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沉浮第一部 乡

作者:舍人

  杨陆顺坐在后排听各乡镇的工作汇报,没来由打了个哈欠,宣传部开三天会,第一天上午就只签了个到,中午在县招待所吃饭喝酒,三桌人醉了两桌半,他不是再三求情说要去岳母娘家看即将生娃的大肚子媳妇,估计也会灌趴下,等他下午两点半赶到招待所小会场居然没一个人,他还就嘀咕是不是黄部长喝醉了主持不了会议,到了集中住宿的地方,各个房间大门紧闭,进了自己住宿的房间,小港乡的宣传委员似嘴非醒地告诉他下午的会取消,晚上开。到了晚上黄部长也没来,何副部长便用不到半小时时间照稿宣读了一次,念得飞快以至杨陆顺还真没听完全,不过重点还是记住了,那就是各乡镇要增加订阅报刊杂志的分量,而且还要限期把款项收集齐整。
  第二天凑巧地区宣传部来了个副部长摸情况,黄部长一声令下改了议程,全体宣传委员都陪同地区的副部长到县成附近两个乡摸了摸情况,折腾了一整天。第三天黄部长可能陪地区领导去了,没再露面,由何副部长组织开会,不过明显看得出何副部长心不在焉,随便讲了几句就把接力棒甩给了办公室主任老徐,可他又不离开会场,只是在一边皱着眉毛抽烟喝茶看手表,似乎还在叹气。
  杨陆顺早就汇报完了,刚开始他还认真地听取其他乡镇的汇报,想从中吸取点实际工作经验、好点子、好主意,可听来听去都是情况雷同的材料,只是换了个地点、名字而已,汇报的人倒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好象工作的成绩不是做出来的,而是讲出来汇报出来的一样,难怪老丘看了自己写的材料笑着说:“老弟啊,你这不是去汇报,是去自我检讨自我批评啊。早说了,你要什么材料尽管跟我说,多的是人帮你写,你偏偏要自己辛苦。”想到这里,杨陆顺不禁又打了哈欠,看来老丘还真说对了,他们都在为自己乡镇表功,只我在点评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不足,看来真得挨批评了。
  果然,沉冗的汇报结束后,何副部长一脸严肃地进行了点评,依照各乡镇的汇报材料对新平乡存在的问题进行了重点批评,也不知道真是新平的工作犯了不可饶恕地错误还是因为没机会去陪同地区领导借此出气,反正是咬牙切齿地对新平乡对杨陆顺横鼻子竖眉毛地指责刁难,不惜脸红脖子粗。一时间杨陆顺被批评地茫然不知所措,忿忿不平可又无法辩驳,你自己都批评了自己,难道还不允许领导批评么?其他委员们神态各异,似笑非笑地相互传递着眼色,都在暗暗嘲笑杨陆顺太过“憨直”了。
  杨陆顺沮丧到了极点,早知道会被批评得一无是处,还不如按老丘说的“报喜不报忧”只写花团锦簇的“锦绣文章”呢。散会后宣传部晚上还安排了会餐娱乐活动,他哪有心情参加,推脱回家陪爱人,在众人同情的安慰下匆匆到招待所房间收拾好洗漱用具就准备去汪家,经过服务台时见黑板上写着“杨陆顺同志,请见到留言后回电话到新平办公室,老丘等你的电话。”
  杨陆顺就赶紧借招待所的电话拨到了新平办公室,看来老丘一直在等电话,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喂,找谁啊?”
  杨陆顺问:“丘主任,我是杨陆顺,有什么事吗?”
