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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医秦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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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银针女婴

  使我们目盲的光线,就是我们的黑暗。当我们清醒时,曙光才会破晓。

  ——(美国)梭罗

  1

  在南安市公安局物证检验实验室的隔离橱边,凌漠正专心致志地研究那一件黑色牡丹花纹的女式针织外套。

  他坐在隔离橱的外面,双手通过操作孔伸进隔离橱内,小心翼翼地把针织衫的一部分拉开,然后用镊子从针织衫毛线之间夹出一小段黑丝,放在铺平的白纸之上。

  白纸上,已经有十几根黑丝了。

  当时对于曹允案里的重要物证——这件女式针织外套,警方进行了大量的工作,尤其是围绕这一件针织外套的所有人进行了调查。不过,经过傅如熙和她的团队进行的DNA提取工作,并没有在衣服上提取到可以清楚辨别的DNA基因型。

  因此,警方对于这件衣服,内部也有争议。有的人认为这是买的一件新衣服,穿着时间比较短,所以没有黏附DNA;有的人认为只要对衣服容易被黏附DNA的领口和袖口进行仔细清洗,这种外套上做不出DNA也是很正常的。

  后来,聂之轩和傅如熙在针织衫的毛线孔里,找到了一条黑丝。

  至于这条黑丝究竟是什么东西,聂之轩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后来,在显微镜下,聂之轩发现了黑丝是具备皮质和髓质的结构,其周围有叠瓦状包裹的毛小皮,从而确定了这一小条黑丝应该是毛发。该毛发呈圆柱形,毛小皮鳞片薄,表面花纹细小,排列不齐,有多样的交叉缘,和兽毛、人类其他部位毛发形态不同,所以聂之轩确定这应该是人类头发的末端。

  很可惜,以现在的DNA技术,在没有毛囊的毛发上,是无法提取到DNA基因型的。所以,这一段毛发,并不能经过DNA检验来确定曹允的作案嫌疑。

  不过,不是新衣服,而是经过清洗的旧衣服,这一点也算是间接证明了并没有什么人买了一件新衣服来伪装作案过程,转移警方的视线。所以,警方认为,曹允把衣服丢弃在更衣室的真实性还是比较高的。

  在曹允案宣布结案之后,这件衣服就连同本案的其他证据,被移交到了南安警方的物证保管库。

  凌漠基于之前的推断,认为“幽灵骑士”被杀案中存在相当多的蹊跷,很有可能有其他人在利用曹允作案。角度不同,凌漠看见的隐形信息和警方不同: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件衣服既然经过仔细清洗,就说明这衣服一定不是曹允本人的。否则,既然要嫁祸于她,越是留下DNA,越是有意义。

  所以,这件衣服上所有的线索,对于找出真凶,可能都会有所作用。凌漠曾经去物证保管中心,调取了这件衣服,进行了更加仔细的观察。他发现衣服里夹杂的,并不仅仅只有一小段头发,可以说,还有很多头发。无奈,头发的DNA无法做出,所以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也只能暂时作罢。

  直到警方抓获顾星的时候,凌漠无意中看到他脸上黏附的诸多毛发碎屑,心中的灵感突然被激发,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南安市公安局物证保管中心,调取了这一件已经被尘封的针织衫,借用傅如熙的实验室工作了起来。

  毛发本身就细小轻飘,加之只有毛发的一小截,更容易被流动的空气带走。所以,凌漠在空气完全静止的隔离橱里,慢慢地把针织衫毛线孔里夹着的毛发一根一根全部夹了出来。虽然现在的凌漠还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但是有一股信念支撑着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做完。

  在同样是毛质的针织衫中寻找毛发,本来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再加上毛发的短小、针织衫本身就是黑色的干扰,还有隔了一个隔离橱观察的不便,让这件工作更是难上加难。凌漠几次停下来揉眼睛,心想如果萧朗这个感官超常的家伙在就好了,这件工作如果交给他做,应该会简单很多吧。不过,萧朗此时正在配合警方对顾星等人进行突击审讯,怕是没有时间来帮助他。

  凌漠小心翼翼地把摊有数十根毛发碎屑的白纸放在一个塑料透明托盘里,用盖子盖好,拿出了隔离橱,来到显微镜旁。

  他现在要做的,是观察这些毛发有哪些共同点和不同点。

  虽然使用显微镜观察并不是凌漠的特长,但是他还是摸索着看出每根毛发碎屑之间存在的差别。有的毛发髓质很粗大,有些则很细小;有的毛小皮杂乱无章,有的整齐排列;有的毛发色泽暗淡,有的油光发亮。

  凌漠的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要不是我妈告诉我,我还真找不到你!”萧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凌漠的背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凌漠吓了一跳。

  “因为我听觉好,所以尽量放轻脚步,在别人耳朵里就听不见了。”萧朗自豪地说,“你知道吗?顾星全撂了,供述的过程简直和我们分析的一模一样啊!我现在觉得我们以后别叫什么守夜者了,就叫神探联盟!”

  “不要得意忘形。”凌漠说,“傅老爹说过,守夜者不仅仅是一个组织名称,更是一种信念和信仰。”

  “这啥玩意儿?”萧朗拿起桌子上的托盘,问道。萧朗说话吹出来的气,把托盘里的毛发碎屑吹得向一边靠拢。

  “嘿,别把物证都吹没了。”凌漠一把夺过了托盘。

  “这是头发吗?”萧朗说,“粗细、颜色都不一样啊。”

  凌漠听萧朗一说,呆呆地看着他说:“早知道你的眼睛比显微镜还厉害,我就不用费这么大劲了。”

  “是你把我一个人撂在现场的。”萧朗摊了摊手,靠在物证室的座椅上,“谁知道你跑那么急是来研究这一堆破头发!”

  “头发是头发,但不破。”凌漠微笑着说,“至少它告诉我,杀害‘幽灵骑士’的人,应该是伪装隐藏在一个理发店里。”

  萧朗瞥了一眼隔离橱里的黑色针织衫,说:“同一件衣服上夹杂大量不同性状的头发,最常见的就是理发师了,而曹允和造型行业毫无关系。这,说明凶手真的另有其人。”

  “可惜,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太多了,依旧无法下手。”凌漠默默地把针织衫装进物证袋。

  “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萧朗拍了拍凌漠的肩膀,“比以前的一无所知算是进了一大步了吧!不过,我来找你,可不是来和你聊什么破头发的。”

  凌漠抬起眼神,好奇地盯着萧朗。

  萧朗哈哈一笑,说:“姥爷生怕我们闲坏了,这不,让聂哥又给我们找了一个好差事。不过,在去接好差事之前,我要先去看看我妈。”

  凌漠立即赞同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问傅主任。哎,等会儿。”

  萧朗一脸不解地回头看凌漠,而凌漠此时把实验室案头的一份南安都市报给拿了起来。

  “南安再现幼儿‘变异’事件!又是疫苗惹的祸?”斗大的头版黑体字引人注目。

  “这是啥啊?”萧朗探过头来阅读。

  “你还记得那个新桥的幼儿吗?注射完疫苗就昏迷的那个。”凌漠问。

  “有吗?”萧朗翻着眼睛想。

  “在抓捕曹允的时候,在万斤顶上的广播里提到的。”凌漠提示道。

  “不知道啊。”萧朗一脸茫然。凌漠把报纸递过去,趁萧朗一头雾水地读报纸的工夫,他在手机上迅速浏览起新闻来。

  “嘿,这新闻标题太吓唬人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变异呢,原来就是孩子过度发育呀。”萧朗不置可否地扬了扬报纸,“五岁的孩子,身高超过一米四,营养过剩吧?”

