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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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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之鸟

作者:孔德鹏

  有不安分的心就有不安分的生活。

  城里人把麻将牌中的一条称为幺鸡,村里却叫小鸟,每逢寡妇王月听了牌,总会坐在那里调笑刚五十出头便已然白发冉冉的冯婶,老白毛正开花……冯婶抻出张幺鸡打出去,双眼从花镜后面挑了挑目光说,别叫了,给个小鸟,刚出炉的红烧幺鸡。王月嘴巴一撇,小鸡子谁稀罕,我要黑背儿。德福忙从自家牌中拽出张八筒,往桌上啪的一拍,我这儿有黑背儿,是德国进口的纯种,黑毛的。说着把八筒拿了往冯婶打出的幺鸡上一摞,把下面的幺鸡也抻了回来,德福就推倒了牌,就差小鸟带头才是龙哩,说吧,是要大龙还是小黑背儿。王月的脸就红了,冯婶却洗着牌笑道,你小子,要不叫德福,原来是德国的黑背儿抻成龙了。几个人便压扁了嗓子般地去笑。德福也不恼,跟着他们嘿嘿地笑。

  还别说,自城里回来入了麻将场,德福还真沾了不少幺鸡的光,其实是别人都贪着大的和,德福却把牌耍得贼灵,管它幺幺二二的,和了便行,结果往往和了几回牌就顺了,自然呼风来风唤雨得雨,但德福却把这功劳都归结到了小鸟的头上。

  听那名字小鸟,就像儿子明明的小鸡鸡似的,那份美好就和画家对裸体艺术的欣赏似的,让德福一次又一次地陶醉,仿佛置身于一片阳光柔柔的暖色之中。

  德福曾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只鸟,在充满阳光的清晨,叽叽喳喳地叫着从枝头飞上了天空,盘旋中,天空中忽然显现了彩虹般的七色光晕,渐渐凝聚,那光晕便化作了一只美丽的花瓶,小鸟便倏的不见了。

  小山说,这是吉兆,德福要发财了。

  果然,在德福极富耐心地教会村人们玩三张扑克牌的帕司后,真的赢了不少的钱,原先搂纸麻将的老太太,打麻将的小伙子们,像见了大熊猫似的纷纷玩起了帕司,因为帕司的乐趣正在它的无中生有,明明一副傻牌,只要你会做戏,又肯下大注,往往便收了底;但也要不得大意,别人家拿了豹子你还勇往直前地冲就不行。

  它不同于打麻将,你得有牌,也不同于牌九,一翻牌一瞪眼,你得有点儿。帕司的游戏规则正符合了多数人骨子里所期望的惰性——不劳而获,就像上中学时数学教师跟德福他们讲的那样,学数学就是教给你们做懒,一句话,怎么着用最简单的方式得出答案。乡亲们却不叫它帕司,说面面。发展到后来,男女老少,一副牌竟围了十几个人去抓去面,德福就发现了小黑的诈术。每每开局,抓过几次牌后,小黑兜里就装上了三个五或七的豹子,别人有了点儿不跑,他就装模作样地捻牌,一只手去兜里掏烟,把烟盒放回兜里的时候,他手上的三张牌就换成了兜里的豹子。德福就不再玩面面了,但村里人已经把他看做了个人物,不是吗?去了城里一遭就带回了帕司,而且向来闷声闷气的德福已经开始玩麻将了,又隔三差五地往小黑的饭馆里喝得醉气熏天,屁也放得山响,可人家会放,小山的一千包药铁一样地摆着,用杂货店经理小山的话讲,这就叫本事,可德福心里明白,你画画得再好,反过来还是白纸一张,保不准啥时就穿了帮,所以德福竟渐渐心虚起来,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走进了德福家的大门。

