

  老魏叹口气说:“这下完了。”

  索波也叹口气说:“是完了,这把火一过去,机村的林子,就彻底完蛋了。”

  老魏笑了:“我说的不是林子,我说的是人,你还看不明白吗?”

  索波想了想,说:“那个工程师他是罪有应得!”

  “唉!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

  索波再问,老魏却说:“我不想对你说什么,我信不过你。我可不想惹祸上身,你是机村的聪明人,你自己看吧,你会看明白的。”

  在这通红的火光把四野照得比月夜还要明亮的夜晚,索波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也有雾气萦绕而起,本来清晰的想法,也慢慢模糊了。

  他越来越觉得老魏这个人真不简单,正想同他再谈点什么,却见指挥部领导招手叫老魏过去,神情萎靡地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下撤吧,接下来如何,只有明天看看形势再说。”

  领导就挥挥手,说:“好,下撤!”然后,就自己拄一根棍子,胸前吊着望远镜头里走着,下山去了。大家也迅速收拾了东西,随后紧紧跟上。路一转入山沟,黑暗便掩杀过来了。在上面,在高处,熊熊的火光耀如白昼,但那只是在高处的轩敞之地。而在这低洼的山沟里,依然是深重夜色的统领之地。而且,路都被决堤的湖水冲刷得一片泥泞,湿滑难当。更可恶的是,大水还把许多枯枝朽木冲到了路上,虽然,队伍里很多人都带着手电,但下山比上山还要艰难。当终于看到机村大片的灯火时,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这里,是直泻而下的山沟里的又一处台地。大水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力量,把从山上带下来的东西:石头,从地下翻掘起来的盘曲的树根,燃烧过又熄灭的树木的枝干,焦炭,甚至还有动物的尸体,通通都遗弃在了这里。而在这些堆积物的旁边,是一片被火光照得若隐若现的草地。

  领导说:“老魏,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老魏就说:“那就休息一下。”

  没有人发布正式的命令,但大家都坐下来休息了。

  这时,有夜风吹过,掠过沟里少许没有过火的树木枝头的时候,发出瑟瑟的低语。风刮过去,到了正在推进的火线那里,风猛然发力,火焰轰一声升腾而起,像一道闪电一样,明亮的光芒从各怀心事的人脸上掠过。火光一闪而过,刚把一个人的脸显现出来,又迅疾地掩入了黑暗,使每一张脸都来不及清晰显现,就像每个人都看不清别人的心事一样。

  这些天,步步进逼的大火使人们斗志高昂,人人都准备要与火魔大战一场,但是,现在大火就这样十分轻易地越过了他们构筑的防线。转眼之间,他们就已经在不断推进的火线背后了。这时,就像听见自己内心的呻·吟一样,有人听到痛苦的哼哼声。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低沉的哼哼声。

  好几道强烈的手电光交织起来,投射到那个声音所来的方向。

  然后,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叫。在大火遗弃的堆积物中,恍然蜷曲着人的躯体!大家一齐动手,从枯枝败叶中扒出来一个,那身体已经僵硬了。再扒,又出来一个,也是死的!不一会儿,就扒出来五具尸体。三个是机村的妇女,还有两个,是穿着蓝工装的工人。然而,那微弱的哼哼声还在继续。最后,从一大堆腐叶与烂泥中间,胖姑娘央金被救了出来。索波从她嘴里、鼻孔里抠出一些污泥。胖姑娘甚至还挤出了一点笑容,轻声说:“不要害怕,我不是鬼,我还活着。”

  索波也笑了一下:“放心,我会救你的。”

  说完,便把手电筒衔在嘴里,背起她,向着山下奔跑而去。

  剩下的人们沉默着,机村的人认出了那三个丧命的妇人,而那两个蓝工装的工人一时还没有人认得出来。五具尸体都摆在草地上,每人脸上扣上一顶安全头盔,队伍就静静下山去了。而山下的村子此时静悄悄的,被山火晕染出一层绯红的光芒,看上去是那么恬静安详,一点也就没有显出像是要准备迎接噩耗的样子。

  大火刚起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曾激动地久久眺望,孩子们甚至爬到高岗上,不断通报大火推进的消息。现在,大火真正抵达的时候,这个激动了许久的村庄却安安静静地沉入了睡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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