  凌漠看着手机摇摇头:“我感觉没这么简单。这会儿网络上全是关于这两起事件的讨论。那个孩子是三岁注射疫苗之后,就开始出现过度发育的情况,五岁的时候,第二性征已经出现了发育征象,甚至身上的汗毛也变得过黑、过长,这可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

  萧朗摊摊手,把报纸甩回了桌上:“所以大家一窝蜂都带孩子去做检查了呗?新闻里不是也说了,调查组没有发现问题疫苗,也没有足够的依据证明和疫苗有关,事情还在调查中嘛。再说了,上次是昏迷,这次是发育,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咱们还是赶紧去找我妈吧。”

  凌漠满怀疑虑,但的确也无话可说,只好跟着萧朗离开了实验室。

  如果说大儿子是希望的寄托的话,那么萧朗在傅如熙心中,就是一个开心果。虽然萧朗有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傅如熙看到他还是忍不住要搂一搂。

  “给我点面子,妈!”萧朗跳开一步,躲开傅如熙的拥抱。

  “听说你们遇见个基因嵌合体?”傅如熙摇着头笑道。

  “是啊,傅主任,您是研究基因的,能和我们说说究竟什么是基因吗?”凌漠说。

  “这……”傅如熙蹙眉思索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来高度概括这一个很大的概念。总之,基因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和性能,储存着生命的种族、血型、孕育、生长和凋亡等过程的全部信息。生物体的生、长、衰、病、老、死等一切生命现象都与基因有关。”

  “那这种基因嵌合体,表现出来的各方面信息,是哥哥的,还是弟弟的?”萧朗问。

  “不管是不是嵌合体,在特定的基因座上的基因不同,就会表现出不同的信息。”傅如熙说,“这和哥哥还是弟弟没什么关系。”

  “那就是说,我们的各种性状、能力都是特定基因决定的。如果基因突变和常人有异,会获得超能力吗?”凌漠追问道。

  “曾经有科学家对猎豹进行了基因测序,发现猎豹在世代繁殖中出现了11个基因突变,这促使猎豹奔跑速度加快。”傅如熙说,“当然,这只是一种探索结论,但这个结论可能支持你的想法。”

  “也就是说,人类随着进化的进程,各方面能力会越来越强?”萧朗问。

  “说到‘进化’二字,这又是一门学科了。”傅如熙说,“有学者认为,生物体发展演变过程中所存在的基因突变等现象,未必就是一种进步,而是一种随机的现象,没有进步或者退步之分。严复还自创了‘天演’一词,这就是对进化和演化的不同理解吧。”

  “也就是说,人类并不可能掌控这种演化?”凌漠问。

  傅如熙点点头,说:“基因突变不仅仅可以自发,也可以诱发,所以现在也有基因定点突变的技术,但是,这种技术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另外,基因突变可能对个体有害,也可能对个体有益,或是两者兼具,又或者是无害无益的中性突变。即便是有办法促使基因突变,又如何控制这种突变只对个体有益呢?”

  “换句话说,人为控制基因突变,导致某方面能力提升的想法,也是有可能被实现的。”萧朗说。

  “但是很难操控。”傅如熙补充道。

  “那么,从法医学的角度来看,如果基因发生了突变,会不会导致生物体性状发生直接的改变呢?”凌漠说,“就是在法医学检验中发现异常?”

  “这个可以。”傅如熙说,“比如癌症,就是原癌基因和抑癌基因发生变异所致的,生物体性状就是发生了改变嘛。但并不是所有的基因变异,都会在生物体的表象上显现出来。”

  实验室里陷入了沉默。

  “你在想什么?”萧朗见凌漠一脸凝重,问道。

  “我觉得对‘幽灵骑士’的尸检,可能做得简单了一点儿。”凌漠说。

  “嘿,你都开始对法医工作指手画脚啦?”萧朗笑道,“就是简单的中毒死亡,身上除了我那一枪,没有别的伤,这有什么复杂的尸检工作要做?”

  “我觉得有必要和聂哥说一下。”凌漠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咱们亲爱的聂哥,正在组织里给咱们出题呢!眼前的案子要紧,你的天马行空可以先放一放了。”萧朗故作亲热地想揽一揽凌漠的肩膀,被凌漠避开了。

  守夜者组织大会议室里,聂之轩站在讲台之上,用自己的机械手敲击着键盘。

  萧朗和凌漠走进会议室,见傅元曼已经落座,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聂之轩开始介绍案情。

  “这案子是去年我所在单位管辖的案件。”聂之轩说,“刚刚组织接到公安部刑侦局的指令,要求我组织参与这一起未破积压案件的专案组,协助警方破案。”

  刚刚侦破了一起案件,未进行休整就紧接着开始了下一起案件的征程,组织成员们并没有感到疲惫,反而一个个更加精神抖擞地聆听聂之轩的报告。

  “我按照时间线来介绍这个案子。这个案子最初的发案是一起失踪案件的报案,报案人是这个叫作尹招弟的小女孩。所有的年龄资料都是以去年的年份计算的。”聂之轩打开一张家庭关系图。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户主叫作尹杰,男,44岁,年轻的时候习过武,现在在镇子里的一个工厂当保安;妻子叫作孟姣姣,女,40岁,是一个比较勤劳的妇女,虽然生了三个孩子,但是每次坐完月子就会出门去大城市打工,主要是做一些家政服务。三个孩子里,尹招弟是大姐,16周岁,初中读完就辍学了,家里的农活基本都是她一个人在操劳;老二尹壮壮13周岁,男孩,在镇里住校,读初一;老三是个刚刚11个月大的女婴,还没有登记户口,家人称呼为月月,在家里主要依靠尹杰和尹招弟照顾。

  而出事的,就是这个11个月大的女婴,月月。

  去年的8月17日,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清晨,尹招弟突然说自己的妹妹被偷走了,随即与父亲尹杰在全村寻找。毕竟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婴,不可能自己跑远,所以在村民的劝告下,当天中午尹杰和尹招弟到辖区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在通知特警派员对周边进行寻找的同时,对尹杰家进行了勘查,对案件基本情况进行了调查。

  尹杰家境一般,住在村子里的一排联排平房中。家里是中间客厅,两侧厢房的结构。根据尹招弟的叙述,事发当天晚上,也就是16日晚上,尹招弟照例带着月月在西厢房睡觉,很快就睡着了。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尹招弟感觉到好像有人从窗口抱走了月月,但自认为是在做梦,所以又迷糊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惊醒过来,再去看窗口的摇篮,月月已经不见踪迹。

  此时尹招弟认为刚才那不是在做梦,于是直接踩着窗台跳到屋后,一路追去,似乎看见三百米处有一个黑影,正在疾奔。尹招弟很害怕,于是绕回屋前,想喊醒尹杰,可是尹杰并不在家里。于是尹招弟就在家的周围一直找到清晨,都没有再发现可疑人和月月的踪迹。清晨时分,尹杰归来,和尹招弟一同寻找无果后,去派出所报警。

  派出所对尹杰当天晚上的去向也进行了调查,开始他说是去打麻将了,但因陈述不出牌友,又改口说是在镇子上值班,但民警调查到他并不当班,于是他又改口说是去嫖娼了。因为尹杰陈述是在路边偶遇的暗娼,所以民警也没有找出尹杰供述的妓女。

  民警又对尹家周围的邻居进行了调查,有邻居确实在深夜听见有婴儿的哭声,延续时间还比较长,但是听见婴儿哭闹并不是什么疑点,所以夜里也没有人起床来看看究竟。其他的,因为是在凌晨,没有邻居出门,也没有见到可疑的人。

  月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案件就拖了下来。

  三天后,8月20日,该辖区派出所再次接到报警,一周姓家庭称刚刚诞生百日的女婴遭到不法侵害,要求民警出警至乡卫生院予以立案调查。

  根据周家人的介绍,他们家中午刚刚为女婴摆过庆祝百日的宴会,女婴的父母周才和阮桂花因为喝了不少酒,于是把女婴哄睡着后,双双入睡了。照顾婴儿的疲劳加之酒精的作用,两人这一睡就睡到了天近黄昏才醒来,连忙去看女婴,却发现女婴依旧在睡觉。毕竟婴儿的睡眠没有什么规律性,虽然他们一下午都没有被女婴的哭闹吵醒,但也没有多想,就开始准备起晚饭来。

  未曾想,女婴这一觉居然睡到了晚上八点多钟,而且,婴儿一醒就开始哭闹。根据阮桂花的经验,这绝对不是正常的哭闹,而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婴儿甚至因为哭闹而产生了嘴唇发紫、呼吸困难的迹象。不明所以的阮桂花连忙把婴儿的衣服掀开,检查婴儿哪里出了问题,结果在婴儿的侧胸发现了两个正在渗血的红点。

  惊吓之下,周才和阮桂花连忙把孩子送到了乡卫生院进行检查。医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对胸部红点的接触,会立即刺激婴儿大声哭闹。无奈之下,医生要求对孩子拍摄X光胸片。虽然X线对婴儿的危害比较大,但是查不出原因总不是办法,周家父母也只有含泪同意。

  没想到X片拍摄出来之后,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原来,婴儿的胸腔内,居然有两根细细的针,胸部皮肤的红点,应该就是针进入体内的入口。虽然婴儿的右肺形成了气胸,有呼吸困难的征象,但所幸的是针并没有伤及大血管和心脏。为了不在路途颠簸中改变针的位置而伤及性命,乡卫生院紧急联系了市立医院的胸外科医生赶来,利用胸腔镜对婴儿进行了提取异物的手术。

  好在手术成功,婴儿的性命保住了。家长这才想起事情有多恐怖,于是连忙打电话报警。

  既然确定了婴儿一直在摇篮里昏睡,摇篮里不可能遗落缝衣针,而且婴儿体内取出的针也不是普通的缝衣针,所以这基本就是一起故意伤害婴儿的案件了。民警在搞清楚前因后果之后,最先的想法是为什么婴儿一直昏睡,而没有哭闹,所以提取了婴儿的血液送检。几个小时后,血检结果是婴儿服用了安眠镇定类药物。

