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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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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利敏

  20多年后我才明白:人所恐惧、疑虑、自卑的,80%源自人所必具的、喜欢的、无可遏止的原始本能。最低限度而言它也是正常的。

  人最喜欢的,恰恰是社会最不喜欢的。喜欢的敌人不是不喜欢。而是无法不喜欢。

  ——柯的哲学

  (上)

  一直到现在柯还常常想起小学四年级发生的一些事情。柯和柯的同桌蓉同是班上的男女尖子。她是大队长,柯是大队委。他们的成绩不相伯仲。他们的吵闹也与日俱增。老师将她与前排一个差生对换了座位。这一决定给柯的感觉是吃惊而失望。虽然他努力表演欢欣鼓舞。现在柯相信蓉的内心也和自己一样,当时却为她如释重负的冷笑而怀恨不已。有一阵他们的确和平了。她时而还会在课间回头冲柯一笑。柯则时常恰到好处地候个正着,并报以一笑。可惜好景不长。他们又开始战争。她常趁老师板书时回身猛捶柯一下,或从背后伸手掐柯的大腿。柯的大腿常常布满青紫。柯的办法是揪她的小辨,或往她颈后扔铅笔屑。有一回她突然在课间哇一声哭起来。老师愤怒而困惑:为什么你们总是吵个不休?这时,一向被人看不起的那个差生顾永林突然冒出一句在他们那个年代绝对罕闻的话来:因为他们爱上他们了!哄堂大笑中,李老师(她才20出头)也绯红着脸笑起来,随即尖声命令顾永林和狠狠地捶了他一拳的柯站到门角去。整个小学期间,顾永林为他那句名言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备受嘲弄。小学后柯就再也没见到过他。如果他现在能看到这个故事,柯想对他说:你不是我们以为的呆头呆脑的坏种。你早就是一个目光敏锐的思想家。你现在应该是哲学家或心理学家。你是吗?柯怕他不会是。不仅因为柯从未读到过他的论文。柯相信小学后两年的羞辱已足以葬送他的一切才智了。而柯,也在那两年里不断为自己的“爱”而苦恼。他深愧自己的下流。虽然他当时从不肯承认自己真会是爱上了蓉;但顾永林的话对柯刺激是如此之深,以至柯越想回避越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是在爱,甚至爱上了他们那位动不动就红脸的女教师。以至柯一度为此万分焦虑,见了她就红脸。

  无论柯怎么努力回忆。李老师的形象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依稀记得的只有那两条小小的羊角辫,和那个蛋形的动不动就会染上一层红晕的白净脸盘。她是柯四年级时的班主任。教语文和音乐。柯最喜欢上她的音乐课。她偏着头坐在窗前弹风琴,头随着节拍一点一点,两条小羊角辫也就一颤一颤,在金色的阳光里,她的侧面对柯具有梦魇般的魅力。在卡拉OK风行的今天,柯得意于他的歌喉时,有时就会由衷地想到李老师。她教的每一点乐理知识柯都学得滚瓜烂熟,每一首歌柯都至少唱过一百遍。但想到她,柯仍会羞耻不已。她是柯朦胧的性意识之最早最无耻的一个渲泄对象。柯在她身上倾注了一个少年最疯狂的性幻想。柯不止一次在课堂上用幻想剥光她的衣服;柯还在想象中将她绑架到一条荒漠的小河上,在一条孤伶伶漂荡在水上的小船上,柯把赤身露体的她浑身束缚,一桶又一桶地往她身上浇水。有一回,柯和同院的小伙伴在院角竹林里比生殖器的大小,当那细瘦的阴茎在冷风刺激下尖尖地挺起来时,柯忽然觉得那是一条鞭子,柯想象着他狠狠抽她的场面,快乐而淫荡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尔后柯把他的想法告诉了他的伙伴,伙伴顿时也亢奋起来。他们好久好久地沉浸在啪啪的抽打之中。突然,柯如梦方醒地怒吼起来:你在打谁?柯不容许任何人染指他的偶象。有意思的是,无论柯的幻想有多肮脏,他那时从来没有过一回与李老师交合的念头。

  对于那个女性最神秘的部位柯也很少幻想。这无疑是因为柯不懂。成人后柯也并非性虐狂。

  别人也曾如我一样吗?柯不得而知。但至少柯如今已不会为此而痛苦。柯深信每个人都必定有这样那样的性意念,或多或少而已。

  然而那时,柯曾为此短暂的快感付出多少内疚和深深的自罪感呵!

  柯为自己内心蠢动不已的邪念自卑不已。他深信自己是下流而可耻的,更为自己的无可救药而惶恐不安。他常常不得不以暗中诅咒自己的办法来中止自己的幻想。他因此而不敢正视李老师。有时一触到她的目光就会呼吸困难。而柯那时其实是很得李老师宠爱的。她在星期天到学校值班时,总爱将柯和蓉及另外一两个尖子同学叫去陪她。李老师在那时候就比较地不象老师了。她和比她小10岁的蓉讨论蝴蝶结的花色和裙子的颜色。帮蓉梳辫子,羡慕蓉的妈妈并叹息自己早逝的母亲。她也会为哪个同学的一句话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把上体育课的垫子、球拍之类都拿出来,和大家一起翻跟头、打球。并常常为了一个球的得失和同学们争个不休。但她从不和柯争。因为柯总是让着她。他愿意看她得胜时那兴奋得绯红的脸。

  更喜欢看她翻跟斗时露出的那段白白的腰。所以柯总是紧跟在李老师后面翻。

  他们更多的是弹琴、唱歌。李老师的风琴弹得很好,她还会边弹边唱。《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五月的鲜花》等歌曲,都是柯在那时最喜欢唱的。大家围着李老师,柯则总是站在李老师的侧面。不仅因为他想回避李老师的目光,更因为他可以从这个角度尽兴地审视李老师的侧面。她的细长的颈项令他着迷。她脸上那淡淡的蛤蜊油的香气更令他晕眩;一直到现在柯还回想得起只有那个年代才有的那股蛤蜊油香。偶尔从哪儿嗅到蛤蜊油味,柯眼前立时会浮起那时的场景和李老师的笑容。那时柯站得靠李老师很近;这时最吸引他的就不再是课堂上那阳光下颤动而朦胧的头发,而是她那一片沿着耳后渐渐淡化成金黄色的细密毫毛和那白晰的颈肤。柯痴痴地看着,歌声成了一种下意识。一股暧嗳的电流令他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李老师的形象变得模糊不清,她的上衣在柯的眼中淡化成一团白色。因为柯对于女性肉体缺乏感性认识,所以想象也只能如此苍白。不过这对于此时的柯而言已是万分的满足了。突然之间柯又如闻惊雷地从天边回到现实:柯,你怎么走神啦?

  李老师停下风琴,伸手揽住柯的肩:不舒服还是太动感情了?你唱歌总这么认真入神,将来真可以去当歌唱家呢。李老师边说边用另一只手去摸柯的额头。于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柯有了平生第一次对异性乳房的感知。那一份温软而颤微微的感觉带给他的却是一种说不清是否嫌恶的体验。他以一种少有的反应迅速挣脱了李老师的怀抱。他清楚地捕捉到李老师脸上一掠而过的惊讶,他的脸烫起来,李老师的脸也随之红了起来。

  那以后,在柯的记忆中就再也没有过类似的事情。那天也很平静地在继续进行的歌声中结束。然而柯的心中却一直沸腾着;他深信自己伤害了李老师。却不敢作任何表白或辩解。

  他心中也明白没有任何需要表白的,可就是无法安宁。他觉得从那以后李老师看他的目光有了某种异样,那是一种愤恨与鄙视。他固执地如此认为。于是他更加害怕见到李老师同时也更加害怕见不到李老师。他长久地陷于恍惚之中。

  新学期开始后,学校新来了一位体育教师。大背头、大胡子、大骨架,只是个子偏矮,大约1米70的样子。他姓罗,可同学们很快就在背后叫他“风太大”了。因为他偏好上篮球课;在罚球线上示范时,十投不中七八;每失一次便摇头叹曰:风太大。尽管风大,仍不屈不挠,直到连中两元乃拍拍手,猛吹一声哨:看见没有?就得这样投!于是大家皆依次投篮,一人一次。不中者不论风是否太大,一律不得重投。几轮不中者,“风太大”操起篮球就往其屁股上砸,此时不论风大与否,百砸百中。

  柯倒有些喜欢罗。倒不是他没挨过罗的篮球。柯发现罗对李老师十分谦恭。远远地看见李便如篮球明星般将头一甩,“看好、看好”地大声叫着,潇洒地运球、上篮,球出手后的目光不在篮框而在李的方向。柯觉着有趣。觉着英雄所见略同的欣慰。不过这主要还取决于李的态度。柯觉得李的反应是淡漠的。这使他又多了一种特殊的满足。他从罗的悻悻中品尝到自己之失落的某种补偿。

  柯的失落从新学期开始不久就产生了。突出的标志是李老师不再叫他星期天去陪她值班。这对柯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日历上的红色一下子变成漆黑一片。兴奋和神秘变成了百无聊赖的烦燥。唯一的安慰是不久就连蓉也不在李老师的邀请之列了。事实上是李老师从此不再叫任何人陪她了。这一事实反倒又使柯感到更大的困惑:她不再值班了吗?柯不好问李,却从教师办公室的值班表上发现一切如常。实际上李不可能不值班,因为她是唯的一个住校教师。经常叫她值班主要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柯莫名地冲动着,想在星期天去学校看看,终于又不敢。但一个意外的发现又促使他不顾一切地在一个星期天闯到学校去看个究竟:星期六上午,罗叫柯和另外几个男生到他办公室去,说是要成立一个乒乓球校队。一阵风掀动罗办公桌的日历本,柯的心砰然一跳;他注意到星期天的那一页上折了一个小角。只能是因为柯对星期天这个日子太敏感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断定这与李有关。那个周未的整个下午和晚上柯几乎都在剧烈地考虑着第二天是否去学校和去了又会如何这个问题。

  学校在近郊一片已近于金色的稻田边上。这一片田野是柯的少年时期之温床。他的绝大部份课外时间在此耗去。玩官兵捉强盗,捉迷藏,采桑叶,抓蟋蟀,掏螃蜞;高小后的支农更是成天围着这片土地转。但这个星期天柯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这摇滚的稻浪和沁人心脾的草泥气息。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两扇紧闭的校门。他的心为之一松又为之一阵紧缩。

  门关着又能证明什么呢?柯决心要进去看个究竟。校门和围墙拦不住他的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他要克服的是他自己的紧张、畏惧与深深的负罪感。但这一切其实在柯离开家门时就已注定了不可能束缚他了。

  这一天倒确是风太大。尤其是当柯钻进厕所边那个刚好够一个少年进出的破洞时,裹着恶臭的劲风鼓起了他的上衣,推着他穿过操场。一旦进了校园,柯的心反而平静了。他已作好了回答李老师的准备。他可说是来捉蟋蟀的。他也想象不出李老师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他有什么别的动机。然而当柯潜至教师办公室后窗下时,他的心又如浪类上的小船般颠簸起来。室内无人,门却是开着的;桌上有杯尚冒着热气的开水和一小堆瓜子壳。此时的柯几乎已百分之百地肯定李是在她的寝室里。但他无法断定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更难以决定自己是否去看看。看无疑是不道德的。不看则又实在是不甘心的。柯如病人般倚着墙,缩着头,咬着自己的手指,优柔寡断。心中又一次涌起对自己的痛恨。这一刻他自卑至极也渴欲至极。

  李的住处是一间堆杂物的大间隔出的一个七八平米的小天地。室内极暗,亮着一盏15支光的电灯;后窗刷着白漆,斑驳的亮点把柯渴望的一切袒露无遗:一团灰黄色的蠕动物首先进入柯的视野。渐渐地他辩清那是一个硕大的屁股在莫名其妙地颠荡。好一阵他才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刹时间,失望与狂热如两把锥子同时扎进柯的心脏,同时也无情地穿透了柯的少年朦昧;罗和李两位教师同时向他上完了一堂任何时代的课堂上也不可能讲授的课程。但这是柯无法接受的。尤其是那个罗。如果此时柯有一只篮球,他必定要狠狠地砸向“风太大”那只令人恶心的屁股!

