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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轮下

第七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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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怎么啦?你累了吗?”

  “是的,有一点儿。”汉斯承认。

  伙计们都笑了。

  “会这样的,”师傅安详地说,“现在你可以去看看怎么焊接。来吧!”

  汉斯好奇地观看人家怎样焊接。先把烙铁烧热,再在焊接处涂些焊液,然后从发烫的烙铁滴下白色焊锡,发出轻微的咝咝声。

  “拿块抹布把这些东西好好擦干净。焊液有腐蚀作用,不可以留在金属上。”

  弄完后,汉斯又回到他的钳台前,用锉刀刮小轮子毛刺。手臂发痛,压着锉刀的左手红肿起来,也开始作痛了。

  中午,当领班放下锉刀去洗手时,汉斯就把他锉的活拿去给师傅看,师傅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行了,就这样吧。你位置下面的箱子里还有一个同样的轮子,今天下午拿来做吧!”

  汉斯也洗了手,走了。他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可以用来吃午饭。

  有两个店员学徒,汉斯从前的同学,在街上跟在他后面走来,在讥笑他。

  “好一个参加过邦试的钳工!”其中一个喊道。

  汉斯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是喜欢在工厂的,就是太累,累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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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大门口,他正在为能够坐着吃饭而高兴时,却突然又不得不想起爱玛。整个上午他都把她忘却了。他轻轻走进自己的小屋,向床上一倒,痛苦地呻吟。他想哭,却又没有眼泪。他毫无办法地看到自己又沉湎于悲痛的思念之中。他头脑涨痛,喉咙也因啜泣而疼痛。

  吃午饭是件苦恼的事,他不得不回答父亲向他提出的问题,还得勉强听各式各样的小笑话,因为父亲的情绪很好。几乎还没吃完饭,他就跑到花园里去,在阳光下似睡非睡地休息了一刻钟,然后就又是上工的时候了。

  上午他的手上已起了红茧,现在真的开始痛起来,晚上肿得连东西都不能摸,一摸就疼。下班前,还得在奥古斯特的指点下打扫整个工场。

  星期六情况更糟。他的双手火辣辣地烧痛,茧扩大成水泡了。师傅情绪不好,一点点小事就要骂人。虽然奥古斯特安慰他说,茧过几天会好的,那时手就变硬了,不会再有感觉了,可是汉斯仍感到万分愁苦,整天不时地偷偷看钟,失望地在小齿轮上锉来锉去。

  傍晚,在打扫工场时,奥古斯特低声告诉他明天和一些同事到比拉赫去,一定会玩得很痛快,汉斯绝不可缺席。他两点钟来接他。虽然汉斯觉得最好是整个星期天都待在家里,因为实在又痛又累,但他还是答应了。到家,老安娜替他在受伤的手上敷了一种药膏,他八点钟就上床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才急急忙忙爬起来,和父亲一起上教堂去。

  吃午饭时,他谈到奥古斯特,以及今天要和他到野外去玩的事,父亲并不反对,甚至还给他五十芬尼,只是要求他晚饭前就回来。

  当汉斯在美丽的阳光照耀下,逛过小街时,几个月来第一次又感受到星期日的欢乐。一个人带着油污的手、疲乏的四肢劳动了一星期后,就会觉得街道更加喜气洋洋,阳光更加灿烂,一切都更加华丽,更加美好。现在他才能理解屠夫和硝皮匠,面包师和锻工,他们坐在屋前凳上晒太阳,看起来是那样非凡地兴高采烈,他不再把他们看作是凡夫俗子了。他瞅着工人们、伙计们和学徒们,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散步或是上酒馆,帽子歪戴在头上,衬领雪白,身上节日礼服刷得干干净净。大多数,虽然并不总是这样,是手工业工人和手工业工人在一起,木工与木工在一起,瓦工与瓦工在一起,同行相聚,维护他们阶层的荣誉。而在他们之中,钳工是最体面的行业,领先的是机械工。这一切都有些乡土味道,尽管其中有些东西显得有点幼稚、可笑,但在这里面却隐藏着手工业行业的动人之处与自豪感,这些就在今天也还是一些可喜的和有价值的东西,连最可怜的裁缝学徒也能从中分享到一线光明。

  看到那些青年机械工站在舒勒家门前安然自得,向过往的行人频频点头,相互交谈,你就可以知道,他们已形成了一个可靠的团体,不再需要外人,即使在星期日玩乐时也是如此。

  汉斯也觉察到了这点,并且为自己属于这一团体而高兴。但他对于计划中的星期日消遣却有点害怕,因为他已经听说,机械工在生活享受上是大手大脚、丰富优裕的。也许他们还要去跳舞,这他可不会,然而另一方面却想尽可能经得起考验,不得已时冒点小醉的危险。他不习惯喝许多啤酒,至于抽烟,他费些劲能做到小心地抽完一支而不至于难受和丢脸。