  派出所随即将案件移交刑警队立案调查。

  以刑警队为主、派出所为辅的专案组随即成立,专案组最先寄希望于刑事技术部门能够在现场提取到相关物证来证实犯罪,可是现场窗户、门、地面和摇篮等载体都很差,无法提取到有价值的线索,甚至连有没有人潜入室内都不好说。所以,专案组最先对周氏夫妇进行了审查。虽然没有好的证据来证实或者排除是周氏夫妇自己作案,但是显然他们俩动机不足,而且负责审讯的侦查员也通过直觉否定了他们作案的可能。

  于是,刑警队又将调查范围转向了和周氏夫妇有社会矛盾关系的人。可是,因为什么仇恨,才会对婴儿下此狠手呢?专案组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毕竟人生活在社会上,鸡毛蒜皮的小矛盾不说则已,一说能拉出一大串。因为对矛盾深度定性不足,所以一时半会儿专案组也说不清该重点调查谁。

  另一条线,针对这两根针和安眠药,专案组也在开展工作。经过成分鉴定,确定这两根针是银质的毛细针,有说法说,这就是传说中中医疗法经常使用的细银针,只是针柄部分被去除了而已。于是,专案组又将目标转向了镇子上可能从事过中医的人,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另外,对于婴儿体内药物的鉴定显示,确定是有少量的巴比妥,这种常见的安定药物,在镇子上很容易买到,所以对于购药群体的调查,依旧是大海捞针。

  也有专案组民警提出要对周围的监控进行调取,可是办案民警在现场方圆数公里走了一圈,除了大路上几个交通摄像探头外,村镇里根本就没有摄像探头的存在,根本不能锁定现场周边的影像。

  调查工作走进了死胡同,但刚刚诞生的婴儿被人伤害却不能破案,周氏夫妇无法理解和接受,几乎每天都要到派出所发顿脾气,出出气。派出所自知理亏,也没有办法。

  在这个时候,有派出所民警提出几天前尹家失踪的女婴会不会也是遭此毒手。可是,两个案子除了侵犯的对象群体一致以外,没有任何可以串并的依据。而且,尹家的女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女婴的母亲孟姣姣甚至都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天天在家里以泪洗面,寄希望于孩子被人贩子偷走,还有活着找回来的可能。

  2

  专案组坚持不懈在努力,但缺乏甄别依据,案子的侦办工作一直没有突破。就这样过去了十天,9月1日的早晨,是中小学开学的日子。没想到一大早,就出了一件震动全镇,甚至震动全市的案件。

  一小学女生因为父母上班早,所以早早抵达学校。大约早晨六点半,女生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发现保安室门外有个异物。走近一看,差点儿没被吓死,原来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女婴。从乌黑的嘴唇来看,女婴已经死去多时了。

  女生的尖叫声惊醒了保安室里的保安,保安赶紧起来查看,也是被狠狠地吓了一跳。这是个一岁多的女婴,披头散发地靠着保安室墙壁坐着,低垂着小脑袋。保安大叔壮起胆子,碰了一下女婴,冰冷而僵硬。

  在拨打110后,保安大叔连忙调取了学校大门口的监控。可惜,一个乡镇小学即便是安装了监控,也是质量最差的监控。在夜色的笼罩下,只能看见一个黑影抱着一大包东西在凌晨三点半来到了学校门口,在门口保安室的角落里短暂停留后,就离开了。无奈,这个嫌疑人的身形步态完全无法辨别,只能确定一个作案时间。

  这么大的事情,消息不胫而走。警方抵达现场的时候,现场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围起了大批围观群众。虽然学校临时决定当天停课,但依旧没有能够疏散现场围观的群众。人越聚越多,很快,一对庄姓的夫妇也赶到了现场,他们声称自己一觉醒来,发现睡在大床一侧摇篮里的孩子不见了。庄姓夫妇刚刚出门寻找,就听见邻居说小学门口有一个死了的女婴,于是赶紧赶了过来。显然,这个女婴,正是庄姓夫妇的孩子,这对夫妇冲进了警戒带,扑在尸体旁边,哭声一片。

  派出所民警很快叫来了刑警队,这和之前的失踪案、银针案不同,监控的黑影足以证明一切。虽然女婴的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外伤,但也显然是一起刑事案件。

  技术民警对现场周围进行了勘查,无奈现场痕迹早已被围观群众所破坏。在人声鼎沸中,突然一声呼唤,人群开始向西移动。在民警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派出所和刑警队同时接到了110的指令。

  在乡镇小学以西三公里的池塘里,漂起了一具尸体。尸体是个女婴,不到一岁,根据衣着判断,就是尹家十几天前失踪的那个女婴。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成墨绿色,肿胀成巨人观,场面惨烈,臭气熏天。

  对于一个人口只有四万多的镇子,这些天连续发生侵害女婴的案件,自然出现了很多传言,有些传言甚至不着边际,和某种祭奠仪式扯上了关系。

  派出所民警也不愿把这几起案件给挂上钩,毕竟连环案件比起单起偶发案件要麻烦得多。可是,很快,法医的结论就让民警的希望破灭了。

  庄姓女婴的身上确实没有损伤,但是毒化检验部门很快在她的心血中发现了巴比妥的成分,这和周姓女婴体内的药物成分是一致的。显然,她们都是因为被安眠镇定类药物作用而失去了哭喊、反抗的能力。同时,法医对庄姓婴儿开颅之后,终于找到了她的死因:一根细细的银针从婴儿头顶部的囟门插入,直接刺到了延髓。这一下,直接损害到了婴儿的呼吸、循环中枢而致死。连致伤工具都一样,不用说,这两起案件可以并案了。

  倒是尹姓女婴有一些不同。虽然女婴肯定是被外力侵害致死的,但是她并不是被丢入水塘后溺死的,而是机械性窒息死亡后,被丢弃入水塘的。因为她的颈部没有明显的掐压痕迹,所以法医倾向于她是被捂闷口鼻而窒息死亡的。不过,毒化检验部门对女婴肝脏的毒物化验排除了她曾经受到安眠镇定类药物作用,聂之轩率领法医同事通过细致的尸检,未在女婴体内找到银针。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聂之轩甚至对腐败的女婴尸体进行了全方位的X线扫描,确定她的体内没有和周、庄姓女婴体内类似的银针。但是不死心的聂之轩还是在尸体上发现了蹊跷:女婴的背部和四肢似乎有几个小孔。虽然尸体高度腐败,不能确定其性状,但是无论尸体如何腐败,都难以导致真皮层,甚至皮下组织出现这些奇怪的圆孔。再结合之前的两起案件,聂之轩果断认定这些圆孔就是那些诡异的银针戳击所致。婴儿在死亡之前,受到了犯罪分子的疯狂折磨,这是一起惨绝人寰的连环虐待婴儿的案件。

  在聂之轩率领的法医部门向专案组报告了尸检情况后,专案组当机立断,将三起案件并案侦查。

  三起案件,造成三名婴儿两死一伤,别说在这个几乎很少有刑事案件的镇子上是个奇闻异事,甚至在全市,乃至全省都轰动一时。一段时间里,整个镇子上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尤其是家里有婴儿的家庭,更是一改之前的夜不闭户的状态,在炎炎夏日,也要紧锁门窗,绝对不让婴儿一个人睡在摇篮里,哪怕再热,也要在睡前把孩子抱在怀里。甚至哪家孩子一哭闹,家长就急急忙忙在婴儿身上找针眼,如果哭了一会儿没停,家长就抱着孩子去卫生院要求医生给孩子拍X光。

  案件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公安机关的压力也是巨大的。可是,现场遭到围观群众的破坏,一点有价值的痕迹物证都没有能够发现,这就从源头上失去了破案的线索、甄别犯罪分子的依据和证据,侦查工作一时陷入了绝境。

  省厅、市局组成了专家组,专门对这起案件进行了研究。

  最初的希望还是在于被害人家的现场勘查。虽然距离尹家、周家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几天,但是专案组的现场勘查员还是对两家的门窗进行了细致的勘查,同时,也对初次勘查时候的照片、录像进行了审阅。

  这两家的房屋都是简单的联排平房,出入口比较复杂。但是,据两家人阐述,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关闭大门的。因为是酷热的夏天,所以为了节省空调电费,都是打开电风扇、打开窗户睡觉的,那么,犯罪分子进入现场的通道就只有可能是窗户。可是,经过勘查,窗户、窗柜和窗台上都没有可利用的痕迹。经过复勘,技术人员认为不仅仅是因为载体不好,因为就算载体不好,也会留下刮擦、攀爬的痕迹,可是两个现场都没有发现这些痕迹。换句话说,犯罪分子的出入口,无从判断。