  原来,男人是小山支派来的,小山对男人说,你去德福家看看吧,德福爹年青时做过生意,后来是干革命牺牲的。

  德福一听就笑了,我家哪来的什么古董啊,青瓷碗倒有一堆。

  男人吸了口冷气,跟德福进了里屋。

  德福从碗柜里抱出两大摞印着青花粉花的瓷碗,指了说,你看吧,就这些。

  男人掏出烟给德福敬了,大哥,咋拿兄弟开起心了。

  德福见男人少说也四十出头了,却唤自己老哥,心下就欢喜了,遂领他去了娘的西屋。德福娘一听,就从木柜里翻出两个蓝花的小瓷碗,又把桌上两个推过来掀开盖,里面露出一堆小扣子。德福娘对男人说,这都是他爹年轻时买回来的,德福小时摔碎了好几个的。

  男人把几个瓷碗掀开盖,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就说,可以,不过是民国时候烧制的,每个最多十块。

  德福就有些后悔,一只破碗都能卖十块,要知道,小时候就不玩它了,忽的灵机一动,从床底下把那台手摇留声机搬了出来。

  你看看这个,还有好多唱片的,可惜小时候都当飞碟扔了。德福说。

  男人试了试,就拍了拍手上的灰,可惜坏了,要不也能卖个二三百的。男人的目光就在屋里搜索起来,忽地眼睛一亮,走到盛粮食的洋灰柜旁,双手把一个德福娘用来装谷子的瓷瓶抱了起来。把粮食倒在炕上,男人眯一只眼往坛里望望,又把玩着将瓶外看了一遍,然后翻过底来。德福看见,那瓶子底上有一枚四四方方的印章。男人的目光就亮了,这个瓶子可以,我给四百。

  德福一听,就和男人讨价还价起来,最后男人出到了五百,德福心念一动,突然间死活不卖了,说坛子是他爹留下来的东西,当个念想吧,生下来就没见过爹,还不留下个坛子。娘就笑了,傻小子,哪儿是你爹留下的,是娘过门时陪送的。这一说,德福更不干了,我娘陪送的,我更不能当败家子了。男人只好单买那几个小扣碗。德福也收了起来。男人悻悻地走后,德福就小心翼翼地把坛子和四个小碗抱回了自己屋里,往组合柜的上层一放就拉上了玻璃,并嘱咐女人灵灵说,谁来了也别让他们动。女人嗤一声笑了,几个破罐子有啥稀罕的。德福就把男人出的价说了,女人也很高兴。德福就抽了个空闲,一天把在村小当老师的大丘请了来。大丘虽不懂得坛子的价值,却告诉了德福坛子底下那枚红章的来历,这两个字是篆体的乾隆,是不是乾隆年间的东西,我就说不准了。德福却看了个似懂非懂,最后指着坛子上的画说,不过这两只鸭子倒挺好看的。闻言,大丘却噗地笑了,那不是鸭子,是两只鸳鸯。接着,大丘又指了鸳鸯对面山上的亭子说,你看这亭子,倒有些西藏风格,乾隆曾经娶了个西藏公主,封为香妃,因为她浑身散发着香味,深得乾隆喜爱,后来死了,听说乾隆请了画师专门画了一张香妃图,这么看,说不准真是乾隆年间的,你再去问问吧,要真是古董,这个价码可不好说了。

  不知怎么一来,似乎村里人都晓得了德福家有个古董,走在街上或去打牌,常有人问起,德福却总是笑着说,啥鸡巴古董呀,破碗破罐的要说是古董,你们家也有一筐哩。话虽如此说,那收古董的男人却又来了两遭,最后都出到了一千块的价,德福却依旧只是深沉地笑,深沉地抽烟。

