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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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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事

作者:谈歌

  三车间的电工袁建军的孩子得了白血病。

  袁建军红肿着两只眼睛,一上班就来到厂财务科借款。按照惯例,本厂职工或家属患病住院,可以先让厂里垫付押金。

  袁建军技术好,会修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也算是本厂的小名人。财务科的大都认识他,有的还求过他。于是就都对他很客气,还有人搬了把椅子让袁建军坐下。财务科长金胖子听袁建军讲了情况,啼嘘了好一刻,做出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表示同情。然后就摇摇大脑袋说这款他不敢借,说李厂长有话,最近厂里资金周转困难,私人借款一律不行。

  袁建军愣了愣,红肿着眼睛嚷:小孩子住院要押金四万,我不找厂里找谁?声音就越说越大,像吵架。

  金胖子忙摆手,赔笑说:别急别急。我这个科长是丫头带钥匙,家当得主却做不得。你得去找李厂长。

  于是,袁建军就上二楼找李厂长。

  上了二楼,袁建军想了想,觉得直接找李厂长太冒失,还是先找办公室通报一下。就去了办公室。

  推门看,办公室的何主任不在。秘书小雷正趴在桌上写什么。

  见袁建军进来,小雷忙站起来笑道:袁师傅有什么事?就忙着拿茶叶盒,抓热水瓶,要给袁建军沏茶。

  袁建军忙说:你别弄水,我不喝。我是来找李厂长的。

  小雷笑:李厂长到市里开会去了,上午不一定能回来,有什么事跟我说,我能办的话给你办了就是。

  小雷过去和袁建军一个车间。小雷后来上了几年电大,回来后仍在车间干活。去年,李厂长的夫人闹痔疮开刀住了医院,小雷两口子床前床后端屎端尿猛孝顺了一个多月。李厂长夫人出院第三天,小雷就被借调到厂长办公室以工代干。最近老主任退休,何秘书刚提了主任,小雷就正式当了秘书。传说他最近就要提拔当办公室副主任了。小雷对人挺牛,但对袁建军挺客气。前些日子小雷在公安局的同学托小雷找袁建军刚刚修过彩电,袁建军给换了两个小器件也没要钱。所以小雷对袁建军就很客气。

  袁建军就说:你能办了当然更好。就对小雷说了孩子的事。边说边哭。

  小雷听得直眼,陪着袁建军唉声叹气。

  小雷想了想,为难地说:这借钱的事还真得厂长说话,几个副厂长都不行。不过你先别找厂长,找车间,让车间往上找。你自己找也白找,厂长绝不会把钱借给你的。这些日子厂长光为资金紧张的事上火了。

  袁建军就来了气,说:我管他上火不上火,他是厂长,金胖子让我找他的。

  小雷说:金胖子是臭棋乱支招,别听他的。你不就是借钱吗?听我的,找车间,我可不往坏道上班你。你我是什么关系啊?袁建军就没了主意,点点头,回车间了。

  李厂长早晨一上班就去市里开汇报会。心里有事,会也开不到心里去,所以会还没散就跑口来了,一路上皱着眉头,也不爱跟司机小刘说话,弄得小刘心里直毛,总嘀咕是不是前几天自己倒卖那六十公斤汽油的事让厂长知道了。

  李厂长口到厂里,连自己的办公室也没进,就径直来找田书记。

  田书记正跟组织部部长王志友说那件麻烦事呢。

  一个月前,刘副市长带着几个人来厂里检查工作,检查完了,厂领导们就设宴招待了刘副市长一顿,为了使酒桌上的气氛热烈,李厂长特意从厂里找了几个能喝的去助兴。谁也没想到,红光满面的组织部副部长李光在酒桌上喝死了。按说也喝不死,李光平常很是有点量,喝上半斤八两没问题,要不那天也不会让他去陪酒。李光是半年前转业到厂里来的,笔头子也不错,正说要调他到党委办公室当秘书(副处级),这就喝死了。厂里就让劳资拿意见,劳资说就按比照工伤处理算了,再让工会多出些钱,把家属哄得高兴些就是了。谁知道李光的家属不好哄,李光的爱人在市电胶厂上班,厂里效益不好,有七八个月开不出支了,于是,李光的爱人陈小苹就带着二十多口子亲属到厂里来闹,说李光是为了革命工作喝死的,要算烈士。在酒桌上为了掩护领导和同志们自己奋不顾身地多喝,不算烈士算什么?这是第一条。第二条,陈小苹要求调到厂里来。第三条……否则就不让饶人。于是,厂长书记,加上机关所有能言善辩之士,围着陈小苹做工作。没用,到最后,陈小苹就干脆破口大骂,并且用头往李厂长的怀里顶。还说,如果再不解决,就把李光烈士的遗体抬到厂门口。李厂长就火了,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还有没有王法了。就让小雷到公安局去找人,要以扰乱治安条例把陈小苹拘留起来。小雷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同学在三处,一句话的事,请他们老老实实地走人。小雷就去了,可是又蔫头蔫脑地回来了。说陈小苹一个亲戚在公安局给局长当秘书,根本不会管这事的。公安局谁也不会得罪局长的秘书啊。气得李厂长大骂这年头腐败透了。就只好软下来,同意陈小苹调进来,陈小苹要求当会计,可是会计科现在满员着呢,也不能把谁撤下来,把陈小苹顶上去啊。于是,就让陈小苹先在家呆着,工资照发。等研究好了再让她上班。可是,还没研究呢。陈小苹上街让摩托车给撞了,要是一下子撞死了,也还好办,偏偏把陈小苹撞成了植物人。于是,家属又来闹。让厂里出钱出人(陪床)。李厂长说,厂里没理由出钱,谁撞的找谁。可是撞人的那边已经出了一万多块了,再勒脖子,怕是要出人命。而且那边已经找到了市委张副书记那里,张副书记就打电话给田书记:老田啊,你们厂里就包下来吧,事情已经这样了,撞人的已经拿出了一万多块,再掏,就要倾家荡产了。人家找到了我头上,我只好说句话了,你要给我个面子哟。张副书记打电话的第二天,市政府章秘书长又给李厂长打了电话。于是,厂长书记一碰头,就算是认了冤大头。现在医药费已经掏了七八万。最要命的是,每天要派职工去给陈小苹陪床。车间忙,只好在机关轮班。有的干部就骂大街:我他妈的又不认识什么陈小苹,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给她陪球的床啊。今天一上班,陈小苹的二哥就要找田书记,说现在医院要给打日本进口药,一针要七百块钱,他来找厂领导商量商量打不打?说是商量,陈小苹那个二哥,大块头,一脸络腮胡子,凶凶地瞪着两只眼睛,像只豹子,随时要扑上来咬田书记两口似的。

  田书记忙说:可以可以。打打打。现在救人要紧啊。就又向陈小丰的二哥问了问陈小苹的情况,叹息了一阵,就送陈小苹的二哥走了。然后就找组织部长王志友来问:医院要打七百块钱一针的日本药,你去问一问,能不能不打。这也太贵了。

  王志友心想,你田书记总在这里边当好人,嘴上说:这家人是赖在咱们身上了,您跟李厂长商量一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田书记摆手:走一步说一步吧。

  王志友泄气地说:那天本来没让李光去的,组织部还有个材料等着他写呢。后来李厂长说是李光能喝,让他去陪刘副市长喝几下子,才让他去陪的。我听说刘副市长酒量不是很大,按说李光对付他不会有问题,可是,他那天竟是没有战斗力,还连本钱都搭进去了。

  田书记说:要不市里一个劲压咱们呢,这种事传出去不好听哟。

  王志友说:我到市里开会吃过几回饭,跟那个刘副市长在一个桌上喝过。那家伙在会上说得有板有眼的,可一到酒桌上就不是他了,两杯酒下去,就面红耳赤,不是说女人就是说麻将,还满嘴脏话。我就纳闷,怎么就让这种人当了副市长了。

  田书记笑道:你知道他是谁吗?有背景哩。

  王志友笑道:我上哪里知道去啊?田书记笑道:是咱们省委王书记的亲外甥。

  王志友苦笑:我说呢。

  正说着,李厂长就进来了。

  李厂长进门就说:老田,我找你有点事。

  田书记纳闷:你没去市里开会啊?王志友忙站起身,知趣地笑笑:两位领导说事吧。就走了,并随手把门带死。

  李厂长问田书记:这几天你听到什么没有?田书记注意到厂长脸色不好看,就问:你怎么了?你问我听到什么了?没头没脑的。

  李厂长就骂:你真的一点都没听到?秦志明那小子在背后造我的谣呢。说我受贿,还说我乱搞男女关系。我看他这个宣传部长不要再当了。

  田书记就惊了脸:你听谁说的?秦志明不大可能干这种事啊。

  李厂长知道老田跟秦志明有些交情,两人是同学。以前还住过邻居,两人的老婆还挺要好,跟姐们似的。李厂长就说:我知道你跟他关系不错,可在这件事上你可要划清界限。

  老田忙说:两码事两码事。再说我跟他就是一般关系。不过这事你有证据吗?李厂长眉毛一扬,铁铁地说:有人证。

  田书记点点头:那就要认真追查一下,真要是查到他头上,就要狠狠治治他,然后还得把他弄出机关。不过,我总考虑他还不至于,他跟你关系也不错嘛。

  李厂长恨恨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家伙竟搞到我的头上来了。这件事既然牵扯到我,我就不好出面,你负责查一查。