  “老弟,怎么才打电话?不是去叫你赶紧回的吗?不罗嗦了,现在才四点,还有回新平的班车,你赶快回,家里出大事了,回来后你直接去你姐开的饭店,我有话跟你说,要快回啊!”老丘一贯不紧不慢的声音有点异常,显得很是焦急。
  杨陆顺心里一紧,还想问什么,那头老丘已经挂了电话,他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去了汪家,也不敢表露心里是忧虑,只是说新平有急事得赶回去。
  杨陆顺坐在车上就是想不去乡里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越是猜不到人越焦虑,可恨客车如老牛拉破车,晃晃悠悠总跑不起速度,不由一根烟又一根烟接连抽着,丝毫没理会身边就几个妇女对他露出厌恶之色。
  车到新平已经是六点多了,晚霞染红了天际,杨陆顺哪有心情欣赏,急赶急到了五妹子饭馆,生意有点清冷,不是因为他五姐服务质量退步了,而是街道上又开了一家小饭馆,门面比五妹子饭馆不得小,是周副书记爱人娘家侄子开的,分了去不少生意,不过他五姐的新屋动工一个多月了,进展飞快,是两间门脸的二层楼房,看来五姐她家想扩大饭馆规模了。
  经过上次闹意见,两姐弟虽然表面上和解,可芥蒂藏在了心里,生疏了不少,这不杨陆顺进门就问:“姐,老丘来了吗?”
  他姐冲最里间一努嘴:“早来了,在里面呢。”
  杨陆顺几步推开里间的门,原以外只有老丘在,没想范海波、侯勇也在,不由把紧绷着的脸松开了,勉强笑道:“哟,人不少啊!”老丘见了杨陆顺,忙招呼他坐:“老弟,快坐快坐。”侯勇也笑着说:“杨哥,就等你来了,你们先说说话,我叫五姐上菜。”说完起身出了门。
  范海波见杨陆顺也都先打招呼,不仅是因为杨陆顺职务高更主要的杨陆顺是卫书记的红人,而且接手计生线时杨陆顺也尽心尽力帮了他不少,对这年纪小的领导还是比较心服,也笑着起身拉杨陆顺说:“杨党委,你坐你坐。”
  杨陆顺见老丘冲他使眼色,坐下后掏出烟给他们俩装上,笑着说:“今天什么喜事把咱几个聚在了一起啊?”
  范海波说:“侯勇爱人回了娘家,他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正好遇到我,就拉我来了,没想一来,老丘也是一个人,就凑一桌了。后来一问,是你大领导电话通知老丘有材料要搞,这不就都在等你大架光临了。”
  老丘吧嗒着烟笑咪咪地冲杨陆顺说:“我本来是想蹭杨老弟一顿小酒,嘿嘿,没想到侯勇那小子硬要做东,我反正只带着喝酒的嘴巴,其他一概不管了。”
  杨陆顺就清楚有些话还得私下说,心里不免焦急,忙不迭地说:“那就快吃快吃,我这几天在县里开会,天天喝酒,现在胃里除了酒精再没别的东西了。我叫五姐快点上饭上菜。”说着起身去了厨房。
  侯勇见杨陆顺来了,笑着说:“杨哥,你好口福,今天有人送我几条好桂鱼,全是半斤一条的,咱哥俩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不醉不归啊。”
  杨陆顺听范海波说刘霞回了娘家,以为他们小俩口又为生儿子的事闹别扭,就劝道:“侯勇,刘霞回了娘家,是不是你气跑了她啊?都八十年代了还搞重男轻女,要不得!赶紧去把刘霞哄回来。”