  柯对罗的痛恨首先自然是因为他对李的喜欢。其次则完全出自他那时的无知。他从李那压制着的低吟中感受到凄惨、屈辱、绝望,这令柯有一阵极其恐怖。不过他很快就又陷入了困惑。他看到罗象一团稀泥般瘫倒而李的圆圆的篮球般的屁股进入他的视野。李伏在罗的身上,抱着罗的大脑袋,轻笑着用自己绯红而发丝蓬乱的脸摩挲着罗的铁青色的胡茬密布的脸。当李也躺下来时,那两胯之间的一小团黑色第一次如此强烈地震撼了柯的心灵。他感到了自己胯下的一股无可遏止的冲动。他伸手捂住,却又感到一种全身心的抖颤,随即便有一小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根部缓缓流下。

  那是柯正式成人的神圣标志,也是柯从此步入另一种惶恐的启端。从此他的兴奋点就从女性的臀部完全移到了那个生命之门上。作为这种成熟的另一个标志是:柯从此不再对李有什么太多的幻想。偶象坍塌了。柯对李甚至从一开始的反复品味变成了一点鄙视。这是正常的,那时的他不可能理解李和罗的关系之神圣、纯洁。当他暗自蔑视自己的欲念时,李和罗的苟合就必定是丑恶的。

  不仅柯如此想,社会的逻辑也是如此。在小学将毕业前的一个星期一,柯上学后发现所有的人都十分反常。李没有来上课而代课的老师对满堂兴奋莫名地交头接耳的学生们厉声喝斥:吵什么,感兴趣是吧?真是名师出高徒啊。笑吧,乐吧,早晚也是他们那样的可耻下场!柯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下课后他和同学一起涌到李的寝室去看热闹。有老师把着门,哄赶着人群。柯的心抽搐不已,一点没有别的同学那种兴趣,只感到恐怖和绝望。他拼着命往前挤。他不想看热闹。只想看一眼李。尽管他对罗有一点得到投复的快意,但他更为李感到痛心至极。人们对她的一切嘲讽讥刺都如钢针般根根扎入柯的心灵--星期天晚上,几个教师和校长一起破门而入,将正在床上的罗和李当场按住。

  李和罗后来很惨。双双被关在李的小屋里检查交待了几天,一放出来就双双服毒自杀。

  却又被人发现,双双送进了医院。后来两人都调走并结了婚。再后来都下放去了新疆。再后来就下落不明了。

  柯的注意点在六年级时几乎完全凝注到了蓉的的身上。此时的蓉已不再和柯坐在前后排。柯那日渐增高的身材把他推到了后排。而蓉已开始懂得了矜持。她不再频频回头。偶尔的一回眸却具有了更深的内涵。柯拿不准那是什么,却使他更有了兴味。蓉的体型在这一年有了明显的变化。胸前微微隆起,臀部明显发圆。脸上有了几颗细小的红颗。另一个吸引柯的地方是蓉的衣着。蓉是六十年代少有的几个从不穿补丁衣服的女孩。这使她在灰灰的人群中婷婷诱人。柯最喜欢看她穿毛衣。她的毛衣也少有地出色。上面总有较鲜艳的图形,胸前还缀着红黄绿三个小绒球。柯的幻想常常从这三个小球上升起,慢慢地穿透蓉的外衣,徜徉在她那白里透红的肤肌上。有一个明显的不同是,哪怕是梦中柯也从不曾抽打或侮辱蓉一回。他的幻想渐渐趋于理想而浪漫。与蓉在校外野地里嬉戏、漫游是最经常的内容。远的则几乎只限于北京。那是因为柯有一回听见蓉对人说她最大的愿望是到北京去看毛主席。虽然那也是他们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共同心愿。

  柯对蓉也不曾有过什么怜悯。他对她始终有着一种逐渐扩大的自卑。蓉的衣着、连续多年的班长身份都使柯自叹弗如。但有一次,柯被蓉吓坏了。那也是六年级下年一个秋日发生的事。蓉在课堂上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李老师吃惊地冲到她身边,连问数遍她就是不说原因。李恼起来,一把将她拉起来。蓉绝望得近似嚎叫,同时一前一后紧捂住自己的下体。李恍然,立即将她带到自己寝室去。全班一片哗然。是否有个别女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柯不得而知。柯自己和所有男生,都确信蓉得了一种突发性的凶险疾病。大家家中都有母亲或姐妹,可怎么也无法把她们的月经和蓉的痛苦联系起来。柯坐立不安,模糊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对此承担些什么。好不容易听到下课铃响,他急忙冲到李的寝室去。就在校门前,柯碰上了被一位高个子女同学搀扶着的蓉。李老师给她换了裙子,让人送她回家。两人视线相汇的片刻,柯发现蓉的情绪已稳定,但脸色仍很难看,苍白而憔悴,如一张白纸。一看见柯,蓉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脸一扭,似乎要哭出来。这使柯异常地感动,巨大的怜悯油然而生,同时也生出了一股见义勇为的胆气。

  你好点了吗?柯伸出手去:我送你回去吧。不料蓉又哇一声哭出来,且一个劲地摇头。

  那个女同学则笑得前仰后合。柯呆住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的背影。

  这事在柯的心头投下了一片阴影。尤其是不久后,他从大家一知半解的议论中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什么,以及蓉自此事后对他表现出来的似羞非羞的回避,都使柯感到无地自容。

  他无端地相信蓉会恨自已,会更加瞧不起自己。联想到自己一向的淫邪心理,他越发感到自己在蓉的面前的渺小。此后不久发生的另一件事,则彻底打消了柯对蓉的最后一丝幻梦。

  六年级下学期的体育课,也许是“风太大”对本校争取球类名次已失去信心。他逢课必教跳高。当时还不兴背跃式,俯卧式则“风太大”自己也不太敢示范。于是都跳跨跃式。夏天,谁也没有正儿八经的田径裤。大多是杂七杂八的大裤衩子,腿一撩一撩地跨栏,下面就容易露出来。一个叫秋的女同怎么也不敢学跳高,罗就叫她在横杆边专事放杆。没人碰落杆时,她就在横杆前蹲着。突然有一回,男生张勇猛一跨,碰落了横杆。秋刚要去捡,张一甩手,推了她个仰面朝天。众大惊,张犹怒火万丈:她恶劣!她偷看我。他指指自己下身。轰一下,笑声、口哨乱作一片。秋如小偷般龟缩作一团,一脸血红的羞恼,一句话说不出,泪珠扑簌簌往下掉。有意思的是“风太大”,嘴里含着哨子,眼珠似要凸落,瞪瞪张,瞪瞪秋,猛地向张一声怒喝:滚!张大吃一惊,兔子般没了影踪。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这件事给大家的刺激如此之烈,无论男女生,都不再理睬罗的哨子,嘁嘁喳喳如一群春噪的麻雀。起先是一般的来劲,后来则成了严肃的辩论,有说张有理有说秋无辜的。同情秋的反而是男同学多。柯也是同情秋的,不过他暗自相信张也不会瞎说。同情秋的缘由是不可告人的。如同意外发现一个同谋,柯的内心获得了一阵松弛。不幸的是他的心弦立刻又被蓉的一番话无情扯紧了。蓉的言辞和神色均是如此激烈,以至所有的同学都为之不安。蓉以一个班长的身份说:我说大家别吵了好不好?争论这种问题不觉得也很可耻吗?只有心灵丑陋的人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这时,有人插了句嘴:那么他们反而一个也没错啦?谁说的?谁对谁错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你们谁看见了?说对说错全是根椐自己的想法,更下流!更不要脸!

  蓉的能言善辩素来为众人所服,要不然她也不会当那么多年的班长。她的话也确实较雄辩。众人一时为之噤声。柯也暗觉有理。但不知怎么,他觉得很不爱听。暗觑别人,也有撇嘴挤眼的。但对于柯而言,蓉的话显示出她的纯洁、清高;也就更加反衬出自己的卑污、低下。他觉出他和蓉之间的距离之遥远。仿佛有一股洪流从他们中间泻过。柯的自信为此而又一次痛苦地萎缩。他悻悻地扭过头,却又触及罗的目光,早已淡化了的那件往事又在他怀里蹦哒了一下。他惭愧地低下头,狠狠地碾烂足下的一蓬蒲公英,一时心中充满对自已的绝望,一时又痛下改邪归正的决心。

  从那时起,柯自觉不自觉地避着蓉。也不知蓉对此有什么感觉。毕业时同学们互赠照片、小本,柯和蓉谁也没送谁什么。一别就是二十多年。当柯再一次见到蓉时,她已是一个妆扮得极其浓艳的中年妇人。胖了也更华贵相了。她在柜台前专心地比试大衣,没看见柯。

  柯一认出她便掉转了脸。蓉的变化一点也没出乎柯的印象。他没有一点和她叙旧的愿望,甚至心里都没起什么波澜。似乎一切本当如此。

  (中)

  如果打一个比方,柯的十五周岁是一页浓墨淋漓的狂草。

  急风暴雨式的文革在这一页上涂满了大大小小的叉叉。柯的生命充斥着无奈和剧烈的变化。突出的标志是他的并非高干的父母作为走资派被双双剃了阴阳头。这使刚刚够戴红卫兵袖章的柯失去了梦寐以求的资格。终日躲在家中,一听到造反有理的广播曲就心惊胆战。柯的姐姐在这一年的年未被下放到郊县插队。她初中毕业,带着投身广阔天地的满怀豪情欢欢喜喜走了。她的父母却在家里暗自叹息。柯感到的则是孤独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名焦虑。