  德福开始四处打问了,可屁股大个县城,虽说这几年已经林立起了不少大楼,但若说玩古董,小小县城还是个刚刚填饱肚皮盖好房子的汉子,哪有那份闲情雅意。

  没得古玩店,德福就又想起了再远些的省城,德福相信偌大个省城肯定是有古玩店的,可上次的阴影已深深地印在了他脑子里,德福已不再信任自己的省城了,人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那个省城却仿佛一只虎视眈眈的狼般,总是张着尖长的嘴巴和牙齿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德福的心就有些松动了。也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是太远了,比如北京城的琉璃厂,据说民国时就曾有个出个名的古玩市场,但北京太陌生了,对于德福而言,那地方就像一个大海,波涛汹涌里,他那两手狗刨在河里扑通几下还行,要真到了海里还不给淹了。德福就在无聊的麻将声中等待收古玩男人的再一次光临了。不想收古玩的男人还未到,小山却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小山虽开了杂货店,以前卖老鼠药的帐依然存留着,那天去百十里外的衡水收帐,却无意之中从帮他代销鼠药的那位老师夫人口里得知,这衡水就有一个古玩市场的,每个月第一个礼拜一的上午,别看就这么半天,据说连北京西安等地的古董商们都不远千里地聚到那里。

  大丘依言去了趟衡水,找找问问地还真寻到了那个古玩市场,其实就一条小街,平素也不见得如何繁华,可逢了古玩交易的日子却热闹了,两排长龙似的摊点一个挨着一个,有瓷器,青铜器,还有古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摆了一街,德福也看不真切,就抱了瓷坛蹴在一旁,吧哒吧哒地抽烟。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上,不少人已在懒懒散散地收拾摊子了,德福有些急了,这时候,一个留着花白长胡子的老头像一盏灯似的照亮了他。老头走到德福跟前,拿起坛子,又从兜里掏出个放大镜来,对着坛子照照这照照那,然后放下坛子,手轻轻地捋着下颔的白须说,不错,可惜是个赝品。

  艳品?德福一怔,遂想起了大丘讲的香妃的故事,就像电视里说的什么宫廷艳史似的,但艳品也是品呀,就像皇帝穿的衣服盖的被子,不都摆在北京的故宫里吗?谁能说皇帝是盖着那床被子在那张床上和皇后或妃子做下了就像农民插秧似的事,那被子就不是龙被了,那床就不是龙榻了?只要是皇帝的儿子,不管是在宫里还是流落民间,他都是阿哥,都是龙种。于是德福眼睛一斜,嗤了一声,艳品也是品哩。

  白胡子老头微微地笑了,说,小兄弟,赝品就是仿制品,就跟画画的似的,是看着别人的画临摹出来的,虽然很逼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顶多不过这个数。

  老头伸出了三个手指在德福眼前晃了晃,说,三千。

  德福一听这价,心里就踏实了,假的还值得了三千,老头不是在唬小孩子吗?德福遂冲老头笑笑,摇了摇头。

  老头一走,古玩市场差不多就快散了,德福也包好了瓷坛去火车站。这一趟衡水之行,越发坚定了德福对瓷坛的信心。下一个古玩市,德福就提前一天晚上赶到了衡水,在旅店里住了一宿,次日天刚亮就跑去了古市。市场里早挤满了人,太阳刚刚露出头,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留着青胡茬的小伙子光临了德福,小伙子也用放大镜照了照坛子,然后报出了一个让德福足以接受的价,五千。德福还想往上抬抬,小伙子却说,这是赝品,要是正品,翻二十倍也不高,不信你等等,我出的价已经很高了。德福不信,就又候了片刻,几个人看过,果然都说是赝品,最高的价也不过三千五。待到太阳爬上坡,小伙子再来,德福便将信将疑地脱了手。德福点钱的当口,有人在旁边摇头,说不值。小伙子却小心着把坛子包在了背包里,一边颇为自得地说,值不值看怎么说,赝品有后人烧制的,也有前人烧制的,明清的东西跟唐宋的还不一个价呢。德福才知道小伙子是西安来的,自己开了家古玩店,同时,德福对这古玩这一行越发地不知了深浅高低。你说这价码有啥准,看起来一个破坛子,不值个烟油钱,可看重了,就能价值连城。

