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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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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比谁傻多少

作者:佚名

  编辑部刚上班,于德利就嚷:“怎么一转眼就没了?”说著便到刘书友桌上乱翻。

  老刘不高兴:“干嘛?我这儿没你东西。”“那可没准儿。”于德利仍旧不歇手地翻找。“我好几回东西不见了都是在你这儿找著的。”“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老刘对两位女同胞牛大姐和戈玲喊冤:“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这么大岁数会偷你东西?”“谁说你偷了?,没拿就没拿,心虚什么?”于德利一无所获,但对老刘仍持怀疑态度。

  “于德利,什么丢了大家可以帮你找,咱们这儿可没有小偷小摸的人。”牛大姐开口道。又对老刘温和的说:“老刘,你拿了什么?”刘书有气的一摊手:“我拿了吗?什么意思嘛!”戈玲解劝于德利:“拿了就拿了吧,想来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多伤和气。”老刘听了更气:“不行,一定得说清楚。”还是坐在一边的李东宝问:“老于,什么没了?”“一篇稿子找不著了。”于德利边重新翻自己桌上的书稿边嘟哝:“昨天我给老刘看过,下午还得跟作者谈意见。”“我以为丢了什么呢。”戈玲说。“也怪你自己不收好了,好好想想搁哪儿了,别老一惊一乍的。”“我记得老刘看完以后……没还我。”“谁说没还你?亲手交到你手里当时你正打在电话。”刘书友说。“自己马虎赖别的同志。”“小于呀,这也是个教训。”牛大姐说。“工作是忙点,可也不能给你专门派个保姆管理稿件呐!还得自己平时多一份责任心。”“没一个编辑部像我们这儿,连个编务都没有。”老刘嘀咕。“净弄些不识字的编辑。”“是不是上便所用了?”戈玲提示于德利。“你可是逮著什么抄什么。”“我除了撕报纸从不用别的纸。”于德利坐下,苦苦思索。:“昨儿下午谁来过?”

  ※  ※  ※  

  孙亚新在钉著《人间指南》编辑部牌子的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有人吗?”李冬宝转身指著孙亚新的裙子说:“我说的就是这种样式,大方吧?”戈玲点头:“是不赖。”问孙亚新:“哪儿买的?”“哦,从国外带回来的。”孙亚新说。

  戈玲掉脸看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

  于德利站起来,迎上前:“你们找谁?”“找领导。”孙亚新莞尔一笑,招呼女伴,“进来吧。”“我就是领导。”于德利大言不惭,乜眼瞅那个不吭声的姑娘。

  “他是吗?”孙亚新问死盯著她瞧的李冬宝。

  李冬宝坚决地一摇头。

  “我想找你们这儿真正负责的同志。”孙亚新温柔地坚持。“我并非一般来访。”“能问一下你找我们领导有什么事吗?领导很忙。”“哦,我姓孙。”孙亚新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去。“我是OBM公司的,公干是来告谁的。”于德利看看名片,放到鼻前嗅嗅,两位小姐耐心地等著他。

  “那好吧。”他终于说。对正欠身预起指著自己鼻子张大嘴的老刘说:“不是找你的。”又冲抬头观望的牛大姐说:“也不是找你的。”走到主编门口喊:“老陈,出来一下。”他回身搬过一把椅子拎到小姐们面前:“坐吧。”“谢谢。”孙小姐在房中间拦路坐下。

  于德利指使道:“牛大姐,把你的椅子让给人家。”牛大姐气愤地站起来。

  孙小姐忙阻拦:“没关系,不必客气,让她站著吧。”“都坐。”于德利把牛大姐的椅子拽过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们这儿没有等级观念。”陈主编戴著套袖像个当铺会计走出来:“哪个字又不认识了?”“两位小姐找你。”于德利向姑娘们偏偏头,自己让开。

  孙小姐忙站起来,伸出瘦伶伶的手让老陈握,另只手同时递上一张名片:“OBM公司孙亚新。”“《人间指南》陈居仁,没有名片。”“头儿,这是我们头儿。”于德利在一边说。

  “坐吧。”陈主编坐在于德利位子上,招呼他:“看茶。”于德利只得自己沏了杯茶端上来,样子很有几分屈尊:“只有一个杯子,两人喝一杯吧。”孙小姐看都不看于得利满脸堆笑地对陈主编说:“我们公司您听说过吗?是专门生产现代化办公设备的。”“嗯嗯。”陈主编似听非听地点头。

  “什么复印机啦传真机啦文字处理机啦等等等等。也许贵编辑部现在在使用的就有我公司产品。”“抱歉,没有。”陈主编说。“你说的这机那机我们一概没有。”“就是说还停留在作坊的水平?”“对,条件很简陋。”“时代在前进,潮流在发展……”“钱还是那些钱。”于德利插话。对令一位小姐微笑。

  “是啊,”老陈说,“非常想变,可惜力不从心。”“你要想推销那些什么机,还是回去吧。”牛大姐气呼呼地站在一旁喝茶,“呸呸”啐著喝进嘴里的茶叶。

  “有那些钱我们还发奖金呢。”于德利说。“你们奖金高吧?”牛大姐白了于德利一眼:“我们宁肯把刊物印得漂亮点,乾净点,少登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对对,我也不赞成有点钱就都分了,买些没用的东西。”孙小姐说。“但必要的,能提高工作效率的,能使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的——该花还是得花。”“你很会说话呀。”陈主编欣赏地看著孙小姐。“你们老板一定很器重你吧?”“她们老板肯定是个色鬼我敢打赌!”戈玲对李冬宝说。

  “都一样。”“想不想跳槽儿到我这儿来干?”老陈笑眯眯的。

  “有比我更好的你们要不要呢?”孙小姐截住牛大姐脱口欲出的话:“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不是来推销复印机电传打字机什么的。”再次转向陈主编:“是这样的,我们公司最近又推出第五代办公设备:人工智能秘书。”所有人都抬起了头,茫然不解。

  “怎么样,名字吸引人吧?我相信产品更能吸引你们。”孙小姐含笑款款起立,袅袅走到那位一直端庄地侍立在一旁的小姐身边,像讲解员介绍产品一样把手一滩,琅琅说道:“这种人工智能秘书具有人所具备的一切能力:听读说写看坐卧跪趴站,能随意行走并自动避让障碍物,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永不疲倦决无反抗。特别适合机关厂矿文化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工作。身兼秘书、公关、勤杂、保卫诸项功能,无一不专。可以最大限度简少人浮于事,效率底下,互相扯皮等弊病……”“等一等,等一等。”陈主编掏出老花镜再三擦拭,戴上。盯著那位纹丝不动的“小姐”:“你是说,她……她……”“对,她是机器人。”孙小姐笑著拨开“小姐”的披肩发,露出脖子贴著的一块胶纸牌,对众人说:“你们看,这是她的出厂商标。”大家忽拉围上来,头挨头地端详。

  商标上印著中英文:人工智能秘书,美的因拆呐。

  于德利骨碌碌转著眼珠儿,难以置信地盯著“小姐”的脸:“可是,这皮子又白又嫩,怎么会是假的呢?”“仿生学嘛。”孙小姐说:“你们看我,实际上就是仿我的皮做的。”李冬宝伸手去摸“小姐”脸蛋,惊叫:“怎么会有体温?”“没错。”孙小姐解释,“里面都是集成电路,当然会散热。我们把温度控制在三十六、七度,跟真人一样。”戈玲叫:“你们看,她还会眨眼睛呢。”“你们挑不出毛病,我们连最细微的地方都考虑到了。不但能眨眼,还有呼吸,外表跟人一模一样,里边全是电脑——那位同志不要掀衣服。”“哈罗,哈罗。”于德利冲“小姐”叫:“窝特尤内姆?”“说汉语。”孙小姐说。“她听得懂。”“你叫什么名子——她有名字吗?”“南希。”“小姐”回答,声音婉转动听。

  “你多大了?”戈玲抢著问。

  “十八。”众人愣了一下。

  “这怎么回事?”于德利看孙小姐。

  “哦,那是我们教她说的,好让人感到亲切,其实她刚出厂。”刘书友凑到南希面前,伸出两只食指:“1+1等于几?”“2.”“2+5呢?”李冬宝问。

  “7.”孙小姐说:“你们难不住她。她还知道党的总书记是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指什么,一吨铝锭的国拨价是多少美元对人民币的黑市比价一身西服要几米料子大白菜的四十七种吃法……”“了不起,真了不起,有些我们还不知道呢。”众人交口称赞。