  侯勇嘿嘿一笑说:“是她娘身子不舒服去看看,没闹别扭,你的话我可不敢忘。”其实他也是心口不一,这次请范海波吃饭,就是想打听找个什么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再生一个,原来想逼着刘霞丢了工作不要城镇户口好再生娃,可那死婆娘就是不肯,没奈何只得再想办法了。
  催促着上了饭菜,杨陆顺几口就扒了碗饭,只等老丘。老丘见了一大锅红烧桂鱼,早就口水涟涟,哪还看得见杨陆顺焦急的眼神,倒是范海波笑着打趣:“杨党委硬是从县里吃了高级场伙回来的,这么好的菜楞打不开他的胃口。”
  杨陆顺知道老丘没一小时吃不完这顿饭,眼珠一转有了个主意,起身到厨房找到他姐说:“你帮我弄点上口的卤菜,我带走。”又跑到里间冲老丘说:“老丘,赶紧吃碗饭跟我走,材料急着用哩,等搞完了,我再好生请你喝酒。”恨不得拉起他就走。
  老丘无奈,只得狠吃了几口桂鱼肉,扒了碗饭,恋恋不舍地起身走了。侯勇假意留了留,其实也巴不得他们早走,他还有延续香火的大事要办呢。
  杨陆顺提了包卤菜说:“丘主任,委屈你了,我实在心里急,家里还有瓶五粮液,全归你喝了。”
  老丘喜出望外,小眼睛顿时来了神,吧嗒吧嗒嘴二话没说就跟着杨陆顺走,眼见看见家属房的屋顶,老丘忽然停步说:“老弟,还是别去你家了,那么多眼睛看着不舒服。干脆到我办公室里去,咱慢慢儿聊。看你一身灰,洗个澡了再去办公室找我啊,记得带着五粮液!”提着那包卤菜一摇三晃地去了政府。
  杨陆顺真是急病号遇到了慢郎中,只得按了老丘的回家洗澡,直到天黑透了才把五粮液酒装在黑文件包里,往办公室走去。
  老丘早在办公室里做好了准备,卤菜用大碗装着,还有一大碟子油炸花生米,两双筷子两个酒杯,见了杨陆顺如见了救星,看见了五粮液眼睛就精光之冒,赶紧打开酒倒上一杯子,先眯着眼睛闻,再小口小口抿,瞬间脸上表现出的各种神情令杨陆顺叹为观止。
  好半晌老丘才喃喃地说:“我终于也尝到五粮液的味道了,嘿嘿,什么时候再喝喝茅台,我死也瞑目喽!”眼里流露出的不是喜悦而是悲伤了。
  杨陆顺知道老丘也是在自艾自怨,一手好文采到老得不到重用提拨,不论是非功过,只听他如此凄凉的话语也让杨陆顺起了恻隐之心,忘记了自己的事出言安慰道:“丘主任,下次我再给你带茅台酒,听说比这五粮液贵不了多少钱。
  老丘仰头喝干杯中酒,再注视杨陆顺时,又换了上习惯的惫懒笑容:“呵呵,行啊,那我先谢谢老弟了。看我谗得,竟然没给你倒酒,罪过啊罪过!来,我替你满上,咱老哥俩干一杯。”
  辛辣的酒根本没给杨陆顺带来任何快感,皱眉顶住喷薄的酒气,艰难地问:“丘主任,你在电话里说发生了大事,快告诉我啊。”
  老丘唉了一声说:“老弟啊,你怎么老是跟卫书记对着干呢?现在事情搞大了吧,我给你说清楚后,你赶紧给卫书记做检讨去。”
  杨陆顺愕然,说:“什么叫老是跟卫书记对着干啊?你倒说清楚嘛。”
  老丘非常严肃地说:“卫书记支持新平村办养鸡场,村里也积极在筹备着,你不支持也就算了,你还来个釜底抽薪,鼓动村民不集资,你这不是跟卫书记对着干又是什么?现在好了,村民们都听你的,交了钱地嚷嚷着要村里退钱,没交钱的再怎么着也不出钱了,气得卫书记亲自到新平村做解释工作,还放出话来说政府不但在政策上支持,在资金上技术上也权利支持,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杨陆顺急了:“老丘,这是真的啊?怎么我才到县里几天就出这变故了呢?明明我只去几家困难户子说了说,怎么就会弄得全村都不集资了呢?”