  这些话,德福都憋在了肚子里,连小山也没告诉,只说那坛子是卖了五千块。

  小山又说给了几个来小店里买东西的人听,都撇了撇嘴不信,一个破坛要能卖五千块,我家早成百万富翁了。而且德福既卖了五千块,家里却依旧住着旧瓦房,屋里也不见增什么大件。

  德福只是笑笑,闲言碎语的进了耳朵并不争辩,解释,人们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德福却极少去打麻将了,没事了就骑个车往外跑,三乡五里,十里八村的,后来连邻县的村子也跑了去,挨村挨户地转,村里人只见他早早地出去,回来时,背上背包就鼓鼓囊囊,可那包里并不是金银钱票子,村人们就觉得德福神神秘秘的。长林说,德福该去公路边的医院了。医院里新开了精神病专科,人不少。德福知道,但不恼,依旧我行我素地跑,而且月月坐了火车去衡水,有人就在车站见着了,回来一说,人们才不笑了,觉出了其中的蹊跷。小山说,德福在做古玩生意哩。有人不信,就去了趟德福家,就看见了德福家里多了个木柜,德福用小钥匙打开,里面却是一层一层的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瓶瓷罐。德福指着说这是明朝的,那是清朝的,还从包里取出块黑石头,搁在放大镜下指着说,你看这石头的纹,是明朝的石头,我花了五百的。来看的人瞪大了眼睛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心想哪座山不是古时候留下来的?岂不都都成国宝了?回去后就说笑,直到那个曾来过好几趟要买德福家瓷坛子的男人又来村里收古董时,人们才从他口中得知,就是那块德福花五百收来的石头,在市场上竟卖了一千二的价。人们都瞪了眼咋了舌,不管那石头是明朝的也好清朝的也罢,人家转手就挣了七百呀,于是不再嗤笑德福的神经,谁家翻出个什么瓷瓶子瓷罐子的了,就都毕恭毕敬地拿到德福家去估价。德福就敛了神态,把东西搁放大镜下,像公安局的法医检查尸体似的,眯着眼瞅老半天,才抬起头来。来的人就屏了呼吸。德福将放大镜往床上一丢,就报出个价码。来的人一听,果真是高出了收古玩男人出的价,立刻就递上烟来。德福却从不欠帐,当即按报出的价点清了钱。一时间,德福在村里就神奇了,而且,人们还发现,德福已经不再和大姑娘小媳妇们耍麻将了,而是经常出入小黑的饭店,有常玩牌九的人说起耍钱来,也伸了大拇指头说,德福这小子比咱还胆大,竟敢五百两道地压,脸不红心不跳的。

  其实德福心里并不像外表那样潇洒,虽说捣腾古玩的确让他挣回了七八千块,但俗话说,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这倒罢了,关键是德福看出了危机,就像得了病去看大夫一样,西医讲求治标,治得快却除不了根,中医讲究治本,往往时效长,而中西医结合才有完美的治疗之效。德福却一个药方也没寻到,百十里内都是平原,收古董的也非他一人,再说了,谁家又有那么多古董等着你去天天收哩。德福就想往再远些的井陉去转转,那里是山区,据说交通阻塞,说不准会弄回件啥东西。可到了井陉,往山坳的村里转了两天,德福就泄了气,不过收来了几件手镯之类的小东西,虽说一倒手也是几百块,可除了一应开销,不过是拿筢子搂绿豆耍了一把手劲儿。第三天晌午,德福就早早地在一个叫做叶片镇的地方寻了个旅店住下,在街里东游西逛了一个下午,不但啥也未收着,反倒拾了一路的奚落。这小镇的人们防贼一样异样了目光瞅他,一听说是收古董的,都嘭地关了门,几乎统一了口径似的说,古董有的是,你去镇西边的祠堂转转吧,那坟地里准有。后来德福一打听,才知道这镇上去年曾来了不少的外地人,有招工的,也有推销什么保暖内衣的,结果招工的把小姑娘骗到城里的舞厅当了小姐,推销保暖内衣的将人家的小孩哄出镇子卖给了外省的农村做了别人的儿子,还有一个混蛋把个10岁的小女娃给强奸了,有人就找了趟五里外据说相当灵验的瞎子王先生,王先生捏了捏手指便把眼睛闭上了,只吐给来人四个字,生人勿近。王先生的话就在小镇上传来了,于是家家户户凡遇了操外地口音的人,都嘭的关了门,一问三不知,若要你问你家有茅厕吗?他也会立马说,没有。但小镇从此倒真的平静了下来。德福却越听越觉得王先生的话耳熟,生人勿近?德福想起来,小山的VCD里放过一部鬼片,里边穿黄衣戴黄帽的道士就曾一边往四处扬纸钱,一边喊,湘西赶尸,生人勿近,德福就越发觉得小镇人实在好笑。

