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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毋庸置疑,亚历山德拉·芬奇·汉考克从任何角度看都威风凛然;她的后背和前胸一样挺立不屈。琼·露易丝经常好奇,却从未问过,她的紧身衣是哪里买的,能把她的胸撑到令人晕眩的高度,把她的腰勒得紧紧的,使她的臀部向外张开,得意洋洋地向人昭示,她亚历山德拉曾有过沙漏一般的身材。

  在她所有的亲戚中,父亲的妹妹简直令琼·露易丝一辈子都恨得牙痒痒。亚历山德拉从不主动苛待她——她从不苛待任何活的生物,除了啮食她杜鹃花的兔子——她毒死了这些兔子,但在她年轻时,在她能腾出手来时,她用自己的方式把琼·露易丝的生活搅得痛苦不堪。现在琼·露易丝已经长大了,她们之间聊不到十五分钟,必有一方会提出与对方水火不容的观点——在朋友之间,这种观点能增进友谊,但在很近的血亲之间,造成的只有尴尬的热忱。当她们相隔半个美洲大陆时,姑姑身上有诸多琼·露易丝暗中欣赏的特性,可一旦两人发生近距离接触,这些优点便变得让人讨厌,如果琼·露易丝去深究其动机,这些所谓的优点更是烟消云散了。亚历山德拉属于那类活了一辈子都没吃过亏的人,倘若有生之年她被迫付过什么感情账,琼·露易丝可以想象她会赖在天堂办理入住手续的柜台旁,要求退款。

  亚历山德拉结婚三十三年,即使这段经历给她刻下了这样或那样的印记,她也丝毫没表露出来。她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弗朗西斯,在琼·露易丝的眼里,他的样貌和举止都像一匹马,他早就离开了梅科姆,在伯明翰卖保险,很是风光。这样也好。

  亚历山德拉曾经、并从技术层面上讲依旧是詹姆斯·汉考克的妻子。此人体格壮硕,性情温和,一周七天中有六天一丝不苟地经营一间棉花仓库,第七天用来钓鱼。十五年前的一个星期日,他派一个黑人男孩从他位于滕萨斯河畔的钓鱼营地捎信给妻子,说他就在那儿住下了,不回来了。亚历山德拉在确认并无别的女人牵扯在内后,对此完全不在乎。弗朗西斯选择把这一变故化为他终生背负的十字架;他始终不理解他的舅舅阿迪克斯为何仍与他父亲保持优良但疏远的关系——弗朗西斯认为阿迪克斯应该想想办法,也想不通他的母亲为何没被他父亲古怪、因而不可原谅的行为击垮。吉米姑父闻悉弗朗西斯的态度,又从林中捎来一封信,说假如弗朗西斯想来毙了他,他做好准备,随时恭迎,但弗朗西斯一直没去。最终,弗朗西斯收到了第三封信,即:假如你不愿像个男人一样地来找我,就给我闭嘴。

  吉米姑父的变节没有在亚历山德拉平淡乏味的天地里激起一丝波澜:她为传道会准备的点心仍是全镇最棒的;她在梅科姆三个文化俱乐部里参加的活动数量稳步上升;当阿迪克斯想方设法让吉米姑父拿出钱来后,她收藏的乳白玻璃制品更上了一个档次。简而言之,她鄙视男人,却享男人的福。然而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儿子逐渐显现出断袖之癖所有的潜在特质——她只知道,她很高兴他住在伯明翰,因为他对她的孝心沉重难当,她便有义务勉力做出回报,而那是她无法自觉自愿做到的。

  然而,就在梅科姆镇居住并参与其生活的各色人等而言,像亚历山德拉这样的已经绝种:她的仪态举止出自望族、闺阁;任凭出现什么道德训诫,她都赞成支持;她看不惯一切;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长舌妇。

  在亚历山德拉就读淑女学堂的时代,没有一本教科书上提到过“自我怀疑”这件事情,所以她也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她永不厌倦,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便会行使她那帝王一般的特权:去安排,去建议,去训诫,去警告。