  犯罪分子从何处进入现场,一时也被群众传的是神乎其神,甚至妖怪、食人族、外星人什么的谣言都出来了。

  另一组勘查员在聂之轩的带领下,对庄姓女婴家,以及抛尸路线进行了勘查。同样,庄姓女婴家唯一可能的进出口也是窗户,但是窗户却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聂之轩还对庄家的大门和围墙进行了勘查,大门的门锁很正常,没有撬压的痕迹,围墙也没有攀爬的痕迹。犯罪分子的出入口再次出现了无法分析的情况。

  放弃了对庄家物证的搜索,聂之轩率队沿着各条路,从庄家到小学现场走了几趟。因为是在普通的镇子上,所以只要对镇子熟悉,很轻松就可以避过所有的监控,于是监控调查这条路也走不通了。好在细心的聂之轩记得,婴儿尸体的尸僵形成状态是蜷缩的,这说明婴儿死亡后,在尸体被运送的途中,应该处于一种蜷缩的体位。而无论是横抱、背负还是肩扛,尸体都不应该是蜷缩的,所以聂之轩认定女婴在运送途中,应该是被某种包裹物包裹。所以,在沿途搜索中,聂之轩一心想找到这个包裹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包裹物还真的被聂之轩找到了。在几条路线上,聂之轩几乎是逢垃圾桶都要翻找一下。同事们不知道他的用意,心想这家伙是假肢,所以不怕脏吗?不过,当聂之轩从一个垃圾桶里拽出一条黄色的布的时候,大家终于意识到他的用心。

  这是一条不知道作何用的布,上面有几个香烟烧灼的洞。经过多人辨认,一直没有找出这块布的主人。聂之轩把布送回市局物证鉴定中心进行物证提取,果真在布上寻找到了庄姓女婴的血迹,这应该是她头顶针眼渗出的少量血迹黏附在了布上。可惜,物证部门无法从布上再寻找到第二个人的DNA,唯一可能提取到直接指向犯罪分子证据的物证也没有了。不过,物证部门从布上提取到了一些油脂类成分,有动物油成分,也有植物油成分,因此分析这可能是一条餐桌布。

  物证这条路又陷入绝境,专案组只有重新再坐下来研究犯罪分子的作案动机。

  侵害婴儿的案件,作案动机无外乎几种:最常见的,就是父母伤害、杀害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三个案件来源于三个不同的家庭,因此排除。其次就是性侵、猥亵婴幼儿的案件,可是三起案件的被害人的性器官都没有遭受侵害的损伤痕迹,所以也不太像。再者就是拐卖婴儿,这三起案件显然也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和三名婴儿的父母有仇,这是复仇行为,可是经过警方长达一个月、访问人数超过千人的调查工作,确定这三个家庭之间不存在丝毫的联系,更没有什么共同的矛盾点,而且这个几万人的镇子上,家里有婴儿的家庭有不少,这三个受害人家庭应该都是被随机选择的,于是这一个动机也随即被排除。最后就是精神病伤人了,警方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对镇子上所有精神病人,或者是有精神疾病症状的人都调查了一遍,可惜缺乏甄别依据,也无功而返了。

  案件侦办工作,于是乎又失去了方向,还得考虑其他途径。

  警方也曾经想围绕着银针的来源进行调查,可是经过专家的识别,这些银针就是很普通的中医用细针灸针,去掉了针柄而已,想要获取这样的银针,实属易事。但是警方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仍然进行了一轮深入调查。对所有镇子上和中医有关的人,以及网购细针灸针到镇子附近的人,都进行了一番调查,以至于很多家里有银针的人,都将银针偷偷藏起,谎称没有,省去了被警方盘问的麻烦。

  视频组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镇子上的交通监控摄像探头少得可怜,民用摄像监控探头更是凤毛麟角。即便是获取有限的摄像探头的影像,也因为种种原因,并无价值。

  最后,专案组还是把侦办目标回归到两个方向。

  一是对可能存在精神问题或者心理问题的人群身上;二是聂之轩提出的亲属作案论。根据公安部研究总结的《被害人学》,大多数婴幼儿被侵害,都是其父母或直系亲属所为。聂之轩提出一个可能的方向,如果是某人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之后,成瘾了,于是寻找其他目标作案。那么,根据时间线,最早发生的,应该是尹家的案件,而恰巧尹杰在当天晚上不能清楚地说明他的去处。

  有民警认为尹杰确实可疑,在家中发生大事后,连续对警察撒谎。虽然有可能是因为他出去嫖娼无法说实话,但是毕竟他最后阐述的“去嫖娼”没有被证实。那么,就可以认为他具备作案时间。

  既然有了新的线索和怀疑对象,警方像是下注一样,寄希望于此。

  好在此时还没有过去几个月,大家对几个月前的事情都还记忆深刻。经过调查,尹杰的嫌疑开始逐渐上升。在尹家女婴失踪后三天,也就是周家女婴被侵害的当天下午,尹杰在村东口的堂兄弟家里推牌九。虽然有他堂兄弟和几个发小做出的不在场证明,但警方认为,这些和尹杰有明显利益关系的人,不能排除他们作伪证的可能。而且,在自己的小女儿失踪后三天,妻子从外地赶回来到处寻找女婴的时候,他却在赌博,这一点让人不能理解。

  十天之后,也就是庄家女婴被侵害的当天夜里,正好是尹杰当班。不过,工厂保安值班都是一个人值班,每两个小时巡场一遍并在特定的地方签到。虽然尹杰当天夜里在每个签到点都签到了,但是学校监控中犯罪分子出现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而这个时间,正好是两点至四点这两个签到时间中间的空档期。如果尹杰动作快一点的话,完全可以利用这个空档期溜出工厂,完成全部作案过程。

  最大的问题在于,尹杰曾经练过武,对于其能否利用某种非正常方式入室这一点,至少他比其他人具备更大的可能性。而且,尹杰吸烟,也具备了在桌布上留下烟烧痕迹的条件。

  这样看,聂之轩分析的“自家人作案后,发现这种方式可以刺激他的快感,继而连续作案”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尹杰的嫌疑因此浮出水面。

  因为缺乏有效证据申请搜查令,警方派出一组勘查员以调查访问为借口,到尹杰家中进行秘密勘查。勘查的重点一是寻找类似的银针,二是明确尹杰家里有没有桌布,或者有没有换用新的桌布。

  可惜,这一次秘密勘查失败了。勘查人员甚至动用了金属探测仪,也没有能够在尹杰家里寻找到一样的银针。而且,尹杰家里的桌布很陈旧,显然是铺垫在桌上很久没有换过了。这两个可以作为间接证据的条件都没有满足,尹杰是否是嫌疑人,专案组也不敢确定了。

  时间一纵即逝,就这样很快到了今年年中,聂之轩被调到了守夜者组织开始了新的工作。但是他在工作的时候,依旧随时询问这起“银针女婴”案的进展情况。据聂之轩了解,警方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办法,只有孤注一掷把尹杰抓了回来。虽然在抓捕的时候遭到了尹杰的激烈反抗,但是在抓回来以后,尹杰一直态度很好。虽然态度很好,但对于作案,他坚决否认。在以聚众赌博的名义被拘留数天之后,尹杰被释放回家了。

  案件最终还是石沉大海。

  好在在这几个月里,镇子上再也没有发生女婴被侵害的案件了。一方面可能是家长的防范意识提高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犯罪分子迫于警方持续高压,没有机会再次作案。

  在守夜者组织成功破获了高速闹鬼案之后,聂之轩正式提请守夜者组织,对此案进行突破。

  因为任何一起命案不破,都会是一名刑警心中的结。这个影响广泛的案件,更是聂之轩心中的一个死结。

  3

  聂之轩用他独有的稳重而低沉的声音介绍完了案件的全部情况,因为涉及大量的现场和尸检照片,唐铛铛几乎是低着头听完的。

  不仅是唐铛铛受不了图片的冲击,就连凌漠看到高度腐败成巨人观模样的女婴之时,也全身抖动了一下。看到婴儿被残忍侵害的模样,年轻的守夜者成员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现在部刑侦局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我们了,限期破案,还当地老百姓一个安宁。”傅元曼说,“聂之轩,你觉得这个案子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所有的命案侦破工作,都是从现场勘查、重建开始的。我们缩小范围、提取线索物证的依据,都是建立在现场重建的基础上,而现场重建的开始,是出入口分析。”聂之轩说,“我们现在连犯罪分子的出入口都搞不清楚,根本就无从下手开展侦破工作。凶手总不能是飞进来的吧?”