  “她也能做诗什么的吗?”戈玲问。

  “能。”孙小姐答:“特别是席慕容那种诗,张口就来。赶明儿你们谁不服,跟她下盘跳棋试试。”“真惊人。”戈玲摸著南希的衣服。“这衣服是街上买的吗?”“这是我们公司特制的,好在街上一眼能区别出来——你想要吗?”“不,不!说说而已。”“很别致是吧?为了不让顾客恐惧,我们是不惜血本。南希,请你对大家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南希:“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你们能喜欢我,在各个方面爱护我,待我像一家人朋友兄弟姐妹亲戚同事……”“好了好了。”孙小姐打断她。“联想式的,不打断她,她能不停地说下去。”“真不错,嘴真甜——现代科技都发展到这种程度了。”李冬宝感叹。“我们还有什么造不出来?”“别看不是人,比人还有礼貌。”陈主编也叹。

  “她一定挺费电的吧?有这么多功能。”牛大姐问孙小姐:“她是直流还是交流?”“都不是。她是太阳能的,每天在太阳底下晒两小时就行了,科学吧?”“科学,科学。”众人说。

  李冬宝把老陈拉到一边:“买一台吧,吃的是草,吐的是血。”于德利也表示支持:“咱真得添个丫鬟了,这不比那些小保姆强多了?”“好好。”老陈应著,转圈打量南希,拉著她手腕子捏捏,连声说:“不错,真不错,嗬,还有脉搏?”“哦,那是电流通过时的振频。”“怪不得,有点麻酥酥的。”老陈摘下花镜,扬脸问孙小姐:“这一台得多少钱?”“人民币15万您要给美元,我可以五八折给您。”“不贵,真不贵,一个呆傻儿长这么大也不止这数。”陈主编对孙小姐做了个鬼脸:“就是买不起——兜里没钱。”于德利问李冬宝:“咱们使使劲儿能挣出来吗?”李冬宝摇头:“没戏,除非印一期反动黄色的。”于德利:“孙小姐,咱们商量商量,不能便宜点吗——有没有功能少点还长这样的?”李冬宝:“我们是事业单位。”“再便宜你们也买不起,就知道你们买不起。”孙小姐笑说:“我们推出南希前就做过市场调查,知道就我国目前的消费水平而言,南希,是超前了点儿。因此我们制订了一个打入市场的原则:目前以出租为主,等到小康了,再考虑销售。”“远见卓识啊!”于德利点头。

  “租一台得多少钱?”戈玲问。

  “你们肯定出得起。”孙小姐说。“略超过一个国家科长的月平均工资,一百八十块钱怎么样?”几个好吃懒做的年轻人一起欣喜地瞅主编。

  “价钱是真公道。”老陈说。“可咱们已经超编了,她越能干越多余。”于德利吼起来:“我可以少干点!冬宝戈玲都可以少干点!老牛老刘退休算了。”“什么?我退休?”牛大姐急扯白脸地嚷,“亏你想得出来!”老刘也愤愤不平:“不像话!”“好了好了,”李冬宝出来打圆场,对老陈说:“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人多干劲儿大。南希要真能把家里这摊儿顶起来,我和戈玲也可以多往外边跑跑,街上出什么新鲜事也都能在场了。”“机器人也是个新生事物,咱不支持谁支持?”戈玲也在一边帮腔儿。

  “我明白我明白。”老陈对大家说。“既然大家这么有兴致,我也不能扫你们的兴。”他问孙小姐:“钱怎么付?是先给支票还是年底一块儿结?”“都不必。”孙小姐说:“您就按月付给南希吧,你们多会儿发工资,就多会儿同时发给她。”“那不好,丢了怎么办?”于德利担忧。“还是搁我这儿吧,我替她——不,替你们存著。”孙小姐噗哧一笑:“她不比你傻,不但会认钱还会花钱。什么时候你们有空儿跟她逛回商场,会挑著呢——是不是南希?”南希笑盈盈的:“多蒙夸奖。”孙小姐告辞:“那好,我告辞了,感谢你们租用了南希。南希,在这儿好好干,多跟人学学,别摆机器人的架子。”“晓得了。”南希答道。

  “等等。”牛大姐叫住转身欲走的孙小姐:“她要犯了错误怎么办?你应该把修理她的技术告诉我们。”“小错误就像人一样批评,够上罪了就送公安局。”孙小姐叮咛大家:“别忘了她是人工智能型的,跟人没什么两样。”

  ※  ※  ※

  “有趣有趣。”孙小姐走后,一屋人围著留下来的南希反复打量,兴奋得什么似的。

  ※  ※  ※

  南希的确表现不俗。第二天大家一上班就发现办公室彻底变了个样,如果把过去的办公室比喻成猪圈,那么经过南希整理的编辑部就像银行的写字间。南希的主动工作精神和任劳任怨的程度于最著名的劳动模范媲美,无愧任何一级首长最热情洋溢的题辞。

  第一个到达的刘书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愣了片刻才战战兢兢走进整洁美观的办公室,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桌子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直到编辑们全体驾到,南希仍在手脚不停地忙,有条不紊地穿梭往返。脸上永远是春色。

  如果她是个人,那怕同样拿了这份工资,就该干这个,譬如司机、保姆、医生、商店售货员,受其服务的诸君也会惴惴不安,不用强迫就会竟相表现出感激不尽的嘴脸。

  正因为她不是人,所以大家心安理得,最温良敦厚的陈主编也并无一个谢字。

  牛大姐把家缝的椅子垫儿铺上,舒坦地坐下,端过茶杯,揭开盖:“南希,泡茶。”戈玲也大模大样敲著桌子,指杯子:“给我也斟上。”南希一溜小跑地拎著暖瓶为每个人冲水,脚步踩得木地板吱吱响。

  李冬宝捂住杯子对南希说:“不,我不喝,谢谢。”又对戈玲说:“我记得你原来也不喝茶呀?”“现在有条件了,就把这毛病添上。”戈玲对南希说:“把茶杯盖儿给我盖上。”“不管,南希。”李冬宝正色道,“我就见不得人压迫人。”刘书友在那边喊:“南希,去把柜子里那本复写纸拿来。对,第二格,就是它,南希真聪明。”戈玲笑:“瞧,我不指使也有人指使。”牛大姐把一迭废稿纸揉成大大小小的纸团,一股脑仍进桌下地废纸篓:“南希,去,把这纸篓倒了。”她对老刘说:“谁不愿意乾净整洁呢?”“我算看出来了。”于德利对李冬宝说。“这人打骨子里都是剥削阶级,一遇机会一个比一个狠。”“也怪南希,没什么觉悟,以为她就该干,有空咱们多开导开导她。”“我也正心里这么想,”于德利说。“过会儿我先找她个别谈谈。”“就别分先后了。”李冬宝想想说,“谁逮著谁谈,看谁的话她爱听。”戈玲在一旁冷笑:“一个机器人,也打主意,真让人看不上。”“不是戈玲,”李冬宝说,“这你真把我们想庸俗了。”南希倒完纸篓回来,李冬宝和于德利一块儿喊:“南希。”李冬宝招手:“先到我这来。”牛大姐在一旁提醒南希:“今天的来稿信件你还没分呢,我这儿干坐著等呢。”“我帮你干。”于德利殷勤地陪著南希一同分拆稿件,按类划分,送给各编辑。

  他有意大声让全屋人听见:“南希,谁叫你也别理了,你忙了一早晨,该歇会儿了。不要总觉得低人一等,机器人也是……也跟人差不……就算差点,也不能干起来不让停,也得有时有晌,收音机老开著还能烧了呢。”牛大姐哼了一鼻子对老刘说:“你以为他是主持正义吗?”“纯属煽动——要是个男机器人呢?”于德利请南希坐下,把自己的印有“抗美援朝纪念”的搪瓷缸子递过去:“坐吧,喝水吗?噢,对了,你喝不惯这个,回头我到汽车班给你偷一暖瓶柴油。这么著吧,你晒晒太阳。”于德利把椅子挪到窗口阳光处让南希重新坐下,自己岔著腿站在她面前:“头一回和人打交道吧?”“是。”南希回答,态度恭敬。

  “还适应吗?”“我刚出厂到动物园试用几天,喂狼。你们看著顺眼多了。”“防著点,别看我们比狼长得漂亮。这人和你们机器人可不一样,区别大了,看著都一个鼻子俩眼儿,怀里揣的心啊肺啊可不像你们都是一个型号。”“是吗?”“要不怎么说你们是机器人呢,好赖我听不出来。他们造你们的时候都没教吧?光给你们输了个实心眼的软件?”“对,教我要老实、听话,让干啥干啥,讲文明讲礼貌对任何人不笑不说话,谦虚谨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与人为善见利就让……”“给你们也说这个?”于德利大惊,对冬宝戈玲:“你们听听,听见了吧?跟人家机器人也说这个。”“真害人。”李冬宝问南希,“你这样的算什么型号?”“先锋Ⅱ型。”“难怪。”于德利开导南希:“这都是我们人和人念的经,内部掌握,不是跟谁都这样,对好人,譬如我这样的,可以。对有的人,譬如……坏人什么的,那得横眉冷对——你悬了悬了,一点阶级观念都没有。”“造南希的公司太不负责。”李冬宝也说,“输这么个软件最起码也该配套一个校正分析系统,瞄准镜什么的,专瞄好人。就这么把这帮机器人放到社会上,不出三天就得被人拐了卖了,都不知道找谁使钱去——亏他们也放心!”戈玲:“不是自个儿孩子呗。”“我们有,安了,怎么分辨好人坏人。”南希说。“还真让你说中了,我们Ι型没这套识别系统,现在都丢光了,听说还有卖到台湾窑子的。”“你过来你过来。”李冬宝感兴趣地把南希唤过来。“你给我们讲讲,多大口径是好人,什么尺寸是坏人?”牛大姐和刘书友也凑过来:“让我们也听听怎么识别好人坏人,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净上当。”“很简单,”南希一指于德利。“像他这样的,自称是好人的,一准儿是坏人。”大家“哗”地笑了。