  田书记想了想:这样,让边书记(纪委书记)挂帅,纪委和组织部派人成立个调查组。

  李厂长想了想,就点点头:行,就这样。找老边来,我跟他交待交待。

  老田就给隔壁的边书记打电话。过了一会,就听得敲门,一开门,边书记那胖胖的身子就横了进来。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生气地说:老田,你的沙发比我的那个弹性好。操蛋,总务处的家伙们,就会拍书记的马屁。李厂长,这算不算不正之风?田书记就笑:你那个肥劲,再有弹性的沙发也得让你压坏了。我看你老婆瘦瘦的,就是让你给压的吧。

  李厂长就不耐烦:你们俩一见面就是荤的。说正事说正事。

  于是,老田老边急忙严肃起来。李厂长就把秦志明造谣的事又跟老边说了一遍。

  边书记皱眉说:秦志明那小子不大可能干这种事啊。老田,他到宣传部当部长可是你提名的,你应该了解他啊。他可是你的人啊。

  田书记忙摆手:老边你别乱扯,好像我拉帮结派似的。我跟秦志明就是同学关系。

  李厂长就说:老边,这件事你要给我查清楚,人证有了,不怕他背上牛头不认账。

  老边就说:我牵头。先成立一个小组。纪委小林组织部小孙参加,办公室的小雷也算上一个。上午就接触秦志明,先找他谈话。

  田书记笑道:上午不行,秦志明到市委宣传部开会去了。要等下午了。

  李厂长就说:下午就下午,老边,我今天下午下班前听你们的汇报。就起身走了。出了门,又回过头来说:这件事就先咱们三个知道就行了,别的厂领导先不要说。这才走了。

  老边就和老田议论起来。

  老边笑道:这一回李厂长真是生气了,我看他刚才脸都有点白了。

  老田说:谁也不愿意让人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给你造谣你也得生气。不过,我总觉得秦志明不大可能。

  边书记点头道:是啊,我也觉得是有人整他。可是厂长正在气头上,也没法跟他解释。越解释越乱,好像咱们包庇秦志明似的。就这么着吧,下午先找秦志明问问,有枣没枣三竿子啊。你说呢?田书记苦笑道:就这么着吧。其实李厂长也是有点太认真了,这种事你就不用理它,就自动烟消云散,倒是你越解释越有人感兴趣。中国人就好传这些乱七八糟的。劣根性。我一定还得跟李厂长谈谈,不能让他拿这事太认真了。

  边书记也笑:你是得去劝劝他,别说没有了,就是真有男女关系,算个屁啊。现在都改革开放了,谁也不拿这种事当回事了。电视上那些企业家们,哪个没有几个小娘们啊。我看谁要有几个相好的,那叫魅力。谁服气谁也去搞啊,就怕你搞不到手哩。我年纪大了,没球的魅力了。

  田书记笑:老边,我最近没留神,你可真是开放多了。说实话,你在外边有没有把谁魅力过?边书记笑:我是有贼心没贼胆。我那个老婆也把我看得太紧,弄得我没有一点作案机会。要是我倒退二十年,赶上这种好年月,说什么也要找几个哩。老婆要是不高兴,就跟她离了。说着,就哈哈笑着走了。

  李厂长听到有人造他的谣,是财务处长老任昨天晚上告诉他的。

  昨天晚上,李厂长吃过晚饭,和老婆向晓芳到马路上散步,就碰上了财务处长老任。老任也是吃了饭散步,于是,就和厂长边走边闲扯,扯了几句,老任就鬼鬼地四下看看,低低地说:我正要找您哪,你最近没听到什么?李厂长就笑:你听到什么了?老任气愤地说:最近厂里可是谣言满天飞,都是议论您的啊。您一点都不知道?向晓芳在一旁就恼了:谁又胡说八道了?向晓芳脾气不大好,过去在车间当统计员总和别人干仗。人际关系总搞不好。自从丈夫当了厂长,向晓芳的脾气就更不好了。有人背地里骂她是永久性更年期。但是没人跟她干仗了,因为每每她要发火时,别人就缴枪不杀了。于是人际关系也就十分地好了。

  老任就笑笑说:没什么事,您别生气。

  李厂长就对向晓芳说:你先回去吧,我跟老任谈点事。

  向晓芳就屁股一扭一扭地先走了。

  李厂长就问:都说我什么了?老任低低的声音:说您去年出国考察设备,接受了外商的贿赂。

  李厂长脸一红:谁他妈的乱扯舌头。

  是工会小高听到后告诉我的。

  小高听谁说的?小高是听工会小齐说的,小齐是听秦志明说的。

  他妈的。

  老任左右看看,又悄悄地说:小高听小齐说,秦志明还说您跟电话员李玉莲有事哩。

  李厂长勃然大怒:这个王八蛋,他还说什么了?老任摇摇头:别的暂时还没有听到。单凭这一回事,这小子是该整整了,他一贯谁也不放在眼里,不过您千万别生气。我是给您提个醒。本来我是想明天早上去告诉您的,没想到今天晚上碰到您了。

  李厂长想了想:这两天你耳朵尖点,听到什么及时告诉我。

  老任点点头,先走了。

  李厂长再没心思散步,就回家。进了家就进厕所。他有一个习惯,在厕所考虑问题。于是,他一边解决问题,一边考虑问题。外商给他美元的事是真的。可是谁能知道呢?老外也不会乱说啊。跟李玉莲那个娘们的事,也是刚几天啊,也就是在办公室干了两回。也没人知道啊。那个小娘们被干得高兴了,就叫唤,可也不会有人听到啊。总机室就她一个人值班,门也关得挺严实的,谁也不会知道的啊。秦志明怎么会知道的。再说,他就是知道也不应该乱讲啊,自己对秦志明还是不错的啊。要不然也不会把他从车间提到宣传部。不过这年头知人知而不知心,会不会有谁在他背后搞动作啊。是田书记?不大像。不行,这件事要整整了,不然下个月市委就要来考察班子了,传扬出去就要出乱子。

  李厂长就一夜没睡好,做梦给市长盖房,又是和泥,又是搬砖的,累得够呛。

  袁建军一进车间,迎头碰上主任大高。大高平常跟袁建军不错,见了袁建军就瞪眼:你不是歇串休吗?怎么又跑来了?袁建军没说话,先落了泪,然后就放了声。

  大高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袁建军就把孩子的事说了。

  大高听得脸白:建军,你别瞎着急。现在医院瞎眼大夫特多,我们一个街坊就是给检查坏了,硬给开了刀,屁事没有。倒把一个什么零件给误切了去。你说坑人不坑人啊?现在还打着官司呢。

  袁建军叹口气:你别给我吃开心丸了,昨天在省城都确诊了。没跑了。

  大高就唤了一声,再无话了。

  袁建军说:现在医院马上就要手术,要押金四万。

  大高张大嘴:四万?真宰啊?你没找找熟人?袁建军说:找了,没熟人要八万。说着眼睛又红了。

  大高忙说:别哭别哭。你的意思是跟厂里借钱?袁建军就说了找金胖子的经过。

  大高想了想:建军,你先回家等着。我去找厂长。小雷说得也对,现在厂里真是缺钱,外边的账也付不回来,这年头都是欠账越多越横。都是爷爷。他妈的。这个月的工资都要推迟发了。不过这事得办。你放心。

  袁建军忙说:那真是麻烦你了。

  大高摆摆手:谈不上。咱俩谁跟谁啊。再说,我还是个破主任呢。我管这事也是正当防卫。你走吧。

  袁建军就抹着泪走了。大高忙进车间找刘书记商量。

  刘书记是个转业干部,去年来的,副团职,人挺直爽。听大高讲了这事就皱眉道:真是该着袁建军倒霉了。

  大高发愁道:就怕厂里不肯借钱啊。

  刘书记说:不借也要借。这是天大的事了。

  大高说:你的战友多,想想看,有在省城卫生界的没有?你陪建军去一趟,想办法先让孩子住进去啊。

  老刘说:战友倒是不少,不过这年头没钱怕是不行。我去一趟,总能想想办法。

  大高就说:你从小张那里取点钱,给建军凑点,表示点心意。我记得上个月卖废铜屑的钱有三千多块呢。你都带上去。我先去找厂长汇报,看厂长怎么说。等我回来你再走。

  刘书记点点头,就去找车间统计小张。

  车间有个小金库。平常卖废铜烂铁加工些零活就不上涨了,存在小张那里,有什么不好开支的,就在里边开了。各车间这种小金库都有。厂里说了好多次,车间不要留小金库。李厂长也在大会上点了好几个车间,可谁也不听。

  大高就奔了厂部。进了办公楼,先到办公室,让办公室安排一下见李厂长。一推门,小雷同何主任正说话。

  何主任就笑:大高,你可是稀客啊。

  大高也笑笑,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抄起小雷的茶杯,先喝了个净光。

  大高不愿来办公室,他跟何主任不怎么说话。大高跟何主任是一块进厂的,当年在一个班组,两人还搞过一阵子对象。两人都在厂宣传队干过,一块唱过《沙家浜》。大高唱胡司令,何主任唱阿庆嫂,有一个军代表唱刁德一。唱了几个月,阿庆嫂就让刁德一给俘虏了。胡司令就恨得咬牙切齿,可也不敢说什么。后来,刁德一就把阿庆嫂调到机关当了秘书。大高再见了何主任,就淡淡的,尽量少说话。今天是为袁建军的事,大高实在是躲不开了。