  “会不会是你们的勘查有问题啊?”萧朗问。

  “三个丢失婴儿的现场我们都重新勘查过几次。”聂之轩说,“我敢肯定的是,进入的屋子大门紧闭,外人不可能进入;窗户没见灰尘减层痕迹,不可能有人爬窗。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也就是说,人不用进入现场,就能完成作案过程。”萧朗沉吟道。

  “受到上一起案件的启发,既然我们不能用科学解释出入口,不如我们就暂时不去解释。”凌漠说,“换一条思路。换思路,是解决死胡同的唯一办法。”

  “换什么思路?”萧朗问。

  傅元曼说:“凌漠,你是读心者,不如你来分析一下这起连环侵害婴儿案犯罪分子的心理特征吧。”

  凌漠低着头,揉着下巴,像是没有听见傅元曼的话一样。

  萧朗用胳膊肘戳了戳凌漠,说:“姥爷问你话呢,让你分析作案动机。我觉得吧,就一变态,男的,中年油腻男那种。”

  “哦?依据呢?”傅元曼饶有兴趣地看着萧朗。

  萧朗挠了挠头,他一时兴起想当然,哪有什么依据。

  “一样的道理,除了现场重建,我们还总是习惯从动机开始侦破案件。”凌漠淡淡地说,“可是明明无法确定动机的案件,为何还要惯性思维呢?”

  “你的意思是,”傅元曼说,“反过来?”

  凌漠点点头,说:“找不到重建起点,找不到作案动机,都是这个案子的不寻常所在。对于有不正常现象的案件,我们就要不断更换思路,直到有路可走才行。如果我们抛开现场重建、动机分析,避免先入为主,仅仅是根据现场的证据、现象来分析呢?”

  “你有什么高见吗?”萧朗故意把“高见”两个字着重了一下。

  “还没有。”凌漠说,“但我觉得,这三起案件的入手点,还是目前我们获取的唯一物证——桌布、三个受害者,以及最后一起案件的行为,从这三个要素着手。”

  “怎么着手?”萧朗问。

  “三个受害者身上都没有其他附加损伤吗?”凌漠转头问聂之轩。

  聂之轩用自己的左手以及灵活的机械右手在键盘上敲打着,不一会儿,身后的LED大屏幕上就并列排列出三个受害者的照片。唐铛铛默默地咬了咬嘴唇。

  “尹家的女婴是有附加性损伤的。”聂之轩把腐败的女婴尸体口腔部位放大,说,“牙龈根部和舌尖都有损伤,应该是捂压口鼻腔的时候留下的损伤。而且,这孩子也是因为捂压口鼻所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除此之外,其他的女婴都没有附加损伤。”

  “也就是说,手段不一致。”萧朗说。

  凌漠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说:“不,是升级。”

  “怎么看,都像是这个尹杰。”萧朗说。

  聂之轩十分认可,使劲点了点头,说:“无奈,没有证据,他的嘴也很硬。”

  “你说的物证,那块裹尸布,还有什么好挖掘的吗?”傅元曼说。

  “带我去看看吧。”凌漠转脸对聂之轩说,“物证在哪里?”

  “在市局的物证室。”聂之轩举起他的金属右臂,指了指凌漠和自己,说,“就我们俩去?”

  凌漠转念一想,自己不能再吃上午处理衣服上毛发的亏,看瞎了眼,也不及萧朗瞥上一眼,于是凌漠笑了笑,说:“不,还有萧朗兄弟。”

  “嘿嘿嘿,我说你这人,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是萧朗兄弟、萧朗兄弟,用不着我的时候就一溜烟地跑了。”萧朗挥舞着拳头抗议道。

  凌漠搭着萧朗的肩膀,说:“走吧,话真多。”

  凌漠和萧朗并肩站在物证室的门口,看着聂之轩麻利地在成堆的物证中找出那一条桌布。如果不是对聂之轩很了解,真的看不出他是一个安装了假肢的残疾人。

  聂之轩小心翼翼地从物证袋里拿出桌布进行编号确认。因为是假肢,所以连戴手套都省了。确认完编号,聂之轩又小心翼翼地把桌布放回物证袋,拎着物证袋走出了物证室。

  “虽然是检验过的物证,也要这样小心。”聂之轩说,“不然,很多我们没有发现的物证可能就会在搬运、转移的过程中丧失。”

  “我想知道,你们当时是怎么发现可疑斑迹并且检验的?”凌漠问。

  “嗯,血迹嘛,我用了鲁米诺。”聂之轩说,“毕竟在一条这么大而且不干净的桌布上找血迹就和大海捞针没啥区别。”

  “所以你就直接发现了一滴血迹?”

  “是啊,有荧光反应。”聂之轩说,“而且不影响血迹的DNA检验,是最好的捷径了。不过,不是一滴血迹,而是数点血迹。”

  “婴儿身上不是只有一个小针眼大的开放性创口吗?”萧朗问道。

  聂之轩点了点头。

  “如果是简单行走的话,桌布贴在婴儿身上,应该是会黏附一点血迹。”凌漠说,“只有在大幅度运动中剧烈的颠簸,才会改变婴儿头部和桌布之间的位置,形成新的出血痕迹。萧朗,对吧?”

  “啊?干吗问我?”萧朗愣了一下。

  “你不是擅长运动嘛。”凌漠笑着说,“到实验室了,现在真的要问你了。”

  三个人进了实验室,实验室为了方便使用多波段光源,所以是按照暗室的标准来建造的。聂之轩先是督促二人戴好手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桌布平铺在实验台上。

  这是一块长、宽各约一米的银灰色纺织布,似长方形,又似正方形,上面有不少污渍的残留。

  聂之轩关闭了实验室的顶灯,整个实验室瞬间进入了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聂之轩打开多波段光源,用各种波段的光照射桌布。

  “你之前说的植物油、动物油都是在哪里提取到的?”凌漠问。

  聂之轩泛泛地指了指桌布,说:“我感觉吧,这布就是单纯的脏,你要说哪里有斑迹,我也没有找出来。”

  “你的意思是,油污是均匀黏附在布上的?”凌漠问。

  “可以这样说吧。”聂之轩说,“我们就是随机在布上找了几个点,都检测出了植物油和动物油的成分。哦,只有这一面有,另外一面则没有油污。所以,我们分析这一面是朝上铺在桌子上的。而且,你看这几个烟洞,也是这一面大,有烟熏痕迹,而背面较小,没有烟熏痕迹。”

  “萧朗你能看出什么吗?”凌漠说。

  “这么漆黑一片看什么啊?”萧朗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灯,伏在实验台上看了起来。

  “我们都看过,除了发现的这些,并没有什么疑点,或者说没有可以作为认定犯罪分子的依据。”聂之轩说,“我们随机提取了一百多个点做了擦拭,都没有发现其他人的DNA,这基本已经可以覆盖整块桌布了,除非是我们的运气差到家了。”

  “说明这块布很少有人接触。”凌漠说。

  凌漠的话音未落,萧朗直起腰来,说:“啥桌布啊,这是块窗帘。”

  “窗帘?”聂之轩惊叫道。

  凌漠的肩头也是一动。

  “怎么会是窗帘?”聂之轩说,“一侧没有吊环、没有拉钩,而且还有这么多油污。我说的是油污啊,不是灰尘。而且,你见过窗帘这么小的吗?一般都是长两米的长方形吧?这个几乎就是个正方形。”

  “你们看不到?”萧朗在纺织布的一条边上比画着。

  凌漠和聂之轩同时摇了摇头。

  “这里有铁锈的痕迹啊,一段一段的。”萧朗说,“确实,它没有吊环、拉钩什么的,但是这个窗帘的原理,就是窗帘轨道上垂下来的铁夹子,分段夹住布的一侧,就成窗帘了呀。”

  “铁锈?”聂之轩还在怀疑。

  “我相信萧朗的判断,而且根据萧朗描绘出来的痕迹,还可以提取物证,做铁锈的成分认定。”凌漠说,“之前你们取材做出来油污的成分,没有提取到窗帘的这一条边缘吧?”