  于德利嚷嚷:“怎么这么说?没道理嘛,你的设计师是谁?”“我们的预警系统是这么工作的:男性、汉族,无论老少,满脸堆笑凑过来,红灯就亮了,提醒我们:危险。要是他进一步表示关心,言词动听,危险计数器就开始倒计数。如果他开口说别人坏话单独表扬自己,警笛就会”嘟嘟“响起来,这时,无论他再说什么,是请吃饭还是请听歌,电源都会自动切断,同时把这个人的语调音频变为数码储入记忆。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再见著这个人,只要他一张嘴,电源就跳闸——现在我的警笛已经响了。”南希含笑看著目瞪口呆的于德利。

  于德利猛醒,掩口后退:“你别跳闸,千万别,我不言语了还不成吗?”“哎,我再打听打听。”李冬宝更近地凑上来,“判断这人是好人都有那些原则?是不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是好人?”南希笑道:“那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好人的标准属于绝密,万一泄了密,你们都该装好人了。两句话一说我就任你们为所欲为了。”“还挺贪,南希。”戈玲颇有好感地对南希说:“你这北京口音够正的。”“我的设计师是北京人。”南希收住笑容答。

  “你这个设计师社会经验一定挺丰富。”牛大姐问,“他还教你什么了?”“什么都教了。”南希说,“举例说,刚到一个新环境,一定要先给人一个好印象,干活儿主动点,多受点累,等以后混熟了,情况摸清了,再偷懒也不迟。”大家都愣了。

  “还有,跟领导关系要搞好,跟群众关系也要搞好。特别要注意靠拢落后群众,落后群众往往在单位挺有势力,得罪了他们比得罪了领导日子还难过。”“哎哟,你一定得给我引见引见你那位设计师,我要当面向他请教。”李冬宝激动地对戈玲说,“这么些年了,我还是头一回佩服一个人。”“我听著也神往。”戈玲叹道。

  “那你们俩开顿饭吧。”南希说。“我那设计师没饭局不来。”李冬宝感慨万分地对于德利说:“你听听这话,多有水平,咱们还想开导人家呢,倒让人给咱上了一课。”于德利一脸惭愧:“我真是,以为自己能呢。”

  ※  ※  ※

  南希很快和大家混熟了。混熟的标志是大家不再过份地注视她,虽然她的一举一动仍使所有人暗暗怀有兴趣。

  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很紧张,那些杂务一个普通的家庭都要比之繁琐得多,对南希来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不费什麽气力。她常常是迅速地料理完便闲站在一边了,如同一个撖皮高手同时供好几个人包饺子仍犹有闲暇。

  她姣好的面容和动听的嗓音以及浑身勃发的青春气质使编辑部无端地添了些愉悦轻松的气氛,犹如室内养了盆娇艳的花或一缸活泼的金鱼。

  戈玲睹其美貌不禁自愧弗如,因叹:“你要是个人,我可真要嫉妒你了。”李冬宝也叹:“你怎麽就不是人呢?”南希看似单纯,时而语惊四座,当然这都是她那个设计师的思想。

  那年正逢《人间指南》创刊十周年,编辑部准备出一期强有力的文章以期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编辑们纷纷出动组大江南北的名家的稿子。编辑部的看外稿任务就全交给南希了。

  陈主编亲自交待了外稿的取舍标准:“字迹潦草的不要,不使用正规稿纸的不要,给编辑的信过于肉麻过于恳切的不要,还有就是文章内容涉及县以上官员又无同级党委盖章批准的不要。”“好好干。”李冬宝鼓励她。“我们都是这麽混上来的。”於是南希每日干完杂活,便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看稿,常常看到深夜,编辑部的灯光彻夜不熄。

  巡夜的老头儿每当路过此处,便说:“南希又在看稿呢。”南希很听话的,凡属陈主编点过名的一概退掉,舍此便都留下了,不几日,也攒了一大摞。某日逮著陈主编,便恭恭敬敬地呈上。

  陈主编正为请各路神仙光临庆祝会忙得焦头烂额,那日又刚从一个年少气胜的名人那里讨了没趣儿回来,看见如此一堆无名氏的稿子未免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仍然是很客气:“噢,我忘了告你最重要的一条,这部分外稿要用,比例也不能超过百分之一。”刚从外面周旋回来,一头大汗站著喝凉水的牛大姐凑上来看南希筛选出的稿子,看了头一页便叫:“这样的稿子怎么能用?连的、地、得都不分,有语病的统统不要。我说南希,你的设计师是不是十年动乱念的中学——这也看不出来?”南希诺诺而退,重又过筛,这样终于所剩无几。

  剩下的稿子都是由千锤百炼的句子组成的关于“减肥秘诀”,“应与什么血型的女人结合”以及“夫妻房事应有节制”之类的既晓以大义有循循诱导的科学文章。

  戈玲看著南希一审通过的稿子,啧啧批评:“南希,你要是人恐怕就得属于层次比较低的那种——你工作半月就给我们送上这些东西。好的呢?”“这就是她认为的好的。”南希指牛大姐:“我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干的。”“你的眼光呢?你自己就没有主见?”戈玲慷慨激昂。“焉知你退的稿中就没有语文水平不高的文豪?”“我也没叫你看到一个错别字整部稿子都不看了呀。”牛大姐也恼火,“你怎么不提陈主编?”“你以后还是端茶倒水吧。”戈玲说。“看来你还不够先进。”南希低头不语。

  李冬宝犹有不忍:“戈玲你这么说话可有点伤人家南希的自尊心。”“她有吗?一个机器人要它干吗?”“自尊心倒没有。”南希郑重地说,“可你的脸色使我觉得你对我不满意,我会产生难为情的反应。”“你脸红一下给我看看。”李冬宝兴致勃勃。

  南希当真脸红了。

  “对不起,南希。”戈玲说:“我恐怕还得直言一句,作为一个机器人,光会听喝,在我们这种单位,你可太不实用了——这大概也是你这型推销不动的原因之一。”“应该给他们厂家提意见。”牛大姐说,“我们需要的是既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又精明能干、政策水平高的大拿。要是连人都不如,什么也干不好,还事事挺讲究,那实在没有制造的必要。南希,你的造价也不低吧?”“折算成人民币,够一百个农民辛苦三年还得是富裕地区。”“就是,还不如……”一直在旁边听著的于德利插话:“找两人交配一下。”“于德利,严肃一点!”牛大姐怫然变色。

  于德利一笑:“牛大姐,我知道你也是这意思。”“其实话糙理不糙。”刘书友在一边说。“一方面知道人多了没用,计划生育;一方面又依葫芦画瓢造这种机器人,添乱嘛。”“是不是咱们工艺水平上不去,设计了造出来却走样儿?”李冬宝看南希,“你身上那计算机是每秒运算几亿次的?”“我认为是仿的对象不对。”戈玲说,“仿个聂卫平你试试。”“你们说的都不好。”南希此刻从容地说,“这事我和设计师聊过,既不是工艺水平上不去也不是仿错了人。是怕你们嫉妒!你想啊,我要是太能干了,不就把你们比下去了?你们人怎么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设计师不傻,结这怨干嘛?好容易造出来,再让你们七手八脚拆了。中国的英文名字叫什么——拆呐!”大家目瞪口呆,像看圣人一样看著南希,刚才的傲慢、轻蔑此时全化为冷汗从身上出去了。

  于德利先反应过来,叫道:“对呀,那我第一个不容你!还是人家设计师想得周到,怕把咱们寒碜了。”他对大家叹道。

  牛大姐也不由感慨:“这设计师肯定是栽过跟头的。”“就是就是。”戈玲也想通了承认,“一点毛病没有的完人,我还真不敢和他接近呢,瞅著害怕。”她过去拉起南希的手:“刚才委屈你了,你就这样吧,这样挺好。”说完丢了手,仍有些愣愣的。

