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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史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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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四章

  五月十九日。

  仅以三小时之差我们把最先到达徐州的荣耀让给了第十三师团。

  部队前进了数里,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返回来了。那是一条沿着陇海线通向远处平汉铁路

  的道路。

  凌晨三点通过了徐州的市区,入口处有一座高大的钢骨水泥桥,下弦月在河面上闪闪发

  光,星星也闪烁着,在皎洁的月光下,视野内的风景非常美丽,是静谧的、令人陶醉的景致。

  想象不出不久前这里还是激烈的战场,眼前的一个个自然景象没有留下战争的痕迹,而

  是诗、音乐、光和令人喜悦的大自然,是美术,是绘画,我们不能不惊讶于这静与动、静谧

  与轰鸣的电影般的变化。

  我们进入徐州市内,懂得了人的力量比起大自然是何等地渺小。战争没能改变自然的形

  态,正因为如此,无论从自然的什么地方,都感受不到战争。反倒使我们发现了埋藏在心底

  的对宁静的渴求和对和平的憧憬,不由得感觉到心中充满了自然所给与的莫名的幸福。但是

  这条街道的光景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起战斗情景,想起骚乱、激烈、叫喊、怒号和现实的生

  死搏斗。

  大街上几乎连一间形状完整的房屋都没有,有的房子屋顶被掀飞,有的倒塌了,有的已

  不成形了。道路上到处都是木片和残砖碎瓦,四处可见巨大的弹坑,像特写镜头似的大开

  着,宛如巨人捏紧拳头砸在了地上。是的,是战争这个巨人砸毁了徐州的街道,没有一石一

  木可以表明曾经有过的和平和繁荣。在被毁坏的屋檐下,第十三师团的哨兵在月色中站着

  岗,步枪上的刺刀闪着银光。

  月光冷冷地、惨淡地照在废墟上,和那残垣断壁的阴影交相呼应,很是凄凉。寂静的夜

  晚,在皎洁的月光下,黑洞洞的炮弹坑、碎瓦残砖、断柱残墙以及裸露的家具等等,一片狼

  藉。

  它们互相纠缠着堆挤在一起,展示出战斗过的惨景。和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连物品也返

  回了野性。混饨的、被破坏了的、荒废的街道,这就是徐州。

  我们通过了徐州,在离开徐州数里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迎来了黎明。即使到了拂晓也要

  前进。行军,那就是战争,追击、追击,没日没夜地走着。天空,湛蓝的天空,深邃的天

  空,万里无云的天空。从天空中把强烈的光芒洒向大地的太阳,啊!残酷的太阳,只能认为

  你是狠毒无情的东西!只是为了和我们过不去而闪闪发光的吧?残酷的狠毒的火球正把狰狞

  的光无情地掼在大地上,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干涸了,总也干不了的是我们汗流泱背的身体。

  广阔无垠的小麦田和高粱地里,像雪似的柔软蓬松的、厚厚的黄色土粉路,消失在远处

  的烟霄中。我们第十六师团和其他不知是哪里的师团,步兵联队、炮兵、辎重兵及战车交错

  重叠,在这条路上前进。连绵不断的战斗部队在麦田中出现,又消失在远方的烟雹中。战车

  扬起一阵阵尘土在狂奔,马在尘土中嘶叫。

  六匹马拉着野战炮在飞扬的尘土中行进,光着上身的辎重兵像倭寇一样跟在大部队后

  面。其中,大板车由马、牛、驴牵引着前进。大板车上,像行李似的重叠着坐在上面的士

  兵,是京都第九联队的魔芋兵。我们在道路旁边的桃园里行走,树上结着青桃子。桃园的坡

  田使我们更加疲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又得跳过去。我们像纤夫一样摇摇晃晃地走

  着,太热了,嗓子眼冒烟,连汗都没有了。有的人随便坐了下来,有的人抱怨着,有的人干

  脆躺下歇一会儿,然后又从后面追上来。

  从凌晨三四点起床,一直走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最可恶的敌人是行军,还有饥饿和大