  何主任就问:大高,我刚才听小雷说,你们车间袁建军的孩子病了?白血病?我见过那个孩子,长得特好看。这一下,可完了。

  大高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孩子住院要押金四万,袁建军上哪去偷啊。想找厂里借点。

  何主任说:我看你找也自找,现在厂里真是缺钱,外面的账也要不回来。来催账的天天不少。

  大高说:我就不信,没钱?鬼才信的。麻烦二位给我通报一下,我要见李厂长。

  小雷就笑:高主任一找就有钱了。

  何主任说:李厂长到市里开会刚刚回来,现在正跟田书记说话呢。你是不是等下午再来。

  大高说:不行不行,现在袁建军就等着钱上省城呢,一分钟就是一滴血。劳烦你去通报一下。

  何主任就笑笑:我去给你通报。就去了。

  大高对小雷说:快把好烟拿出来。别让我费事。

  小雷说:挺大个主任跟我一个小秘书要烟?好意思?大高说:宰相府里七品官。不跟你要跟谁要啊。

  小雷就笑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石林”。小雷那些年上电大,大高在车间当副主任,给了小雷不少方便,两人关系就挺好。

  大高不满足地把烟揣起,嘴里说:小气。红塔山呢?小雷笑:红塔山都在何主任那里,我只有石林,你跟她要红塔山。

  大高说:我不跟女人打交道。

  小雷笑:你老婆不是女人?何主任就走进来说:大高,李厂长跟田书记没谈完呢,我看一时半会还完不了。正说着,电话就响了,何主任拿起来听,就庄重起来,说:小雷,李厂长找你。

  小雷忙接过电话,嗯嗯了几句,就说:我马上过去。就放了电话,抬脚出门了。

  大高看看表:大概什么时间能见李厂长?何主任笑:我可说不好,我刚才看李厂长脸色特别不好,不知发生什么事了。

  大高说:那我先去工会问问给袁建军补助的事,一会厂长屋里没人了,你打电话喊我一声。

  何主任说:行,不过你可别上别处乱逛去,我可不满世界找你。

  小雷就颠颠地跑来了。

  李厂长让他坐下。

  小雷就说:厂长,是不是袁建军的事?袁建军?三车间那个袁建军?他怎么了?他孩子得了白血病,现在省城要住院。刚才大高找您要借钱,说医院要押金四万。

  四万?操蛋,解决不了。厂长点着一支红塔山。

  小雷发现厂长对这事不大感兴趣,便不再说这事。就问:厂长,找我有事?你最近听到有人在下边议论我什么没有?没有啊,我没听到什么。厂长,您听到什么了?李厂长说:我听说秦志明这家伙到处讲我坏话。

  小雷一惊:秦志明?他不会吧。您听谁说的?昨天晚上老任散步时碰到我,对我说的。他说是小高听小齐说的,小齐听秦志明说的。

  都说您什么了?说我受贿。说我乱搞关系。

  搞关系?现在谁不搞关系?说我搞男女关系。

  放屁。把秦志明找来问问,他是听谁说的。

  不行,他要是不认账,谁也没办法。

  那就先问小高小齐。

  我让你来,就是要你去办办这件事。

  小雷看看表,就站起身:我现在就去找他们问一下。

  你要注意策略。

  我明白,那大高一会找你谈袁建军的事,您见不见他?李厂长不耐烦地说:没钱,全厂好几千人都来借钱,厂子还办不办了?小雷就附和着说:可不是,现在有些人的观念是要变变了,都把厂子当成慈善事业了。不过您还是见见大高,要不然他那张破嘴又要到处嚷嚷您不关心职工了。您说呢。

  李厂长说:我一会给大高挂个电话。

  小雷说:您往工会挂,他在工会呢。

  李厂长说:你赶快办你的事去。

  小雷点头说:我这就找他们。

  到了工会门口,大高推门就进。

  工会主席老孙借调到市工会帮忙已经半年多,大概要留在市里了。老孙跟李厂长田书记都尿不到一只壶里,李厂长田书记也都盼着老孙走。老孙当过兵,说话太直,而且为人也很傲慢,在厂里人际关系不好。现在工会是副主席老古主持工作。老古跟大高的老婆是远表亲。七拐八弯老古还得叫大高一声表爷。两人关系很好。还因为老古在车间当过支部书记,那时大高是车间副主任,两人工作配合得很不错。

  老古见到大高就笑:你小子跑来干啥?大高说:我问一问困难补助的事。

  你又不困难,问球的困难补助,快把好烟掏出来,免得本大人费事。

  大高就笑:我刚刚在办公室发了一包小财,你倒闭着味了。就掏出那包石林,撕开封,抽出两支,一人一支对着吸。

  老古边吸边骂:操他娘,这烟别是假的,怎么不是味。

  大高就笑:你那臭嘴天生就没有抽好烟的福分。说正事,袁建军的孩子病了,要住院,真是惨了。

  什么病?白血病。

  操蛋的。没治了。孩子多大了?十岁多点。

  真可惜,袁建军可是个老实人,这年头老实人总是倒霉。操蛋的。

  现在住院要先拿四万块钱。不然就别住。

  妈的,还叫不叫人活了?还是不是社会主义了?甭管别人是不是社会主义,你先社会主义一次,你能不能困难补助点?我的最高权力就是批三百块钱。顶个球用。

  再多点。

  再多就得经过工会委员会讨论。就是通过了,也就是补助两千块钱。闹不好还到不了两千。

  这管个屁用啊。

  你去跟李厂长说说,让厂里掏些钱嘛。

  厂长能给?他们三天两头出去大吃二喝,少吃几回就全省出来了。

  你是工会主席,你总得说话啊。

  我说话没分量。

  你别要滑头。袁建军可是个老实人。你当车间书记的时候,他可没少给你卖力气,你不帮忙可太亏心了。

  不是我耍滑,现在厂里真是没钱。李厂长天天朝着金胖子发脾气。

  我就不信厂里连四万块钱也拿不出来。

  电话就叫起来。老古接了电话:何主任啊。大高,找你。

  大高就接电话,说一声:就来。忙放下电话,扯起老古:走,一块找厂长去。

  老古勉强站起来:我去了也管不了多大用的。

  大高说:走吧,有你总比没你强。工会主席好歹也是一尊菩萨。

  小雷回到办公室就给工会的小齐团委的小高打电话。不一会,二人前后脚就来了。

  进了门,小雷就说:我今天问你们俩点事。

  小齐说:有什么好事?小高就笑:有好事他不会找咱们的。

  何主任在一旁笑:小雷想给你们俩介绍对象哩。说着就往外走。

  小雷忙笑道:何主任你呆着你的,我们到会议室说去。就站起身。

  到了会议室,小雷就把门锁死,招呼二人坐下。

  小高就笑:什么事?看你神经兮兮的。真是给我俩介绍对象啊,可是我俩都没跟老婆商量通呢。

  小齐也笑:对象倒不急,是不是要偷着给我们哥俩分点奖金啊?小雷不再笑,沉下脸问:你们俩最近听到什么议论了吗?比方说有人在下边议论厂领导。

  小齐小高严肃起来,相互看看,都是很茫然的样子。

  小雷就接着启发:你们听没听到过有人在下边犯自由主义,讲厂领导的坏话。比如讲李厂长的坏话。

  小高脸就红了:是不是老任对你讲什么了?小雷说:你先别管老任不老任的。你先说你最近听到什么了?小高说:肯定是老任。小雷你说是不是老任?小齐就笑:你们俩说什么呢?小雷就对小高说:你到底听到什么了?我可告诉你,我今天可是看着咱们平常关系不错,才问你们的。这件事厂长特生气。你们俩可要如实说。

  小齐忙说:这里边有我什么事啊?小高脸就红得更厉害了,就对小齐说:就是那天你跟我说的老秦在宣传部跟老吴说厂长跟女的乱搞,还接受外国人贿赂的事。我就跟老任讲了。准是老任跟小雷说了。

  小齐就不高兴:小高,你这人怎么传闲话啊。

  小雷心里就挺得意,脸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淡淡地问:小齐,你那天到底都听到什么了?仔细说说。

  小齐就吞吞吐吐地说:就是上星期三的事。那天我去宣传部借杂志,正听到秦部长跟老吴发牢骚呢,还骂骂咧咧的,说你看现在这叫什么事,身为一个厂长,明目张胆地接受外国人的贿赂,还跟女的乱搞,也没有人管管。老吴就说,要不现在老百姓有气呢。我走进去,两人见到我,就不说了。秦部长还跟我笑笑,我觉得他笑得挺不自然的,我记得他当时脸挺红的。老吴就说他第二天去广州的事,问秦部长捎什么东西。我看两人都不说那个话题了,就赶快出来了。第二天上班,我跟小高瞎聊天,就把这事说了。谁知道小高这家伙嘴这么快啊。以后什么话也不能跟他说了。就狠狠瞪了小高一眼。