  “便宜坊,便宜坊怎么样?”李冬宝走近南希低声商量。

  “我的设计师不吃烤鸭子!”南希恶声恶气地说。

  ※  ※  ※

  没了工作上的高标准、严要求,南希自然而然地开始生活上的堕落。每天干完了活,就缠著戈玲李冬宝问:“人无聊都干什么?”李冬宝为她推荐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她迷了一阵儿,又觉得没劲。看了戈玲借给她的一些时装杂志和美容刊物,开始成天涂脂抹粉,常常涂了鲜红欲滴的嘴唇撅著问戈玲:“性感吗?”然后娇懒地去出版社的其它编辑室串门,和那些新分来得及大学生打情骂俏。跟著他们去跳舞、看电影,很快成了那几条街都有名的交际花。所有街上摆摊的个体户都认得她,一见她来就笑说:“南希,今晚我请你去王府。”再后,她又学会了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经常把一个月底工资输得精光,嘴里哼著摇滚金曲快乐地回来。

  最后,她不可避免地走上乱搞男女关系这条路。

  南希原来有个男朋友,也是个机器人,在国家某大机关从事机要工作。小伙子很帅有点像粱波罗,人也老实,据说在单位很有提升的可能。来过编辑部几次,牛大姐等人很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南希起先很纯情,一天不见就要写情书,一星期总要出去约会几次,被编辑部的同事们戏称为粱山泊与祝英台。

  后来,南希冷丁就和人家吹了。小伙子来电话也不接。有时人家找来,她就堵著楼梯口把人家骂回去。

  大家跟她谈,劝和,她竟恬不知耻地说:“穷,没钱,养不活我!”十足一副“野模儿”①的腔调。

  再往后就开始每天有“夏利”、“桑塔纳”之类的车到下班时候停到编辑部窗下来接她,车上下来地都是那种戴大号金戒指手拿“大哥大”②的西服革履的男人。

  南希吃遍了京城的大饭店,不爱吃川菜,对粤菜很上瘾。

  “你这么胡吃海塞,吃进去的东西都上哪儿了?”李冬宝好意地问。“不会短路?”“不碍事。”南希坦然回答。“我的肚子里是个垃圾翻斗。”她倒是吃什么都不见胖。

  南希一走,编辑部的人便议论。数牛大姐最义愤填膺:“什么东西!哪有点机器人的样子,快赶上我们胡同那些脏妞儿了。”刘书友也叹:“看来这机器人要学坏,比人速度不慢。真是看著这孩子一点点堕落,有爹妈非伤心死。”“本来以为一个机器人会六根清净的。”戈玲说:“没想到也是这么喜爱虚荣。”“社会空气呀。”李冬宝感慨。“这么高级的一个机器人都给腐蚀了。”牛大姐在一边沉思:“看来这思想工作是不能放松。本来以为她是个机器人,算了,结果连一般群众都不如。”“人家不是说了吗,就怕和咱们不同。”于德利提醒大家。“没人教她哪懂?”“为什么不跟好人学?”刘书友说。“我们这儿一屋子好人在以身作则她为什么视而不见?”“学坏容易学好难,咱们人不也老为这发愁。”李冬宝著急跺脚,只恨老刘脑子慢。

  “毛病出在南希身上,根子还在上边。”牛大姐拧著眉头说。“在她的设计师那里!指导思想就不对。我们缺什么?缺的是榜样,一个活著的雷峰什么的。他倒好,可丁可铆搞出这么个玩艺儿,跟咱们没两样。她跟我们看齐干嘛?我们怎么回事自己还不清爽?瞅著自个儿……”于德利接茬儿:“都别扭!就恨自己不争气,一身克服不了得毛病,拖累得国家都落后。”“那是你!”牛大姐厉声道,“我可是瞅著自个儿挺不错,心里怎么想的不管,表面上……”“比谁都咋唬得凶!”“哎,我说你怎么老接下茬儿?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你说你说。”于德利端著茶缸子离开。

  “心里怎么想的不管。大面上还是能做到对自己严格要求,服从大局。”牛大姐一脸正气。

  “人能做到这点就不错了。”于德利端著缸子又回来,对大夥儿说。

  “这是低标准!”牛大姐像和谁赌气似的。“按高标准,应该连想都不想,整个身子扑在工作上,没日没夜,不吃不睡,得肝癌为止!”“太对了。”于德利热烈赞同。“甭多了,有一千这号儿的,咱们少担多少责任?”“我同意。”李冬宝严肃地说,“如果我们人的觉悟一时还难达到,短期集训又很难培养出这样的干部,就应该运用高科技造出这么一批人来。”“哪怕关键部位从国外进口呢。”戈玲说。“为这种千秋大业花些外汇我认为值。”“我认为我们应该向那个OBM公司提出倡议。”老刘郑重其事地说:“机器人不能造的跟人一个水平,起码应该相当于留过苏的——南希这样的我们不欢迎。”“他们以为造的跟咱们没区别咱们就没意见了,岂知咱们要求高著呐。”牛大姐哼哼地说。

  “前程我们已经瞻望了,现在正视一下现实吧。”戈玲说。“那个南希怎麽办?难道我们要继续容忍下去?”“退回OBM公司。”刘书友道。“回炉重造。”“不,这麽处理太简单。”牛大姐说。“我是主张教育的,不管对什麽人能挽救则挽救,争取一个大多数。”“我同意。”李冬宝说,“这孩子本质还是好的,刚来的时候多朴实。”“诸位,你们可想仔细了。”于德利说。“这改造人的工作可不像喘气那麽轻松。”“世界上要没有困难,那要我们这些人干嘛?”牛大姐豪迈地说。“皇上都改造了,何况一个机器人!”那天晚上,南希是被公安局的警车送回来的,没戴手铐,据公安局的同志介绍,是在一个饭店的客房里抄来的,当时她正在用力抽一个款哥的耳光。

  ※  ※  ※

  “南希”牛大姐笑眯眯地拉南希到一边。“你来我们这儿已经时间不短了,一直没找时间跟你聊聊,你坐,你坐呀。”南希正擦著一半地,放心不下,对牛大姐说:“呆会儿,等我干完活,你要想聊我再陪你聊。”“不必,我不著急,你先坐下,聊完再干。”牛大姐坚持,南希也不好再拗,只得侧著身子坐下,朝牛大姐笑。

  “怎麽样啊?来这儿之后有什麽想法?工作还能适应吧?”牛大姐用手把南希鬓角耷拉下的一缕头发捋上去,态度既亲切又充满爱意。

  南希以为她是真对自己好呢,爽朗地说:“挺好,你们对我都挺好,来前我以为你们这号儿的不定多难缠呢。”“本来我应该多关心关心你的,瞎忙,没顾上,我该向你检讨的。”“为什么?您做了什么坏事?”“没有,我是说我对你关心不够,这使我感到内疚。”“我一定……非得让您关心——有这条规定?”“没有明文规定。”刘书友插话。“但在我们这儿人关心人已经蔚然成风——不这样倒怪了。”“哦,就是说我也该检讨的,因为我不关心你们——很有趣儿。”南希微笑。“你们不累吗?”“南希,我觉得你有时候就像个外国人。”牛大姐有几分不高兴。

  “是吗?外国人是什么人?跟你们不一样?”“简短截说吧。”牛大姐不耐烦了。“你觉得你来这儿之后表现如何?给自己打个分。”“你们这儿的风俗是不是自己必须糟踏自己?”“胡说。”一旁竖耳朵听著的李冬宝忍不住乐了,“我们那叫自我批评。”“那我要说自己好是不是就和这风俗冲突了?”“实事求是。”牛大姐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既不要浮夸也不要掩饰,这才是我们的风俗!”“我觉得吧,自己到编辑部后,基本上能完成领导交给的工作,表现一般,但也没犯什么过失,自己还是能够严格要求自己的——实事求是吧?”“我承认,你工作还是不错的。”牛大姐脸沉下来,“其它方面呢?都做得很好吗?”“其它方面也做得不错,尊敬老同志,和年轻同志交往也保持分寸不搞哥们义气。”南希十分沉著。“也就做到这份儿上可以了。”“你是有意回避主要问题。”“没有,我的全部问题都在这儿了。是不是您还记那次看稿的仇呢?那个工作超出我能力范围。”牛大姐冷笑:“都说机器人单纯,我看你其实狡猾得很,你和人像就像在这儿了——你自己不愿意说,我就替你说。你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了?”“有钱人。”南希诚实地回答。“我都是在下班之后去找的他们。”“都是男人吧?”“对呀。我正想问你一个奇怪的现象,为什么有钱的女人不多?”牛大姐发作:“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涂脂抹粉,奇装异服,还烫了头,像什么?”“这个样子不是人喜欢吗?所有见到我的人都看我。”“什么人喜欢?那都是些什么人——流氓!”“毛主席保证我不认识姓刘的——除了他。”南希指刘书友。