  雨。我们已经是重返野性的动物了。

  以前曾像今天这样被疲劳彻底打垮过吗?我的脸颊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我的

  脚底沾满了污垢、汗水,在鞋子里一滑一滑的,由于脚气和水肿,脚肿胀起来,像走在针尖

  上似的痛,连骨头都疼痛起来。眼睛沾满了眼屎、灰尘,模糊不清。

  好多次太阳升起又落下,可是我们比朝阳还早、比夕阳还晚地行走在滚滚尘埃中。军

  帽、军服、背包上恰似落了一层雪,沾满了厚厚的尘土。脸上像抹了一层土似的,一点也认

  不出谁是谁。

  大家都累得不得了。我必须每隔三十分钟上一次厕所。

  腹泻病人渐渐增多。

  食物难以下咽,只要不用水泡,饭就咽不下去,但水和饭一块儿流入胃里,腹泻便更加

  严重。脚一天天地更加疼痛,疲劳也一天大地更加厉害。无论是坐着、躺着还是起来,身体

  都像散了架似的怎么放都不行。难道还有这么痛苦的事吗?

  这难道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最大的痛苦吗?

  背包又沉路又远,痛苦加剧。我的背包上面放着泷口的遗骨,用三角布包着的泷口的遗

  骨和我一同去战斗。无论多么疲劳,我也不让任何人从遗骨上跨过去;无论多晚到达宿营

  地,我也不忘安置泷口的灵台,给他上香。我虔诚地看护着,决不粗心大意。我背着亲爱的

  泷口继续前进。

  在陇海线一处既不是车站也不是其他停车点的地方,却有被遗弃的火车。大概是敌兵乘

  车到那里后,弃车逃走丢下的吧。

  我们在凄惨的追击途中,发动了对硕山的进攻。进攻、战斗的时候也就是我们休养的时

  候。为什么呢?比起行军来,我们更喜欢危险的战斗。那是因为战斗的时候就要停止行军。

  砀山的火车站上,敌人没来得及开走的火车还在冒着蒸汽,我们用火车头里水箱的水装

  满了水壶。以为敌人的主力早已逃走,砀山没有敌人了,因此,我们的先头部队进入了北

  门,却刚好与从北门出来的敌军遭遇。敌我双方都惊慌失措,后退之后,在这里展开了你死

  我活的战斗。我方迅速形成了铜墙铁壁似的包围圈,敌人狗急跳墙似的拼死抵抗。他们的命

  运不是被歼灭便是投降。

  我们已深入敌阵,因此后退了一些,重新部署好阵容,又发起进攻。我们第三中队是预

  备队,午后,很晚才接到增援的命令。我方已有很多人陆续牺牲了,第三大队队长也壮烈牺

  牲。我军从北支那彰德出发之际,当官的和士兵穿上了同样的衣服,使敌兵很难分辨,但是

  勇敢的第三大队队长最终还是战死了。在南京战役中,这个大队长古井少佐曾担任过联队长

  代理。

  敌人的子弹像暴风雨一般倾泻过来,我们步兵炮的炮身像要裂开似的向城中炮击,敌兵

  便用迫击炮还击。敌人无路可逃,只能无休止地反击。

  我们沿着田间的小路迅速跑去增援。田野中有一座庙字,那里是大队总部,也是伤员收

  容所,可是那里绝不安全。

  迫击炮弹在房顶开了花,瓦掉了下来,屋顶也破了。胆小得出了名的军医大尉也负伤

  了,接着仅有的一名军医少尉也受了伤,卫生员也只剩下曹长一人了,可是伤员却不断增

  加。我们从庙旁穿过,又钻进一个小杂木林,到达了前沿阵地,这个杂木林里有一问简陋的

  屋子,里面也有两三个伤员在呻吟。

  我们到达的前沿阵地是土城墙,敌我双方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城墙,在城墙的两边正盯着

  寻找对方的疏漏。

  中队长命令我:“东分队从这里到那里挖战壕。”我立刻向六名士兵指示了各自的位

  置,城墙是由混合的沙和上垒成的,很柔软,容易挖掘。

  挖完了之后,中队长说:“转移阵地,从那里到那里,跟我来。”就开始沿着城墙的斜

  面走起来。

  “转移什么呀……”我心里边想边跟在中队长的后面。我们又开始挖起来了,挖到一半

  的时候,中队长又对我说:“喂!