  小雷掏出本子记了记,就又问小齐:你当时都听清楚了,老秦确实跟老吴说了这些?小齐说:我的确听清楚了。就又瞪了小高一眼说:这次秦部长真要恨死我了。

  小高脸上非常不自然,就说:我那天去财务报账,报完账没事了,就跟老任说了几句。谁想到这老家伙乱讲啊。真他妈的操蛋。

  小雷记完了,就收起本子说:咱们岁数都差不多,我今天要劝你们两人几句。这机关可不比车间,想说几句什么就说几句什么。没事就没事,说有事真就有事了。到时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哩,好了,今天就到这吧。这事你俩可别再往外讲了。

  小高一脸追悔不及的表情,嘴里不住地骂老任,就和小齐都红着脸走了。小雷送他俩出来,就去李厂长那里汇报。

  推开一个门缝,见李厂长正跟老古大高说话呢。就没进去,悄悄地退回来了。

  大高拉着老古到了李厂长的办公室。李厂长正在接一个电话,嘻嘻哈哈说得挺热闹。李厂长示意他俩先坐下,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等厂长打完电话。

  李厂长打完电话,问大高:什么事?火急火燎的。就摘下眼镜擦。

  大高忙说:厂长,我们车间袁建军的孩子得了白血病。要住院,想借点钱用。

  李厂长擦完了眼镜,戴好。掏出红塔山,给老古大高一人扔一支,自己也点着,深深吸一口,才说:何主任跟我说了。这事厂里解决不了。对了,老古,这事你们工会办一下嘛。职工生活嘛!老古笑:工会解决不了,要押金四万呢。

  厂长摇摇头:不行。四万?不能开这个头。厂里好几千人,都来借怎么办?再说,厂里现在也没钱啊。

  大高心里一阵发凉:厂长,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厂长一瞪眼:人命关天?咱们厂这个月的工资都有困难。谁来管?你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要是两个月不发工资,职工不闹事才怪呢。想想看,要是你们换了我,该怎么办?厂长又看了看老古,就缓缓口气:这件事是让人同情。老古,大高,咱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大高心一横:厂长,我可是代表车间的职工来找您的。您要是解决不了,我回去也没脸交待。您现在就把我这个车间主任撤了算了。

  李厂长就黑了脸:你敢威胁我?大高忙说:我没这个意思。

  李厂长顿了顿,就对大高说:你先回去。我跟田书记碰一下情况,研究研究。就抄起桌上的电话,给田书记打电话:老田啊,你到我这里来一下。

  大高就往外走。老古也跟着走。

  李厂长忙喊住老古:你别走啊。一会跟田书记商量一下。

  老古就留下来。

  田书记一会就来了,进门就说:有什么指示?请厂长下达。

  李厂长也笑:你一天指示指示的。到底谁指示谁啊?老古在一旁笑:你们俩就别谦让了,你们俩都指示我吧。

  李厂长就说了袁建军的情况。没说对,把袁建军的女儿说成了儿子。老古给纠正了。李厂长说:大高这家伙一个劲找我,看来不解决一下是不行了。

  老古在一旁说:袁建军够可怜的。现在都让要一个孩子,真要是有个事,真是没办法啊。再说,袁建军还是咱厂的技术尖子呢。也该照顾照顾。

  田书记看了一眼李厂长,就对老古说:老古,现在厂里真是没钱。上次开会不是刚刚立了不许私人借款的制度吗。再说,毕竟是家属,又不是职工。

  李厂长点点头:是啊。要是真有钱,我不疯不傻的,干嘛放着好人不做呢?老古说:可是如果不借给袁建军,那他的孩子可是真住不了院啊。真要是死了,职工们可是要骂街的啊。

  田书记就骂:现在这医院真他妈的操蛋。要是毛主席活着,真得枪毙了他们。说这话就远了。六几年,我姑姑在部队医院住了半年多,医药费欠了好几千。那时好几千真是钱啊。硬是没要,你说那是什么劲头?啊?老古也感叹:是啊,那是什么劲头?李厂长皱皱眉,他最怕田书记东拉西扯,要是随便扯,田书记能从日本东京扯到北京猿人。局里的几个局长都怕困书记去汇报工作,如果不限制时间,他能从早上汇报到下午下班还言犹未尽。

  李厂长就抓起电话给财务科打,找金科长。

  不一会,金胖子就颠颠地上楼来了。

  老古就笑:你小子越来越像日本翻译官了,真像那个什么电影里的那个吃西瓜不给钱的胖翻译官。李厂长田书记,你们说他像不像?金胖子就笑:怎么不像?我老婆都说我像电影明星。

  李厂长打断他们:老金,这月工资怎么样?金胖子皱眉道:到现在为止,回款还是不来,这个月的工资怕是要借贷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田书记就掏出红塔山来,撒给大家,都闷闷地抽烟。

  李厂长就说:我有个歪点子,不知道行不行。让工会牵头搞搞募捐怎么样?老古就苦笑:这些日子总让职工买奖券了。摊派得大家都烦了。上个月的国库券刚刚扣完,市里这个月还让买省八运会的奖券呢,每人五块。咱们现在又搞募捐,职工们怕是要骂娘的啊。

  田书记就笑:我看李厂长讲的行,袁建军毕竟是咱们厂的职工嘛。这和买奖券不一样的。试试看。

  李厂长站起来:那就试试。我带个头,掏三十。就掏出钱来,拍到桌上了。

  田书记也掏出三十块钱来。

  金胖子就笑:我掏十块,不能超过领导啊。

  老古笑:你小子应该多掏点,赎赎罪过。你们小日本欠我国人民的太多了。

  金胖子笑:那是日本政府的事情,跟在下没有任何关系。

  李厂长对老古说:你们要尽量发动一下,全厂两千多职工尽可能都要捐一点,是个意思。就这样吧。老田,你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

  老古和金胖子就出去了。

  李厂长就打电话给小雷,问了问情况,脸上就有了怒色,放下电话对田书记说:老田,刚才小雷找小齐和小高问了,秦志明那家伙的确讲我了,是跟供销处老吴讲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找秦志明?田书记说:不是说好了吗,下午一上班,边书记就找他。

  李厂长点点头:这次可要好好整整他了。

  田书记说:我就怕他死不认账。现在老吴在广州出差,我想让边书记给吴进生挂个电话,问问清楚,必要时把老吴提前从广州叫回来,跟秦志明对质。

  李厂长赞许地说:行。

  田书记想了想又说:侯志方上次到深圳出差嫖娼被人抓住的事,是不是再给个说法。

  李厂长说:不是处分过了吗?田书记笑笑:现在正在搞反腐败,正好抓个典型。关键侯志方是秦志明的小舅子,弄他一下,秦志明脸上就不好看了。

  李厂长点点头,笑了:老田,别说,这方面我还真不如你脑子快。行,就这么办,一会再跟老边商量商量。

  老古回到工会,就给大高打电话,讲了情况。大高就在电话里骂:我操他们全体的亲姥姥。他们家里是不是都不死人啊?这年头不讲阶级感情了,也总要讲个人情吧。

  老古就笑:你先别骂了,你到我这来一下,咱们商量商量募捐的事吧。怎么个搞法啊?大高说:我一会就去,我这里还有点事。就放了电话。正在一旁数钱的老刘就问:怎么回事?厂里不肯借钱?大高骂:操他妈的。

  也在一旁数钱的小张就皱眉:主任,你一天到晚操操的,好像你可以随便操的。

  大高笑:小张你说话可是太难听了。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见我正经八北地操过谁?老刘数完了:大高,一共四千五百六十三块。其中有大家刚刚凑的。

  小张笑:小金库也一扫而光了。

  大高想了想说:老刘,我看这样,你和小张先到建军家,跟建军商量一下,带着这点钱先去省城。老刘你熟人战友都多,托托关系先让孩子住了院,就说咱们是国营企业不会坑医院的,钱很快就送到。算了,这些你都会说,不用我教你。反正你把这事办了就是。小张,你家里能离开吗?小张说:去几天?时间长了可不行。

  老刘笑:顶多三两天吧。妹夫还真夜夜离不了啊。

  小张就笑:我说刘书记,我平常看你挺老实的,原来也坏着呢。

  老刘笑: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也是刚刚学坏。

  大高说:老刘,就这样定了吧,你们到了省城打个电话回来。那我去工会了。

  老古见大高进来,就说:你小子到底急不急啊?我可是等你半天了。就说了捐款的事。又说:厂长和书记都很重视,咱可不能把事办砸了。

  大高说:那就捐捐试试吧。

  老刘瞪大高一眼:你怎么了,怎么一点底气也没有啊?大高就骂:他们在外边吃一顿饭就好几千,少吃几顿就有了,何苦还让大家捐球的钱。

  老古忙说:你这人嘴太臭。好了好了。我说咱们是不是写个倡议书,在全厂号召一下。

  大高说:动笔杆子的事你别找我,找你手下的秀才。

  老古就打电话喊来工会干事小岳。

  瘦巴巴的小岳进来了,看看大高:高主任在这呢?小岳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常常在市报的副刊上发表些小小说和散文什么的。在市里也小有名气,经常到外面参加个笔会什么的。于是,就成了全厂公认的才子。老古对他管得很松,小岳有时晚上熬夜早上就起不来,老古也不追究,还替他打掩护。有人提意见,老古就说:要写你也写啊。人家这是搞精神文明建设,你别犯红眼病。小岳就十分感激,认为自己遇到了开明领导,所以工作就特别卖力气,跟老古也特铁。工会十几个人,小岳成了老古的心腹。