  “当然,取材是在中心部位取。”聂之轩用他的假肢挠挠头,说,“而且一开始认为是桌布,也不可能去边缘取物证了,没意义啊。”

  “油污不是成块黏附上去的,而是均匀密布。”凌漠说,“这说明是厨房的窗帘,因为厨房里的油烟很大,能形成均匀密布的油污黏附,而且油污既有植物油,又有动物油。并且厨房的窗户通常比房间的窗户小,所以窗帘也就小,至于是长方形还是正方形,那要根据窗户的形状。窗帘上,有油污的朝里,没油污的朝外。如果尹杰在家里做饭的话,有可能边做饭边抽烟,形成烟洞。”

  “对吧?这就一窗帘。”萧朗不当一回事地说。

  “这可能会是一个突破口。”凌漠说。

  “啊?对吧?是窗帘吧?你看看,你看看,这案子要是破了,我就是头功啊。”萧朗拍着自己胸脯说道。

  “我们前期确实先入为主了。”聂之轩说,“不过,不是我打击你们,即便看出来是窗帘,可能也没用。”

  “不会吧。”凌漠说,“你们之所以没有证据,是把这个当成了桌布,可是尹杰家里的桌布状态很正常,也不是新换的,所以排除了。”

  “如果是窗帘,也可以排除。”聂之轩引着二人走到了隔壁的办公室,从公安内网的FTP(文件传输协议)上下载了一个文件夹,说,“这是我们对尹杰家进行暗搜时候的视频和照片,你们看看。”

  视频是由一个执法记录仪拍摄的,几乎把尹杰家的每个角落都拍摄到了,当然也包括厨房。凌漠分析的方向不错,很多农村的家庭,厨房都会装上窗帘。不过,尹杰家的厨房窗帘很正常地在窗口飘扬,是陈旧、肮脏的模样,没有新换的痕迹,比他们看到的那块布要大一圈。而且,细心的萧朗还发现厨房窗户的窗轨是滑轮式样的,并不是自己之前说的简易夹。

  “当时凡是可能有布的地方,我都有留意。”聂之轩说,“没有哪里有新换的可能。而这块裹尸布很脏,也不可能是被犯罪分子收藏起来的东西。”

  “这毕竟是第一起案件,是三起案件中,最有价值的一起。”凌漠说,“不是我信不过你啊聂哥,但我觉得即便是事隔一年,我们还是有去尹杰家看看的必要。”

  “这没问题,我带你们去和他们家人聊聊。”聂之轩说,“凌漠的读心能力,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

  凌漠笑了笑,说:“我们要带上子墨,我更寄希望她的第六感有什么发现。”

  “要不要带铛铛?”萧朗左顾右盼,“人多力量大。”

  “铛铛不行,铛铛有别的任务。”凌漠说。

  “嘿!你小子凭什么给我们家铛铛安排活儿啊?她最近够累了,还看了那么多尸检照片。”萧朗又挥舞了一下拳头。

  凌漠此时已经给程子墨发完了短信,一个人走在前面,说:“铛铛是唐老师家的,不是你家的。还有,尸检照片怎么了?你不要低估铛铛的心理承受力。”

  万斤顶经过了快两个小时的颠簸跋涉,开到了事发镇子的外围时,已经是晚上了。凌漠要求大家下车步行进村子。毕竟像万斤顶这样形状扎眼的汽车若是开进了镇子,一定又会引来更多的流言蜚语。经过了一年的沉淀,这个镇子总算是重新平静了下来,这里的老百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聂之轩引着其他三个人,步行了三公里多的路程,来到了一座红砖联排平房之前。

  “这就是尹杰家了。”聂之轩打开手机电筒,照着漆黑的小路,说,“左起第二扇门就是他家的大门。”

  “发现婴儿的池塘,就是那个吧?”萧朗指了指东边。

  其余三人沿着萧朗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漆黑黑一片,哪里有什么池塘。

  “呃,看方向,是的。”聂之轩尴尬道。

  “他又在秀视力了。”凌漠耸了耸肩,径直往前走去。

  “我们是公安局的,还是你家的案子,我们要再来和您聊聊。”聂之轩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恰好遇见坐在屋前的一个妇女,不出意外,这就是死亡女婴的母亲孟姣姣了。

  就像是按到了电门,一听见公安局三个字,孟姣姣的眼泪立即流了下来。她依旧坐在原地,不置可否。

  四个人尴尬地站在门前,这时出来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孩,想必是孟姣姣的大女儿尹招弟。她看上去有一些腼腆,但还是低着头走到门口,低声说:“请进,不过我爸不在家。”

  “没事,没事,我们就是随便看看。”聂之轩连忙说道。

  “你爸去哪儿啦?”萧朗尽量装作轻松的口气,但听起来依旧像是在审犯人。

  “啊,轮到他当班。”尹招弟像是受惊了的小兔子,有些哆哆嗦嗦地说道。

  凌漠瞪了萧朗一眼,没有说话,在家里到处走着。尹招弟低着头站在客厅,不看他们,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凌漠踱到一间侧卧室,显然是尹招弟自己单独的房间。据称,这就是案发当时,犯罪分子翻窗入室、盗走婴儿的地方。不过此时,这里并没有摇篮的影子。

  “请问,姑娘,孩子的摇篮呢?”凌漠小心翼翼地问道。

  “爸爸妈妈把小妹的东西都烧了,摇篮也烧了,怕看到的时候会想念。”尹招弟说。

  “那这个呢?”凌漠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个小小的奶瓶。

  “哦,这个是我偷偷留下来的,想小妹的时候可以看看。”尹招弟一脸悲伤,“她从小就是我带着的。”

  程子墨心有不忍,拉着小姑娘的手,走到了屋外,和小姑娘聊了起来。

  凌漠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踱进了厨房。果然,厨房的窗户上挂着一块窗帘。但从大小、质地和窗轨样式来看,都和裹尸布毫无瓜葛,而且,这块窗帘已经很脏了,显然没有新换的痕迹。

  凌漠掀开窗帘,上下左右地朝窗框的各个位置看了看,眼睛突然一亮。

  “萧朗,萧朗你来我问你个问题。”凌漠在厨房里喊道。

  萧朗一溜烟跑进厨房,低声说:“咋啦咋啦,你看到啥了?”

  凌漠一手掀起窗帘,一手指了指窗框的顶部,说:“自己看。”

  萧朗抬起头,看了看,惊喜得差点儿叫出来,幸亏凌漠已经早有预料似的做了个“嘘”的手势。萧朗用征求意见的眼神看着凌漠,凌漠不露声色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办?”萧朗说。

  “回去。”凌漠言简意赅。

  走到房屋的门口,凌漠示意聂之轩和程子墨先走,而他和萧朗留了下来,安慰了孟姣姣几句。

  “你们什么时候能还我公道?”孟姣姣哭着问道。

  “三天。”萧朗竖起三根手指。

  孟姣姣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他。

  凌漠也一脸无奈地盯着萧朗。

  “啊?不对吗?”萧朗注意到凌漠的眼神,缩回两根手指,说,“那,一……一天?”

  凌漠和孟姣姣简单告辞后,揽起萧朗的肩膀,把他拉回了小路。

  “我说得不对?”萧朗问道。

  “不重要。”凌漠指了指小路的前方说,“这俩人跑得这么快?都没影了。”

  萧朗看了看前面,说:“这么黑,我都看不见他们了,你能看见啥?不过,脚下的路我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扶着我,别掉池塘里了。我刚才说得不对?”

  凌漠笑了笑,没说话,沿着小路走着。

  4

  “就是这个尹杰作案的,没错。”程子墨在回去的车上说。

  “你的第六感吗?”萧朗一直不相信程子墨所谓的“第六感”。

  “是啊,我和那姑娘聊天,明显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程子墨尽可能地去模仿她感觉出来的感觉,说,“就是那种想告诉我们什么,但又不敢说的那种。”

  “说不准她想告诉你,她喜欢你。”萧朗嬉笑道。

  “滚。”程子墨说,“后来我就拉着她的手说话,说着说着,我就发现了异常。”

  “什么异常?”萧朗坐直了身子。

  “因为一拉手,袖子就缩回去了嘛,就露出了她的一截手腕。”程子墨描述道,“她好年轻,皮肤特好。”

  “切!”萧朗又瘫回了座椅上,“我还以为是什么发现呢。你是不是要开始写小说了?莲藕一般的手腕……”

  “别打岔。”程子墨白了萧朗一眼,说,“她的手腕上,有两处点状的疤痕。看上去,就像是被针戳了以后留下的疤痕。”

  “针戳了也能留疤?”萧朗转头问聂之轩。

  聂之轩点点头,说:“疤痕体质的话,只要损伤波及真皮层,就有可能形成瘢痕疙瘩。”

  “而且看上去那两处瘢痕有不少年了。”程子墨说,“她才十六岁,总不会是好几年前自残造成的吧?”