  她浑然不知,她一嚼舌头,便可能使琼·露易丝陷入道德错乱,让她的这个侄女对她本人的动机和由衷的好意起疑,拨动琼·露易丝良心上新教徒的、凡俗的弦,如齐特琴般震颤,发出幽灵般的鸣响。倘若亚历山德拉真是有意识地抓住琼·露易丝的弱点不放,那她的腰带上应该会再添一块作为战利品的头皮,但经过多年的战术研究,琼·露易丝对她的敌人了如指掌,虽然可以将对方彻底击垮,却尚未学会如何修补敌人造成的伤害。

  她上一次与亚历山德拉起冲突是在她哥哥过世时。杰姆的葬礼结束后,她们在厨房收拾宴席上同宗族人吃剩下的东西——宴请亲友是梅科姆葬丧习俗的一部分。卡波妮,芬奇家以前的厨娘,逃离了此地,在得知杰姆的死讯时也没回来。亚历山德拉像汉尼拔注似的开火:“我切实认为,琼·露易丝,现在该是你回家的时候了,别再走了。你的父亲如此需要你。”

  照长久以来的经验,琼·露易丝顿时怒火中烧。你骗人,她心想,假如阿迪克斯需要我,我定会知道;我没办法让你理解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我无法与你沟通。“需要我?”她说。

  “是的,亲爱的。你肯定能理解,不需要我来告诉你。”

  告诉我。安排我的命运。瞧你打的算盘,穿着你笨重的鞋子,涉足我们的私人领地。嗨,他还没和我讨论过这件事呢。

  “姑姑,假如阿迪克斯需要我,那么,我会留下来。眼下他要是需要我,便如同自讨苦吃。我们同住在这片屋檐下,彼此都会很痛苦。他很清楚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需要回到出事以前的工作生活中去,否则我们的伤痛会恢复得慢得多。姑姑,我没办法使你明白,但说真的,我对阿迪克斯唯一能尽的本分是继续做手头的事——养活自己,过我自己的日子。阿迪克斯只有在身体不行时才需要我,我不必告诉你到时我会怎么做。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不,她看不出来。亚历山德拉的看法与梅科姆人的看法一致:梅科姆人期望每个女儿都尽她的本分。父亲鳏居,作为他唯一的女儿,在他唯一的儿子死后,她的职责很明确:琼·露易丝应该回来安家,照顾阿迪克斯——这是一个女儿应该做的事,不然的话就不配当女儿。

  “你可以找一份银行的工作,周末去海边。现在梅科姆有一群可人儿,许多新来的年轻人。你喜欢画画,对吗?”

  喜欢画画。见鬼,亚历山德拉以为她在纽约怎么打发晚上的时光?她大概觉得和埃德加表叔一样。“艺术学生联盟”,周一至周五,每晚八点。年轻女郎画素描、水彩,写凭空想象的小段散文。对亚历山德拉来说,画画的人和画家,写写文章的人和作家,两者存在显著而惹人嫌恶的差别。

  “海边有许多漂亮的风景,周末你可以什么事都不干。”

  耶和华。她在我伤心得快发疯时逮住我,为我铺好了人生大道。身为阿迪克斯的妹妹,她怎么能丝毫不了解他心里、我心里、任何人心里在想什么?哦,上帝,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一张能给亚历山德拉姑姑解释清楚道理的嘴呢?“姑姑,告诉别人该做什么,那是很容易——”

  “但要使他们付诸行动,十分困难。这就是这个世界上诸多纷争的起因,人们不照指示行动。”

  显然这件事情已经决定了,没什么好说的了。琼·露易丝要留下来。亚历山德拉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迪克斯,使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姑姑,我不会留下来,倘若我留下来,阿迪克斯会成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人……不过别担心,阿迪克斯完全理解,而且我确信,只要你迈出第一步,你也会得到梅科姆人的理解。”

  刀子捅得很深,突如其来:“琼·露易丝,你哥哥至死那天都在为你的轻率而操心!”