  老古就把捐款的事跟小岳说了,让小岳马上起草一个倡议书。小岳说行,就埋头在桌上写,一会就写好了。老古大高凑过来看:为袁建军同志的女儿募捐我厂三车间袁建军同志的十一岁的女儿袁小云同学,最近患了白血病。

  现在省医院待治疗,急需押金四万元。袁建军同志倾家中财产,也不足四万元之数额;亲朋好友支援,也是杯水车薪。现在,袁建军同志走投无路。

  为此,工会倡议全厂职工捐款,为袁建军同志的女儿献出一份爱心,一片真情。

  捐款从即日起,各车间各科室由各基层工会负责代收,汇总后交厂工会办公室。

  此告厂工会某年某月某日大高看完了,想了想,就说:小岳,我总感觉词不多啊。你平常写文章用的那些词儿呢?别一给袁建军写你就舍不得用了。

  老古瞪了大高一眼:自己不会写还穷挑毛病,我看挺好,别弄得花里忽哨的。

  大高说:我不会下鸡蛋,可我知道鸡蛋好吃不好吃。你这家伙,还真是不让人说话了啊。

  小岳笑笑:这种文章不在乎词不词的,关键是要把事情说清楚。

  大高说:这个地方是不是改一下?“走投无路”不好听。换个说法。

  老古点点头:是,听着有点旧社会的意思。改改,改改。

  小岳说:那就改成“困难重重”。怎么样?大高又说:我记得有一首歌,叫什么人人都献出一点爱,这词挺好的。写上。

  老古说:是,这词是不错。写上。

  小岳就笑:都是老掉牙的套话了。你们要写就写上。于是,就写上了。

  老古看看大高:就这样吧。

  大高说:就这样。挺好。

  老古说:小岳,你抄几份,每个车间门口都贴一份。机关也贴一份。

  小岳笑:我可抄不了,我的字太臭了。

  大高说:让你们工会老王抄,他的字好,不都是他写标语吗?老古说:老王到学校去开家长会了。

  小岳说:我去找小雷,他的字好。

  老古说:你去办,你去办。

  小岳就走了。下班铃响了,大高说:哟,该吃饭了,有事下午再说吧。

  大高拿着饭盆到食堂去吃饭,一边吃一边算账:全厂两千多人,一个人平均十块钱,就是两万多块。建军再凑点,也就差不多了。家属还报销半费。问题就不大了。想到这里,心里也就松了口气。就又想这年头真是病不起了,要是自己病了,小病就不说了,要是得了大病,就自杀。绝不让家里为难,也省得让厂里不愿掏医药费。胡思乱想着,就吃完了,洗了饭盆,就往车间走。他想躺会儿。

  进了办公室,就躺在了长椅上,随手抓起一张报纸看了几行,就有了睡意。刚刚闭上眼,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是女质检员小吴。小吴是车间的工会生活委员。进门就嚷嚷:大高,工会在车间门口贴了捐款的告示,咱们上班是不是动员一下。

  大高笑:动员什么?大家看着办吧。就坐起来,没了睡意。

  小吴说:那就不动员了?大高说:你说动员好还是不好?小吴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屁话。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问我?大高就笑:操,吃了火药了。

  大高跟小吴的关系很铁。大高跟老婆总打架,小吴也跟男人合不到一块。两人上班来,都是经常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于是,两人就常常在一起各自痛说革命家史,渐渐就有了共同语言。渐渐地两人在一起就爱动手动脚的。如果旁边没人,就有更多的故事。大高见没人,就来了劲,上前要搂小吴。

  小吴也不躲,就笑:没正经。也不怕让人看见。

  爱谁看谁看。好些日子不摸你了,憋得我好难受的。大高嘻嘻笑,眼里就起了火。

  于是,两人就亲了一个嘴。大高就去摸小吴,就要深入进行一下。

  来人了。小吴嚷了一声。大高忙撒手。

  没人来。

  大高骂:你这个坏东西。

  小吴笑:我是怕你来了劲就不管不顾。

  大高笑:只要你家户主不在现场我谁也不怕。

  小吴笑:你说户主在现场了,前天我们街坊就闹出事来了。

  什么事?小吴说:那家男的出差去了,女的就把相好的给领到家里来了。那天夜里,两人正干得上劲,那男人出差提前回来了,进了门,就骂:老子的户主,不在家的时候,本职务是暂缺。谁让你来代理的?还享受老子的福利。

  大高就笑:你又瞎编。没有这回事。

  小吴也笑:谁哄你了,真的。那个代理户主就夺门而逃,被户主一把抓住了。

  后来呢?大高来了兴趣,追问。

  小吴笑笑,不说了。还用问啊,猜也猜出来了。

  大高看看表,对小吴说:到点了。你去通知班组长,半小时以后来这开个会,动员动员。建军是咱们车间的,咱们不能捐少了。说着,在小吴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小吴就尖叫起来。

  下午一上班,宣传部部长秦志明就接到纪委书记老边的电话,要他到纪委去一下。秦志明就嘻嘻哈哈地去了。

  一进门,秦志明就见这书记和纪委干事小林办公室秘书小雷坐着。秦志明就笑:怎么?开会啊?边书记就说:老秦,你坐。有件事要问你一下。

  秦志明就笑:问就问吧,挺是回事的。有好烟没有?拿出来吸吸。

  边书记说:老秦,今天找你来是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人在下面造厂领导的谣啊?秦志明一怔,脸就红了。急忙说:不知道啊?造什么谣啊。

  边书记看秦志明脸红,觉得有了几分把握,就加重了口气:你再想想,你最近在下边说过什么没有?秦志明就有点火:我说过什么?怎么了,看你们都神经兮兮的。

  小林忙说:秦部长,有话慢慢说,别急嘛。

  小雷也说:我们是找您调查一下嘛?边书记说:有人反映你在下边给李厂长造谣,说李厂长受贿乱搞女人。

  秦志明脸红红地站起来:放屁哩,我啥时说了。你边书记说话要有证据。

  边书记说:你坐下。有理不在声高。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再好好想想,你跟谁讲过什么没有?秦志明火火地吼起来:不用想。我跟谁讲了?谁乱咬舌头,讲他出来和我对质就是。

  边书记摇头:对质就难看了啊。

  秦志明冷笑一声:照你边书记的意思,就一定是我讲了李厂长的什么了?边书记忙说:老秦,我可没有就认定是你讲了,这不是问一问吗?秦志明恨恨地说:我没讲过。你们爱信不信。真是,哪只狗乱咬好人哩。我操他姥姥了。就摔门走了。

  边书记就问小林小雷:你们看会不会是他说的?小林说:我看他脸红了。

  小雷点点头:是啊,我也注意到他脸上不自然了。红一阵白一阵的。

  边书记沉吟了一下:看来问题真怕是出在他身上了。先这样,我跟田书记李厂长汇报,下次再说。

  小林小雷就走了。

  边书记就去找李厂长汇报。

  李厂长正在跟田书记说话,见边书记进来,李厂长就问:怎么样了?他承认了吗?边书记说:他不认账。

  田书记问:你看像不像是他讲的?边书记说: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挺不自然。

  李厂长生气地说:这小子肯定说了,没跑。

  田书记皱眉说:他死不承认,这事就不好办。

  边书记说:实在不行,就把吴进生从广州喊回来,当面对质。

  李厂长说:你一会先给吴进生挂个长途。在电话里先问问。

  边书记说:行。

  田书记笑笑:老边,侯志方可是秦志明的小舅子啊,去年到广州出差不是出过点事吗?先拿他开一回刀,镇一镇秦志明的邪气。

  边书记忙说:还是书记有办法。对,秦志明的小舅子侯志方到广州又搞妓女,又吃回扣,现在正在反腐败,先弄他一个典型再说。

  李厂长想了想就说:行,这事老边就去办吧。明天一上班先开个党委扩大会,研究一下给侯志方处分的事。

  老古在办公室里睡着了。他老婆在服装厂上班,好几个月开不出工资了,就放了长假。老婆就摆了一个馄饨摊,每天晚上老古都要去帮着卖一会儿。老古不愿去,可是他怕老婆。昨天晚上生意好,卖到下三点才收摊。老古熬不住,中午在食堂吃了点饭,回到办公室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话铃响了好几回,他都不接。最后一个电话响起来不屈不挠的,老古只好爬起来接电话。

  是小岳打来的。小岳说:古主席,你是不是睡着了?老古含混地说:我有点感冒,不舒服。

  小岳说:电视台的来了,报社也打了电话说明天早上来。

  老古问:他们来干什么?小岳说:人家来采访募捐的事,已经在我这里等你半天了。

  老古生气地问:这事是谁捅出去的?小岳说:宣传部的小吕,这小子一惯嘴快。上午刚刚听到点风,就紧着忙着给电视台打电话,把人家给叫来了。现在怎么办啊?人家要采访你啊?老古看看手表,已经快三点。就说:我这就去,你先应付一下。就放了电话,到门后边的脸盆里用冷水擦了把脸,出了办公室。