  现在想来,柯的无名焦虑主要缘于外在和内在的双重重压,而他又缺乏起码的心理准备,缺乏基本的理解。许多事他无助。在当时也绝不可能得到必要的帮助。次一年的某一天,是个春日,星期天。柯睁开眼睛,耳边有沙沙如蚕食之声;细听是雨。窗色熹微,室内死寂,父母都还在牛棚里。柯懒懒地望了会天花板,迷迷糊糊又沉入梦乡。什么梦已无法回忆,只记得醒来的那一刻。雨仍在淅沥,天光已白了窗户。起先柯并未有异样感,只是心头有莫名的缺憾。想小便时才霍然一身冷汗:裆里粘粘地湿了一片。他一跃到窗前,脱下内裤就着光一看,两条腿就软了。和以前在李老师窗下那回一样,是那种腥涩冲鼻的粘液。又是精液!怎么自己也会流出来呢?是什么病吗?再流怎么办?我会死吗?柯光着下身,提着裤头愣在了窗前。下身的变化也是在今年一下子明显起来的。那些软软稀稀的阴毛也曾令柯感到过紧张,毕竟看到过别的成人的下体,也就释然了。可关于遗精的知识柯还无从知悉;父母、书本、课堂,都不曾提供过哪怕片言只语。同学就更不用就了。唯一的一点认识来自厕所里的一次偷听。两个青年在说一滴精十滴血,万万不可任其损失。五年级时柯读三国,大将魏延被箭射出一只眼珠,大叫父精母血,焉可弃乎,乃啖之。这些都令柯有一个极深的印象,精乃男人之本,万万轻弃不得。那回从学校回来,柯长久懊恨不已。虽然那使他获得过一次前所未有的强烈体验;但细想也和小时爬杆及乘车高速下坡类似,犯不着以命之所系之精华去换取。故此后就极少再有这种事发生。可现在是怎么了呢?它怎么毫无来由地就出来了呢?柯想到了医院,想到了父母,但都被他否决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对医生或父母谈这种问题。他也想到了父母书架上那些书本。但那都是毛选、马列著作之类,柯只能望着它们叹一口气。

  如今当柯回忆到这里,也不由得又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这里他看到了观念的无比强大的力量。从满地乱爬的时期开始,我们的观念中就开始植入某种被认为神圣不可更移的道德,仿佛只要与下体相关的问题都是卑下、污秽的。以至一直到今天,仍有那么众多的人群谈性色变,连最起码的常识也不明白。即使被种种与性有关的误解、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也不敢为了自己珍视的生命上一趟医院或请教一下谁!柯甚至愤愤不平地想到,在这方面一个男孩要比女孩还要不幸。只要有母亲,她至少可能从她那儿得到关于初潮的知识与安慰。

  男孩呢?有几个是从父亲那儿获得此类帮助的?同伴的猜测、自己的乱想和社会上的种种以淫秽的笑谈为载体的只鳞片爪,便是他们知识的主要来源。误解、困惑、疑惧、焦虑乃至性变态的大量生成也就不足为怪了。柯和他的同时代人的悲剧又要更甚一些,因为他们青春时期的社会形态比现在至少更封闭一百倍。

  那个阴郁的春日柯真是惨不忍赌。当他终于意识到该穿衣服时已被阴冷的潮气冻得浑身哆嗦。而当他试图从镜中得到一点身体无恙的宽慰时却又遭到当头一棒;镜中的那张脸如此苍白而凄楚,受冻的嘴唇青紫地抽搐着,这都被柯视为生命萎败的恶兆。柯慌得透不过气来,好一阵才想到也许进补一点什么会有助于挽救自己的生命。但吃些什么好呢?父母被停发工资已半年多,进牛棚后,柯每月仅得到10元生活费。而此刻他口袋里只有两块多钱,这个月还有十天。米是有的,菜则只有几只萝卜和一朵锈点斑斑的花菜。环顾已被连抄两次的家,也是半点值钱的的东西也没有了。但求生存的意识已经顽固地在柯的脑中回旋,他决定不顾一切也要在今天吃上些有营养的东西。他想,那些东西粘粘的,白色,那么一定是肥肉最有益于弥补。结果他真的花了一块钱,买回半斤纯肥的猪头肉。煮午饭的时候柯忽然又从那突突冒泡的米汤上获得一个令他兴奋的启发:米汤是米的精华,又是如此的白而浓稠,岂不是最恰切的补物?他急忙用勺滗了一小碗出来,加了些糖趁热喝下。果然立杆见影,浑身一下子有了暧暧的生气。柯精神一振,随即将那一块钱猪头肉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当他再一次面对镜子时,被猪油润泽的唇明显有了血色,脸上也有了一点光泽。柯的欣慰难以言表。

  少年柯为自己的发明所鼓舞,顺利渡过了他人生的一大关口。后来他当然明白了自己当时所蒙受的主要是暗示效应。但当时的意义是巨大的。虽然柯也曾在吃饭时,为那因滗去了汤又忘了添水而硬如石子的饭粒启发,想到自己吃的米汤不过就是饭的那点营养;但他很快又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认为米汤是流汁,不同于饭而可直接进入那个部位,达到特殊的营养。柯宁愿这样想也坚持这样实践。很长一段时日里,尽管柯仍不免因为控制不了遗精的发生而担忧,但米汤加肥肉这独创的秘方却使他获得了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凭着这样一种几乎是半强制自己相信的朦昧和迷信,柯居然避免了青春期危机的更大伤害,否则真说不定他会被自己的无知吓出什么真家伙的毛病来。

  盛夏到来的时候,柯的姐姐随村上进城装粪的船回了次家,看见那黑而又瘦的姐姐柯忍不住想哭,可姐姐看见他却更是心酸。虽然只大柯三岁,却母亲般揽了弟弟在怀里,泪珠成串地落在柯头上。柯那时的确够惨。父母每半月才被允准从郊区干校回来看他一次;学校又根本不正常上课,柯成天无所事事,空虚得发慌,狐独得害怕。虽然自己会做饭却无心也无钱正常吃几顿热饭;又瘦又黄,加上头发拉茬衣衫龌龊,无怪姐姐要大为伤心了。

  姐姐当即对同船来的队长毛胡子阿兴央求准许她将弟弟带去。毛胡子捋了半天胡子点点头:让他跟女人组做吧,一天记四分工。我不要他上工,姐姐坚决地说:他还是城里户口。

  他每个月有十块钱,够了。他还能帮我烧饭。就这样柯去了乡下。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那时随处可见的最高指示。柯对这句话的真理性是一到乡下就大大叹服了的。那时的乡下可不象现在这样到处是厂房,那可真叫广阔;满目是平崭崭的田块和纵横交错的河渠港汊。从县城到乡里,从乡里到村上全是水路。柯更觉有趣。河中一路都浮满水葫芦,岸上除了歪歪倒倒的村落,看不到一根烟囟。早稻刚熟,一片绿海金波。蚕豆鼓荚,缀满村前屋后。船及村口,一下子涌过来一大帮正在嬉水的光屁股娃娃,鸡飞狗跳的。柯那布满阴云、塞满了嚣斗之声的心中刹时广阔无边,活气升腾。柯觉得空气也是香的,恍若来到了桃源。

  当晚那顿饭也是柯出世以来空前绝后的一顿。队里刚收了一块新稻,姐姐分得15斤,当晚就做了锅新米饭。队长阿兴为报在柯家的一饭之恩,慷慨地从吊在梁上的一小条腌猪肋上割下巴掌大的一片送了来。姐姐将它在饭里蒸了,又炒了碗绿汪汪的新蚕豆。柯松了两回裤带,忍不住又添了一碗。那饭实在是太诱人,玉白、软糯、新香。灶火别具风味。柯从未吃过这种米又久未象样地吃过饭了,这诸般因素凑在一起,仙人也要垂涎,何况是柯!也正由于那一顿印象太深,此后至今,柯也多次尝过新米饭,终究再也找不回那一份美感。

  那一夜很热,柯在门前纳凉。满耳蛙鼓,满眼流萤;举头望天,竟觉月亮也是乡下的亮。忽然便来了从来少有的诗兴,就着星光在小日记本上涂了一会,倒也成了四句:

  一梦依稀到水乡,新人新米新月亮;回首不忍望故园,从今只念爹和娘。

  几年前柯迷过唐诗,后来也哼过几回,早没了雅兴。这一首却觉得特别象样,第二天便向姐姐炫耀。姐姐一眼望过,说:谁的诗?我唐诗记得不多。唐诗?你觉得象唐诗?柯受宠若惊地大笑:我呀,我作的!半个钟头就好了。

  姐姐正色瞪着柯:瞎说吧你?这种诗我都写不出。抄袭是可耻的!

  你才瞎说呢。我向毛主席保证!

  姐姐立即相信了。闷着头一连重看了几遍,忽然抹开了眼泪:爸妈要看到你的诗,不知会有多高兴呵……

  没天黑,姐姐同村的三男一女四个知青全看了柯的诗,个个自叹弗如。到晚上,毛胡子阿兴串门,姐姐又念了好几遍诗。毛胡子似懂非懂地叹了口气:好是好,不过乡下终归比不过城里的。临走忽又向姐姐歪歪嘴,到门口才悄悄说:小贼胚以后有出息的。不过再也不能让他写诗了。我是为你们好。

  返回身姐姐的脸变得惨白:真是的。幸亏阿兴好心。你的诗是有点反动呢。快撕下来烧掉。

  怎么会反动呢?我又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

  嘘,你说只念爹和娘。不念党和毛主席啦?

  柯顿觉头皮发紧,二话没说撕了诗塞进灶膛里。

  姐姐望着灶火吁了口气:再也别写了。要写就要写歌颂文化大革命的!