  吃罢晚饭,无了事做,德福就站在窗前往外看,黄晕晕的灯影里,对面路口的灯下围了一圈人,吆三喝四的正在杀象棋,德福就噔噔下了楼走过去。有个观棋的小伙子见了他,就笑笑,说来了。另一个就看一眼德福问那小伙子,你认识?小伙子回答,收古董的,今天刚认识。德福想起来,那小伙子是街边摆摊的,白日里曾向他问过路,就掏出烟给两个人一个敬了一支。低下头观棋的时候,德福发现旁边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看了他一眼,也没在意,就继续看棋。

  不一会儿,听人喊,让让,七爷来了。

  德福扭头随众人去看,那被众人唤作七爷的人,正是刚才盯看自己的鹤发童颜的老头,嘴里叼个白色的烟袋锅,一只手拎个马札,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到了近前,对面坐着的后生就搬了马札让出地方,七爷就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一局棋下来,七爷果真赢了。再来,又赢了,又摆上,七爷就从左阵脚把自己的一个车丢到了局外,结果还是赢了。德福就对七爷刮目相看了。这时,摆摊的小伙子就喊,七爷,摆个残局吧。七爷就把烟锅里的烟灰磕掉,伸手从红黑棋子中捡出了些子,一一地摆在棋盘上。七爷说,这叫做七星逐月,我使红子,随便谁来杀,七步之内准输。德福去看棋局,黑子三卒兵临红将身前,只需一步进卒即可获胜,再看红方,虽双炮双车,但黑将相士皆全,虽可数次将军,也难围魏救赵,便抬头看了看七爷。七爷正悠悠地往烟斗里装烟,满了,用大拇指按按,便有一边的人划亮火柴给点上了,七爷吸了一口烟,从容地吐出来,又吸。德福就发现,七爷烟斗的大头下面突地亮了一下,等七爷抽完了一口,那亮点便暗了下来,但暗到桔黄色时,那亮竟定格住了似的,仿佛一轮桔黄色的弯月似的。德福就不再看棋局了,一眨不眨地盯着七爷手中的烟斗。待到七爷再抽烟的时候,德福看清了,那亮处果然是一弯镰刀似的月亮,悄悄地凑近前去,那烟斗却通体白亮,仿佛一朵云彩,托举着那弯月亮。七爷却仿佛不曾发觉他似的,不时爽朗地大笑。盯得久了,德福感觉了双眼迷离及脖颈的僵痛,遂抬了头晃晃,对着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抬头,不禁就看到了天上的真月,弯弯的月亮静静地荡在天河,一片浅云悠悠浮荡其间,仿佛河里的水波,托浮着月亮。德福心头一怔,忙低着头去看七爷手中的烟斗,心里越发地惊讶,这天上地下,莫非真的有什么玄机?正自凝神间,七爷站了起来,一圈人也都站了起来。七爷拎了马札,一路笑着消失在胡同口处。