  电视台来了三个人,二男一女,女的是个节目主持人,老古在电视上见过她。两个男的是录相的。老古进屋的时候,小岳和宣传部的小吕正陪着三个人聊天呢。见老古进来,小吕和小岳忙站起来说:这是我们工会古主席。

  老古满脸堆笑跟三个人挨个握手:太麻烦你们了。就顺手捉起茶几上的招待烟,向那两个男的扔。两个男的笑着忙接住:点着呢点着呢,别客气别客气。

  老古连着说:接上接上。

  那女的笑着说:古主席,请您先介绍一下贵厂给袁小云同学捐款的事吧。

  老古说:行,行。就简单说了说情况。

  老古说完了,小岳补充道:现在是刚刚开始,募捐的最后结果还没有出来。

  小吕也笑了:是啊,所以我上午给你们打电话,就是通报个情况,没想到你们行动这么快。

  女主持人笑道:没关系,我们今天主要是录一下场面。请你们组织一下,好不好。

  老古痛快地说:没问题。小吕小岳,你们俩带他们几位到三车间去找找大高。

  小吕小岳说行,就带着三个人出门。老古又追出来,把小岳叫到一边低声说:另外你通知一下食堂,给这三位安排一下客饭。弄好一点。

  那三个人好像听到了,就朝老古笑笑,算是感谢的意思了。

  小吕就问那两个男的,二位有多大酒量,晚上咱们练练。那两个男的笑了,说我们酒量不行,刘小姐能喝八两酒。女主持人就笑:吕先生,你可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于是大家都笑。刘小姐就问小岳:岳先生,你们厂有一个叫杨军的没有?小岳问:哪个车间的?我们厂有四千多人,我认识的不多。就是机关的我也认不全呢。

  小吕说:是啊,厂里人多,不大好认全。男的女的?刘小姐笑道:男的。我一个老同学。前几年刚刚转业回来,说是分配到你们厂了,我一直没见到他呢。

  两个男的就笑,说是不是刘小姐的初恋啊。

  刘小姐有点不高兴了:初恋怎么了。咱们电视台的人都这么无聊。

  电视台两个男的就有点干,小岳忙笑道:刘小姐,这事我帮你问一问。

  刘小姐有点扫兴地说:不用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几个人就说着话走到了三车间。

  老古回到办公室,见工会干事小梁正等着他。

  小梁说:主席,二车间已经捐完了。就递给老古一张纸:这是名单。

  老古惊讶:这么快。侯志方这小子,什么事都爱出个风头。

  侯志方就是秦志明的小舅子,在二车间当主任,去年参加市委组织的一个考察学习班到广州参观,参观完了就去嫖娼,被公安局的逮了,通知了单位。回来又有客户反映他吃回扣,所以就被撤了车间主任的职务。谁知道他们车间的生产一下子就乱了套,厂长又下令让他暂时代理主任。工人们说:二车间有好多捣蛋鬼,没有侯志方还真是治不住。侯志方平常就是咋咋呼呼的。

  老古看了看名单,就知道侯志方搞了行政命令。名单前边是几个车间领导,每人一百元;下来是班组长,每人五十元,一般职工每人二十元。后边还有几个五块钱的,都是平常吃补助的。老古看完了就笑:这小子是有邪的。就问小梁:机关怎么样?小梁说:机关也正在捐。可是有点逊色。也就是三块五块的。

  老古说:那怎么行?让侯志方一比,可太惨了点。

  小梁为难地说:大家都说书记厂长才捐三十,等于定了调子。

  谁说的?金胖子。

  老古就骂:这个王八蛋。就把名单放在桌上说:放在我这。先别往外贴,我去找找田书记再说。

  田书记的办公室门关着。老古敲了敲,田书记就开了门。老古看到党委秘书小肖在里边坐着。小肖就朝老古笑道:我跟书记单独汇报一下都找不到机会。

  小肖属于那种长得不太漂亮,可是挺受看挺有魅力的那种女人。小肖能写材料,笔头子很硬。还在省里的政研会上得过奖。老古不喜欢小肖的性格,大嗓门,特能嚷,说话就跟吵架似的。可是田书记很喜欢小肖。老古认为这是性格互补。女里女气的田书记欣赏小肖这种男人化性格。小肖爱跟田书记顶牛,顶过好几次,顶得田书记在大庭广众下不来台。可是小心眼爱报复人的田书记对小肖依然宽宏大量不记仇。有一回老古看到小肖给田书记织毛衣,田书记像个小孩子乖乖地让小肖量尺寸。老古就觉得自己似乎明白点什么了。

  老古朝小肖笑笑:你跟书记谈事?我一会再来。就往外走。

  田书记喊住老古,笑道:没事,小肖说她会看手相。正给我算命呢。

  老古就笑:小肖还有这两下子,来,给我老古看看。就伸过手去。

  小肖就笑,把老古的手推到一边去:你堂堂的大主席还信这个?老古就笑:书记都信,我还不信?就又把手硬伸过去了。

  小肖就扳过老古的手,认真地看起来,半天不说话。看得老古心里直发毛:小肖,有什么话你就只管说,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小肖皱眉道:古主席,我直说了,你可要挺住。

  老古笑道:别吓唬我,我这人可什么都不怕。快说快说。

  田书记在一旁笑:小肖,老古可是胆小,血压又高,你别往死吓唬他。

  小肖笑:你看,这是你的爱情线,可是有问题啊,怎么说呢,你家里要搞清爽,别让第三者插足。你最近在外面也要本份些才好。

  老古忙抽回手来,笑骂道:小肖,你要倒霉的,你拿我老头子寻开心了。

  小内也笑:这你就不对了,古主席,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笑了一会,田书记就问:老古你有事?老古说:书记,你得加点码子。

  小肖问:加什么码?老古假装生气地说:二车间侯志方抬高物价,他们几个车间的头都捐了一百。你和李厂长捐三十,就显得太少了点。

  田书记就笑:这就是说也逼着我捐一百了?小肖笑:你这个大书记捐二百也不多。

  田书记笑:你小肖太狠。你是不让我吃饭了。

  哭穷,哭穷。大书记真没劲。小肖直撇嘴。

  老古看着他俩斗嘴,心想,也只有小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跟田书记抬杠。

  又说笑了一会。田书记对老古说:你先把这事跟李厂长打个招呼,问问他的意见,厂长级干部掏多少合适。

  老古笑:这话还是你去问好些。

  田书记就有点不高兴:你这人,去问问怕什么?李厂长吃人哩?正说着,电话响了。小肖接了,对田书记说:边书记让您去他办公室一下。

  田书记就说:老古,你去找找李厂长。

  老古点点头。田书记就出去了。

  老古随后就想走,小肖喊住他:古主席,我问你个事。

  啥事?老古笑。

  小肖关上门,悄声问:你知道吗?秦志明要挨整哩。

  老古吓了一跳。你说啥哩?小肖就说了秦志明给李厂长造谣的事。小肖说,这是田书记刚刚对我说的。李厂长气坏了,你说秦志明真会给李厂长造谣?老古摇头:秦志明不是那种人,一定是有人坏他。

  小肖说:我看也是,秦志明平常就不是生事的人。我听田书记说,秦志明不承认,李厂长要收拾侯志方,侯志方去年到广州去不是出了点事吗?老古皱眉道:不是处理过了吗?还揪住不放?小肖恨恨道:这是收抬秦志明哩。

  老古愣愣的。

  小肖说:这事你可别对人讲。到时候咱们可得给秦志明说上几句好话。小肖就走了。

  老古就感觉小肖这人真还不错。小肖一定知道自己跟秦志明关系好,就故意给自己透气,好让秦志明有个准备。老古就顾不上去找李厂长,上楼去了宣传部。

  边书记见田书记进来,就说:你说咋办吧?刚刚打了电话,吴进生接了。他一个劲骂,说有人坏秦志明。他说他跟秦志明根本就没有议论过厂长。没有这回事。他说他明天就赶回来,两份合同也不签了,要当面跟李厂长说清楚。

  田书记皱眉道:本来我就不相信秦志明干这种事。他就不是那种人嘛。李厂长这人耳朵软,听风就是雨。当领导的最怕这个了。

  边书记发愁说:现在骑虎难下了,怎么办?侯志方还收拾不收拾了?田书记说:关键不在侯志方收拾不收拾,而是李厂长现在认定是秦志明坏他了。他非要整治秦志明。我看谁也挡不住他的。你刚刚汇报说秦志明脸红了,李厂长就更信了。

  他的确是脸红了嘛。

  我跟他同学几年,我还不知道。他那人就爱脸红。

  那你怎么刚才不说啊。

  侯志方的事先放放吧。

  老古走到宣传部的门口,刚要推门,手又缩回来了。他想,这事怎么问秦志明啊?就是问了,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啊?这事要是传出去,李厂长就要恨死我了。说我跟秦志明穿一条裤子了。想到这里,老古就有些犹豫,是进去,还是回去?这时门就开了,宣传部的干事小杨正出来。就笑:古主席啊,有事啊?进来坐啊。