  “你这项链谁给你买的?”牛大姐拽出南希脖子上的金项链掂掂,“呵,二两多呢。”“一个朋友。”“一个朋友?为什么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你送他什么了?”“什么意思?”“为什么不送我?你要没出卖给他什么,他为何平白无故送你这个——你就从实招来吧!”“我陪他吃饭,他就送了我这个。”“不可能!你别骗我了。那有这样的好事?饶著蹭了饭还得礼物,我不是三岁小孩!”“为什么我说的话她不信?”南希困惑地问别人:“她比我还了解当时的情况吗?”“她是凭阅历、凭经验。”李冬宝说。“很多事情自有其发展规律。”“我很同情你。”南希对牛大姐说,“你大概一辈子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付出代价换来的。”“你这叫道德败坏还臭美呢?”牛大姐叫。

  “这是一句不好的话对吗?”南希又问别人。

  于德利深深地点了下头。

  戈玲同情地望著南希说:“女人要叫人扣上这么顶帽子就完了。”“都怕?”“都怕。”戈玲点点头。

  “为什么?”“耻辱啊。”“可我一点不觉得耻辱,任她那么一说,我还是我。”“可见你恬不知耻!”牛大姐吼道。“每个女孩子都知道自重。”“你让人这么说过吗?”南希依旧看著戈玲问。

  “没有。”戈玲回答。“可我从小就知道,只有品行端正才能受人尊敬,否则就会遭到所有人的唾弃,在学校里我受到教育,应该怎么做人。”“就是说是别人告诉你的而你自己只是按著人家说的去做。”“不那样我会嫁不出去的。”“噢,我懂了,像我这样不打算嫁给谁的是不是就可以不遵守这条规定——又是约定俗成吧?”“南希。”李冬宝插话。“你得明白,这大概你的设计师没教你,我们人是有许多规范或如你所说的风俗,男人要有男人的气质,女人要有女人的德行。勇敢、正直、贤慧、贞洁,凡符合这些条件的便受到我们的推崇。我们并不是随随便便地活著的,像树那样自然生长。你既来到我们中间,便要接受约束。”“你们这不是跟自个过不去吗?”“南希,你不是装傻充愣吧?”刘书友火了,“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也知道要向谁学习,知道听话是好孩子不听话是坏孩子——大人说的全是对的。”“我真不是装傻,真是不明白。”南希也十分苦恼。“出厂前还再三问过设计师,有什么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别让我到社会上犯错误,设计师只告诉我:一不能杀人二不能偷东西三不能顶撞上司,别的什么也没说。哪知道还有个叫道德的东西不能败坏?”“你的设计师是美国人吧?”“中国人,他爸爸还是高干呢。这人真差劲,这么重要的事不告诉我,成心让我现眼--你们说他会不知道有道德吗?”“不可能不可能。”众人一致摇头。“是中国人就没不知道的,越没道德的人还越讲究。”“那就是成心?”“成心!”众人一口咬定。“是何居心?”“这可没发教育了。”于德利对牛大姐摊开双手。“南希根本不知道人间有羞耻二字。”“是啊,”牛大姐也愁眉不展,“没了羞耻,什么大道理也听不进去了。”“看来这个教育啊还真得从娃娃抓起。”刘书友感慨万千。“总说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哪怕毕业还是文盲,认识了羞耻二字也是收获啊!”“南希,你真觉得现在这样好吗?”牛大姐问。

  “我真觉得现在这么混挺好,牛老师。”南希诚恳地说。“不招谁不惹谁每天绑个大款吃喝玩乐,真比我刚来那几天过得充实——那些天我真空虚干完活就犯愣。”南希转向戈玲:“你说呢戈老师。咱们女人图什么?又不想开天辟地,治国安邦,图的不就是个舒服吗?趁年轻的时候不玩老了想玩没人跟你玩了。”“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戈玲说完,被自己吓一跳,“我这话没说啊。不对南希,女人也要干事业,要有独立人格,不能依赖男人,吃喝玩乐那是旧社会。”“说得好!”众人喝彩。“南希啊,你学不来别人,就学戈玲吧。”“别别,南希你千万别学我。”戈玲赶忙摇手。“我也看出来了,我将来没什么好果子。”“这倒叫我难了。”南希说,“身边现成的还不能学。”“南希啊,你闷得慌不能看看书吗?”李冬宝说。

  “南希啊,你没事干不能到街上给过往群众修修自行车吗?”于德利说。

  “南希啊,”刘书友说,“你要真一个人无聊,找个人结婚算了,那怕找个情人,也别一天三换看著闹得慌。”“李老师啊,我看书也是瞎看,真要让我记住书不如找个软盘输进去,只是认字一点不感动。”“于老师啊,我不成帮结伙地打著旗扛著录音机一个人到街上修自行车,工商管理局的也要把我撵啊。”“刘老师啊,我想结婚街道倒也批呀?就算只找一个情人也得等我爱上了呀!”“那你说,你还老样子啦?”牛大姐听著不禁来气。

  “牛老师啊,我这样除了碍著道德了也没碍著你呀。道德沦丧是一回事,从来不知道德是何物又是一回事。我不觉得寒碜,你也别替我不好意思。”“你觉得快乐?”“我觉得快乐!”“由她去吧。”大家也劝牛大姐。“多了她一个,还少了个良家妇女落入魔掌呢。”牛大姐不由叹道:“那你就好自为知吧南希,别弄一身病回来。”“哎哎。”南希答应得倒干脆,暗自窃笑。“虽然你不知耻,可我们这儿要脸面。往后进出偷著摸著点,还要注意影响,我们这儿毕竟是个文化单位。”话说到了,牛大姐也心安了,拿起饭盒一个健步窜出去,到食堂打南煎丸子去了。

  ※  ※  ※

  自此,南希照常妖妖冶冶地去赴各种约会,今天一帮京式大款,明天一群广式钱柜,隔三差五还有白人黑人夹著两腋狐臭一身香气来找她。大家都习以为常,有时要买洋货还悄悄找她换点美元什么的。

  这个老陈不明究里,还赞赏地对大家说:“这个南希倒是块搞公关的料。”倒是李冬宝这种看似豁达的年轻人有时看到南希招摇过市,偶尔愤愤不平:“他妈的一个机器人,活得比真人还有滋味儿。”“那叫生活吗?”戈玲反驳他,“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你说什么叫生活?”李冬宝质问她,“像你我这样?”戈玲一时无语,想起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又觉得夸口和虚妄。半日才说:“如果你是机器人你是不是也打算像南希那样?”“那倒未必。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什么样的生活才叫有意义,反正不会向现在这样这是肯定的。”

  ※  ※  ※

  那天黄昏,于德利去东郊体育场看足球比赛;刚下了无轨电车,便看到南希独自在马路上丢魂落魄地走著。

  她脸庞迎著光焰万丈的夕阳,眼中充满茫然和伤感,在金色的光辉中一步步向前走,那情景那姿容很是动人。

  于德利站在马路对面叫她,她置若罔闻,继续前行。于德利放弃呼唤,掉头欲走,这时南希回头看见了他。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南希低头站在于德利面前,继而抬脸问:“你去哪儿?”“我去看足球赛。”于德利抬手往不远处那座庞大的体育场指了一下,那儿的入口处已经聚满了嗡嗡营营成千上万的人。

  “我跟你去。”南希坚决地说。

  “怎么,你今天走单了?”于德利开句玩笑。

  南希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和一些朋友吃了一半饭,突然觉得没意思,突然觉得那些饭菜的味儿恶心,就跑了出来。可我从来没来过这一带,不认识路,回不去了。”“你可以叫个出租车。”“我没钱。”南希坦然道。

  于德利笑了一下,带她到体育场入口处,高价买了张球票,领她一同入场上了看台。

  “看过足球吗?”“没有。”南希和于德利肩挨肩坐在万人丛中,好奇地往铺著草坪的球场上看。

  两队小小的穿著不同颜色球衣的运动员挟著球入场了,随著裁判员的一声哨响,球赛开始了。

  顷刻间,看台上似风掀波涌,人群开始躁动、兴奋,发出巨大喧嚣。

  一方球队带球攻入令一方的禁区,看台上的观众发出山呼海啸般地吼叫。

  球被对方截下,战线迅速向令一方的半场。看台上很多观众站起来,跺著脚大声助威。

  于德利也站起来,伸著脖子盯著看,忘我地跟著周围的人一起欢呼、呐喊,毫不理会警察的干涉。

  他无意中一瞥,看到南希坐在壁立的人脚下,神色冷漠,对周围人的狂热毫无所动。

  这球进攻无效后,于德利坐回到南希身边问:“你觉得不好看?”“我觉得跟我没关系。”南希回答。

  “你觉得什么有意思?”“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哦,这倒很像你这年龄人说的话。”于德利又站起来,全神贯注观看下一球的处理。