  德福再没了什么心思收古董,白日里就闲在镇街里晃荡,待卖水果的小伙子出了摊,就溜溜达达地凑过去,给小伙子上支烟,又挑了斤桔子称了,却不走,立在一旁随便地聊天,聊着聊着,德福就把话题扯到了七爷身上。小伙子说,七爷原来是叶片镇的镇长,后来调到县城商业局当副局长,退休后一直在县城跟着儿子,每月只回镇上女儿家住几天,你这是赶巧了,逢上七爷回来,咋样,七爷的七星逐月厉害吧?德福早忘了昨晚七爷的残局,再说了,他对象棋本就是半生不熟的稀松货,但说到象棋,小伙子的精神却上来了,喷星吐沫地聊了好久,德福只好哼哈地应承几句,眼睛却盯着对面的胡同口,一直望到了天近晌午,也不见七爷的踪影。德福就辞了小伙子,草草吃了碗炒饼,就回旅店躺下了,一觉就睡到了日落西山,从窗口往街上望望,空荡荡的,德福就下楼出去吃了晚饭,回来时棋局已摆上了,德福就站在了一边。天完全黑下来时,七爷才迟迟缓缓地来了。德福早没了观棋之意,一双三角眼眨眨地盯着七爷的双手。不一会儿,七爷果真从腰里取出了烟袋和烟斗,按上烟末,点上,就吧哒吧哒地吸了。烟斗依然明明灭灭地闪烁着星火,却不见了桔红的月亮。德福吁了口气,以为昨晚自己眼花了,就抬了头去看天,这一看,却又让他惊讶了,乌压压的天空漆黑如墨,无星也无月,再看看七爷手中的烟斗,仍是白亮亮的一截烟斗,星星火火地闪烁着,德福揉揉眼,就迷惑了。

  次日,德福哪儿也未去,躲在旅店内睡了个精神十足,天黑前还特意泡了杯浓茶,一直喝到了天黑。七爷出现后,德福就把眼睛瞪得灯泡般贼亮。奇怪的是,当七爷取出烟斗吸烟时,那烟斗大头下,弯弯的镰月又开始由深至浅地变幻了,而且,德福发现,天空中也是月亮弯弯,星光满天的。德福就反复地抬头低头,相比之下,除了大小不同,七爷烟斗的月亮竟跟天上的真月一模一样。这一发现,竟让德福无比激动起来,特意跑到烟摊上买了包红塔山,撕开锡纸递给七爷一支,七爷,抽支烟吧。七爷偏了头,朝德福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烟斗,兀自埋下头杀棋去了。

  这一夜,德福辗转反侧终不成眠,迷迷糊糊到了天亮,就皱着眼皮问寻着找到了七爷的女儿家。

  七爷正坐在院里喝茶,德福敬了烟,七爷倒接了,听德福说明了来意,七爷便摇了摇头,这东西是我做镇长时,一位在西藏当团长的战友送的,听战友说,是用天山的冰玉制成的,怎么能卖呢。

  德福就索来烟斗,一摸,果真冰凉凉的,白天里显得越发地晶莹剔透了,就舍不得再松手,一边把玩一边涎了脸,弄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说他爹一直喜欢收藏古玩,所以他买去根本不是倒卖,这几年收买古玩弄得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娶了房媳妇也因为这个离了婚,丢下个三岁的儿子,爹前几日又生病检查出了胃癌,为了让爹开开心心地多活几日,这才慕名找来的,兴许能缓缓爹的病,因为爹一生就这一好。德福说着说着,倒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鼻子也一抽一抽的。七爷便似动了恻隐之心,眉头皱了起来。德福察言观色,哭得更厉害了,说等爹走了一准就送还过来,就当你七爷是当了给我的。

