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

作者:月关


  朱棣骑在马上,缓缓走向济南东城,他的目光从那千疮百孔的城墙缓缓移上去,看到的是无数欢呼的人群、挥舞的手臂。许多军民将身子探出城墙,正在看着他,有的甚至爬上了碟墙,朱棣的项背悄悄的挺得更直了。
  济南终于到手了!
  历经近三个月的苦战,他也是伤军疲师,耗损俱大,以如此大的代价,夺取一座城池,是否值得呢?相对于郑村坝、白沟河两战歼灭的大量明军主力,直接意义上,攻打济南显然是得不偿失的,但是他太渴望得到天下人的承认了,最起码,要被人正视。
  他不是一股流贼!
  攻打济南,在军事意义上作用并不明显,可是如果能成功地占领济南,哪怕只守半年,便收缩兵力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去,那政治意义也将不言而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济南是志在必得。而今,这座坚城,终于臣服在他的脚下了。
  前边的四名亲军侍卫已经走入城门洞,城门洞内,原本用来抵住城门的一块块条石都搬开了,堆到了两旁去,还有几根木柱,牢牢地顶在穹顶上,似乎是为了防止坍塌。八个赤手空拳的门吏跪伏在两侧,以额触地,头也不敢抬。
  城门洞里有些阴暗,城门洞出去,阳光下正摆着香案,盛庸、铁铉等人正除了官帽,只着官衣,毕恭毕敬地站立在那儿。前边的四个侍卫没有迟疑,立即加快速度穿过城门洞,勒马左右巡察,没有发现埋伏刀斧手、弓箭手,他们这才圈马站定,向后面打了个安全的手势,燕王便加快了行进速度。
  “近了,更近了……”
  铁铉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脸上露出恭驯、臣服的表情,双手微微拱着,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盯着朱棣,计算着他胯下战马行进的速度。这千斤闸早不得、晚不得,得正好将他砸死才成。因为那千斤闸只是匆匆设就的一口巨大闸刀。
  城门楼是最坚固的地方,不可能留有一个巨大的凹槽,可以掩藏一扇面积大到能封堵整个城门洞的巨大铁板,所以杀死燕王的时机必须把握准确,一击致命。发动的早了会把朱棣挡在外面,发动的迟了朱棣就会抢在闸刀落下之前闯进来,一俟发现有变,他随时可以圈马再从闸刀上跳回去逃命。
  见那四个亲兵巡视一圈,已在城门内侧勒马站定,朱棣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双腿一磕马镫,战马轻快地跑了起来,马蹄踏踏,踩在护城河的吊桥上,蹄声清脆悦耳。
  马鞭一扬,轻轻抽在马股上。
  近了,更近了……
  铁铉喉头发干,一颗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计算着马速,他突然踏前一步,双手握拳,嗔目大喝道:“杀燕!”
  “咔”地一声,也不知那伏地跪迎的门吏中有谁扳到了机关,木架上方阴暗处,一柄大闸刀“呼”地一声就剁了下来。
  中国人用砍头之刑时,一向是用刀的,而在西方一开始也是用刀,后来则是用断头台。在西方,砍头是贵族才能享有的特权,下等人是不配享受砍头之刑的。拦路强盗要在公开场所施以车轮刑;弑君者要判四马分尸;制造假币者要用沸水煮死,异端分子则用火刑,而平民小偷就用绞刑……
  到了18世纪,法国人率先发明了断头台,但是最初的断头台砍不了几个人刀刃就卷了,还是颇具工匠天赋的国王路易十六亲自指点进行改良,这种杀人利器才算真正完善起来,半月形的刀刃换成了直角三角形,重达四十公斤,砍掉一个头只需百分之二秒,而砍下的人头需要三十秒钟才会失去意识,这样神奇的效率比起每人至少四分钟的绞刑或电刑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乎其神。不幸的是,这口由路易十六亲自指点改良的断头台,在九个月之后,就断了他自己的头。
  铁铉召集能工巧匠设计的这口千斤闸,基本上就是这种断头台的雏形了,说它是千斤闸,其实不过数百斤重,刃口是平置的,比起路易十六改良的那种倾斜四十五度角的三角形铡刀,它虽厚重一些,砍上几回***概也是要卷刃的,不过……它的使命,只是要砍一个人就够了。
  铁铉计算的时间很准确,按照朱棣的速度,他应该正好走到铡刀下,别说他只穿了三层皮甲,就算披了三十层皮甲,也将被当头落下的这口闸刀铡成两片。
  可是,马头已经探入城门洞的刹那,骑在马上的朱棣竟然鬼使神差地勒了一下马缰,似乎只是下意识地动作,所以他的动作并不坚决,因此骏马只是稍稍一顿,仍然向前奔去。
  但是就只这稍稍一顿,大闸刀轰然落下,便比他的行速快了刹那。
  “噗”地一声,锋利的闸刀正削在马颈上,重量、速度,加上锋利的刀口,简直如同拿着一把烧红了的刀子去削黄油,几乎没有片刻停滞,铡刀一穿而过,骏马连着马头和马腿,被一削两半。
  马血溅了朱棣一身,他滚鞍落马,看着那口险夺性命的铡刀,一股寒意从脚心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头发都炸了。
  “有埋伏!”