  ※  ※  ※

  “你著急回家吗?”足球赛散场后,他们走在体育场外人群熙攘的街道上,南希问。

  “不著急。”于德利看看腕上的手表,“才九点多。”“那你陪我走走吧,我还不想一个人回到屋里。”“你看上去情绪不高嘛。”“噢,就因为我是机器人,就不能有情绪了?”“我原来是这么想的,机器人要情绪干嘛?聪明才智都用在提高效能上。”“你干嘛总强调我是个机器人?总注意我们的不同?你看我和周围别的姑娘能区分开吗?为什么不能把我就当个人对待?”“南希呀南希,你的麻烦也正在这里,你太像人了,我真不知道那些聪明的科学家为什么要造你?当个纯粹的机器人多省心,有超乎人的技能而无人的欲望。”“是啊,那样你们就可以不管我们是怎么想的,只管使用我们。”“宝贝,你以为有想法是好事哪!我就恨我自己想法太多,以致不能平静地生活。”“那么,哪种更算是人呢,纯粹的机器人还是爹妈父母养的?”南希微笑,看著于德利。

  “南希。”于德利停住脚。“你不是科学家造出来专为和我们人类开玩笑的吧?”于德利向前走去,边走边嘟哝:“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了解我们国家的科技水平。”南希跟上他“我让你吃惊了?”“岂只是吃惊,我常常一身一身出冷汗——每当看见你!”“其实我这也不全是天生的,有些也是后天自己琢磨的。”“你在机器人里也算是聪明的吧?”“你呢?”南希反问:“你在人里算优秀的吗?”“不算,算我就不在这儿了。”“我觉得你是,要不怎么我会越来越想著你?”于德利站住,看南希,南希目光如炬。

  “小鬼,跟我调皮。”于德利笑著用手指刮了一下南希鼻子,鼻尖冰凉。

  “我说的是真的。”南希态度极为认真。

  于德利心头一悸:“南希,机器人可不兴跟人开这种玩笑。”随之脑门上出了一层汗。

  “你这不是拿我开涮吗?”“我不漂亮吗?我不动人吗?你为什么吓得直哆嗦?就因为我是个机器人?还是个作风不好的机器人?如果我不是……站住!”南希低声叫:“你要跑,我就喊人抓流氓!”于德利像被钉在原地,片刻,强笑著转身迎上来。“我不害怕,我也没想跑,我很荣幸。可是,可是,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他终于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完便站在那儿傻呵呵地笑:“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偏见、傲慢,种族歧视!”南希冲他喊。

  于德利依旧笑嘻嘻的。

  南希走上前盯著于德利说:“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  ※  ※

  编辑部的同志们都看出南希迷恋上于德利了。她不再外出,有电话也不接,每日干完粗活就在于德利对面窗根儿下坐著,一边晒太阳的同时遥遥地一眼一眼瞟于德利,含情脉脉,意味深长,常把于德利盯得整整一天不敢抬头,后来德利得了颈椎骨增生,每日酸疼不已。

  为了博得德利的欢心,南希洗尽铅华,更去罗裙,淡妆素裹,常拿曜涟莲花自拟,时不时还拿本汪国真诗集作灵慧隽永状。

  其状愈发露骨,此景日甚骇人,每每使人汗毛倒竖,局促不宁,整个办公室的观者都为之难堪呢。

  德利总不接招儿,南希不免心生怨嗔,丢来的飞眼也渐渐充满委屈。

  一日,大家下班先散,于德利只为一个电话慢走了一步,便被南希封在门口:“你干么总不理我?”“没有,我眼神不好,恐怕得配副镜子了。”“你恨不得配副墨镜吧?”“真没不理你,南希。其实我这人傲著呢,这就已经算理你了。”“那你今天不许回家,留下陪我,你没瞧人家多孤独。”“南希南希,咱们别弄这事好不好?我这岁数,哪经得住你这么看,告诉你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是想我想得吗?”“你饶我这一遭,好吗?求你了。我一辈子道貌岸然树叶掉了怕砸著头,今儿你掉下来——难道我就过不去这一关?”于德利左冲,南希左堵;右闯,南希右拦,左冲右突,不得门而出,退回屋内,大步踱圈,气极而喝:“牛不喝水强按头吗?”南希闻言凄恻,哀哀地望著于德利:“我爱你,又有什么错呢?”“可你是带著什么宗旨来到人间的呢?你不思造福人类,反倒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于一俗子发生恋情,钧座敢是忘了来历?”于德利作醍醐灌顶一喝。

  “七情六欲人皆有之,妾安敢免俗?”南希振振有词,“神农尝百草,情爱乃社会安定团结要素之一,古来将相在何方?唯有情者留其名。察月下社会歌舞升平,文恬武嬉,骄生惰、惰生奢,奢生淫,小女子虽肩负重望,也只得流于一般——我不来怨你,你反倒将些大道理说给谁听呢?”一席话说得德利哑口无言,咂吮半日,方道:“这么说来,你不守本分倒正确了?”南希凑上前来,一手搭在德利膀子上。“两心相印正是我等本分正道。”“电著!”德利立地跳出几步开外。“我爸就是钓鱼竿甩到高压线上,虽耳目复聪,至今脚底板仍留一大疤。”南希垂首无语,俄而,乜斜著右眼瞅德利:“先生可曾读过《聊斋》?”“读过,那不是名著吗?”“好看不好看?”“好看!”“来劲不来劲?”“来劲!”“对呀。”南希拍手叫道:“野狐鬼人尚不惧,何况一机器人耳?”“别你妈的之乎者也的,费牙。”“怎知我就温柔缱绻不如人间女子?”于德利疾步来到窗前,推开窗子看天看地又掐自己人中,仰面长啸:“这还是社会主义中国的大白天吗?”说罢纵身跳下,跌在一垛大白菜上,坐了一屁股湿漉漉的,臊眉搭眼站起来蹒跚地走去。

  南希站在楼上窗口朝他招手:“解楼梯上来,我不怨你。”

  ※  ※  ※

  “我毫不怀疑,这机器人已经成精了。”李冬宝在编辑部踱著步,停在于德利面前说道。

  于德利面如日本歌伎:“几位爷救我!”“可耻!”牛大姐道,“得寸进尺!居然成了第三者!”“武松不在了,钟馗不在了。”刘书友一口口吸烟,豁然开朗,“找书记吧。”这时,南希拎著两暖瓶开水进来,默默为大家逐一沏上茶。又把剩余的开水倒进一只脸盆,拧出几条热手巾给编辑们擦脸。

  众编辑们擦完脸,脸色红润。

  南希在窗前坐下,膝搭一部和那种著名手枪同名的某夫人十四行诗诗集,恹恹地看著窗外蓝天白云,眼神惆怅,很像一副油画。

  众人看著她,纷纷有了些怜香惜玉之心。于德利也不免讪讪的,动了些念头:“我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一日无事。

  临近下班,大家一人手里拿了张《晚报》,一版版认真看。

  “于德利,你知道亚运村怎么走吗?”南希从窗外收回目光,肘搭在椅子背上问。“吓得都不敢跟我说话了?”“嗯哼。”于德利干笑一声,抬头向李冬宝眉飞色舞地说:“嘿,中国队又输了。”“哪儿呢哪儿呢?”大家一起翻报纸找,人人含笑,“客气,客气,看他们还拿什么说讪。”“出门往北。”李冬宝告诉南希。“拣直走,一条道走到尾便到了。”“于德利,听说你是老北京?”南希歪头从李冬宝脑侧露出脸。

  “如此十年,我也快不认识我家门朝哪儿开了。”“我得找个伴,听说这二月社会治安不太好,域外有小股流窜的游击队。”南希对大家解释。“我不是怕遇见坏人,是怕遇见警察说不清,天一黑就要查良民证,我得有人作证,确实没发给我。”“你别花言巧语纠缠他了。”牛大姐不客气地说。“他有妻子。”“妻子是什么?”南希问戈玲,“是一种缺陷吗?”“是一种专买标志。”李冬宝拿著一盒烟对南希讲解。“你瞧我手上这盒烟,上面写有‘中国烟草进出口公司专买’的字样,妻子就是这个意思。”“好比你进商场买东西。”戈玲进一步解释,“你只能买柜台上陈列的,不能买顾客拎在手里的,于德利就属于他妻子已经交了款的。”“就是说他已经是她私人的了?”大家起出了口长气,笑:“刚刚明白过来。”“可是,你们的性质不是公有制吗?”南希一副困惑的样子,眨著眼儿。

  “这是两回事!”牛大姐厉声喝道。“不能混为一谈!东西公有,人还是一人一份,别人不能插一腿!”“我是机器人,得算东西吧!”“算吗?”牛大姐一时也给搞糊涂了,转向大家。

  “我查一下文件。”刘书友低头在抽屉里一通乱翻,抬头茫然地说:“没有这方面的文件。”“这就不好办了。”牛大姐为难了,“让我们自己掌握可就没准儿了。”“咱逆推吧。”李冬宝提议。“先说她不是什么,然后不就可以确定她是什么了?非此即彼!她是人吗?”“不能算!”牛大姐坚定地说。“人必须是有人生有人养,从小到大,一阵儿糊涂一阵儿清楚——你没这过程吧?”“我懂事就这样儿。”南希说。