  “你是说,尹杰从尹招弟小时候,就有虐待她的历史了?”萧朗说。

  万斤顶抖动了一下,可能是在躲避路面上的坑洞。驾驶座上的凌漠在整个路程中都在专心地开车,一个字也没有说。

  回到了组织,傅元曼依旧坐在大会议室里等待。

  “姥爷,就是尹杰作案没错了。”萧朗还没进会议室,就喊了起来。

  “叫组长。”傅元曼的语气很严肃,但是他看外孙的眼神,怎么也严肃不起来。

  “凌漠在尹杰家的厨房窗户的窗框上发现了几个平行排列的小孔,说明之前还有另外一条窗帘轨道。”萧朗说,“如果这个成立的话,那么尹杰一定是拿了自己家厨房两层窗帘的外层去包裹了尸体。然后,他又回家拆卸了外层窗帘的窗帘轨道。”

  “两层窗帘?”傅元曼问。

  “嗯,可以确定被拆的是一条旧窗帘轨道。”凌漠补充道,“我仔细观察了他们家的结构,厨房窗户外面有一盏路灯,现在坏了,但以前肯定是好的。这个路灯照射方向正好是通过尹家厨房的窗户,直接照射到厨房对面的主卧室里。如果主卧室关门还好,但是夏天要是想开门通风,就会受到路灯的干扰。我分析,裹尸布那块窗帘是最早的窗帘,但因为是银灰色的,透光率比较高,所以他们后来又加装了一块内侧窗帘。正因为裹尸布是选用了外窗帘,而内窗帘很正常,才会误导我们没有发现这一重要线索。”

  “这是线索,不是证据。”傅元曼说。

  “没事,这事交给我了。”萧朗拍着胸脯说,“凌漠说了,隐藏尸体和隐藏重要物证是同一种心理起源,那么很有可能会隐藏在同一个地方。我看了尹杰家周围,适合藏匿重要物证的,只有那一个池塘。虽然事隔一年,但我相信那个破窗帘轨道一定还沉在池塘底。”

  “打捞出轨道,按照萧朗看见的铁夹痕迹,进行痕迹比对,再将轨道上用于固定的螺丝孔和窗框上的螺丝孔进行比对,就可以做同一认定了。”凌漠说,“这已经不是间接证据了,可以作为直接证据使用。”

  “天一亮就行动吧。”傅元曼微笑着说,“现在大家都需要休息。”

  凌漠却没有休息。

  他独自一人来到守夜者组织的天眼小组操作室,唐铛铛正背对着他,专注于电脑屏幕上的一幅幅图片。

  “怎么样?”凌漠站在唐铛铛的背后。

  “啊?”唐铛铛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转头对凌漠说,“确实,小学这个现场的东西两侧道路都有交通摄像探头,加上学校门口的监控摄像探头摄录的影像,基本可以还原出所有当天到现场围观的人员的影像。不过,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没关系,有个大概轮廓,基本就可以确定。”凌漠说,“大概多少人?”

  “四五百。”唐铛铛指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小图标。

  “嗯。”凌漠凑过身来看屏幕,肩膀碰着了唐铛铛。

  可能是内心里对凌漠依旧存在隔阂和警惕,也可能是两个人的单独相处让唐铛铛回想起了之前的事,唐铛铛微微一抖,躲开凌漠的接触,低头从凌漠身边离开:“你看吧,我走了。”

  凌漠不以为忤,坐到唐铛铛的座位上,同时打开了一排照片,像是有什么期待一样,在照片的面孔里寻找那一张熟悉的脸。

  第二天一早,萧朗嘲笑了一番凌漠的黑眼圈之后,率先爬上了万斤顶。万斤顶率领着数辆特警、消防的车辆,直接开进了村落。两辆消防车上下来十余名消防战士,对池塘的入水口进行了围堰,并用抽水机开始抽池塘的水。

  而萧朗一行人到了尹杰家里,获知尹杰昨晚值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下落不明。

  “不会是昨晚我们过来打草惊蛇了吧?”萧朗担心地说,“我得去找他。”

  “子墨,你和萧朗一起去吧,带上一车特警同事。”凌漠说。

  “好,我去盯打捞工作。”聂之轩充满期待地离开。

  尹杰家门口的空地上,只剩下凌漠一个人站着,和依旧是坐在门口以泪洗面的孟姣姣面对面。

  “呃,我可以进去坐坐吗?”凌漠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说。

  长期以来的心理创伤,让孟姣姣的思维变得很慢,她过了半晌,才微微点头。

  凌漠像是得到了指令,立即转身走进屋去。屋里的尹招弟正在堂屋中央,坐在小凳子上择菜。凌漠走了进来,她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依旧在择菜。和程子墨说的一样,她挽起的衣袖下方,可以看见数个瘢痕疙瘩。

  凌漠走过次卧室,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奶瓶,径直走到了尹招弟身边。许久,凌漠没有说话,尹招弟也旁若无人地择菜。

  “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开,也正是因为这一个反常现象,导致警方历经一年还没有破案。”凌漠说,“你看起来柔柔弱弱,力气也不大,但为什么跳跃能力那么强?”

  尹招弟全身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几个现场的窗台都那么高,你居然可以用跨栏的姿势轻松进入,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凌漠冷冷地说。

  “哥哥,你怕是弄错了吧。”尹招弟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央求似的看着凌漠。

  凌漠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很同情你,但你错了就是错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尹招弟低头择菜,菜叶随着她颤抖的手而微微晃动。

  “这些疤痕,是针扎的吧。”凌漠指了指尹招弟的胳膊。

  尹招弟一抖,把袖子拉下来一点儿,没说话。

  “很疼吧?”凌漠说。

  尹招弟头垂得更低了。

  “并不是你疼了,就代表别人都应该疼,对不对?”凌漠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点你听得懂的。”凌漠通过尹招弟的小动作,已经完完全全地确定了自己的推断,他胸有成竹地说,“从小被虐待,不能成为你犯罪的理由。我不能因为你从小被虐待就不抓你。”

  “什么?是!我从小被尹杰那个混蛋虐待,包括外面的妈妈都不敢管,没人管我,没人问我,我就像是一条狗,一条耽误了他们尹家传宗接代的狗!”尹招弟一双大眼睛里的泪水疯狂地涌了出来,“可是你们不去抓尹杰,却来抓我?”

  “他虐待你,会受到法律的惩罚。”凌漠说,“但他并没有杀人。”

  尹招弟低下头,默默地擦干了眼泪,继续择菜,一边择,一边说:“你们更没有道理来怀疑我。”

  “你是有侥幸心理的。”凌漠从一旁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尹招弟的身边,轻声说道,“开始,你寄希望于警方找不到任何依据锁定你们家。但是昨天晚上我们来了以后,我们去厨房的行动,你看在眼里,所以,你知道警方已经开始慢慢地发现了物证的线索。你的黑眼圈说明你昨晚一夜没睡,说不定你想着去把窗帘轨道打捞出来另行扔掉,但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根本做不到。窗帘轨道沉在水里一年,肯定陷入了淤泥中,如果不是专业人士进行打捞,根本找不出来。所以,昨晚你和那个警察小姐姐聊天的时候,你就想告诉她你曾经被虐待的事实,好让警方把注意力只放在尹杰一个人身上。你没有直接说,故意露出你的疤痕,让警察自己去发现。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暴露你的疤痕?警方调查一年多,你都只字未提,是因为你之前让警察放弃调查的侥幸心理,是因为你想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再把责任全部归于你的爸爸,尹杰。”

  “这和窗帘轨道有什么关系?”

  “包裹尸体的窗帘,已经和轨道认定同一了。”

  “即便你们找到了轨道,也只能确定凶手是我们家的。我从小就受到虐待,这足以给尹杰定罪了吧?我不懂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尹招弟出奇地冷静。

  “那我就来和你聊聊细节吧。”凌漠说,“最早让我怀疑你的,还是第三个婴儿案的作案行为。你杀了庄姓的孩子……”凌漠说。

  “我没有杀她!”尹招弟重新抬起头,眼神里都是愤怒。

  “你的愤怒,已经暴露了你的内心。”凌漠抱起臂膀,居高临下地看着尹招弟。

  唐骏教过他,在乘胜追击的时候,要保持一种征服姿态,这样更有利于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而这种姿势和眼神,就是最简单的征服姿态。

  尹招弟的声音果真变小了,而且不敢直视凌漠的眼神:“我内心怎么了?我没有杀她。”

  “好吧,那我们换一种表述的方式。”凌漠微微笑了笑,说,“那孩子死亡之后,凶手明明可以仓皇逃走。可是,为什么凶手要出门拿了一块裹尸布,又回去把尸体弄走呢?如果是简单地藏匿尸体,我们会认为凶手是在延长发案时间,可是凶手却把尸体放到了一个最明显不过的地方。这不是藏匿尸体,而是在暴露。凶手有暴露癖,她因为之前的两次作案,心理已经升级了,不再害怕,而是希望更多的人看见她的‘杰作’,她可以通过这样的暴露,获得心理的满足。”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尹招弟说。

  “暴露癖是一种心理疾病。”凌漠把“暴露癖”三个字着重了一下,这种刺激方法,可能会进一步导致尹招弟的情绪失控。

  “有心理疾病,也不是我。”尹招弟的声音再次变大了,这是失控的前兆。

  “即便是凶手有暴露癖,她也完全可以在杀完人之后,把十几斤的孩子伏在肩上离开,可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回家去拿窗帘?”凌漠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说,“因为她背不动。连十几斤的婴儿都背不动的人,肯定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她居然还具备很强的跨越能力。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疑点。你走路很正常、很轻巧,说明下肢能力很强,而你的手经常会不自觉地抖,这是药理性的肌肉震颤,是长期服用镇定类药物而留下的后遗症。恰巧,后面的两个孩子都有被药物安定的过程。”