  七爷遂狠了心,牙关一咬,说,好吧,五千块拿去。

  德福立马停了哭泣,试探着说,七爷,是不是贵了些。

  七爷哼了一声,不悦了,我这是天山的冰玉所制,要不是可怜你一片孝心,哼,后面再加个零也不卖的。

  德福生怕七爷再反了悔,不敢再恋战,慌慌掏了钱,却只凑出了四千五,七爷并不为难,豪爽地一挥手,算了吧,也真难为你了。

  其实德福内衣兜里还揣了五百的,他只想试一下,不想却省下了。他也知道,当初那坛子,赝品还卖了五千哩,这烟斗即使真的是赝品,有了这份灵性和真的是一个样的。

  天朗朗的,德福还是撕碎了支烟,把烟丝按在烟斗上点着一抽,那月亮果真模模糊糊地映现出来,德福就高兴了,匆匆赶回了村里。

  天黑尽后,德福就在院里抽起了烟斗,女人灵灵睁着眼睛上看下瞧了半天,不由得也是万分惊喜,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珍宝。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村子北头,一拨一拨的乡亲纷纷跑来看稀罕,都是啧啧称奇,反正离开市还有七八天,德福倒乐得展示,因为卖钱是一方面,弄到这宝物,村里的人还没哪个有这能耐,德福就整日喜滋滋的,仿佛他自己成了宝贝似的。

  到了临去古市的前一天夜里,德福却有些不舍了,坐在院子里叼着烟斗不停地吧哒。

  灵灵说,行了,天不早了,赶紧睡吧。

  德福说,我再抽两锅,你去端壶水吧。

  灵灵就进了屋,回来端着茶杯递给了德福时,忽然啊地叫了一声,险些把茶杯给摔了。

  德福说,你咋的了,大惊小怪的。

  灵灵指了德福手中的烟斗说,这烟斗?德福吧咂了口烟,月亮依旧在烟斗上亮着,就说,烟斗咋了?不好好的哩。

  灵灵伸手指了指天。

  德福抬了头,天黑黑的墨一般,就没好气地说,咋了,晚上天能不黑呀。话音刚落,自己也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抬头看了看天,忙低头吧咂了口烟,烟斗上的月亮依旧亮亮的,再细看,那烟斗上的月亮仍是如镰刀一般,从井陉回来,也七八日了,从农历算,月亮若有,也该是将圆的时候了,德福就觉出了其中必有蹊跷,可那日明明见七爷的烟斗是随月像而动的,千思万想不得解,次日便没去古市,匆匆忙忙赶去了井陉的叶片镇。

  七爷正收拾了东西要出门,见是德福来了,遂拍拍手上的尘土,沏了壶茶端上来,并客气且礼貌地给德福让了一杯。

  德福的心踏实下来,就一五一十地把心中的疑虑说了,并且颇为诚恳地问,七爷,是不是还有什么咒语或诀窍之类的。

  七爷笑而不答,却起身从屋里抱出个匣子来,打开,德福就呆了,匣子里竟躺着三个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玉烟斗。

  七爷说,上次你没问,我也就没说,这烟斗一共是四枚,按月像所制,分为望、朔、上弦、下弦,如果要想烟斗上的月亮变幻形状,那么要把余下的三个都一块买了去的,我也不多要,一千块拿去。

  德福看看七爷,立马蔫了神儿,交易时是周瑜打黄盖,如今火烧了赤壁,你黄盖就要找公瑾寻仇吗?可寻不得仇了,你又怎能再让周都督再打二十板呢?德福最终蔫头耷脑地辞别了七爷。

  路过一家文具店时,德福给一个石子绊了一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上,抬起头来,前面就站了个人。这人穿一件灰色长袍,蓬头垢面,一双白眼珠惨白惨白的,右手拄一根竹棍,左手托一个木钵。德福闪开身,那人便探着右手的竹棍子点着地,挪蹭着步子,往前走去。德福才发现,这人竟是个瞎子,不免心生了几分怜悯,遂赶上前去,从兜里胡乱摸出张纸票,竟是五元的,德福想也未想便轻轻放进了那人的木钵里。德福转身欲离开的当口,那人却忽地开了口,小兄弟,看来我们也是有缘,就送你一卦吧。

