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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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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堕落

作者:李于兰

  一

  好想谈恋爱,不管他是谁。

  一个年近三十的、快成豆腐渣的女人;一个谈过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次恋爱的女人(不是次数多,而是无法定义什么才是真正的恋爱);一个结过一次婚生过一个孩子的女人;一个长得曾经美丽却过早被皱纹和黑色素侵蚀了的女人;她还跟范晓暄一样唱着这首空虚的歌,你觉得可笑吗?

  不可笑,我比青春玉女更需要爱情。

  我想我是死了。没有爱的女人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寄托,没有等待,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爱,我还活着干什么?为父母和孩子吗?不,我属于被称作新新人类的一代人,我们这代人注定了不可能为任何除己之外的人活着,我们没有这种牺牲精神,我们活着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享受活着应该享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们不属于任何人或事物,只有我们心甘情愿地活着时,我们才说,有些人和事物是属于我们的。

  只有爱才是活着的唯一理由,而对于一个纯粹的女人来说,只有爱情才能给她活下去的勇气和一切。

  但是我弄丢了我的爱情,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我身边消失的,我只能预知它再也不会回来,爱情不是物品,走了就走了,永远不可能失而复得。我把十指插进黑发中想,可能它早就在我毫无察觉时走了,只是我蒙在鼓里。

  可我需要这样的蒙骗,哪怕是一辈子生活在感觉里,爱情是需要感觉的,哪怕只是幻觉,它与爱和被爱只有真实与不真实的区别,却并不会影响女人心满意足地活着,只要是爱都行,只要女人认为自己活在爱中就行,管它什么真实和谎言呢?

  我的灵魂已飞离了我的躯体,我连爱的泡沫都没了,我受不了这赤裸裸的面对,那就让我去死吧,或者把我变成一个没有思想的疯子。

  二

  回忆像一面镜子放在了我面前,我需要回忆。老人和将死的人都必须接受这面镜子,最后一次检阅自己,总结自己。

  从一生下来我就被爱包围了,那是亲情之爱。走进学堂后,我又被老师宠爱,因为学业优秀。踏上社会后,领导和同事们来爱我,因为我年轻,年轻可以使他们原谅我的一切过错。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些爱,我无法确定我给过这些可爱的人什么回报没有。我只知道当我恋爱后,才发现付出感情时,我从没想过回报什么,我每秒每微秒想的都是,我要爱他,我要爱他!

  我恋爱了,恋爱使我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最美丽的。和恋爱比起来,亲情之爱恩师之爱朋友之爱领导之爱是多么的苍白无趣。恋爱可以使我神经错乱、寝食不安,恋爱把我变成小妖精小天使小魔鬼,恋爱让我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一切,恋爱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才知道,人一代一代地活着不是繁衍而是因为爱,爱让我从另一双眼里看到了自己的魅力和意义,我需要这种证明。虽然我们无数次为爱争吵,但我从不敢想象,无爱的日子,我还有没有生或死的勇气。

  我很荣幸,这一辈子我深爱过一次。尽管我并没有做他的新娘,尽管分手的悲痛刻骨铭心,但我轰轰烈烈、纯纯净净地爱过。这份爱的烟火使我能穿过夜空的寂寞和冷清,重新寻找能点燃我心的那道闪电——爱吧,我不能没有爱。

  触电了,激情如退潮的海水,经过一番酝酿,重新踏浪而来。我们在海誓山盟中突然发现了“家”这个字眼,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啊,沙发、红茶、咖啡、葡萄酒、炒菜、围裙、电视机、出生的婴儿,一系列相关的词汇或事物,给了我们美妙的想象和渴望,我们说,结婚吧。

  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终结,我们却固执地相信我们的结婚是爱情的延续,延续无期。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我们自信我们的婚姻是爱情的诞生地,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最初的两年里,我们发现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在温馨的小家中甜蜜地呼吸,尽情地享受鱼水之欢,并为上帝造人的伟大壮举而由衷高歌。

  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时间啊,你为什么要将那罂粟一般迷人的激情淡化呢?你为什么要把男人的柔情蜜意夺走,只给他麻木和木讷?你为什么要把他眼中最美丽的爱人变成路边的小草,激不起他任何的诗情和画意?时间是最残酷最无情的刽子手,让我们诅咒它吧,是它把爱情永恒的誓言变成了泡影。