  奥古斯特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他说,虽然那个年龄大的伙计不愿意一起来,但是多来了一个别的工厂的同行,这样他们至少有四个人,这就足够把一个村子闹个天翻地覆了。今天啤酒每个人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因为这由他来会钞。他递给汉斯一支雪茄,然后四个人便慢慢动身,洋洋得意地漫步穿过小镇,到菩提树广场才开始加快脚步,以便及时赶到比拉赫。

  河面平静如镜,闪烁着蓝色、金色和白色的光芒。温和的十月阳光透过林荫路上几乎完全光秃的槭树和槐树照射下来,晴空蔚蓝无云。这是个幽静、清洁、愉快的秋天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已经流逝的夏日一切美好事物像无忧无虑的、欢快的回忆充满在柔和的空气中。在这种日子里孩子们会忘记季节,以为该去采花了。在这种日子里,老人们在窗口或屋前的凳上,以沉思的目光凝视天空,因为他们似乎觉得不仅是这一年的,而且是他们全部生活的愉快回忆都在清澈的蓝空中飞过,可以看得见的。年轻人则心情愉快,按照各人的才能与性格,通过吃吃喝喝,通过跳舞唱歌,通过酒宴或是大打出手来赞美这美好的日子,因为到处都烤了新鲜的水果蛋糕,地窖里放着新鲜苹果汁或是正在发酵的葡萄酒,餐馆前和菩提树广场上演奏着提琴和手风琴,庆祝今年最后这些美好的日子,吸引着人们去跳舞、唱歌、谈恋爱。

  他们这几个年轻小伙子快速向前走去。汉斯装着无忧无虑的样子抽着雪茄烟,吸得很舒服,连自己都觉得惊讶。那个伙计在讲述他漫游的经历,他那样大肆吹嘘,也没有人反对,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就连最谦逊的伙计,在他生活有了着落,而且肯定不会被目击者戳穿时,谈起他漫游时期1也会采用一种了不起的、飘飘然、甚至令人难以置信的口吻。因为手工艺工人在生活中美妙的文学是人民大众的共同财富,是从每一段个别的经历出发对传统的古老的冒险故事锦上添花,重新创作而成的。任何一个流浪职工,当他一讲起故事来,都是身上带着点不朽的厄伦斯皮格尔2和不朽的流浪汉的味道。

  1 旧时德国手工业学徒在满师后必须到处漫游找活干,经过一定时期后,才能固定在一家作坊当伙计。

  2 厄伦斯皮格尔是传说中喜欢捉弄人的农民形象。

  “就是我在法兰克福的时候,呃!那时的生活才有意思呢!我还从来没有讲过这事呢。一个有钱商人,那只馋嘴的猴子,想要我师傅的女儿做老婆。但是她就是不肯,因为她更喜欢我,她已经当了我的情人有四个月了。要不是我和老头子吵了架的话,现在我都留在那里,当他的女婿了。”

  他接着说,师傅这个恶棍,曾经想刁难他,这个可恶的出卖灵魂的家伙,居然有一次还敢向他伸出手来,但他二话没说,抡起打铁的大锤,朝老头那样瞪着看,老头一声不吭就走开了,因为他保住脑袋要紧,后来用书面方式把他解雇了,这个胆小鬼。他又讲了在奥芬堡的一件大打出手的事,三个钳工,他也在场,把七名工厂工人打个半死——谁到奥芬堡去,只要问问那个高个子的乔治就知道了,这个人还在那里,当时他也在场。

  这一切都是用冷淡而粗鲁的声调,然而带着巨大的热诚和喜悦的心情讲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还默默决定以后要在别的地方把这故事讲给别的同伴听。因为每个钳工都曾爱过师傅的女儿,都曾用锤向可恶的师傅打去,都曾痛打过七名工厂工人。这个故事一会儿发生在巴登,一会儿发生在黑森或是瑞士。一会儿不是用锤子而是用锉刀或炽热的烙铁,一会儿挨揍的不是工厂工人而是裁缝,但总归是老故事,而且大家也总是乐意听了又听,因为这些故事又老又好,而且给这一行业带来荣誉。这不是说,在那些流浪的手工业学徒当中就再也没有(连今天也还有)体验生活的天才或是创造发明的天才了,这两者其实是一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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