  然而,一直到现在,那首诗仍是柯的绝唱。诗歌事件虽然给柯初萌的浪漫泼了盆冷水,乡村生活也远不是新米饭和青蚕豆;毕竟是个新鲜的、相对城市也安宁开阔多的崭新环境,柯也不象知青那样有沉沦于斯的绝望感;所以他仍然换了个人似地兴致勃勃。正是双抢大忙,姐姐她们天天“鸡叫做到鬼叫”,累得脱了层皮。柯名义是在家烧饭,其实半小时的活。每天不过是到那一分自留地上挖几颗青菜一炒,再烧点饭便了事。有时在饭里蒸两个鸡蛋羹或炒点酱,便算加菜了。柯闲了便到处乱跑,或割点草摸点螺蛳什么的。中午则和阿兴的儿子小三子下河游泳。都觉得很有趣。

  最来劲的是晚上。姐姐一吃过就呵欠连天地要睡了。柯便跑到那三个男知青屋里去玩。

  他们多半会有些节目。不是去照田鸡就是去偷蚕豆什么的。免子不吃窝边草,都是跑外大队。老晚去老晚回,连夜烧了入肚。柯最喜欢这些,主要是觉得刺激。有时他们还打几两6角9的烧酒,一边吃一边海阔天空。柯偶尔也咪几口。一下就手舞足蹈,尽是他的声音。

  陈、吴、刘三个也都喜见他疯。柯从小爱看书,肚里故事不少。那三个虽然都是高中毕业,都不如柯的口才,都爱听他讲故事。柯绘声绘色,听得三个都一愣一愣的,柯便更来劲。不料有回多喝了几口酒,又给自己惹出些麻烦来。

  柯来了不几天,便已从言谈举止中察出那三个都对自己姐姐有了份心。都不过二十出头,都不敢也都不会露出半点来。只一个个都来巴结他。柯颇有几分自得。暗地里以自己的眼光替姐姐相中一个。也不露出来,言行中却亲着几分高高弱弱的带点忧郁的刘。那晚他不知怎么就讲了个古代抛彩球择亲的故事。三个人一起呵呵的乐。都拿柯打趣,说他将来要抛彩球时,不能忘记叫他们去看。可柯一下子将球抛了过去,说:还是我先看你们吧。其实你就早该抛了。他拿食指点着刘。

  三个人霎时都变了色。一起追问是什么意思。柯毕竟涉世太浅,觉出些什么了,还是多了句嘴: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说着自己尖声大笑。不料三个人都不笑,面面相觑,又一起拿眼瞪着柯。还是刘颤声开了口:是……你姐姐告诉你的?

  哪里,我自己看出来的。刘的眼光顿时黯了。呵呵干笑两声,垂头发愣。

  陈和吴却明显松了口气,一起追问柯:你倒说说,你觉得姐姐喜欢刘吗?

  不知道。柯忽然心血来潮:不过要是你们哪个真有那个想法,告诉我,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什么主意?三个人几乎同声追问。抛彩球呀,柯认真地说:一人写封信,我保证转交给姐姐。她怎么想,我就怎么告诉你们,不好吗?

  三个人全愣了,半天才一起大笑起来,都叫服服服,看不出这小孩家家的,这么有心眼。只是也谁也没表态,要不要抛个彩球。

  没几天,柯就为这事吃了苦头。那天姐姐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泥,也不洗,也不吃,劈头就向柯一声尖叫:柯你这人怎么会这么下流的?柯吓呆了,半天才明白满村都在传他劝三个男知青抛彩球的事。也不知三个人中哪个说出去的。且话到姐姐耳中已走了样。说柯说姐姐对刘有意思。

  柯也生气,却又犟道:我也是好心。姐姐你也不用难为情,喜欢谁就喜欢谁。早说定了你也好有人照顾,要不然这样下去你会累坏的。万没料到,姐姐甩过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得柯捂着腮帮,泪水夺眶而出。姐姐又心疼了,赶紧过来揉。揉着揉着又哗哗地掉泪:弟弟呵弟弟你也太让我失望了!你才多大,怎么就这么多资产阶级思想?你知道爸爸妈妈现在有多苦,他们可就指望我们能好好改造思想,将来能入党,能进步呵。可是你,一点也不为他们争气。一点也不懂事,爸妈到现在还没解放,我们都应该特别小心,才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满脑袋黄色故事还到处乱说,你这样对得起爸爸妈妈的期望吗?你呵你,再不好好改造世界观,发展下去就后悔莫及了!

  柯这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姐姐的心。出于同情他不再辩解。心里却仍有老大的委屈。他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艰难决不仅仅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压抑往往比物质压力更难忍受。这种压力甚至轻而易举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姐姐分别还不到一年,她竟已如此地让柯感到陌生。印象中的她原是一天到晚爱说爱笑的,如今呢?十八九的人都快成了自己的小妈妈了。

  再过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呢?那晚柯在被窝里,为自己的一家尤其是姐姐流了好一掬泪。

  他更加痛悔自己的下流,决心痛改前非,起码不能再让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在自己头脑中兴风作浪。岂料没过多久,柯竟被姐姐不幸而言中,几几乎为自己痛悔莫及的又一次下流送了小命。

  那是个闷热不堪的下午。天上鸟云堆积,干雷阵阵,电闪霍霍,就是不下雨。菜叶软软地焉着,知了疲惫地哼得人心燥。大人都下地了,村上一片沉寂。柯在小堂屋地上铺了条草席,仍是汗滋滋地睡不着。要在平时他早下河泡着去了。今天不行,姐姐要他寸步不离。因为和她同住的另一位女知青肖发了一夜高烧,下不了地,躺在床上歇一天。姐姐要柯随时关顾着她。肖中午吃了点面条就睡了,一直到现在没点声息。她就睡在东隔壁。这屋是她们下放后队上用县里的知青住房费为她们盖的。一共三间七平方小屋。中间小堂屋盘了个灶,姐姐和肖原本各住东西一小间,柯来后姐姐暂时和肖挤一屋睡,柯住西屋。所以姐姐总是对肖特别地好。柯对肖也就有了种特别的敬意。肖的为人也不错。她的出身比柯家还高贵些。她父亲是部队的团政委,级别并不算高,但最近刚任市里支左军代表,炙手可热。但肖本人一点也没因此而趾高气昂。成天不声不响的,脾气很温和。肖不如姐姐漂亮伶俐,但胖乎乎的也挺讨人喜。柯也琢磨过那三个男知青为什么都不把心思放她身上,柯的结论是曲高和寡。

  她父亲的身份太高了些,她也早晚要被她父亲弄回城去的。三个胆小鬼望而怯步。

  这时,柯闪过个念头,想进去看看她怎么了。平心而论,起先他纯粹出于高尚的责任感。一旦跨进门,却一下子被他心中那固有的邪魔支配了理智。肖姐,柯在门口轻唤了两声没有回音,他便向里探了下头。轰一声,柯的头立即发了晕:肖面向门口,头歪向床里熟睡着。一腿跷起倚在墙上,另一条腿叉开伸直着;因为热,身上的小被单被掀在一边,露出只着件小圆领衫的和花短裤的身子来。肖的身段十分饱满,胸腩鼓鼓地起伏着,但此时更使柯晕眩的是肖那两条雪白浑圆的大腿。而由于肖的短裤宽大,一条腿跷着,那个部位也露出了一点。

  柯的视线便苍蝇般叮住了那一小条黑色。

  肖姐。柯怯生生的又喊了一声。肖依然没有反应。柯试探着向前跨了几步,定住了。这时他全身的每一条神经都伸出了触角,自己都感到自己的一切感觉都异常敏锐。仿佛听见肖的呼吸。门外有鸡在觅食。几片树叶相继落下。间或有几下干闪擦亮昏暗的小窗。屋里的气息也是比较混浊的。淡淡的霉潮和也许是肖身上的汗杂味一起钻进柯的鼻孔,柯从中捕捉到一丝只能是肖身上发出的他陌生却渴望的气味。他的呼吸越越发粗重起来,他竭力抑制着呼吸。思维风车般回旋,两股力量同时撕扯着他。他进退两难。然而最后占据上风的还是欲望。我只看一眼,他自我开脱着,双脚又向前迈进了几步,终于站到了与肖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时,只要柯愿意,他可以细看他想细看的一切。但他首先细看的是肖的脸。当他确信肖是熟睡着时,他的胆量和欲念同时熊熊燃烧起来。他蹲下来,脸几乎就贴着肖的腿根。这时,他反而平静了些。确切说,是有点失望冲淡了紧张。呈现在柯眼前的那一部份神秘,原来竟是如此平常。一小丛稀疏细软的阴毛,复盖着一小片丘形。那隆起的部份和腿部除了色泽,并无任何区别。甚至没有明显的边界。然而尽管如此,柯的心中仍然涌起一浪又一浪的冲动。他极想触摸一下那里。他仍然存有理智,清楚这样做的危险。但色胆包天的他此时已无法自制。他抖抖地伸出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感到的是一种温软、一点弹性和一丝新的失望。并没有预想的奇异。于是又一个欲望产生了。柯试图将那挡住他视线的裤角再掀开一些并真的这样做了。裤子松了一点,那部位大部呈露出来。如果柯就此罢手,也许事情不至于象后来那样。但得寸进尺的柯又一次将手伸了过去。这一次用的是手掌,见没反应,胆更大了,索性轻轻地抚摸了一会。

  突然,柯触电般缩回了手--他猛然发觉肖的腿微微地动了一下,大腿处的肌肉也绷紧而发硬--她醒了?!

  柯一下子蹦了起来。恰在此时,肖也睁开了眼睛:柯?肖的目光迷离而疑惧,你……

  我……窘迫和恐惧几乎将柯击倒,整个心灵都被逃脱的念头占据了--于是他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他拔腿便逃!

  跑,跑,跑!明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人追来,柯依然如受惊的免子一个劲地狂奔。似乎跑得越远越快就会有助于摆脱窘迫似的。穿过田埂,跃过灌渠,踏过菜地,慌不择路地乱窜!

  印象最深刻的是跨越粪缸。当地习惯将一口口直径1米多的大缸深埋于地下。缸口于地面,缸里贮粪。柯跑过一片粪缸群时,竟一跨一口,多级跳远似的一连跨越了7口。而平时他是不敢作这种锻炼的。

  不知不觉间已经逃出了七八里地,柯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苇丛前坐了下来,抱着头好一阵喘息。那一阵狂奔虽然稍减了几分困窘与紧张,但丝毫无助于惭愧和懊恨。对自己那完全失措铸成的大错,则简直不敢想象它的后果。完了完了完了!柯的脑海里几乎不停地嘣哒着这两个字。如果自己当时稍稍镇静些,至少也许可以使自己有一个再面对肖的心理依托。现在这一逃,即使肖先前没发觉什么,不也等于不打自招了吗?她会恨我吗?当然会!哪一个女人不痛恨流氓?她一定会告诉姐姐,甚至会告诉村上的人,呵,姐姐会气死的!人人会戳我的脊梁骨。爸妈呢?哦我的天哪!我完了……

  柯失去了回去的勇气。回城吗?不,姐姐一定会追到家里来教训我,她还可能告诉父母。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去,可一摸口袋柯又泄了气:身上只有几毛钱,逃哪去还不是饿死,那还不如现在就往河里一跳来得干脆……