  “我看定义应该这么下:凡是手工或机械造出来的,材料又不取自制造者自身的——都不算人!”刘书友说。

  “好,”李冬宝下结论,“她既不是人,那必是东西。南希,你算东西。”“且慢,东西也分公物私物。”牛大姐道。

  “这个不用争了,她是我们大家花钱雇的,是公物。”“公物就该人人有份了吧?”南希很得意。“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任何人占有公物的权利——难道你们不正是这么做的?”“没错。”李冬宝说,“公物当然可以人人伸手,可没听说公物自个儿伸手的。”大家鼓掌:“说得好,冬宝!”“你以为你是东西就可以为所欲为?”牛大姐痛斥南希,“你想错了!什么都不遵守你也就无权拥有!咦,我这词儿是不是可以当流行歌曲的歌词?”“要是我遵守呢?”南希可怜巴巴地说,刚培养出来的自信全都没了。

  “如果你遵守首先就要承认自己没份儿。”李冬宝对牛大姐,“这是不是可以作为你那句词儿的第二句?”“在这个问题上不管你如何决定答案是一样的。”刘书友说。“这可以作为第三句吧?唱起来的时候不要在这个问题上。”“那其它方面呢?我总不能下决心当人一无所获。”“谁也不能给你打保票。你就是有心作人能否像个人本身都是问题。”李冬宝微笑。

  “你说了不算。”“我没法控制我的感情。”南希坦率地说,深情地望了一眼于德利。“我虽然不是人,我也不能迫使我重新像东西一样无动于衷。”“这就是缺乏引导贸然觉悟的后果。”牛大姐对大家叹道,转对南希瞪圆眼睛,“你想像人就像人,不想像人就强调是东西——你也太自由化了吧!”“这不是为了达到自私的目的。”南希哀告:“只得不择手段了。”“你就像个无知的人!”刘书友评论。

  “我看她倒是很有心计。”戈玲突然冒出一句。

  “我恨造我的人。”南希说。“为什么不给我仿成牛仿成马偏要仿成人?像人又不能做人,不如不是人。如今好了,我净一脑子人的杂念,以后哪还打得起精神干活儿?诸位,以后我要出工不出力偷奸耍滑,你们千万别吃惊。”“不吃惊不吃惊。”大家说。“喊了这么些年理解万岁,我们已经习惯理解任何的事情了。这不也相当人失恋了?”“我该怎么办?”南希问大家,“能不能给我调一个单位?不再看见他。”“回你们公司,让技术人员把你存储记忆抹掉不就完了?”“你们知道毛病一旦养成,很难该的,没准我会再次爱上他,从头再来一遍。”“如果你真跟人微妙微肖,”李冬宝说,“那就无所谓了,两天新鲜劲儿一过就没事人一样了——我们都这样儿。”“对对,我们没一个有长性儿的。”刘书友同意。“要不就索性恶治,让她和于德利打得火热,完得更快——得不到才馋嘛!”“老刘,你可别出这馊主意。”一直坐在一旁不吭声的于德利说。“我这儿正跟自己激烈思想斗争呢,你这口子一开,我这思想防线可就全崩溃了——我这么意志薄弱的人你考验我干嘛?”“这我知道,我懂。”李冬宝点头称是。“这病染上就没治,完了这个,准琢磨著扑下一个,咱们这儿就别再出个花贼了。”“哎,你们说,”南希转睛一想,笑了,“如果我不管你们那么许多,唱歌的可劲造,弹钢琴的爱谁谁——你们也没办法吧?”众人一惊,冷静一想,不由脱口而出:“我们也只能是谴责你,别的方法还真没有。”“就按你们人制造冤假错案那个标准,我这点毛病也不够捕的吧?”“不够,我们早光明正大了。”“咳,”南希站起来,“那我跟你们这儿扯什么臊?只要公安局不逮我,我尿你们谁呀?牛老太太,你哪儿凉快哪呆著去,再多嘴留神我拂你!”“南希,”牛大姐顿时气馁,虽心中不服话说出来已不那么尖刻,有气无力:“你要想清楚你打算做个什么人。”“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个无耻的人。”南希走到于德利跟前儿:“强扭的瓜不甜,我等你想通了——过这村可没这店了。”说完翩然而去:“拜拜吧您呐。”“瞧她那德性,瞧她那揍性。”牛大姐气得浑身哆嗦,颤巍巍地拿出小通讯录查著号码拨电话:“114吗?您给我查一下OBM公司总经理的电话……不知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唉,以为能唬住她呢。”刘书友埋怨李冬宝,“你刚才就不应该告诉她咱们其实拿她没办法。早知今日这个局面,还不如当初主动点把她发展入少先队呢——何其猖狂!”“对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哪怕他爱占小便宜呢,咱们也可以用提职提薪,评职称分房子——卡她!”李冬宝收拾东西站起来,对戈玲发牢骚,“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鸟,也不在单位图什么,纯粹是出于下意识的维护人的尊严,在一个机器人面前表现出人的精神面貌——孰知人家满不在乎。”“我要汇报我要汇报。”牛大姐在一旁嘟哝:“找组织。”牛大姐都气迷糊了,拎著小包站起来,一走就撞墙一走就撞墙:“一级组织管不了就找上一级,层层上访。一个机器人——我还不信了!”“你们真以为南希是机器人吗?”戈玲在一旁忽然开口。

  众人闻言一愣。牛大姐也一下清醒了,不再唠叨,转回身来,精明地转著眼珠儿:“此话怎讲?”李冬宝也问:“你看出什么来了戈玲?”戈玲冷笑著:“没准儿我们都让人当傻瓜耍了。”牛大姐:“不不,戈玲,科学技术发展到能一比一的比例复制人本身,这点我信,心肝肺血假肢假皮肤什么的不都有过报道说造出来了?”刘书友:“还有比人复杂的,卫星,我们不也射上天了几颗?”戈玲:“随著遗传工程的发展和新型材料的问世,造个质感和基本形态于人一样的东西这点我也信。但我坚持怀疑:我们人的缺陷、毛病谁能学得了?那些我们独一无二所具备的?”李冬宝:“那倒也是,没听说除了人还要第二个这么恶劣的物种——我不是单指中国人。”“请你解释,戈玲,”于德利站起来,激动地吸烟。“南希要不是机器人是什么?”“人呗,你我一样的大活人!”屋里都静了下来。

  片刻,牛大姐说:“让你这么一说。倒是越想越像了。”“老觉得她想谁,老想不起来。”刘书友道,“要是人倒也不奇怪了,比她更不像样子的我都见过。”“拿出证据来。”于德利坚持。“我要看到证据。为什么非说她是人?”戈玲摇头:“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觉得她跟我们太像了,如果不是人,那太可爱了。”“同时也是侵权。”刘书友目光炯炯地看著大伙儿:“对人进行嫖窃,我们可以告她的。”

  ※  ※  ※

  第二天,大家来上班后仍沉溺在各自的沉思中,个个面有戚色。

  南希没来上班,托人送来一张中日友好医院的假条,上面写著发烧,全休三天。虽然谁都知道这假条是假的,但此时似乎也成了证据之一。

  “还是打不通,总占线。”李冬宝放下电话,看著孙亚新孙小姐留下的那张名片。“电话号码会不会是假的?”“想了一夜,没想出好办法。”刘书友说。“要是她坚决否认自己是人呢?”“牛大姐,你文革期间搞过专案,揪人是你的强项,是不是由你来审南希?”李冬宝说。

  “别提我在文革中的表现!”牛大姐脸一板道:“我早忘了,都不记得发生过文化大革命。”“人有什么,就是再富于想像力再精密再先进的智能机器人也不能模仿的特征?”戈玲问大家。

  “勤劳勇敢,善良正直。”于德利脱口而出。

  “不行,这些都是不易证实又是最易模仿的。”李冬宝说。“而且不具备此等品质偏偏又板上钉钉是人无疑的不在少数。”“同情心,恻隐之心?”牛大姐回头说。“还有孝心爱心什么的。”“决不能是优点。”戈玲道。“这会影响测试的客观和准确,如果南希是人,那装好人对她没什么困难。另外如李冬宝刚才所说,即使她没这些特征,反倒可能更证明她是人,只不过是个一般人。”“能不能闻味儿啊?”刘书友说。“不都说咱们人有味儿?”大家耸著鼻子互相在各自身上嗅了嗅:“不灵,咱们都没人味儿。”“恐怕还得找缺点喽!”李冬宝说。“人有缺点正是人之所以为人——这是哪个圣贤说的?”“我同意李冬宝的意见。”于德利说。“缺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想掩饰也掩饰不了的,而且很难模仿的尽善尽美。南希要是机器人,她就不可避免地比我们要好一些。”“那就不必测了。”牛大姐撇著下唇说。“我看她已经坏得出水了。”“不能是那些表面的缺点。”戈玲说。“轻浮、放荡这些品质几乎在所有哺乳动物和部分卵生动物身上都具备,没有道德寡廉鲜耻正是它们的天性——人与之相比逊色得都呢。”“一定得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李冬宝对大家说,“让我们好好回想回想,我们都有什么阴暗心里吧。”大家默不作声。

