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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老的老头

第十四章 给这个党员打分

    一九五三年我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作,第一次上美院去见人。如何见法?见谁?我都不清楚。在接待室等候,进来一个高个子、长脸、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不太笑的角色,同我握了手,坐下,说话了:欢迎你到美术学院来工作,噢!美术学院这个环境很好嘛!嘿嘿(笑了一点)!可以学习和锻炼嘛!明天你来院办手续,找一位名叫段锦云的女同志。我叫丁井文,是负责院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有什么顾虑没有?我摇了摇头。

  “那么,再见!”握手。

  一路上,有几个词让我弄不清楚,“学习”,为什么学习?我不是来教书的吗?“锻炼”,有什么好锻炼呢?我身体虽不说肌肉发达,对付一两个人倒还够用,怎么把这事说到一起来了?还有“顾虑”?到美院来工作有什么好怕?

  以后,漫长时间理解许多概念和我原来理解不一样。这是种全新的生活。从那一天跟老丁见面起,我真是兴奋到了家;见生人不生,见熟人不熟,见怪不怪,我好奇之极,我全盘接受;都是一家人,自己人了,哈哈哈!

  我几十年之后才发现,从香港回来的这个行动,给人的印象并不简单,只是没有人提醒我,也可能的确心无城府,一心只想刻木刻、教书,觉得这日子旷古未有,开怀万分。三四十年时光直到大家发现香港也不光是出产游手好闲、出产特务的地方……虽然生活的坑坑洼洼不少,真诚对待我的心地、我的工作的好人毕竟是多数。尊敬的老丁就是一个。

  我和他的交往不多,朋友告诉我,他总在暗中照顾我的政治生命。也许他认真看过我的档案;也许由于艺术同行的真诚的某种共同性更能体恤千里归来者政治上幼稚的报国之心……

  说良心话,除了人所共知的“文革”灾难之外,几十年来较之许许多多道德高尚、创作优秀的不幸的同行,我算是走运之极的人了。

  老丁跟我一道工作的时间不长,他很快被调到筹备美院附中的工作中去,再不久就正式成为那个耗费他一生精力、一代又一代的娃娃头目。这些娃娃,今天做爷爷的做爷爷;做奶奶的做奶奶。百子千孙,老丁也恍眼九十岁了。为此,他真是如古人所云,费尽了移山心力。

  照一般官场行话,他是很有“前程”的,换了别人,做梦也够不着这个境界。他原是搞美术的,于是就死着心要搞美术。不知是马克思在天之灵看上他,还是秦叔宝、尉迟恭相中了他?当时负责中央警卫团工作的汪东兴同志,一定要老丁担任“内卫连指导员”工作。讲明白点就是去担任保卫毛主席和几位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工作。

  汪东兴慧眼识英雄,老丁也没辜负老汪的厚爱;原本干革命是不讲价钱的;但汪、丁却暗中有个交易,丁说:去当指导员可以,你要答应我,进北京后,还得让我继续搞美术工作!汪东兴英雄识英雄:好!我答应你!

  老丁呀,老丁!御前侍卫之长是前世几时修来?古时候要买这个美差你晓得要花多少银子?顺这架梯子往上爬,进了城,若干年后,做什么官不成?瞧那些可爱的老乡:“挑担茶叶上北京”要走千里万里,见不见得着毛主席还是个问号。国庆节上百万人只能远远瞧着站在城门楼上的毛主席,一年就这么一回,还那么眼泪汪汪的。你瞧你多死心眼,搞什么美术?置天天在毛主席身边的幸福于不顾,假如我是那位汪大哥,我根本就可以耍赖皮说从来没说过进城后让你画画的事!再说!再说!就问你的党性到哪里去了?眼看任务这么紧张,阶级斗争如此尖锐,帝国主义虎视眈眈,你居然还有这种存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偏偏汪大哥又如此之说一不二的守信用,这一下,你瞧你,陷在美术界拔不出脚了吧?

  老丁倒是从来不吃后悔药的,且越活越高兴。既然投了美术之胎,不免搅乱了原有的级别、制度和章法,在几间既破且旧的老房子一住几十年,他的部下,背过的娃娃都当司令员了,老丁好像躺在快乐的南柯一梦中,那么满意。外人听说到老丁的故事,又见到老丁这个人,真会异想天开地说,他是什么、什么、活化石……他原来的老关系、老上级、老部下,弄一套体面的现代化住房,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他想都没想过。在他的世界里,“淡然”已成习惯。没有李玉和的大义凛然地唱着真理;也不像“酸葡萄”故事中的狐狸半肚子醋劲和一嘴风凉话。认识他的人,常有幸在大街上见到他骑着一辆老旧自行车擦身而过。因此,不止一次地摔断手脚,上医院吊腿、上石膏,一个月两个月,出院再骑着那辆心爱的老朋友回家。

  帮助朋友、爱护朋友,以朋友的成就为乐,以朋友的倒霉受难为忧。朋友挨批,接受审查,被揭发,他跟着朋友一齐“登”上《人民日报》。朋友日子好过了,把他淡忘了,他会说:“人家这么辛苦,这么忙,不该去打扰他……”

  “文革”期间,他的一群从小看大的学生写了一篇文章,控诉他,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题目,我为他寒心,他却说:“唉!那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啊!由不得他们啊!”

  他画得一手好水墨,尤其是麻雀特别精彩,他并不急于让人知道,换了别人,老早自吹是“麻雀丁”了。

  以前,他处理“党务”时,是位出名严正、认事不认人的人,那点洞察能力与通达的胸怀常为共事的人所赞赏。

  对真正的朋友和青年们,他却是那么坦荡和诚实。像一颗长满阔叶的春天的大树。

  我好多年前曾经说过默祷他长寿,如果年岁可以捐献的话,老丁!拿我的年岁去吧!他活得比我有价值,我高山仰止!

  一个人的道德是天分,由千种万种因素形成。固然,好书、好老师、好朋友……是良好的诱发剂,但不是根本;恶人康生也有学问,也有雅趣,会书法,懂戏曲,你只想想他眼镜背后面透露出的凶光,还有胆挂牵你甜蜜的家庭、可爱的儿女、亲密的朋友、温馨的书斋吗?所以说康生这玩意儿是太平年月的死敌。他是灾难的代表。他不应该也不配是个共产党员!他心坏!

  我为老丁这个共产党员自豪!不吹牛,我认识他,真的认识他!

  2002年12月2日于北京万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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