  但是柯望着墨森森的河水,又没有勇气往下跳。他茫然凄苦地望着已是一团漆黑的天穹,心中也前所未有的阴沉。多么希望有一片灿烂祥和的星光呵,可除了那几道偶尔一掠、更增恐怖的电闪,什么也没有。多么希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呵。平日此时正是一天下来在家欢欢和和地吃晚饭的时候。此时柯才深切地体会到,生活中的这一份平平常常的温馨是多么的珍贵!与之相比,一切欲望的满足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念及此,柯又心如刀绞地为自己的糊涂无地自容。他真想一死了之!不知姐姐现在是在生气还是在找我?她会着急吗?如果我死了,她会原谅我的罪孽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糊满了柯的脸庞……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忆及那件事,柯已不复往日心情。但心潮却依然难以平静。他万分怀念肖。那事发生不到一年后,肖被她父亲调到当时最理想的市郊农场去了。从此柯就再也没见过她。如今她肯定也不在农场了。见不见无关紧要,但柯这辈子已不可能忘怀她--那天晚上柯一直不敢回村。结果是几乎全村人都出来找他。病着的肖也不例外。最后是阿兴和那个柯所喜欢的刘,划着小船在苇丛中将昏昏欲睡的柯找了回去。起先柯一言不发,拒不回答人们对他出走的疑问。但一见到姐姐,柯的心立刻就死囚遇到大赦般欢呼起来。姐姐竟丝毫不知发生的一切,正在家泪人似地掂着他!肖的神情也是宽慰,叫姐姐快给柯做点吃的,便先上床了。

  柯万万没料到竟是这种结局。于是轻轻松松地编了个外出太远迷路的故事,将事情敷衍了过去。

  然而第二天柯就从肖对她的某种回避及微微发红的脸色,明白了事情决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侥幸--从此柯永久永久地感念着肖。虽然以柯今天的经验来看,当时肖或许早已醒了。她的隐忍甚至可能是某种程度的接受;但不论接受与否,都体现出一种莫大的宽容。如果不是她的宽宥体谅,设若换一个人的话,比如姐姐那样性格的人,保不准当场大骂开来。

  以柯当时的幼稚,他的心理决难承受那么大的羞惧。即便当时能,柯被找回来后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也许真的会令他一死了之!

  肖姐,你现在在哪里?多么希望你能看到这个故事……

  (下)

  乡村的仲秋较城市也有鲜明的不同。天更高而云更远,水更亮而雾更浓;风也似乎更爽硬些。晚稻金黄,草木浓绿,色彩比春季也多了几分深沉添了几分伤感。

  柯觉得自己也成熟了几分。

  柯的成熟是多方面的。年龄和经验不是主要因素。确切地说是他在乡下这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里,获取了大量他在以后的书本和课堂上都未曾获得的生理及两性关系方面的知识。十多年后,当柯以心理学硕士的身份走进电台直播室,主持风靡全市的晚间节目时,面对那么多热切而近乎愚昧的听众的形形色色古怪而可笑的问题,以及种种令人扼腕的心理变态怪僻,柯不觉又一次为自己庆幸又为自己悲哀;如今他们至少还可以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些帮助,自己最需要某种知识的时候,依靠的竟是乡村“大学”里的一位土得掉渣的老农!而他传授的课程以科学的眼光来看,大多是属于误人子弟的名堂。如果不是后来上了大学,柯自己恐怕比如今那些在电话里敬他如神明的听众还要无知、怪僻!

  然而,乡村大学毕竟也让柯获得了许多教益。最直接的益处是,打消了不少柯因无知和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许多禁忌导致的恐惧与罪恶感。

  柯的教授就是那个毛胡子队长阿兴。

  阿兴在柯离去约两年后死于心肌梗塞。听到这个消息时柯正在城里家中冲开水,水一下子溢出来,把柯的脚背烫出层水泡。他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玄奥与无常。他对阿兴还是有相当感情的。他不可思议那个充满欲望、每个毛孔都洋溢着生命活力的汉子竟这么轻而易举地化作了青烟。他甚至充满疑惧地想到阿兴是不是因为向他诲淫而遭了天报。但他又否定了这一疑虑。这个世界上恶贯满盈而寿终正寝的大有人在。柯又为自己始终难以摆脱性的问题上的罪恶感而无奈。

  阿兴最初给柯的印象是有点威严而不苟言笑的,不久就发现那是因为姐姐在的缘故。不仅对姐姐,在任何女人面前,他总是一副大男子汉的模样。在老婆面前则完全是一个队长,柯几乎从来没见他对老婆笑过。队里所有的女人都见了猫似的躲着他。这主要因为他是队长,其次是因为他几乎是没来由地对女人恶声恶气,似乎她们真是他最爱骂的贱胚。现在看来,恐怕恰恰因为女人在阿兴心中占着太大的地位,而他又不敢象别的一些村队干部那样任意占有女人,便只好以这种阿Q方式来渲泄内心的压力吧。但阿兴对柯的姐姐及肖则几乎总是过份地客气。虽然也很少说笑,说话时也总是眼看着别处,始终有一点拘谨。柯想那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同时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半文盲,骨子里有点自卑吧。

  或许也是后一个原因吧,阿兴对柯似乎有点偏爱。当然,也因为柯是男的。阿兴在男人面前是有说有笑的,有时甚至还和一些小伙子打打闹闹、赌吃饭、斗力气什么的。其实阿兴自己也不能算老,那年他不过40出头。只是乡下人看老,柯自己又还年少,心目中总把阿兴当老头看。所以柯和阿兴相熟后,每听他津津有味地大讲下流话时,柯虽爱听却又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反感。

  最初改变柯对阿兴印象的是柯刚来不几天碰上的一件事:

  是个凉爽的上午。阿兴背着手笑咪咪地在头前走,身后跟着个弯着虾公背的小老头,赶着头小象似的大白猪。经过柯的门口时,阿兴向惊异不已的柯神秘地笑笑,头一摆说:呒心想吧?跟我看西洋景去。说着回身踢了那猪郎一脚,让它教教你。和驼老头嗄嗄一阵大笑。

  柯真的去了。并没闹清是什么什么事,只是好奇竟有如此肥硕的一头大猪。待闹清那是阿兴请来为队上一头发情的母猪配种的猪郎时,他又有些难为情。但好奇和一股莫名的愿望又使他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那确是令情窦初开的柯惊心动魄的一幕,那贪欲而无耻的猪郎完全是迫不及待地将山一样的身子压到母猪的背上,母猪的嚎叫则挨宰一般穿透了柯的肺腑。他惊异地看到一根尺多长的红色肉棍,活象工人使用的螺旋钻似的一旋一旋地直往母猪胯下钻,白色清涕样如人一样的精液流得满地都是;一直无法达到目的的猪郎焦躁地一拱,蹲在猪郎腹下把着那玩艺往母猪身里送的小老头立即被掀了个仰八叉。操那娘的!我来!阿兴一声吼,上去一掌就推开了猪郎,右手抄过去抱住母猪的背,左手握住重新扑上来的猪郎的肉螺旋,只一下就对了进去。霎时,雨住风消,尖嚎变成两头猪一递一声唱歌般的哼哼。到这时,柯才松了口气,同时一下子有了一种顿悟:起先他还以为母猪是在承受强奸的痛苦。此时他才明白,至少对猪们,是不存在强奸这一回事的。这件事在它们双方都是一种自然的需要。不存在任何道德,不存在任何顾忌,不存在任何痛苦!

  人呢?柯心中忽然又想到罗和李,以及在李的窗前所目睹的一幕。人类是多么的不同呀。相同的大约只有交合的姿式。

  上力!上力!阿兴的怪叫打断了柯的遐想。他已从猪肚下钻了出来,操起老头赶猪的树枝,一面抽打着倒霉的猪郎,一面怪声吼叫着:你个中牲!适意吧你?适意煞吧你!阿兴的脸柯从未见过地红赤着。叫喊犹不过瘾,又从地上捞起那些淌在外面的粘液往母猪嘴里糊:

  尝尝,尝尝,这回煞念了吧?吃点吧,好吃来!吃个饱!省得你再骚得一日到夜拱猪圈!

  柯暗暗皱起了眉头。他突然觉得阿兴和猪没什么两样。他悄悄地走了。

  可是阿兴并不这么看。他认为自己还不如猪。那天下午他从地里回来喝茶时,(这大约是阿兴当小队长的唯一特权,他几乎每天都要回来喝一杯象城里人一样泡着喝的茶,“接接力气”。)见柯一个人坐在门前树荫下,就捧着茶杯来和他闲聊。他饶有兴致地问柯今天的西洋景好看不好看。柯笑而不答。阿兴大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你是不懂,你还太嫩。城里人都不中用。有气呒力的。不晓得他们怎么把小囡弄出来的。弄出来也全是白料料的,只会嚼谷。看那三个插青,枉空男人。一担谷也挑勿动……不过阿兴又很公正地评价自己也是“乡下人拉屎头上硬。”到底呒没营养,力道是大的,但生活太重,一夜天也顶多来一次。

  人呵,阿兴由此叹曰:真呒没意思。一日到夜做煞,吃勿好悃勿好,呒没女人想女人,有了女人又弄勿动。你看看那两只猪,吃吃悃悃多适意,弄起来还有人服侍……

  阿兴的怪论柯并不以为然。只是听起来也蛮有趣的,忍不住便插了句话:看你说的,人跟猪到底不一样的……

  一样的,一样的!阿兴激动地说:一样要吃五谷杂粮,一样要雌的雄的配对才能传种接代,有啥不一样?要么弄起来有点不一样,中牲一年才有一次发骚劲,人那娘的一年到头天天想做那个事体。弄起来也是花头景十足,有72种变化哪……

  这时,阿兴鬼伶伶地四下看看,回过头来竟做出一个令柯臊得不敢看的动作:看你太少见识,我来教教你吧。比方这个,叫骑马射箭。顶不好来的。我试过一回,老远对得蛮准。

  冲到跟前,一记撞歪,痛得我唉,老鬼(音居)三也险乎别断……

  柯笑得直不起腰来……

  晚稻插完秧时,队里有了一个短暂的空暇。一天大早,阿兴扛着根长浆来吆喝柯。说是有事上公社去,带他去开开眼。柯还没去过公社所在地的小镇。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那时还不通公路。上公社都是走路。队里有条尖尖的橄榄型小划子,其作用就相当于现在干部的小轿车。一般也只有阿兴有权使用。其实也不轻松到哪去,二十来里水路呐。但看得出阿兴还是很得意于他的这一权力象征。兴致勃勃地向柯表演了好几种划船的技艺。这也是柯很感兴趣的一件事。他跟阿兴学了一会划浆,直到累了才停下来,静静地欣赏小河两岸的晨景。

  乡野的秋晨实在是极美的。雾气低低地从河面浮向四野,岸坡上的草叶都碧绿欲滴。河床稍低于河岸,坐在小舟上,视线就刚与地面平行。那平崭崭的田野就显得异常平服而开阔。绿蒙蒙的一片上笼着一大层薄而透明的紫红色雾岚,雾岚的尽头是一轮刚刚跃起、犹与地平线若粘若离的朝阳,鲜艳而浪漫;柯眯起双眼端详许久,在船的晃动中,恍然觉得自己正飘飘浮升,心里感动得似乎要哭。他不禁闭起眼睛,若梦若醒……