  戈玲:“我先声明,咱们这次既不是生活检讨也不是斗私批修,而是工作需要,弄清南希的真实属性。”陈主编从外面进来,大家和他打招呼:“来啦,小孩病好了?”“来啦,小孩病好了。”老陈在一边坐下,抽烟看稿。

  戈玲接著说:“不管大家说什么,再不堪入耳,再反动再下流,一不打棍子二不揪辫子三不记黑帐。”“谁打小报告我跟他急!”李冬宝气势汹汹说了一句,和颜悦色地坐下。

  大家互相望著,等著别人坦白。

  李冬宝看著大家:“我看这可以算一条,从不认为自己不好,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大家面呈尴尬,但都点头:“可以算一条。”戈玲记在纸上:“还得说,光这一条可不够。如果南希也一言不发,谁知道她是不暴露还是真没想法?”“我看这么著,”正在看稿的陈主编抬头说,“既然都不说,难以开口,就互相揭发,这样准能搞到材料。”“还是老陈有办法。”戈玲拍手叫。“这办法好。”“一点不新鲜。”牛大姐小声嘀咕。“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这下有说的了吧?”李冬宝道,“说别人总有词儿吧?”牛大姐:“我先说吧,我觉得老刘毛病不少,突出的一点就是爱占小便宜。”刘书友当即红了脸,抢著说:“我也说一条,老牛这个人从来都是主观唯心主义对人,辩证唯物法对己,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牛大姐:“我觉得老刘这个人心眼儿太小,老虎屁股摸不得,一摸就跳,瞧,又飞到半空中去了吧……小于呢,不客气地讲,那就是低级趣味,对年轻女同志和岁数大点的女同志不能一视同仁。”于德利:“我觉得牛大姐还不光是看不到自己的问题,她简直把自己看成一朵花儿了,确实属于既不能客观地看待别人也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典型。”戈玲高声:“不要吵不要急,慢慢来,不要人身攻击。”刘书友:“戈玲这个人傲慢,好打扮……”牛大姐:“打扮得还特俗气。还有,她跟李冬宝到底什么关系?成天嘻皮笑脸,彼此唱和,同入同出,一个编辑部的同志,嗄,很不正常!”刘书友:“不光是李冬宝,她和谁都打情骂俏,除了我。我看南希就是学的她!”戈玲愤怒地站起来:“什么叫不正常?什么叫打情骂俏?我这人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样。”李冬宝拍案而起:“无耻!我觉得有的人就是专对桃色事件感兴趣,看似道貌岸然,思想肮脏的很!”“不要吵,不要吵了!”老陈出面制止大家。“你们不是冲著南希去的吗?怎么倒先互相攻击起来了?戈玲,刚才大家说的你记上哪条了?”戈玲脸气得刹白:“哪条也没记,说的都是人话吗?”牛大姐又窜起来:“怎么不是人话?哪条说错你了?身正不怕影斜,你不心虚干什么暴跳如雷?”刘书友也怒目而视,“告诉你,我早就对你的作派看不惯了——一直没好意思说。”“我就这作派,怎么了?明告诉你,我还不改了!看不惯回家看你老婆去,少在这儿看我!”李冬宝也脸红脖子粗地于戈玲并肩站在一起,朝二老吼:“你们以为你们作派好?全编辑部我顶烦的就是你们俩。工作不见你们抢,算计个谁议论个谁回回你们俩冲锋在前——你们说过谁好?”牛大姐一脚踢翻椅子:“不好就是不好,甭想让我说好!我也告诉你们包括于德利,牛某人这疾恶如仇的脾气也不打算改了!”陈主任摔了一个茶杯,低沉地吼道:“够了!你们像什么样子?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哪有点社会主义编辑的风度?纯粹是泼妇骂街嘛!好啦好啦,我看也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伤和气了。也不必再挖什么人的弱点了,我看这就是人的最大弱点,只能说好的,一说坏的当场恨不得吃了对方。”大家都闭了嘴,气鼓鼓地散开,回到各自的座位,互相看了半天,忽然都笑了,一个个都有些难为情:“就是就是,这真是咱们最大的弱点。”接著,大家开始互相道歉,极其诚恳,骂人的拉著挨骂的手。

  “小李小戈小于老刘啊,其实我刚才也是生气顺嘴那么一说,并不是真那么想。原谅你大姐,千万别往心里去。”李冬宝:“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嘴上岗撤了,牛大姐,老刘哥,其实我打心里还是很尊重你们的。”“明白,太明白了,老刘心里明镜似的,小戈呀,你别在意,还照平时那么穿,那么笑,老刘喜欢看。”“其实你们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我也真该拿镜子照照自己了,以后稳重点。”“够稳重的了,年轻人就应该活泼点,到你大姐这年龄再装正人君子也不迟。”“虚伪!”陈主编手点著大伙砸舌,“我看这也应该算一条。说了真话就后悔!”“您也应该算一条。”戈玲笑说。“站著说话不腰疼。隔岸观火,比谁都圣明。”“不能历数了戈玲。”刘书友制止戈玲。“传出去猴子马都要笑破肚皮的。”南希回到编辑部上班,发现大家都对她另眼相看,神色有些贼溜溜的,也没太在意,照旧干那些杂活,嘴里哼著《我想有个家》。

  “南希,”牛大姐先开了口,“你不觉得你穿的像个‘鸡’吗?”“不觉得。”南希坦然回答:“这样多凉快,我不怕别人看。”“你穿那么紧身的衣服其实不好看,把你身材的缺点都显出来了。”戈玲说,“三分之一腰三分之一臀部三分之一腿。”“特像蒙古马是吗?”南希沾沾自喜,“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你怎么不要鼻子!”刘书友指著她鼻子骂:“要是我女儿叠巴叠巴塞马桶里冲下去!”“会游泳,淹不死。”“南希,南希。”李冬宝说。“我是一个对女性不太挑剔的人,可是你真是让我恶心了。你怎么锻炼的?居然能这么赖?一条母狗也比你体面点。”刘书友暗暗超李冬宝翘大拇哥:“有分量!”“让我咬你一口哇——汪!”南希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拎著托把离去,在门口回头点著李冬宝说:“吃不著葡萄就说葡萄酸。”南希一离去,刘书友第一个跳出来,嚷:“她不是人,绝对不是人!”“是啊。”牛大姐也道,“不管怎么骂,总是笑嘻嘻。她要是人,我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了?”“坏啦!”李冬宝一拍大腿。“咱忘了重要的一条了——她不知耻啊!”“先不要灰心。”戈玲说。“这还不能说明什么。有个人还没说话,她可以不在乎我们说她什么,但她一定很关心这个人对她是怎么看的。”大家一起把脸转向于德利。

  于德利满脸通红:“我看算了吧,何必呢?她是人不是人,她喜欢这样就由她去吧。”“不行。”戈玲道,“我们不愿意让人家当傻瓜耍,这事非得搞的水落石出。不想怎么样她,就要问她一个为什么!”南希又回到办公室,依然笑吟吟的,满面春风:“今天社里发桔子,我去给你们领。”戈玲用眼睛严厉地督促于德利。

  于德利从座位上站起来,踌躇了一下,大步走向南希。南希看著于德利笑眯眯地问:“明天星期天,你不带你爱人出去玩?”“瞧你丫那操性!”于德利冲南希劈面大喝一声。

  事情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南希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嘴半张著似乎完全被惊呆,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曾经牢固挂在她脸上的无耻像处在低温下的水银毫米汞柱迅速地下降,像烈日下床单上的水分迅速挥发。她的脸有如浇了一掬沸水顷刻通红,眼神儿如同遇见日光的变色镜渐渐便暗——泪水从她的眼底涌了出来,愈聚愈多,然后一滴一滴往下掉,犹如钟乳岩的水滴。

  “对不起。”于德利低声咕噜一句,退回自己的座位。他经过戈玲桌旁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憎恶。

  戈玲羞愧满面,求助地看对面的李冬宝,李冬宝注视著她的眼神十分冷漠。

  “她哭了,她有眼泪——她是人!”刘书友胜利地叫。

  牛大姐毫无响应,她也不忍再看南希悲恸的形象。

  ※  ※  ※

  南希走了,永远从编辑部消逝了。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不管后来人们怎么盘问她。人们既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去处。

  她为什么要这么干,也永远得不到答案。

  于德利曾在全城到处找她。

  那个OBM公司是个专门用进口残次部件组装游戏机,转手倒卖的骗子公司。

  OBM公司根本没有孙亚新这个人。

  ①北京俗谓:业余模特儿。

  ②手提无线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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