  此时,在炎热的傍晚,他的坟头正下着细雨。你从未说过这话,你甚至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你一定会说出来。你就是这样的个性。愿你安息,杰姆。

  她在往伤口上抹盐:我很轻率,没错。自私,任性,我吃得太多,我的罪状列出来就像《公祷书》注。愿上帝宽恕我没有做我应该做的事,宽恕我做了我本不该做的事——哦,该死。

  她返回了纽约,良心上极度不安,连阿迪克斯也无法宽解。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琼·露易丝早就不再为自己的轻率自私而感到不安了。亚历山德拉做了一生中唯一一件厚道的事——阿迪克斯患上关节炎后,她搬来与他同住。琼·露易丝为此消除了对她的敌意,感激得五体投地。假如阿迪克斯知晓他妹妹和他女儿之间的秘密决定,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们。他不需要任何人陪在身旁,但能有个人在旁边照看他,在他的手动不了时为他扣衬衫,并为他操持家务,还是很好的。六个月前,这一直是卡波妮的工作,但她年纪太大了,到头来阿迪克斯干的家务比她多,因而她光荣退休,返回了自己的住所。

  “那些活交给我吧,姑姑,”在亚历山德拉收拾咖啡杯时,琼·露易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这样坐着教人犯困。”

  “就这几个杯子,”亚历山德拉说,“我一会儿就能洗完。你待着别动。”

  琼·露易丝站在原地,环视客厅。以前的旧家具放在新屋里正合适。她朝餐厅瞥去,看见餐具柜上放着沉重的银水罐、高脚杯和在嫩绿色墙壁映衬下闪闪发亮的托盘,这些都是她母亲的东西。

  阿迪克斯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心想。在人生的一个篇章告一段落之际,他把旧屋拆了,在小镇一块新的地上盖了一栋新屋。我做不到。人们在旧屋的原址上建了一家冰激凌店。不知道是谁在经营这家店。

  她走进厨房。

  “对了,纽约怎么样?”亚历山德拉问,“在我把咖啡渣倒掉前,要再来一杯吗?”

  “好的,请给我再来一杯。”

  “哦,顺便告诉你,星期一上午我将为你举办一场咖啡茶会。”

  “姑姑!”琼·露易丝抱怨道。咖啡茶会在本质上格外具有梅科姆特色。那是为返乡回家的姑娘举办的。这些姑娘于上午十点三十分准时登场亮相,专门为了让仍在梅科姆过着与世隔绝生活的同龄女子能有机会考察她们。在这样的情形下,鲜少能重续孩提时的友谊。

  琼·露易丝几乎与每个一起长大的同伴失去了联系,也不是特别希望找回青春期的友伴。她的学生时代是她最痛苦的时光,她对她所上的女校感情淡漠到麻木的地步,没有比让她置身于一帮不停念叨记得以前如何如何的人中间更令她不快的了。

  “想到咖啡茶会,我觉得无比恐怖,”她说,“但我愿意办一个。”

  “我猜到你会愿意,亲爱的。”

  她突然心头一软,涌起感伤。她不知该怎么感谢亚历山德拉搬来与阿迪克斯住。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替人着想的小人,对她的姑姑冷嘲热讽。别看她有紧身褡撑着,但在某些方面,她手无寸铁,又有某种优雅的风范,和自己迥然不同。像她这样的人已经绝种了,琼·露易丝心想。她经历过三次大战,却从未被战争伤及;男士在门廊上或吊床里抽烟,女士轻轻打着扇子,喝着凉水——没有东西可以干扰这个属于她的世界。

  “汉克情况怎么样?”

  “他表现很出色,宝贝。你知道,他被基瓦尼斯俱乐部评为‘年度杰出人物’。他们颁给他一面可爱的锦旗。”

  “什么?我不知道。”

  基瓦尼斯俱乐部的“年度杰出人物”是战后梅科姆地区新创的头衔,一般指有为青年。

  “阿迪克斯很为他感到骄傲。阿迪克斯说,他虽然尚未搞懂‘合同’一词的含义,但在税务方面做得不错。”

  琼·露易丝咧嘴一笑。她的父亲说过,从法学院出来后,至少需要五年才能掌握法律:两年处理经济事务,两年学习亚拉巴马诉讼,第五年重读《圣经》和莎士比亚。这样,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做到胸有成竹,屹立不倒。

  “要让汉克做你的侄女婿,你觉得怎么样?”

  亚历山德拉之前在用洗碗布擦手,听了这话,停了下来。她转过身,严厉地看着琼·露易丝。“你是说真的?”