  老丘大惊:“真是你不让村民集资的啊?我的好弟弟哟,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啊?老卫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谁反对他谁就倒霉,上次纪念活动是事你还没受到教训啊,说不让惊动县委领导,你偏偏把刘书记招惹来,那老谢是刘书记的人,你这分明是给老卫难看不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你就看不出老卫老谢在明争暗斗啊?还有搞化肥的事儿,你自己有关系你就自己搞吧,干嘛把老谢也拉上?这倒好,书记为农民解决不了问题,让乡长抢了风头,莫看你在群众眼里威信挺高,可你也被人骂啊,供销社的人个个都在咒你坏了他们的生意!”
  杨陆顺不服气地说:“丘主任,新平办鸡场的事你也知道,就他们那么盲目搞,我真担心血本无归,赚钱了什么都好,万一亏了你说会有思念后果,家庭情况好的还有口饭吃,困难户子咋办?他们集资的钱都是借的啊,亏了不是要他们的命么?化肥的事我不觉得有什么错,政府本就是替农民群众服务的,谁搞不都一样,分那么清楚做什么?别人骂,我根本就不在乎。”说着仰头也喝了杯酒,不知是酒气上冲还是委屈,眼睛都红了。
  老丘直勾勾地看着杨陆顺,似乎要找出他这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要是真心的,这杨陆顺也正直得离谱了吧?很久没看到干部脸上的大义凛然,老丘自诩阅人无数也分不清楚是真是假了,可还是耐心地劝说:“老弟,我不管你什么想法,反正你要多想想自己是怎么上来的,你从一个教师到政府干部,从普通干部到副乡长到党委委员成为领导干部,没有老卫的提拨你能有今天么你?不仅在工作中提你创造好环境,还在县委领导面前极力说你的好话,你扪心自问,还有谁对你这么好,要是我退回去二十年,我会死心塌地地跟这这么好的领导走!你除了维护领导的还是维护,你除了言听计从还得俯首贴耳啊!你倒好,还处处跟老卫长对台戏,换谁也不能容忍你的。你跟老谢曾经是有师生关系,可你得分清主次呀。马列主义要学活用活,得抓住主要矛盾。”忽然他一激灵,又疑惑地望着杨陆顺:莫非这小老弟是存心投靠老谢了?如果真那样,他就不是憨厚正直,而是阴险狡诈了。
  杨陆顺听了老丘连珠炮似的发问,顿时哑然,是啊,没有卫书记慧眼提携,是没有他杨陆顺的今天,可为了报答提携之恩却把农民的利益抛去一边,他怎么也无法做到,他本是农民的儿子,他又怎么能舍本逐末,把根本给忘记了呢,于是毅然地说:“丘主任,你说得没错,没有卫书记的提拨,我根本没有今天,包括我的爱人、新房子统统都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但我更没忘记我是一个党员、一个政府领导干部,我唯一报答卫书记的方法就是在工作中兢兢业业,想农民之所想、急农民之所急,搞好我的本职工作比奉承恭维卫书记强一百倍。而且到目前我也不认为我是谁的人,我是组织的人,在职务上卫书记是我的领导,但在政治上我们的平等的,我们都是共产党人,都是人民公仆!要维护也是维护组织,要听也只听正确的,如果要为了讨好某人而去谄媚苟颜,我杨陆顺做不到!”
  杨陆顺掷地有声的话使得老丘面红耳赤,几乎抬不起头来,不禁恼羞成怒:这小子也太狂妄了,我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多,不是看在以前他帮了我,怎么会腆着脸替他出主意通风报信,没想到好心成了驴肝肺,三十老娘倒绷孩儿,讨不到好倒被他教训了一顿,算我瞎了眼。有道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也懒得再操闲心,我倒要看你这小子能猖獗多久,我就不信看不到你倒霉的时候!想到这里咕咚干了一杯,接着又倒满两杯,敬道:“杨党委,我祝你一帆风顺。”至此不再言语,只顾喝酒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