  老古不好再走,就进了宣传部。没别人,就秦志明坐在那里,正写什么呢。见老古进来,就放下笔,笑道:你今天怎么走错了门。

  老古笑:我来找本《企业法》的宣传材料。你这有吧?心里就纳闷,看不出秦志明是有心事的样子。大概他还不知道厂长要整治他的信息呢。

  秦志明就笑:操蛋。工会还没有《企业法》?我看你这个工会主席要下台了。就到书架上去翻找。

  老古就到桌上看看:你又写什么呢?天天见你趴桌子写,也没见你写出什么成果来。你还不如小岳呢,人家隔三差五报社还给寄十块八块的稿费呢。

  秦志明苦笑道:我天天就是写这些狗屁没用的破材料,这不,写我厂各级干部廉洁自律的若干规定呢。屁用没有。市里还追命似地天天催。哎,《企业法》呢?怎么找不着了。

  老古说:算了算了,别找了。坐下,聊会吧。就掏出烟,跟秦志明一人一支对着吸。

  老古试探着说:老秦,你这人是不是有点大肉了?秦志明苦笑:我内什么?你说得也对,我是有点肉。这不有人要整我。

  整你?秦志明骂道:我他妈的招谁惹谁了,楞说我给李厂长造谣了。

  老古心里松了一口气,原来他都知道了。就装傻问道:怎么回事?秦志明双手一摊:莫名其妙,我一会还得找田书记问问。不想让我干我就走,也犯不上这样整治我啊?电话就响了。秦志明接电话,就给老古:找你的。

  是小岳找来了。老古笑:你怎么知道我在宣传部啊?小岳急道:我都找炸了。刚刚小杨说你去宣传部了。电视台想在三车间录相,可是没有捐款场面,就想让大高组织一下。可是大高犯了牛劲,不干。说没法组织。我和小吕劝了他几句,就跟我俩干开了。谁知道他今天吃错什么药了。弄得电视台的都下不来台了。你快来一下吧。

  老古就骂:这个王八蛋。你就说这是田书记李厂长同意了的。

  说了,没用。这家伙犯神经了。是不是换个车间,侯志方那里怎么样?不行。袁建军就是三车间的人,录别的车间算是怎么回事。你先稳住电视台的,我去找李厂长。

  小岳说:行。你可快点。就放了电话。

  老古放下电话,对秦志明说:回头再说,不过,老秦,你真得留点心,这年头小人不少。这事你还真不能算完,你得找李厂长当面谈谈。否则心里恨上了你今后工作也不好干。老孙那年不也跟他们闹得上不来下不去的,才走了的吗?秦志明点点头:我想先找田书记谈谈,这事他不能不知道,我看他怎么说。

  老古说:你先找田书记谈谈也行,看看他什么态度。我得去找厂长了。这录相的事别让大高给弄砸了。就拔脚出门走了。

  老古敲门进来。李厂长正趴在沙发上,小雷正在给他掐肩推背。看样子挺累,小雷满头大汗,外衣都脱了。

  厂长怎么了?老古吓了一跳。

  李厂长苦着脸说:昨天晚上落枕了。真难受啊。

  小雷正经地说:可别不当回事。就有落下后遗症的。中医讲,这叫邪风入内。还能引起高血压什么的呢。

  老古就想乐,没敢。就说:就是。小病不医,酿成大错。

  李厂长就问:有事啊?老古忙说:厂长,电视台的来了。要采访咱们厂募捐的事。

  李厂长说:我刚刚听说了。好哇。正好借机会宣传一下咱们的知名度。

  老古说:那当然,借水行船嘛。

  小雷气喘吁吁地说:厂长,你放松点。

  李厂长说:我看你也累了。我觉得好多了,先歇歇吧。

  小雷指一把汗说:不累不累。一鼓作气。

  李厂长问:老古啊,我看募捐的通知都贴出去了。反映怎么样啊?老古就笑:募捐挺踊跃的。三车间都捐完了。

  李厂长就笑:侯志方这小子,最爱出风头了。最多捐了多少?他们车间领导都是每人捐一百。厂长,咱们机关干部是不是也要涨一涨了。要不然就有点不好看。

  李厂长说:行,你去跟田书记商量一下。

  田书记让我来找你商量的。你什么意见啊。

  李厂长瞪老古一眼:你这人,总要先跟田书记讨个意见再来问我嘛。

  老古不敢再问,就说:那电视台的要录相,我看是不是在机关录一下,我这就去把场面组织一下。

  行啊,这种事你就看着办吧。李厂长有点不耐烦了。

  老古就忙告退。

  老古出门就回办公室给小岳打电话。

  小岳在电话里说:大高又同意在车间录相了。要先把这里录完再回机关。

  老古就火了:他这家伙怎么搞的?小岳说:那电视台的刘小姐跟大高聊天,就聊到一块去了,说还是老乡,就越说越近了。现在大高可积极呢,正忙着组织场面呢。现在要是把电视台的弄走,大高敢玩命啊。

  老古无可奈何,就骂一句:这人真操蛋。你让他快点,我先让机关准备着。就放了电话,去厂长办公室。

  何主任听老古讲完了,就说:现在各科室还没捐呢。

  老古说:一边录一边捐,正好啊。

  何主任笑:那怎么行?好多人也许都没带钱来啊。至少那些“妻管严”就没带钱来。

  老古想了想就说:找金胖子商量一下,先从财务科借点出来,装装样子就行。

  何主任就笑:玩虚的?老古也笑:现在好多事不都是玩虚的吗。就这样吧。

  何主任就给金胖子打电话。老古就去工会找人去礼堂布置,小梁就忙着写标语。

  三车间正在录相。大高跑前跑后,给大家导演姿态。有人就笑:大高,赶明天你去当导演去得了。大高也笑:你以为不行啊,就那么回事。我看我不比张艺谋哥们差多少,兴许还能从国外骗个什么奖回来呢。

  电视台刘小姐说:高主任,你们车间的领导最好站在前边,体现一下领导的带头作用。大家嘻嘻哈哈地往前推大高。大高就往前走:那我就领导作用一回了。

  刘小姐调动着大家入戏:大家严肃点。别笑。大家应该想,一个朝夕相处的工友突然家中发生了不幸,大家应该是什么表情啊?所以大家不要笑。

  还是有人笑。

  大高火了:谁还笑呵?真不要脸了。谁再笑,我就扣谁这个月的奖金。

  就不敢有谁再笑。大家依次走到镜头前去交钱。因为没有多少现钱,就先让一些人交完了,再把钱发回去,再让下一些人交。小岳在一旁就想:看来电视上好些新闻都是这么拍出来的。真是哄弄老百姓呢。

  好容易录完了,小吕小岳就带着电视台的去机关。

  大高留下班组长开会,商量募捐的事。班组长们说:大家都同意捐。可是捐多少合适?少了不像话。太多了,大家也有意见。但是也不能落在别的车间后边啊。袁建军总归是咱们车间的人啊。

  大高说:侯志方他们那里都捐完了。车间领导每人一百。班组长每人五十。工人每人二十。

  有人就笑:侯志方就是会出风头。

  大高说:刘书记也不在家。我想了想,咱们也学学侯志方,我提两条,大家商量。一条是自愿,谁爱捐多少就捐多少。第二条,划个杠杠,车间领导一个杠,每人一百二。班组长一个杠,每人六十。工人一个杠,每人三十。杠以上不限。

  有人就说:那就按杠吧。

  小吴说:反正不能少过侯志方,不然要让别人笑话了。

  有人说:就怕有的人不交,嫌多。

  大高一瞪眼:谁要不交,我下月从奖金上扣。说完,又缓了口气:虽然是让大家多交点,但是下个月我想办法多给大家开点奖金。不能让大家亏了。

  小吴说:什么亏不亏的,谁家里没点事啊。袁建军真够倒霉的了。多拿点有什么?说着,就有点动了感情,抬高了声音:谁要是出不起,说一声,我姓吴的替他出这钱了。

  有人就响应:就是,就是。

  大高就看看表:就这样。大家回去动员一下吧,散会。

  小岳和小吕带着电视台的回到工会,小岳先给电视台的沏茶,敬烟,然后就和小吕一块去找老古商量机关录相的事。

  老古发愁地说:怕是今天录不成了。何主任说机关没准备呢。

  小吕说:那怎么好,都跟人家说好了。现在人家正等着呢。

  老古说:关键是李厂长和田书记都没最后定下来捐多少,你们说说,这相还怎么录法。

  三个人就一块发愁。

  老古想了想就说:这样吧,你俩跟那三人瞎聊一会,也快下班了,到时你俩就陪着他们三个人去吃饭。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了。行不行?小岳看看小吕,说:也只好这样了。晚饭的标准是多少?老古说:不能太超了,太超了田书记不给签字,可是也不能吃得太水了。