  “也许吧。”

  “别着急,宝贝。”

  “着急?我二十六岁了,姑姑,我认识汉克已经好多好多年了。”

  “没错,可是——”

  “怎么了,你觉得他不好吗?”

  “不是这个问题,问题是——琼·露易丝,和男孩约会是一回事,但嫁给他是另一回事。你必须全盘考虑。亨利的背景——”

  “说实在的,和我的一模一样。我们是手挽手一起长大的,简直是形影不离。”

  “他们家有嗜酒的天性——”

  “姑姑,每户人家都有嗜酒的天性。”

  亚历山德拉的背绷直起来。“芬奇家没有。”

  “你说得对。只不过我们全是疯子。”

  “没那回事,你很清楚。”亚历山德拉说。

  “别忘了,约书亚表叔脑子不正常。”

  “你知道,他的病是从姻亲那儿得来的。琼·露易丝,在这个县里,没有小伙子比亨利·克林顿更优秀。他会成为某个姑娘的如意郎君,但——”

  “但你就是认为克林顿不够好,配不上芬奇家。亲——爱的姑姑,这种观念随法国大革命灰飞烟灭了,也有可能是随法国大革命兴起了,我忘记是哪个了。”

  “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这样的事情上,你应该慎重。”

  琼·露易丝面带微笑,她的防御系统整装待发了。又来了。天哪,我为什么竟然要提起这事?她会追悔莫及的。亚历山德拉姑姑,要有机会的话,会从野叉河畔为亨利挑选一个如小母牛般温良、清白的姑娘,给这对眷侣送上她的祝福。那是亨利应有的人生。

  “哟,我不知道你能做到多么慎重,姑姑。阿迪克斯会欣然接受汉克与我们正式成为一家人。你知道,那会把他高兴坏的。”

  他一定会的。一直以来,阿迪克斯·芬奇看着亨利煞费苦心地追求他的女儿,保持慈爱的中立态度,在亨利开口时给出建议,但断然拒绝介入其中。

  “阿迪克斯是男人。他对这些事了解不多。”

  琼·露易丝的牙开始痛起来。“什么事,姑姑?”

  “是这样,琼·露易丝,假如你有一个女儿,你会怎么为她打算?自然必须是最好的打算。你似乎没有体会到,许多像你这个年纪的人似乎都没有体会到——有这么个小伙子,他的父亲抛妻弃子,醉醺醺地死在了莫比尔市的铁轨旁,当你得知自己的女儿要嫁给这么个人时会是什么心情?卡拉·克林顿是个好人,她的一生悲惨潦倒,这令人扼腕,可是要考虑嫁给这种背景的人,那可不是儿戏。”

  那的确不是儿戏。琼·露易丝看见那副架在一张臭脸上的金丝边眼镜泛起一道闪光,脸的上方盖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假发,一双眼睛从眼镜后面望着她,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她说:

  “先生们——问题就出在酒上;

  你们请求赐教——我的答复如下:

  他说,喝醉时,他会对她拳脚相加,

  先生们,让我们把他灌醉,一试究竟!”注

  亚历山德拉不觉得好笑。她极为恼火。她无法理解现今年轻人的态度。并不是说他们需要理解——每一代年轻人都一样——但这种骄傲自大、不肯严肃对待人生重大议题的态度激怒和惹恼了她。琼·露易丝即将犯下她人生中最严重的错误,而她却油腔滑调地向她引用那些人的台词,嘲弄她。这姑娘实在需要有个母亲。自她两岁以来,阿迪克斯就对她放任不管,瞧他得到的报应。现在,她得拨乱反正,并且上纲上线,以免为时晚矣。

  “琼·露易丝,”她说,“我想提醒你几个人生的真相。不要——”亚历山德拉伸出手不让她开口,“我很确信,这些事实你早已明了,但有几样,你在耍嘴皮子取笑别人时并没有认识到,感谢上帝,让我来告诉你。你整日生活在城市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亨利都不适合你。我们芬奇家的人不和红脖子的白人败类结婚,亨利的父母正属此类,他们生来是,一辈子都是。你对他们不可能有更体面的称呼。亨利之所以有今天的表现,全是因为你父亲在他年少时就接手管教他,因为战争爆发,出钱供他上大学。他虽然是个优秀的孩子,但洗刷不了败类的本性。