  德福就站住了,不免有些后悔,何苦这么多事哩,遂笑了笑说,大叔,我这人命贱,哪来的闲钱算命哩。

  那人翻翻白眼球,哼了一声,小兄弟,我算命从不收钱,要不是你我有一面之缘,请我也休想。

  德福颇为尴尬地看着灰袍人,勉强地报出了生辰八字,就想早早地脱身去车站。

  灰袍人笑了笑,说,财分正财和偏财,你生在午时,是亥水克帛午火,官里得位,事一顺通职权官位高尚,正财有道,偏财无缘,仿如水中之花,画中之鸟。

  灰袍人说罢,笑吟吟地把木钵夹在右肩处,腾出左手来抚了抚下颏的几缕短须。

  一句画中之鸟,让德福不禁想起了娘结婚时陪送的那个瓷坛,忽地又想到提包里的冰玉烟斗,那月亮不也是虚幻的吗?坛子卖了五千,烟斗却花了五千,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德福不由瞪大了眼去望灰袍人。

  小兄弟,你生于辛亥年十三日,此日生人犹如池中之龙,一旦风云际会,即可获大成功,需等待时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灰袍人眨眨眼,并不掐指去算,却长长地吁了口气,面色显出几分凝重,小兄弟,你今年命犯太岁,而又无吉星经解,所以易守不易进,尤在年尾三个月,切勿作弊,否则难罹法网。

  灰袍人丢下三声语重心长的切记,便左手托了木钵,点着竹棍走了。

  德福往火车站而去,一路寻思着,忽地心念一动,不管有无,该向灰袍人讨得一方破解之法的,遂回了头。长长的大街,却不见灰袍人的身影。风陡地刮来,阴暗的天空下,德福忽地打了个冷战,心下就疑惑了,灰袍人以竹点地,何以竟走得这般快哩?再去看刚才的文具店,离他不过才三五十步的距离。忽地又是一阵风起,瞬间,天阴沉沉地暗了,雨点儿黄豆般噼哩啪啦地落下来。

  那枚白玉烟斗,德福扯块白布包了,又放进个小纸盒中,然后锁进了木柜里。

  德福叮嘱女人说,今后有人问起烟斗的事,你只管说不知道,无论别人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要说。德福的话,说得女人一怔一怔的,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瞪得跟玻璃球似的。德福却并不解释什么,推了自行车出去了。

  在公路边林子的烟摊前,德福花十块钱买了包红塔山。林子在递给他烟的同时,发现德福一脸的红润,就感觉德福肯定是发了大财得了大喜,要不怎么竟抽起红塔山了。及至后来德福又零零碎碎地从他这儿买去了三包红塔山,林子越发地确信无疑了。

  德福到了小山的店里,把红塔山撕开了锡纸,递一支给小山,有人进来买东西了,只要是男的,德福都递一支红塔山,脸笑得跟十月的红富士苹果似的。

  没人了小山就悄悄地问,德福,你那烟斗出手了?德福咂咂嘴,眉头一皱,说,别提了,才卖了一万二的价。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落到德福一张驴样的长脸上,小山却从那黑亮的肤色中看到了德福那遮不住的暗藏的喜悦与得意。

  德福却神秘了眼色,嘴巴几乎贴在了小山的耳朵上,说,小山,要不是我得了风声,这些日子要整顿市场,这个数再翻个跟头也不止哩。

  德福说着,眼角的余光里就看见了小山柜台上贴着的一幅画,画下的玻璃柜台内摆放了一堆VCD光盘。

  小山说,都是盗版的,才一块多一盘进的。

  德福就走过去,趴在柜台上看那幅画,画面上三个斗大的字吸引了他,德福便找出那张光盘让小山在VCD里放了。德福才晓得,以前的人们,把麻将叫做麻雀的。

  忽然间,德福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上小学时语文老师张二斌教念的一篇课文的前两句: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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