  突然,小舟大幅度地一个偏转,柯被晃得睁开了眼睛。只见阿兴神秘兮兮地向他作了个手势,用力将小舟划入一个小叉湾。随即返过身来。向斜后方对面的河岸坡上指指,说:别响。柯好奇地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正想问,阿兴却一迭连声地嘀咕开来:要触霉头了,要触霉头了……双眼却仍死死地盯着那边,身子也呈着僵硬的前倾姿态。哦!柯很快也恍然大悟了--他顿时傻了眼

  不知哪个村开早工插完秧的一大群妇女,老的少的,三三两两地陆续下到河边来洗身上的泥污。天热,大约全是女人,又没见到外人,一个个都裸出上身用汗巾在水里洗开了。本来都只穿着短裤,不少人干脆又扯下泥迹斑斑的裤头从头到脚地擦洗;大多还三三两两地在河坡上撤一泡尿,满眼是白花花地晃耀着的屁股……

  触霉头,触霉头,阿兴几乎是不停口地在哼哼着,间或还吐几口唾沫,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得更凶了。柯则几乎失去了一切别的感知力,只觉得血液呼呼地在全身狂窜,越升越高的太阳本来就已晒得他头皮发烫,此刻更觉浑身痒痒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滋汗。阿兴在,他倒并不觉得难为情,只是从未经验过这种场面,那刺激再加阿兴那咒语般的嘀咕,都令他有一种突如其来、以至不知所措的紧张和狂烈得令他隐隐害怕的骚动不安。尽管如此,裆里的那个东西仍然蓬蓬勃勃地顶紧了短裤……突然,柯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那种既令他兴奋又令他畏惧的喷薄而出的感觉又一浪紧一浪地向心头袭来--我们走吧。柯喑哑地哼了一声,同时一下转过身去,一手紧紧捂住下身……

  你作啥?阿兴大惑不解地扭转身子,一把扳转柯的身体:吓啥?哦!阿兴猛烈地怪笑起来:个小赤佬,要跑马啦!

  与此同时,对岸发出一片嘘叫,淹没了阿兴的笑声__那些女人看见了他们。有的躲,有的跑,却也有也几个不但不跑,反而挺直身子尖声叫骂,同时有大团大团的泥巴、土坷垃向他们飞来。阿兴则反而格外兴奋起来。他也站起来,挥舞起长浆,武士般拨挡着飞来之物,嘴里不干不净地嬉骂着、撩逗着对方。闹得小舟纸船般晃荡,差点把柯晃到水里去……

  闹剧过去之后,小船又悠悠地向前滑行。划着划着,阿兴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柯:真的跑马了?你说什么?柯不懂他的意思。跑马也勿懂?是男人都有的事情嘛。有啥难为情的?

  柯明白他的所指了,脸又涨得绯红:没有,真的没有。

  从来没有过?

  ……

  哈哈……阿兴快活得用浆击水:可惜呵,伲(儿)子没看见娘,掉在爷的裤档里。快了快了,要在乡下,顶多再歇两年就好讨娘子喽……

  可是……柯的心激动地蹦了一下,那个在心头盘了好久的疑虑终于夺口而出:我想问你个问题,跑马……伤人吗?

  伤人?又没碰到她伤个鬼啊?柯摇摇头,阿兴立刻心领神会了:日你个昏吧,伤人!你没看见那猪郎?一日到夜独做那件事情,又白又壮!人嘛,也一样。只要不是天天来,屁事呒没。只要勿做苦生活,天天来也勿要紧!老话说,男人都是百步郎嘛,走一百步又来事了……

  哦!柯的心胸飒然一畅。那块堵在他心头的巨石轰然一声坠入谷底!

  从此以后,柯在这方面再有什么困惑、疑虑,只要轻轻一套,总能从阿兴那儿得到答案。事实上,根本不用套,阿兴在这方面的好为人师已够他受用的了。但有一利必有一弊,从总体上看,信阿兴的话,也有不少吃亏之处的。严格地说,阿兴也是个十足的性盲。比如在河边阿兴不停嘟哝的触霉头就是基于这一带的一种迷信说法,即在大白天看见女人下身是要倒霉的。类似的说法还有不少:和女人同房决不能在白天,晚上也不能点灯;野外的石头决不可乱坐,因为那如果是行经女人坐过的,男人再坐上去就会得杨梅疮。问他家里的能不能坐呢?答案又是可以的,因为家里有男人的阳气,何况在家里不可能坐石头。何以坐石头就会出问题,阿兴又语焉不详。对女人的无端轻侮当然是源自远古的禁忌。对男人的性尊崇上的误区,则柯到现在也说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阿兴以学者的口吻不止一次宣称:只有独吃一只鸡,没有独日一个人;男人占有女人不仅具有生殖上和欲念、占有的意义,它切切乎关乎到一个男人的寿命和荣华富贵;阿兴以古代帝王和现代财主为例来论证他的理论。

  可是当柯指出帝王之所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乃是因为他们首先是帝王时,阿兴又固执地认为那些人一定是前世里积下的阴功。总之对女人的极度轻蔑又极度渴欲极度矛盾地统一在阿兴的意识里。典型的例证就是在河边时,阿兴一方面唯恐触霉头,一方面却又恶狠狠地盯着女人的下身并吐几口唾沫来安慰自己。

  一般而言,柯由于那时已逐渐有了自己的头脑,与阿兴的相处还是得大于失的。负面影响当然也不少,比如他尽管并不相信阿兴的某些理论,但那时在野外,看见石头他还是不坐,头脑里总会闪过个会不会正好是行经女人坐过的念头。

  最具体的收益是:如同一切植物要在秋天结果一样,那一年的秋末柯在阿兴的作用下收获了自己的初恋。

  她是肖的妹妹。晚稻即将开镰,肖叫她来住几天,帮烧个饭什么的。姐姐从肖的屋里搬出来,又不肯让柯和那几个男知青多在一块,于是柯就在小堂屋里铺了条草席;这也正中柯的意。他一见肖的妹妹,心灵就莫名喜悦地唱起歌来。能和她多在一起自然开心。

  肖的妹妹叫玉。柯的印象也真是块玉。她不算多漂亮,但颇标致;学生味很浓,有一种淡朴的美。主要是白,皮肤也细腻,圆圆的脸水淋淋的,看得见腮邦上细细的血管。唇边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也就特别明显,笑起来随微微上翘的嘴角轻轻跳动,特别令柯动心。她和柯同岁,身材有点象她姐姐,但不如她胖,长长圆圆的,很性感。初一见面,两人都愣了一下。玉冲柯一笑,好几天没怎么和他说话。柯也怯起来,见了她眼色就往一边闪。但实际上,只要玉在的场合,柯不论在干什么,眼角的余光里总罩着玉的倩影。平时柯几乎从不烧早饭,因为他起不来。玉来到第二天他却早早地醒了。于是点火烧灶,待姐姐起来,他已烧开了一大锅粥。他明知道隔夜肖已和姐姐议好,以后两家各做各的饭,因为玉来了。但柯装不知道。姐姐便和肖说还是一起做饭吧,待玉跟柯学会了烧灶再说不迟。肖便不再反对。柯暗自欢喜。第二天开始,肖和姐姐都要下地双抢了。姐姐关照柯好好帮着玉一些,多让着她点。肖则叮嘱妹妹手脚勤利些,不要样样靠柯,不要一个人外出。两人都应得好好的,两个姐姐走后却各躲各的屋里,谁也不和谁说话。柯当然很想,可让他主动却不敢。他悄悄地走出屋子,想从窗子里看看玉在干啥,可窗子虚掩着,玻璃上涂了白漆,看不见里面,柯也不敢走近去看。柯失望地打算回屋时,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玉此时正在窗口站着呢?他立即掉过脸去并打消了回屋的念头。他的想象又展开了翅膀。他觉得玉在窗隙中注视着自己。

  他浑身轻快,豪情满怀。他叉起腰,如电影上壮士般凝望着苍茫的远方,作深思状;他拣起石头,使出吃奶的气力,一次又一次地扔向远处的池塘,自觉动作很潇洒;他如运动员摸高般一次次纵身腾跃,去摘取大杨树的叶梢,每跳一下就优雅地捋一下头发,感觉良好。可是当他又一次跃起时,却忽然发现屋顶烟囱是正在冒烟。他失望而又吃惊。进门一看,果然是玉。她根本没在窗前,却趁柯不在自己到灶前学烧火!灶里倒出来的烟薰得玉紧闭双眼,头歪扭着,一手却握着吹火棍在灶里乱拨弄着;柯忍不住笑出声来。玉红着脸站起来,捂着嘴一顿呛咳。柯暗自得意有了个显身手的机会,他拾起吹火棍,几下一吹,火苗呼呼地舔着灶门壁,映红了柯的脸。这时第六感告诉他,玉正在一边端祥他。他便不抬头,全神贯注得紧。没想到玉会俯身来看灶膛,十分开心地看着跳动的火苗说:你真行。这灶火真好玩。是的。柯呐呐地不知答什么好。心里喜悦又慌乱。因为玉没注意自己的发梢正一抖一抖地拂着柯的肩和面庞。玉的头发一开始就很吸引柯。她留着那时不多的马尾巴长发,头发齐肩,根部扎着块白手绢;散乱的发丝拂在脸上特别撩心。如今女性的发型已是千姿百态,但见到马尾巴柯仍忍不住多看几眼,柯相信这和玉是有关的。但那天柯终于忍不住那份撩拔,便站起来让玉再来试试。自己也有了个蹲在一边细细品味玉的良机。

  被火苗染红的玉的脸果然是别具风韵,鼻尖和额头的细密汗珠凝脂样富有光泽。她那专注的神态也雕塑般令柯入迷。意想不到的是,由于天热,柯有了一份特殊的享受:玉穿着一件战士穿的草绿色园领汗衫,紧紧地绷在身上。起先注意到玉襟前后背的汗迹勾出的意味深长的轮廓,随即又发现玉每一次俯身时,从她的颈项下面望去,便可清楚地捕捉到那两团微微颤动的乳峰;只要柯胆大一点,他的眼睛距那一片雪白便不到半尺;柯的确这么办了。因为这实在很容易。他假装帮玉拔一下火什么的,脸就几乎贴到了玉的胸前。好几次柯都强烈地想把脸蹭上去!但事实是他由于害怕蹭着而反而离得更远一些。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在发颤时,他一下子站起来,假作去灶前看水是否开而离开了灶前。因为他突然想到:既然刚才玉一直在偷偷审视自己,难道她现在不可能也在留意自己吗?他几乎确信了这种可能,好一阵手足无措地呆在锅前不敢回到灶前去。谁知玉也很快离开了灶膛,说太热了我不想烧了,绞了块毛巾就回自己屋去了。柯更狐疑了。闹不清她是否是在生自己的气了。

