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作者:阎真



我拿了信,跑出研究院,叫了的士全城到处跑,找了十多家打字复印社,都关门了,拍也拍不开。终于在南小街找到一家,卷闸门已放下来一半。我弯了腰对里面的人说:“有一份紧急材料,麻烦你们复印几份吧。”里面的人说:“几张纸我还懒得开机呢,还要预热。”我说:“一份抵三份,总可以吧?”就印了十五份,给了三倍的钱。回到大院我又敲开晏老师的门,把事情说了。他说:“人家才是搞政治的呢。私下散发材料,那不是破坏安定团结吗?这是非组织活动,上面最反感的就是这一套。舒少华跳到黄河也别想洗清了。”我说:“我在马厅长家的表现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他说:“一点也不。他当然明白你的情绪夸张了一点,有表演性,这不要紧,问题是你跟他站在一起了,这才是要紧之处。有了这一点其它都无所谓了。大人物看问题只看实质,忽略细节。你给他送点人参什么的有什么用,他少了什么?关键就是政治上站在一起,这是大问题,其它都不是问题。在圈子里,谈不上永恒的朋友,也谈不上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政治上的同盟关系是最真实可靠的,也是最稳定的,除非有一天利害关系变了。他交给你这个任务,就是相信你,把你看成自己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但有一次也就够了。大人物是讲人情的,更是讲功利的,你支持了他,他必定会给你回报,这也是游戏规则,否则游戏就玩不下去了,以后谁还会跟他走?不只是市场上才讲交换原则。”我说:“那一群人就被我害死了,我于心不忍。”他说:“那你讲良心去吧。”又说:“别以为你有那么重要!他们的命是注定了的,以为自己是学术权威,不知山高水深!”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那些人注定要倒霉,我怎么样他们都是逃不了要倒血霉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阅报室,在门口瞟见里面没有人,就走开了。快十点钟时,里面出出进进了好些人,我就走了进去,拿张报纸来看,把那一叠信放在报纸下面,又看了一会报纸,就走了。过一会我到马厅长办公室去,他在看什么文件,并不抬头说:“小池来了?”我说:“好了。”他说:“坐吧。”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去,他说:“坐这边来。”我就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扶着桌子边,慢慢坐下了。他说:“有些事早就该跟你说了,忙着就拖到了今天。”我说:“有什么事马厅长您只管布置下来,我哪怕上刀……”他指头一点打断我的话说:“你在老地方住了好几年了吧?”我说:“快七年了。”他说:“过了这几天你去找申科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挤出一套房子?你的那些文章我都找来翻了一下,很不错的。厅机关正经能搞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人才,我们应该有特别的政策,你都委屈这么些年了。”我很感动说:“马厅长,这个时候您还想着这些小事!”他说:“还有一点,你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学历还跟不上时代发展?形势发展很快,要求也提高了。人要有鸿鹄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准备好。我们这些人,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我心中打了一个炸雷,身子猛地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掩饰着说:“马厅长您怎么这么说,您永远永远……”他又手指点一点打断我的话,说:“是不是想去读个博士?”我说:“我总觉得厅里的工作……”他说:“两边挂着,两不误吧。我本来想自己亲自带你,但我们的点今年明年不知能不能批下来。时间很紧,你就到中医学院去读,今年就去,你准备一下外语,别的我会安排好的。”我心里热乎乎的说:“马厅长,你,你看,我,我……”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声音哽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我以前……”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哦,是丁小槐,什么,你再说一遍,一封信?谁写的?什么内容?……知道了。”马上又给省委组织部四处打电话:“钟处长吧,我马垂章。忙?你们总是忙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这么回事,我们厅里发现了一封联名告我的信,到处散发,厅里都传遍了,你们还没收到?暂时还不叫它非组织活动吧,也许就代表了群众意见呢?我要求省里派人下来,收集群众意见,七条罪状呢。……经济方面他们倒没敢捏造,想捏也捏不出来。放心?一条罪状就把我整扒下了,何况七条?哈哈。”他打这个电话并不回避我,使我感到更亲近,他已经把我划到那个最核心的圈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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