  女人在经过短暂的失落之后迅速地调整了自己,仍然有滋有味地过着日子,她想,男人没有了初恋时的激情和蜜语,不是男人的错,只要男人还爱着自己就行了,女人从融融亲情中还能感受到男人的爱,丈夫之爱。

  三

  我越来越宽容了,丈夫忘了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我说他是忘性大;丈夫好久不碰我,还分房而居,我说他是累了;丈夫与我的话越来越少,我把长发剪成短发他也没发现,我说他是太粗心。我想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女人在意的是最小的细节,在意的是卿卿我我,而男人有爱之后便把心思用到了事业上。

  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男人——我发现他居然每天深夜都给一个女人打电话。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惊讶和愤怒,或者还有什么。我只是疯狂地想,我被欺骗了,我被背叛了!他不爱我了,他的爱给了别人,而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你说,你说啊!我只需要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告诉我一切,我不想做个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钱的可悲女人。他并不想说,在我的歇斯底里的咆哮之后,他不连贯地说了几句:生活没有激情,一个青春女人,丰乳肥臀使他迷失。他还是不想说出来,包括他爱不爱她,她是什么身份,她爱不爱他。他的藏藏掩掩更增添了我的怒火,我不能原谅一个爱情的背叛者,而且背叛得丝毫不落落大方。

  我在眼泪中检讨自己,原来男人比女人更需要激情。但是他在家感受不到激情是我的错吗?不是,还是时间的错,是时间让我激不起他的兴趣。我不也没感受到他的激情吗?但我仍然忠诚地爱着他和这个家,从没想过背叛,哪怕日子枯燥如梭,我仍会坚持,只要我以为有爱。但是男人不同,男人会毫不犹豫地走出去,去物色一个新的女人,等这个女人也被时间折腾得乏了味,他还会再去物色。他无需对叫妻子的人负感情的责任,反过来他还可倒打一耙,历数女人的种种变化,是女人容貌的变化影响了他的胃口。要怪,女人还是怪自己吧。

  我不怪自己,只怪自己太相信爱情,太坚守爱情,太看重爱情,可爱情让我失望了。男人对爱情可能认真过,但最终他还是会把它看作一场游戏,一个可以多个人参与的游戏,女人越多越好。可女人只想要一个,永不厌倦地玩两人游戏。女人注定是输家。

  我说,既然无爱了,那就离吧。他说他从没想过离婚。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找别的女人呢,你知道我会在乎的。他说老婆是一辈子的,情人是一时的。我突然觉得可笑,如果婚前我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的话,我是绝不会嫁给他的。他说,你从没问过我啊,其实从我情窦初开时就想好了,老婆只有一个,情人不限。天啊,我怎么会想到要问他这样的问题呢?我说,你不离是你的事,我还是要离。

  他居然笑着说,你不平衡你可以在外面找啊,没必要破坏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找情人容易,建一个家挺难的,你忍心孩子没妈或没爸吗?这是那个曾经爱情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男孩吗?我陷在沙发里冷笑不止,我看见墙上的灯在我的笑声中以优美的姿势坠地,发出悦耳的脆响,我看见镜子在我的笑声中支离破碎,看见橱柜里的碗纷纷摔下,一声比一声动听,倒吧,碎吧,塌吧,乱七八糟吧,毁灭吧!

  去死吧!

  去死吧,背叛我的人及一切因背叛而毫无光彩的东西!去死吧!最好不要发出一点声音,不要打扰了我渴望宁静的灵魂。

  四

  我终于知道了他情人的身份,这更令我寒心,想不到他竟把我和妓女放到了同一条线上,而且,妓女更吸引他的心。我怀着探究的心情去了妓女所在的发廊,我想,妓女也是女人,只要她对他真的有情,那么我原谅他们,因为我认为爱情至高无上。杜十娘的故事不是千古流传吗?她若是新时代的杜十娘,我一定会成全她,给她一个名分。