  “吃安眠药的人很多吧?据我所知,尹杰也经常吃。”尹招弟说。

  “确实,这种最为常见的安眠药很容易买到。”凌漠说,“虽然购买药物都是限量的,但是你省下一晚上的药不吃,就能毒倒好几个孩子。而且,最关键的是,你符合上肢有问题、下肢很健全的特点。”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也就有了目标。”凌漠说,“你还记得吗?你最早在接受警察调查的时候说,你的小妹失踪的当天夜里,你冲到了小路上去寻找,看见三百米外有一个人影,怀疑那就是偷盗你小妹的人。可惜,昨晚我进行了侦查实验,我的两个同伴先走了三分钟,其实也就离开我们一百米左右,我们就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了。这说明,你在说谎。”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尹招弟说。

  “我也曾经抱着这样的希望,我也不希望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作案。”凌漠叹了口气,有的时候,这种类似共情的语言,会让对方降低防御性。凌漠接着说,“可是,当天晚上回去,我就观看了我们电脑专家找出的一些图片。一般有暴露癖的人,她之所以可以在自己的‘杰作’被众人围观时获得快感,首先她要自己能亲临现场,感受这种围观。虽然我很年轻,但我看过很多案件侦办纪实,几乎所有有暴露倾向的人,作完案之后都会回到现场参与围观。我看了所有在庄姓女婴案现场围观的人脸识别图,很不幸,你就是其中之一。”

  尹招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凌漠知道,尹招弟的心理状态已经进入了死角。

  “窗帘轨道很快就会被打捞出来,你也很快就该伏法了。”凌漠冷冷地说。

  “那些都是你的猜测,你并没有证据。”尹招弟在做最后的抵抗。

  凌漠站起身来,一边离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不一会儿,凌漠重新回到了尹招弟的身边,物证袋里,装着一个奶瓶。

  “这是你小妹的奶瓶,你一直保存着,对吧?”凌漠问。

  尹招弟脸色有点难看,却又在极力地压制,她微微点头。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凌漠说,“因为通过奶瓶外部的检验,可以发现只有你的指纹和DNA,并不会有其他人碰它。”

  “那又怎样?”尹招弟说。

  “给婴儿灌入安眠药,几乎是很难完成的,除非有这个。”凌漠说,“如果在这个奶瓶里查出安眠药的微量物证,你还有抵赖的条件吗?”

  空气凝结了。这是胜利的前兆。

  突然,宁静的空气被尹招弟低声的哭声打破了。

  她跪在了地上,为了不让门外的孟姣姣听见异常,她低声央求道:“哥哥,求你不要告发我。”

  “我不是告发你,我是警察,查获真凶是我的职责。”凌漠说。

  “哥哥,你一定不会理解我的痛苦。”尹招弟一把拉开了衣服的前襟,露出胸部,凌漠本能地避开了眼神。但即便如此,凌漠还是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胸口密密麻麻的瘢痕疙瘩,让人触目惊心。

  “每天,几乎是每天,尹杰都会用银针扎我。”尹招弟此时反而没有了眼泪,眼神里充满了坚定,“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才只有三岁!我每天都要撕心裂肺地哭,我妈也撕心裂肺地哭,可没人敢阻拦他,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扎我。而扎我,只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他听信了别人的话,说女儿身上的千针万眼,可以换来下一胎是个儿子!可笑吗?”

  凌漠的心头一紧。

  “我不知道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承受了多少被虐待的痛苦!”尹招弟说,“现在很多新闻里报道的被虐待的孩子的遭遇,都比我要好上万倍吧?可是我,只有默默承受。老天无眼啊!居然真给他尹家来了个儿子!”

  “所以在你有小妹的时候,你心理不平衡,也扎她?”凌漠问。

  “不不不。”尹招弟使劲摇头,说,“我很疼小妹,但我告诉她,说不定以后她也会被银针扎得千疮百孔,不如现在先适应一下这个痛苦。可是,我每次扎她,她都拼命地哭,撕心裂肺地哭,她完全没有我坚强。”

  “事发当天,确实有邻居听见哭声。”凌漠说,“所以你为了不让她哭,你就捂压她的口鼻,结果她窒息死了,你很害怕,就把她扔进了池塘里。不过,这次犯罪,让你学到了很多,首先,你不那么害怕了,所以才会把心底的暴露癖表现出来;其次,你学会了用安眠药让婴儿不哭。”

  “我真的没想杀她们。”尹招弟说,“她们都还小,但她们三岁的时候,肯定会被千针万针地扎,承受更大的痛苦,不如现在先适应。”

  “我相信。”凌漠说,“你是个初中毕业生,肯定不知道胸膜破了会形成血气胸危及生命,而一岁左右的婴儿头顶上有一个颅骨未闭合的囟门。”

  “哥哥帮帮我好吗?”尹招弟跪在凌漠的面前,扶着她的膝头,“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去做这种事了!你只要扔了这个奶瓶,谁也不知道是我干的。尹杰天天晕晕乎乎的,被抓进去肯定很快就会招了,即便他不招,我这一身的疤痕,也足以给他定罪。”

  凌漠蹙眉不语,内心却起了极大的涟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别说什么快乐童年了,他的童年里,只有阴影。儿时被吊在门口的树杈上一天一夜,被带着皮带扣的皮带抽打到遍体鳞伤,被从指甲缝里戳进牙签……这一切的一切,十几年来都被他压抑在心头。

  当时的凌漠不是没有反抗,可是弱小的身躯又怎么去抵抗那坚硬的皮鞭?既然不能选择抵抗,那就选择逃离。可是逃离又谈何容易?在垃圾堆里寻找别人丢弃的食物,自己身上的气味能把自己给熏吐,承受着别人鄙视或防备的目光,干了违法的事情被民警追逐……

  是啊,自己是一个男孩子况且无法忍受,何况眼前的这个柔弱女孩?

  面对惨无人道的家暴,她又该如何选择呢?她哪里有能力去选择呢?

  此时,这种情绪全部喷涌而出,他无法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案件侦办的开始,在凌漠的脑海中,凶手是一副青面獠牙的样子,而此时此刻,他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才是真凶。她的悲惨遭遇,她身上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让凌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只要处理掉奶瓶,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犯的罪。

  “求你了……哥哥。”尹招弟继续哀求。

  又是好一阵沉默。

  凌漠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三个受害者的照片,慢慢地铺平在尹招弟的面前。

  “看着她们。”凌漠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几个字。

  尹招弟显然被照片极大地刺激到,猛地瘫软到了地上。

  “如果你不接受法律的制裁,你的良心可以得到慰藉吗?”凌漠说,“她们本该有自己的人生,却在不懂人事的时候,生命戛然而止。你凭什么替她们选择?”

  尹招弟咬着嘴唇,眼睛已经红了。

  “不急,我等你想明白。”凌漠盯着尹招弟说道。尹招弟还静坐在地面上,他也随着坐在了她的身边。她忍耐着自己的哽咽声,直到凌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尹招弟的眼泪才如释重负般淌了下来。

  就这样,不知不觉半个小时过去了。聂之轩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兴高采烈地用假肢举着一个大物证袋,里面满是淤泥,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声说道:“找到了!”

  看到凌漠和尹招弟静悄悄地并排坐在地上,聂之轩怔了一怔,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样?”凌漠转头对尹招弟说。

  “我跟你走。”尹招弟慢慢地用自己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凌漠对聂之轩示了示意,也跟着站起身来。但他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尹招弟,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我也不知道。”尹招弟坦率地说,“听妈妈说,一岁半的时候,我有次去打预防针,回来就突然坐不起来了,妈妈以为我瘫痪了,准备去防疫站追究责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突然恢复了。恢复了以后,从小时候跳皮筋的过程中,我就知道我的弹跳能力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只是这个长处并没有什么施展的空间,所以别人都不知道。”

  “这样……”凌漠若有所思。

  “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尹招弟咬了咬嘴唇,认真地问,“尹杰……会坐牢吗?”

  “虐待罪,民不诉,官不举。只要你愿意起诉,他必然要接受刑事处罚。”凌漠也认真地回答道。

  “好,我们走吧。”

  尹招弟像是平静了很多,默默地跟着凌漠走出了小屋,留下目瞪口呆的聂之轩,举着大号物证袋呆立在门口。走出门的时候,凌漠默默看了尹招弟一眼,他心里咀嚼着她刚才的那番话:一岁半时打了“预防针”,回来就突然坐不起来了……

  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吧。

  (1)编者注:基因座,就是基因在染色体上所占的位置。

  (2)编者注:囟门,指婴幼儿颅骨结合不紧所形成的颅骨间隙。

  (3)编者注:延髓的位置,在脑的最下部。

  (4)编者注:灰尘减层痕迹,指的是踩在有灰尘的地面上,鞋底花纹抹去地面灰尘所留下的鞋印痕迹。

  (5)编者注:多波段光源,由多种单色光组成,主要可以激发痕迹或增强痕迹的反差。

  (6)编者注:围堰,指在水体中修建的临时性围护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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