  燕王侍卫们大惊失色,立即跳下马猛扑上去,架起惊得发怔的朱棣就跑,他们七手八脚把朱棣推上一匹战马,一拍马屁股,战马便向外边奔去,侍卫们这才纷纷上马,紧紧护在朱棣身后,一齐向外逃去。
  “射杀朱棣!”
  铁铉顾不得惋惜感叹了,连忙向城头发出讯号,早在城头观望声色的亲信士卒们立即取出早已藏好的弓弩扑到城墙边,与此同时,扮作乞降官员的侍卫则扑到香案前,从桌下抽出兵刃,扑向那正大怒拔刀的四名燕王护卫。
  烈日炎炎,朱棣身上却是寒意阵阵。
  他是来受降的,自己身上并未佩刀,这时双手扳着马鞍,俯***去护住了头面只顾向前逃命,持弓弩的明军推开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群,扑到墙边便向那个伏在马上,很明显地穿着一身藩王蟒袍的人疾射起来。亏得张玉、朱能再三相劝,朱棣来时身上罩了三层皮甲。
  就算是边军所用的狼牙箭,也只能连透两层皮甲而已,何况是济南卫所官兵所用的箭矢。那箭卡在皮甲上并不坠落,却也不曾伤及他的身体,顶多是哪支箭力道大一些,稍稍刺破点肉皮儿。
  朱棣一溜烟儿逃回自己后阵,后背已射得豪猪一般……
  城墙上正在欢呼呐喊的官兵百姓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站在城墙上挥舞双臂的,骑在墙头上招手欢笑的,拥挤在城墙上观望热闹的,所有的人都像石化了一般,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看着燕王朱棣伏在马背上,刺猥似的逃回他的本阵,一阵惊恐至极的寒意顿时笼罩了他们的身心。
  诈降!
  他们不知道,朱棣但有一口气在的话,只要被他攻入济南,他们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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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幸!殿下无恙!”
  朱能、张玉、邱福等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朱棣身边,一番检视,见这头豪猪依旧龙精虎猛,这才放下心来,一个个先喜后惊,惊后又喜,大悲大喜之下,几乎都要号啕大哭起来。朱高煦小脸煞白,他到底年轻一些,虽见父亲无恙,一时半晌仍旧缓不过颜色。
  张玉颤声道:“明军竟然诈降,幸亏殿下神助,竟尔……竟尔逃过一劫……”
  朱棣将那带箭的皮甲脱下,直接往地上一扔,强作镇定地冷笑道:“哪有什么神助,是城中有人向俺示警。”
  他策马轻驰,将要进入城门的刹那,一道强烈的闪光猛地掠过了他的眼睛,朱棣下意识地一勒马缰,就只这么一耽搁,差之豪厘地逃过了一劫,想起那口锋利的闸刀贴着自己的面门削下去,把一匹骏马切成两半,直到此刻,他仍心有余悸。
  “城中有人示警?”
  诸将闻言,面面相觑,待往城头望去,只见城上人群乌压压一片,哪里找得出示警的人来。
  此时,城门已被那八个门吏重新合拢,条石重重地抵上,不消再问,那四个先入城去的侍卫,已是被人斫成肉泥了。
  在城外燕军愤怒的叫骂声中,铁铉昂首阔步,走上城头,向惊愕不知所措的守城军民慷慨陈辞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拿起刀枪弓矢守城!燕逆侥幸生还,定然不肯饶我城中军民。一旦落入燕逆之手,剥皮抽筋、锉骨扬灰,死得惨不忍睹!大家根本没有退路了,唯有死守城池,尚得一线生机,纵然战死,那也是为国捐躯,报效君王,英骨忠魂,死得壮烈!
  随即走到城边,扶碟墙向朱棣大骂不止。朱棣这才知道,竟是此人施诈降计,险些害了自己性命,不由得血贯瞳仁,大怒之下戟指城头,厉声喝道:“铁铉狗贼,尔竟敢诳骗本王,休教你落入本王之手,否则定叫你生不如死!”
  两位大佬在那摞着狠话的当口,夏浔正骑在墙头上,像所有呆若木鸡的军民一样,一动不动,可是一柄雪亮的小刀,正悄悄地,一寸一寸地滑进他的袖筒。
  西门庆、谢雨霏和南飞飞就站在他身侧,将他与其他观降者隔开,挡住了旁人视线。片刻功夫,那柄小刀又出现在他左袖中,西门庆挎着药匣挨着他,手指一动,药匣掀开了一条缝,那柄用来清理腐肉、切开伤口的锋利小刀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塞了回去。
  “咔!”
  药匣重新合拢,小动作没人看到,看起来,他们仍然和其他人一样,呆若木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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