  小吕就骂:他们头头们多会出去吃,也没个球的标准。电视台是咱们常常用得着的单位,要是吃不好,把人家得罪了,今后别想办事了。算了,我不去吃了,小岳你自己去吧。

  老古忙说:你别走啊,没事,你们心里有个底就行了,真要是超了,我去找田书记,他要是不报销,我从工会报了。去年卖报纸的钱还有几百块呢。

  李厂长打电话让小雷来一下。小雷就屁颠颠地来了。

  李厂长说:咱们办公室的报纸全不全?小雷说:不全,人们这个抓一张,那个抓一张,也没人管。

  李厂长想想说:你现在去一趟工会图书室,查查三月份的报纸。

  小雷问:查哪方面的事?李厂长说:你查查有没有报道哪个厂长乱搞男女关系的?小雷就笑:厂长,这年头这种事多了。

  李厂长不耐烦道:让你去你就快去。

  小雷就走了。

  李厂长刚刚接到了老吴的电话,老吴说,刚刚边书记给他打了电话,他刚刚记起来,上个月他是和秦志明在宣传部议论过那种事,好像是从一张报纸引起的,记不起是哪张报纸上报道了一个厂长又吃回扣又搞男女关系,但绝不是说李厂长如何如何了。你李厂长可不能冤枉老秦,那可是个老实人。你可以去查查上个月的报纸,准有这个报道。李厂长说,我也没有想整秦志明啊,就是问问嘛。老吴说,算了吧厂长,边书记那口气,我还听不出来吗。你们要是真整秦志明,我老吴可把这批定货都给厂里扔了。李厂长忙说,老吴你可别胡来。老吴说,厂长你就去查查报纸啊。就把电话挂了。

  李厂长就给田书记打电话,田书记在电话里笑:我正摆老秦谈话呢,一会我再找你。

  秦志明正跟田书记慷慨陈词。老古从宣传部走了之后,秦志明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来找田书记,说了边书记找他,非让他承认给李厂长造谣的事。秦志明脸涨红着说:田书记,咱们可是老同学,我的为人你不会不知道。你说说,我跟李厂长一则无怨无恨,二则我也没有野心妄图取而代之,三则我现在老婆住院,儿子没考上大学,我也没有闲心搬弄是非。你们当领导的想想,凭什么一定要怀疑我。

  田书记装傻,得愣地说:有这事?老边找你谈什么了,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秦志明愣了一下,就冷冷笑道:你真的不知道?田书记指天发誓道:我真是不知道,你想想,我要是知道我能让他们这么干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找老边问问,你这个宣传部长可是我管的干部,他们也不能不通过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

  秦志明半信半疑地说:那好吧,田书记你可要问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田书记点点头:我一定问这事。太不像话了,我看也是纪委吃饱了没事找事。

  秦志明愤愤地走了。

  田书记推开李厂长的门,见边书记小雷正在跟李厂长说话,桌上堆着一摞报纸。田书记就笑,研究什么国家大事呢?边书记苦笑道:老田,你来看看报纸吧,老吴说的是实话,真是差点冤枉了秦志明。

  小雷说:上个月的报纸说这方面的事的新闻,就有好几件,你说这报纸是不是宣传阴暗面太多了些。现在中央总说要正面宣传,注意舆论导向,可是报纸就是自由化。

  田书记低头看看那摞报纸,就说:刚刚秦志明还找我呢,我可是把责任全揽过来了,可这事怎么收场呢?边书记想想说,都是工会小高小齐乱传闲话。这些年轻人总爱搬弄是非,一点机关素质也没有。留在机关总是祸害。

  李厂长怒道:这两人要处理出去。小雷,你去把老古找来。

  小雷就出去了。

  不一会,老古来了。进门就笑:喝,几位领导都在啊,捐款情况不错。

  李厂长皱眉道:老古,你坐下。

  老古就坐下,笑道:出什么事了。

  李厂长看看边书记,边书记就说了要把小高调出机关的事。

  老古为难道:这事不大好办,小高小齐可都是刚刚调上来的,而且这一段时间工作也都不错,总要说个理由才好调人家走啊。

  李厂长说:理由你去找嘛。这两人总是爱搬弄是非,这几天又到处乱讲,不负责任。我不管那么多,老古,三天时间,你把他俩给我调走。再有,今后往机关调人一定要慎重些,别弄些不三不四的人上来。

  老古脸色就不好看,说一句:我想想吧。没别的事吧,我先走了。

  田书记铁着脸补充一句:这事一定要吸取教训,先让这两个小青年写份检查。

  老古就走了。

  边书记说:侯志方的事怎么办,还报不报市里了?李厂长说:算了。都处理过的事了。咱们的干部,咱们还往死里整啊?电话响了。

  是何主任打来的,说是市委章秘书长打来的,要不要接过来。李厂长说接过来。

  章秘书长说今天晚上,想请几个厂领导吃顿饭。问李厂长有没有时间。李厂长笑道:市领导请我们,我们当然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啊。章秘书长就笑:我主要是代表陈小苹一家感谢一下你们。李厂长笑道:章秘书长真是太客气了,这客还是我们请吧。章秘书长笑:你们请那是以后的事,今天晚上是我请你们。晚上七点,在望湖楼,你们几个厂头都去。就这样。李厂长笑道:晚不了,开会听报告可能晚了,吃饭的事,我还没见过迟到的呢。一会见。

  李厂长放下电话:章秘书长今天晚上在望湖楼请咱们,都去吧。

  田书记想想:把秦志明也叫上,正好缓和一下。

  边书记笑道:老田你这主意够损的,这叫打一棍子给三枣。

  李厂长想了想,就点点头:那就叫上他。

  田书记笑道:这件事总算完了,咱们是不是再议议捐款的事啊,都反映咱们几个捐得太少了。

  李厂长说:太少了?谁说的?老田你当书记的捐多少?田书记说:你是厂长,看你的了。

  边书记笑:让我看,厂长级头头都他娘的捐一百。

  李厂长说:行,就这样。

  图书记看看手表,就笑:我去通知秦志明,让他下班等着。走出门,却又返回来说:是不是把老古也喊上一道去。

  李厂长没兴趣地说:不叫他吧,那人太肉,到了酒桌上就知道闷头死吃,一句场面上的话都不会说。

  田书记笑:他好歹也是厂一级领导嘛。还是叫的好。边书记,你说叫不叫老古?边书记笑:叫上的好。

  李厂长就点头:叫上就叫上。

  田书记就走了。

  边书记想了想说:厂长,今天这件事,都是小高小齐引起的,可我想老任在这里边也没起好作用。现在我才想起来,他跟秦志明过去就有矛盾,他是不是利用你整秦志明啊。

  李厂长摆摆手:算了算了。老任这家伙就是嘴碎点,人还是不错的。

  边书记笑笑,就说:我得回去请个假,要不老婆又该乱想了。就出了厂长的办公室。心里却想,老任是厂长的红人,今后要小心点。

  李厂长抽了支烟,想了想,就给总机打了个电话,听到了那个娇声娇气的声音,李厂长就问:你明天上什么班啊,夜班。什么?好,好,我来,不过你别再大呼小叫的了,让人听到。李厂长就又低低地说了几句挑逗的情话,引得那边好一阵笑,就放了电话。掏出红塔山,点燃一支,深深吸一口,他感到今天真是有点累了。就轻松地骂了一句:妈的,真是岁数不饶人啊。

  田书记进了宣传部,见秦志明正在写什么,就叫一声:志明。

  秦志明抬头见是田书记,就苦笑:什么时候再过堂啊。

  田书记摆摆手:全是扯蛋。算了,别往心里去。今天晚上,市委章秘书长请客,我们都去弄一顿。

  秦志明一愣:我不去,我算哪一路神仙?田书记笑:这可是李厂长让我来请你的。你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啊。老边那家伙一向就那样,听风就是雨。一会在酒桌上,咱们好好灌灌他。对了,我得通知一下老古,李厂长让他也去。

  田书记进了老古的办公室,见老古正在跟小高小齐谈话。小高眼泪花花的,小齐低头不吭气,脸红红的。见田书记进来,老古就说:好了,你俩先回去,也别有什么思想负担。明天正常来上班。

  小高小齐就走了。

  田书记笑道:你真是雷厉风行啊,弄得这俩小兵伤心落泪。

  老古就苦笑:田书记不做具体人的工作,当然有大将风度。现在像我们这样的工作最他妈的不好干了。

  田书记笑道:别说反动话了,章秘书长今天晚上请客,咱们都去吃他一顿去,不吃白不吃。

  老古说:我就别去了,你们都是厂领导,我算什么的?田书记不高兴地说:你就别装八路军了,我这可是创造机会给你们谋福利。说实话,像我这样的党委书记你们可不好找了。

  老古说:我老婆还不知道呢,我得给她打个电话啊。要不然又该跟我闹了。

  田书记说:闹什么闹?你老婆不是爱喝饮料吗,吃完饭,我让小雷给你开一箱带回去孝敬你老婆。

  大高下班前肚子疼,就往厕所跑,刚刚解开裤子,就听到小吴喊:高主任,电话。大高不吭气,只管努力。

  小吴就骂:高主任,你生孩子呢?快出来,刘书记的长途。

  大高就骂骂叽叽出来了:喊球的什么。就跑到车间办公室接电话。

  是刘书记从省城打来的电话。老刘笑:你干什么呢?大高也笑:正排渣放水呢,就让你给喊出来了。

  老刘说:袁建军的女儿住了院,找了他一个在省卫生厅当处长的战友说了说,医院挺客气的。

  大高松了一口气,操他妈的,你是找了处长,他们才客气的,他要是能找到省长,他们还管你叫爷爷呢。

  老刘在电话里说:我明天就回去了,让小张在这陪建军的爱人呆两天。你看还有别的事吗?大高说:没别的事了,你回来再细说吧。不行,我还得去排渣,忍不住了。

  老刘就哈哈笑:看你这点破事。

  大高说:这可不是破事,正经的天下大事哎。就扔了电话,往厕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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