  以至本已有了个良好开端的这一天又变得别别扭扭的。柯越想显得若无其事就越不自然,一见到玉就躲躲闪闪地不敢正视她,尤其不敢向她的胸部瞟一眼。

  想象和现实就是这么不谐调。一连几天都在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中流走。明明只有两个人在家,尽可好好交流交流,发展友谊,却总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妨碍了。当然这只是柯的想法。而玉似乎并无这种遗憾。一回柯假意进去叫玉吃午饭,看见她斜倚在床头看书,手边一堆瓜子壳,悠哉悠哉地晃着一条白花花的腿;柯顿觉心酸,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

  他一个人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呵。无论是躺着还是坐着,柯满脑袋转着的都是玉。他幻想出无数种他们在一起的场面,玉娇媚无力,柔情千种,痴痴地倾听着他神采飞扬的连珠妙语。

  她怎么问,柯怎么答,一段段精采的对白戏剧般在柯的心中演出着。柯尤其自信自己的讲故事才能,他希望自己能每天给玉讲一个自编的小故事,直到永远。他还想象过许多他们外出遇险而他怎样一声大喝、击退恶人,将瑟瑟发抖的玉揽在怀中的动人场面。遣憾的是,无论他想象得如何周全,一旦面对玉,他便讷讷地说不溜顺话了。

  是阿兴帮他们扫清了生疏、羞惧的路障。

  玉来的时候带了些东西,作为队长,阿兴收到两条云片糕和一斤白砂糖。这是厚礼了。

  尤其是那斤白糖。阿兴无以为报。那天便来招呼柯,叫他向知青吴借副钓竿,趁人都在旱地里时去队里鱼塘钓半天鱼。条件是钓到的一半归肖和玉。叫她妹子一道去,阿兴贼兮兮地笑着说:小娘儿雪嫩,掐得出水哩。柯自然高兴,为玉钓鱼,一条不要也来劲。只是他怕玉不想去,自己去就太乏味了。阿兴却拍胸脯叫他只管借钓竿去。果然,等柯回转身来,玉已提着个木桶在门口等他了,手里还为他带了顶草帽。那一瞬,柯真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

  那天柯最大的收获自然决不是那十几条尺把长的草鱼。那整个过程是一首妙不可言的叙事诗,一曲轻灵柔曼的小夜曲。玉为那一条又一条贪婪而毫无戒备之心的鱼的连连上钩而兴奋得性情毕现,笑语不断;为了扑一条脱钩掉入草丛的鱼,她整个人扑倒在地,弄得一身的泥污却和柯相视开怀,那神情真是美不胜收!那天的晚餐对柯而言也是一顿无与伦比的盛宴。桌上除了青菜,还有柯钓的鱼;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玉绘形绘色地描述着钓鱼的妙趣,其中充满着对柯的钓技和他自己都忘了的妙语的褒扬和欣赏!两个姐姐听得开怀大笑,柯则努力作不在乎状,英雄般微笑,间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其实心中已如碗里的粥,飞飞烫!

  当晚,柯又显示了他的机智。趁着天黑,他去到阿兴家,将四条鱼倒进阿兴的水缸。阿兴满意地摸摸柯的头,小赤佬,看不出你,越来越精灵了。出来时,阿兴从门后取出那只小舟的浆递给柯说;呶,这几天我呒事,带小细娘四面荡荡。看你的本事了。依我看,比城里荡马路要有趣。

  真是好主意!何止比荡马路有趣?那简直是柯的又一席精神胜筵!

  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面耸立着绿树红墙……

  没有白塔,没有红墙,有的却是白塔红墙无可比拟的诗情画意。夕阳在前,河水尽染;小风在后,舟轻如箭;玉的欢歌笑语则成了柯的引擎,他左右开弓,娴熟而轻捷地操动双浆,不仅小船,一切简直都按照柯的设想在运行。之所以选择傍晚出来划船,也是柯的诡计之一。此时不只天已稍凉,人渐稀少,更主要的是他设计的航程是距村子十来里的鸡公湖,这段水路单程到达天也该黑了;那么,月夜丽人,泛舟湖上,该是什么样的一种情趣呢?柯为此妙想兴奋了一夜。当然,对玉他不会直说,只一个凉快的理由已足够了。

  此时柯又由衷地感谢阿兴。是他教会了他划船。柯为此又羸得玉多少钦佩的夸赞呵。不仅如此,月下泛舟这一种新鲜的游戏令玉如此开心,以至一定要学会划船,结果是东一板,西一浆地,弄得小船滴溜溜打转,两人都溅了一身水。局外人也许对此感觉乏味。但对这一对初尝人生百味的少男少女却实在是妙不可言。过程是简单的,但那浆板的传递造成的手与手的轻微接触,那小舟的晃荡造成的身体的微妙蹭摩,那因此引发的前仰后合、嘻嘻哈哈,却一次又一次地触发着两颗年轻的心的感觉的火花,乃至放电!除此之外,他们的交谈也因此而越趋自如、透彻、融洽。话题当然也不外是学校、家庭、现状,几乎不涉及任何两性有关的敏感点,更谈不上爱字。甚至也决不涉及对对方的半点正面评价。但他们却也是那样的津津有味!是一种默契的结果吗?两颊发烧,热血沸腾,言辞颤栗,魂舞翩翩,只恨时间如箭!柯的心头至今仍留着那一种异样而温馨的绝妙感觉。成人后乃至成婚后柯品尝了人生的一切滋味,包括急风暴雨式的两性关系,几乎全不免事后的失望与倦怠,那时却何曾有半分厌倦!而且决无非份的淫欲或故意的调情与挑逗。心灵已盛不下肉欲,情感丝毫不需要更多的满足。那一阵柯纯洁如玉,任何非份的欲念都会被自己视为亵渎。柯没有问过玉,也不可能再问,因而他不能断言玉也有与自己类似的感受,但他可以肯定玉也将永久记得那段短暂的航程。不仅因为那段航程最后竟是以悲剧告终的。那实在是一个悲惨而残忍的打击。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而意外。至今回想起来柯仍不禁为之扼腕。

  鸡公湖其实算不得湖。只是一片方方圆圆较大的水泽。不过对于很少见到这么开阔的水面的玉来说,也已够她惊喜的了。这么大的湖呵!玉赞叹着:水深吗?当然,柯的英雄欲顿时又蹦了出来:不过也不过如此,我常在这里游泳、摸蚌,一个猛子扎下去,一路向前,摸到蚌使劲一抠就出来了……真的?晚上呢?比方现在,也能摸到吗?那当然。柯说着,人已站了起来:我这就摸几个给你看。还能带回去让你尝尝呢。他脱汗衫的时候,玉有点迟疑地伸了下手,想阻止他。但柯扔过来的汗衫挡住了她。噗通一声,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柯万万没料到他那一跳所产生的后冲力竟能把小舟掀翻,就在他入水的瞬间,玉也同时被翻进湖中;小舟又被玉的体重压成了底朝天。幸亏柯隐约听见玉的嚎叫,迅即浮出水面,看见了一沉一浮厉声尖叫的玉。柯立即意识到玉不会游泳,浑身刹时软了。当他拼命游过去并抓住玉的头发时,玉却反身抱紧了他的肩,两个人又一起沉入水中。放开我!当他们又一次冒出水面时柯拼命大叫,同时拼尽全力一纵,万幸的是他抱住了船底。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小舟翻转,长满青苔的尖尖船底又滑又被水吸住,柯只是勉强抱得住一会。然而这是至关紧要的一小会。由于他们落水处距岸不太远,两个人求生存的本能使他们都在没命地扑腾。这股不小的推力使他们向岸边靠近了几米;当柯不支滑入水中时,他反而狂喜地大叫一声:抓紧我!我踩着底啦!热泪夺眶而出!

  玉一上岸就跪在地上没命地狂呕。柯则浑身虚脱地躺在地上喘息不止。但他心中却充满欢乐。没有死,没有死,我们都没有死!柯迷乱地颤声喊着:玉,你看,你看天上,多亮的月亮,多美的星星呵!玉,玉,你看呵,你看呀!老天爷,真的有老天爷保佑了我们吧?

  呵,活着,活着,活着真好呵!

  玉停止了呕吐,却仍一动不动,双手捂脸跪伏在地上,浑身颤栗不已。柯深深地感动了。他明白她还惊魂未定。他走过去,跪下来,轻轻拍拍她的肩,满心惭愧地说:对不起,都怪我害了你……

  突然,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玉一扭头,小羊般撞进柯怀中,紧紧抱住他,同时放声大哭!

  好一阵,柯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尽管彼此都一身透湿,柯仍清楚地感觉到她身上那软软的两团温暧。柯顿觉力大无比。随即收拢双臂,一把搂住了玉。但他没有吻她,也没有任何抚摸的欲望。只是脸贴脸、胸对胸、心对心地默默搂紧她,怕她飞了似地搂紧她,恨不得揉碎了似地搂紧她。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四野一片蛙鼓,再无一点人迹;反令人感觉静极。鸡公湖在月下无声无息。一鳞一鳞细碎的亮漪早已把那叶底朝天的小舟推远,如一只若隐若现的瓜皮。浆则早已不知去向……

  如今柯梳理这段往事时,隐隐地有一丝自豪被索扯出来。那天他的确表现出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不是他的舍生相救,玉必死无疑。如果换一个人的话,我还会如此反应吗?柯扪心自问的结论也是肯定的。一个基本的根据是:那时柯还远没有现在的世故;雷锋,“红岩”,钢铁战士麦贤德之类形象在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的心目中还是铮铮熠熠的。这便又令柯生出一个极哲学的感慨:如果换了现在一个什么极端自我中心的人进入这个故事,玉的命运或许将终止,“他”的命运又将会如何?人的命运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循何轨迹运行的?柯不禁一笑。意识到自己的迂。关于缘份、关于定数这类宿命观柯虽然从来不屑一顾,却在时下的青少年中大行其道,多少证明了他们要比自己聪明、潇洒。这是一种多么省力省神的思维方式呵。

  当时,柯要是有一些这种观念,心灵上的挫折和绝望感或许就不会那么严重了。

  那时他哪有一丝半点心思来为自己的大无畏精神自豪呵。两个跌跌撞撞摸回家后,玉又是一场恸哭。两个姐姐突逢战争般喧嚣起来。柯最沮丧的是肖那尖锐质疑的目光,这令他又一次回到以前那个羞耻的境地。姐姐则干脆揪住柯膀子厉声质问: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她了?你为什么要把她带到湖里去?我喜欢她,我就要带!柯在肚里愤愤地还嘴,却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如果让她们知道自己有这个心思,恐怕比两个人落水还让她们恐慌呢。唯有阿兴--这也是柯至今仍很感念他的一个重要原因--闻讯赶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指着柯身上的泥水说:怎么还不换衣裳?那天,柯也是唯一一次见阿兴用十足的队长腔调对两个姐姐发话:吵啥吵?人全好好地,吵啥吵?船在湖里又飞不脱,明朝摇只船去不就寻回来了?小囡家家的两个人,吓也吓煞了,还要吵!