  “你没注意到过,他吃蛋糕时舔手指的动作吗?败类。你没见过他咳嗽时不捂着嘴吗?败类。你知不知道他上大学时搞大了一个女生的肚子?败类。你没瞧见他在以为无人注意时抠鼻子吗?败类——”

  “姑姑,那不是他的败类本性,那是他的男子气概。”琼·露易丝平和地说。内心,她的火在燃烧。再给她几分钟,她估计能努力恢复成好脾气。姑姑绝不可能粗鄙失态,就像我马上要发作的那样;她绝不可能平凡庸俗,就如汉克和我一样。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怪物,但她最好打住,否则我会给她点颜色瞧瞧——

  “顶顶恶劣的是,他以为他可以仰仗你父亲的提携在这镇上出人头地。想得美,试图取代你父亲在循道宗教会的职位,试图接管他的律师事务所,开着他的车满世界跑。嗨,他的一举一动,仿佛已然把这儿当作了他自己的家,而阿迪克斯的反应呢?他默许了这一切,这就是他的反应。默许,并欣然接受。哎,全梅科姆的人都在议论,亨利·克林顿夺占了阿迪克斯所拥有的一切——”

  琼·露易丝之前一直在用手指抚弄水池里一个湿杯子的杯口,听了姑姑这番话,她停了下来。她把一滴水从手指弹到地上,用鞋子蹭了几下,让水渍渗进油地毡里。

  “姑姑,”她亲切地说,“你为什么不见鬼去呢?”

  琼·露易丝和她父亲之间每周六晚奉行的惯例,老得不容打破。琼·露易丝走进客厅,站在他的椅子前。她清了清喉咙。

  阿迪克斯放下《莫比尔纪事》,看着她。她缓缓地转过身去。

  “我的拉链都拉好了吗?长筒袜的缝合线直吗?有头发翘着没压平吗?”

  “七点,一切妥帖。”阿迪克斯说,“你先前咒诅了你的姑姑。”

  “我没有。”

  “她告诉我,你有。”

  “我有出言不逊,但我没有咒她。”在琼·露易丝和她哥哥小时候,阿迪克斯偶尔要他们严格区分单纯的脏话和亵渎上帝的言语。前者是他可以容忍的,但他不喜欢把上帝扯进来。因此,琼·露易丝和她哥哥从未在他面前讲过咒诅的话。

  “是她激怒了我,阿迪克斯。”

  “你就不该被她激怒。你对她说了什么?”

  琼·露易丝告诉了他。阿迪克斯眉头一皱。“哎,你最好与她言和。宝贝儿,她有时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但她心地是好的——”

  “是关于汉克,她把我气疯了。”

  阿迪克斯是个聪明人,所以他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

  芬奇家的门铃是一件能通灵的乐器,它可以显示出每个按门铃者的心情。当门铃发出“滴——叮”的声音时,琼·露易丝知道是亨利在门外愉快用力地按着。她赶忙朝门口走去。

  当他步入走廊时,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着幽微男子气概的宜人气味,混合了剃须膏、烟草、新车和积满灰尘的书的美好气息,却被厨房对话的记忆驱散了。她突然用手臂环住他的腰,把头紧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是什么意思?”亨利欣喜地说。

  “没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有。我们走吧。”

  亨利从拐角处探头瞟了一眼客厅里的阿迪克斯。“我会及早送她回来的,芬奇先生。”阿迪克斯朝他轻轻摇了摇报纸。

  他们步入屋外的夜色中,琼·露易丝很好奇,假如亚历山德拉知悉她的侄女生平从未像此刻一样,离嫁给败类只差一步,她会怎么做。

  注汉尼拔(Hannibal,前247—前183),迦太基统帅。

  注《公祷书》(TheBookofCommonPrayer),圣公会的祈祷用书,是协助信徒使用和理解《圣经》的辅助典籍。

  注出自英国剧作家、诗人、插画家威廉·施文克·吉尔伯特(WilliamSchwenckGilbert,1836—1911)和作曲家阿瑟·苏利文(ArthurSullivan,1842—1900)合作的独幕喜剧《陪审团的审判》(TrialbyJury),该剧以一个违背婚姻诺言的故事讽刺了当时的法官与法律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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