  可是这个妓女让我失望,她并不如他描绘的那么美好,我看见她,脑里不禁想起一堆爬满绿头苍蝇的大便,这堆发臭的大便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象着我的丈夫在这堆大便上亲吻抚摸狂干的场面,阵阵恶心使我跑出去呕吐不止。等我呕得实在没东西呕了时,发现这堆大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钻进了一辆轿车内,一个肥胖的男人未及关车门就把大便抱在了怀里,他不知道他正在花钱把自己弄脏弄臭。我不禁感叹妓女的体力,半小时前,她把一个干瘦的老头弄进里间去“按摩”,出来时老头还在抖抖索索地拉皮带。我想,如果我的老公看到这一切,他会怎么想呢?他应该想得到的,他终于和我一样,自作多情了一回,妓女并没把他当情人,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嫖客罢了。

  男人可以为性而性,妓女可以为性而性,在这一点上,他们并没任何区别,所以他们臭味相投。

  男人就是妓女,自甘堕落的妓女,唯一的区别是,妓女是得到,男人是付出,付出金钱,付出体力,付出精子,甚至付出感情,健康和生命,包括家庭。男人只有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觉醒,别人的教训是吓不倒他的。

  他不仁,我不义。我也去找一个情人吧?可惜我自从进入婚姻坟墓后就没再正眼看过别的男人,我几乎断了交往,要找一个情人,还真找不出来。这使我十分沮丧,我是不是不能再爱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不如死了好。可是该死的是他,我为什么要死?

  那么,像他一样,找个人上床,发泄一下心中的郁气,绝望的郁气?

  我躺在床上开始试想情节:找个轻浮的男人,告诉他——怎么告诉?说我寂寞吗?说我愿意跟他上床吗?说我很方便吗?不,不行,我说不出口!打死我也说不出口!我无法把自己变成一堆大便!

  先把这个跳开,假设我并不了解的这个男人来了,那么我们先坐下来喝杯茶,然后他把我抱上床,开始亲嘴,脱衣服——不!不不不!不行!我无法跟一个没有一丁点爱的男人上床,我不能面对这个没有爱为前提的男人的身体,更无法想象把我的裸体呈现在这样的男人面前,我做不到!我不能为性而性,我不能!

  好吧,那就彻底点,既然男人都喜欢妓女,那我也去做妓女吧?再想象一下,既可快活,还能拿钱呢,真是一举两得。哈哈——还是不行!我怕得病,这比堕落更可怕,我比堕落的男人和女人更怜惜自己健康的生命。再说,我会跟陌生的男人调情吗?不行,这一点我自愧不如妓女,看着老的少的丑的怪的素不相识的男人就能潮湿,这也是天生的本领,我自知之明自己不够格。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想象无法继续下去!我想我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做一个放荡的女人了,这与我根深蒂固的爱情观有关,这与我所受的教育有关,这与我的正派有关,可能还与很多因素有关,但我一时想不起来。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老天不给一个想堕落的女人一个堕落的机会?为什么一个需要堕落的女人却怎么也做不到堕落?为什么?我愤愤不平。

  五

  我终于冷静下来说服自己,上帝造人无数,不可能个个相同,否则,岂不是太无趣?上帝对人的分类自有他的道理,既然上帝已将我定型为一个好女人,那我就把这个角色扮演下去吧。

  夫与妻的冷战也终于暂告一段落,我以从没有过的疯狂第一次强奸了背叛我的丈夫,带着恶狠狠的表情,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奇怪,我竟第一次到达了真正的高潮,那种全身颤栗、无以言传的快感包围了我,潮涨潮落中,我又看到了生活的美妙一面,我不顾一切地呻吟,并喊出一句:让我去死吧!

  我反复地问自己,为什么可以接受一个沾有妓女淫水的男人,却不能接受一个新男人?我到底是在麻木自己还是在保护自己免于堕落?让一个进入过妓女身体的男人进入自己的体内算不算堕落?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快被这些思想弄糊涂了,这样下去我肯定得把自己搞疯。

  有一个声音说:你还爱着。

  一股咸咸的泪水滑到我嘴里——

  我明白了,这就是我潜意识里拒绝堕落的原因。

  还是让我爱吧!谁让我是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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