  吵闹对柯原是意料中事,他并不在意。万分沮丧的是玉从下半夜开始发高烧,而且一烧七八天。肖天天唉声叹气地守着她,姐姐也好几天没上工。柯内心万分焦虑,却连多进去看看玉也不敢。他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笑。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终日里心中如同塞了团乱茅草,情绪糟透了。更糟的是河边那晚实际上是他和玉最后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玉的烧刚退,肖就向阿兴请了假,把玉送了回去。这对柯实在又是一个过于严酷的打击。但他一声也没吭。

  是一个绝早。雾很大,风也不小。玉的脸全蒙在肖的大围巾里,只露出一对眼睛。肖挽着她在前走。柯和姐姐拎着她们的东西在后面跟着。大家很少说话,路也很短。阿兴用队里的船送她们到镇上去转汽车。柯对姐姐悄声说自己也想送到镇上去,姐姐尖尖地剜了他一眼,他就再没说第二句。

  船离岸的刹那,玉忽然转过身来并扯下了头上的围巾,向站在岸边的柯和姐姐挥手一笑。她脸色苍白,软弱无力。那眼神里的凄迷和伤感柯相信自己是读懂了的。姐姐立刻哽咽起来,声声咛嘱玉写信来,多保重。还以为柯没看见,搡着他叫他答应。柯仍一声没吭。无须吭也不能吭,一开口他就会哭出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简直就是对柯彼时心境最真切的写照。唯一的安慰是他在最后一刻确认了玉并无怪罪他的意思。

  晚稻脱粒完毕,大忙告终。第一次秋霜也随着一场寒风降临。天要冷了。早晨柯望着门外那茫茫一片银白嘟哝了一句:我的衣服不知够穿吧。姐姐望了他一眼,我会有办法的。晚饭后,两人在昏黄的油灯下淡淡地说了会话,姐姐忽然说:弟弟你想回家吗?柯一愣,不知怎么脸上有点发热:不,不想。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姐姐盯着他,口气很坚决:爸妈上次信上说他们已经可以每星期回家了。你不如回去吧。广播上也说过要复课闹革命。恐怕你们学校也快正常上课了。不,我不想回去,我想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这半是真心半是出于对姐姐的不放心。肖一去至今未回,已经有传说她不会回来了。让姐姐一个人在这凄凉孤寂的地方长呆下去,柯实在不忍心。但柯也确实很想回去一下。他想去看看玉。她曾经告诉过她家的地址并叫他回城时去玩。玉一去再无任何音讯。柯相信那是她怕姐姐看到信的缘故,否则她一定会给自己来信的。玉走后,她的一笑一颦日日夜夜都在柯眼前飘浮,尤其是临别那惨然的一笑。个把月来柯一直郁郁不乐。心境灰暗且极易伤感。他还曾一个人悄悄跑到鸡公湖去,望着那冷酷无情的波涟,不敢回味那些快乐而短促的片断却又不停地努力回忆着,泪水潸然……那时柯还无法也无心对自己的命运进行形而上的解析。他只是感到困惑和沮丧、自怨自艾。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柯的心理上刻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印痕:他认定自己的命运特别地与众不同,自己注定了要自卑、倒霉一辈子;因为柯从自己短暂却极不顺利的人生经历中获得的是这样一种暗示:凡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和人,几乎没有一件可以被认为是光明正大的、理想的、美满的!

  但那天由于姐姐的坚持,柯也就同意回城了。虽然他心里是只打算住几天再回来陪姐姐,实际上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方去过。

  阿兴又一次表现了他对柯的偏爱。他叫柯再到队里鱼塘去钓半天鱼带回去。鱼快起网了,运气好的话,能钓上头两斤的大家伙。柯果然钓到好几条大的。他用盐曝腌后带了四条大的。暗暗打算送两条到玉家去。钓鱼时柯几乎又要落泪,玉的清脆响亮的笑声活生生地飘摇在风中。姐姐要参加大队的知青政治轮训,只好让柯一个人走。准备东西时,姐姐说,多带点新米吧,送点到肖家去,顺便看看她和玉。上次你闯的祸我一直还在不安宁。只是你怎么拿呢?没关系。这点东西算什么。柯答得松脆。心里为姐姐又给自己添了点理由而乐开了花。

  从汽车上下来后,柯首先去了玉的家。他生怕先回家爸妈会反对他带太多东西给玉家。

  一路上柯都在忐忑不安又激动不已地憧憬着见到玉的情景。一阵胆怯又一阵气壮。气壮的是姐姐前两天已经给肖去过信,说起让柯带米去。柯想,我又不是专为看玉去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就是不行,心里老在打鼓。越临近目的地越发虚,许多从未有过的顾虑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最担心的是玉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否则她怎么一去就杳无音讯了呢?心里一烦,肩上的负荷便格外沉重起来。东西本来就不轻,鱼不算,光米就有二三十斤。柯不得不歇歇走走,找到玉的家时,身上几乎汗透了。

  若不是为了想再看一眼玉,柯是再也不会有勇气去按她家门铃的。柯万万没料到玉的家竟是一所虽不大却森严高贵的花园洋房。两扇黑门冷峻地挡在他面前。一种绝望莫名的预感顿时浓雾般包围了柯:这是他身处偏僻的乡下并沉浸在纯粹的情感世界中时,压根儿没有考虑过的一个现实。柯一下子想起姐姐说过,玉的父亲最近又从市里的二把手变成了市革委会主任了。当时他并没意识到姐姐此言与己有何关系。现在他顿时明白姐姐为什么会用那样一副忧郁的眼神看着他了。姐姐不是傻瓜。玉走后,她其实早已看出了柯的异常。她比自己清醒,但又不忍伤弟弟的心;目前的这一切或许也是她力仅能及的一番苦心吧?悟及此,柯伤感不已:姐姐呵,让我如何报答你哟!柯几乎想一走了之了。因为他分明已看到脚下轰然裂开了一条万丈鸿沟。心田深处那株芬芳馥郁的玖瑰此时也已被一只粗暴的皮靴践成了狼籍一片……

  唔……?

  开门的是个戴着副金丝边眼镜、身穿无领章军装的中年妇女。柯一眼就认定她是玉的母亲。但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女人和心目中预想的那个胖乎乎笑咪咪的老大嫂形象对上号。她脸上没一丝笑意,镜片后射来的是一道阴郁、猜疑和鄙视的寒光。柯身上霎时掠过一片寒意:我……请问这是肖的家吗?

  她出去了。你是谁?

  我姐姐和她……我是给她带东西来的。

  哦……半开半掩的门略略开大了一点,玉的母亲以一种特别的关注打量了一下柯:我听说过你……来的事我也知道了。你父母……噢,你姐姐好吗?

  好的。

  哦,那就……把东西留下吧。等肖回来我会告诉她的。谢谢你。柯终于看到了一丝笑容。可是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把东西一放,说声再见,掉头就走。身后也立刻响起了吱呀的关门声。柯注意了,但没回头。他心乱如麻,只想尽快离开。

  然而,就在柯穿过小街刚要跨上对面路沿时,身后飘来一个遥远而低沉的声音:喂--

  柯猛一回头,蓦然僵住:玉?

  玉从她家楼上一扇小圆窗里探出上身向柯挥手。柯喜出望外,刚要奔去,不料玉却疾忙摇手阻止,表情激烈地翕动着嘴唇,随即竟又变成急切的哄赶手势。柯迷惑地愣在路中间,而玉仅来得及匆匆地道了声再见,便从窗口消失了。片刻后,小窗后闪过一副镜片,啪一声,关窗声如一枚炸弹,将柯最后一线希望炸得粉碎。

  柯倏然醒悟。轰地一下,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双颊。他一眼看见一块破砖,抓起来,差一点真的砸向那狰狞的窗口,终于忍住了。狠狠地啐一口,扭头狂奔。一气跑到4路汽车站,倚着站牌大口大口地喘气。

  直到这时,柯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件大蠢事:怎么就把东西全给了玉家呢?

  他拔腿就跑,可才跑几走又定住了。一颗此时分外敏感而倔强的少年之心,决不容许自己的尊严再受半点凌辱。柯茫然而酸涩地木在路边,两条冰冷的蚯蚓缓缓地爬进颈项。

  多年以后,社会上流行起一句名言:世界真小。是的,世界真小。然而柯每听到这句话,常会想起自己当年那一刻心中的感慨:世界真大。

  世界真大。太大太大了。大而无当,大而无序,大而缺乏理性且又充满艰险的两难;大得一颗迷茫无措的心惶惑而渺小、飘零而孤独;大得周围充斥喧嚣、倾轧、挤迫和争斗;大得渴求片刻歇息的心得不到一分半点的安宁和清静;一举手,一投足,一笑,一哭都可能在不经意间触犯天条、蒙受白眼、遭遇摧残;在这过分庞大的世界里,人几乎已不成其本来的人。他们得为它人的意志而活,为社会的意志所奴役,为这不好那不该而谨小慎微,以至完全弄不清自己来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么,究竟还有没有可以让自己无所顾忌地喜欢的东西……柯多么希望这个他已厌倦的世界突然隐去啊!只给自己和玉留一小块容身的土地和一小间茅屋足矣。没有任何人来教导他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柯相信自己和玉会分得很清:我们至少决不会互相残害,也不必担心会伤害到别人或触犯什么禁律,我们只想自由自在地相亲相爱而已呵!而现在,我们不敢吐露爱字,也不好意思说一声喜欢,甚至连看一眼也不再可能……

  泪眼朦胧中,柯忽然发现路边站着个瘦伶伶的少年。黑而憔悴,头发蓬乱;穿着件皱巴巴的蓝土布上装,两个袖管一高一低地挽着;裤子用大人裤子染改后又打上两块补丁,吊吊的绷在小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倒不算太破,却也是泥迹斑斑露出了小趾--

  哦!那就是商店橱窗镜中的柯呀!

  霎时,前所未有的羞愧自卑与绝望,又一次将柯那稚少而疤痕斑斑的心灵彻底击穿……

  整整15个年头之后,柯在学院图书馆里偶然读到劳伦斯的一段话,心蓦地一跳,即刻将它记了下来:

  “但愿我们的文明能教我们如何驾驭性的吸引,如何保持性火的纯洁和活力,使之不同程度地燃烧,那样的话,我们所有的人就可能一辈子生活在爱河里,也就是说,我们心中被点燃起火焰,对一切的生活充满热情……

  然而,这世界上漠漠死灰又是何其多也!”

  1993年3月17日-4月11日草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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