  真对不住,再次改变地点!辛苦了!”我无言以对,只是“氨了一声,我们又向下一个

  目标走去。

  “小心地雷。”中队长提醒道,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一想到不知

  什么时候可能会踩到地雷,便觉得无从落脚。

  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就到了新阵地,挖好了战壕。我想趁太阳没落山,一定要给水

  壶加加热,用它来代替汤婆子取暖,于是在战壕底下用携带的燃料点了火。腹泻不止,肚子

  很凉。我们肚子冰凉是由于白天行军时非常渴,夜晚一到宿营地就咕咚咕咚地喝了大约一升

  水,因此睡觉的时候感到非常冷。如果每天晚上不喝一升水的话,白天冒烟儿的咽喉就好不

  了。

  炮声不久就像是消失了似的渐渐变小了,那是由于我方步兵的炮弹射光了。没有炮弹,

  对我们来说是非常悲哀的事情。敌人的迫击炮弹在得手的庆幸中震颤着,在我们头顶爆炸,

  散兵壕中不断地传出伤兵的呻吟声,我们非常渴望得到空军的援助。哪怕是两三枚炸弹也

  好,仅仅是那样也可以使敌人害怕。

  不久,黄昏祥和地笼罩到等待死神降临的人们头上。我在战壕底下盯着渐渐燃烧起来的

  青白色的火苗,固体油“哧哧”地燃烧着。

  城墙内侧的敌兵正在干什么呢?四周一片漆黑,我把热乎乎的水壶紧贴腹部,感觉到肚

  子微微地暖和起来,眼睛紧张地在黑暗中巡视。

  枪声在黑暗中不时地响起,然后又恢复到令人可怕的寂静。

  从我的位置稍微靠右是沙土城墙的拐角,在那里其他小队的队员像壁虎似的紧贴在城墙

  上。

  从那个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一个战友倒下了。他想利用身旁那个黑洞洞的枪眼——那

  是敌兵在城墙上凿开的枪眼,当他的身体紧贴着那个枪眼的时候,就倒下了。另一个战友代

  替他又刚好贴在了那个枪眼上,刹那间也倒下了。谁也没有发现枪眼的那一边有敌兵。敌兵

  在城墙的内侧,等待着日本兵靠近,日本兵刚把身体贴在枪眼上,敌兵就立刻把枪口顶住日

  本兵的身体,日本兵就被打死了。日本兵像是要说“请向我开枪”似的走过去把身体堵在了

  敌人的枪口上。敌兵是把枪口抵住日本兵的身体射击的,开枪的时候,没有光漏出来,所以

  战友们不知道子弹是从哪里飞来的。

  卫生员去现场收第二个牺牲者时,枪声再次响了,当时卫生员在枪眼的内部发现了闪

  光,知道了敌兵藏身的地点。卫生员死里逃生,通知了近处的战友,把敌兵打死,为牺牲的

  两个战友报了仇。

  分针转了一圈,两圈,夜渐渐深了。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令人恐怖的死一般寂寥的黑夜!

  失去了军医和卫生员,我们这个无法医治伤员的部队,为如何处理陆续出现的伤员感到

  棘手。

  终于传来了我们部队决定打开一面城门,让敌人逃走的消息。不用说,那一定是在敌人

  撤退的途中,我们某个中队埋伏在那里堵截。

  由于连日来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我迷迷糊糊地犯起困来,虽然我清楚地意识到敌兵就

  在我趴着的城墙的内侧,但是几个小时毫无变化的寂静,使我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又红又大的旭日快要从东方升起,天空开始泛出鱼肚白。

  突然,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敲打着我的心,震撼着我的身体。我吃惊地睁开眼

  睛,立刻握紧枪准备战斗,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色的幽灵像风一样,从我的身旁掠过。

  “啊,支那兵。”

  我立刻把枪口对准支那兵的方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支那兵消失在城墙下的麦浪之

  中。扫视着小麦的穗尖儿,可是不知道应该朝哪边射击,白白地让敌人逃走了。

  到处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敌兵像被赶人绝境的老鼠似的非常胆大,先扔出手榴弹,趁

  我们不注意时就逃走了。

  我们攀上城墙。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啊!在我们的眼前有一条又深又宽的护城河,在护

  城河的那一边,竟然还有一道雄伟的砖造的城墙高高地耸立着。一直以为我们所在的城墙是

  惟一的一道城墙,原来砀山的城墙有两重。右边较远的地方有一座桥,桥上,分不清是敌军

  还是我军的一群人在东奔西跑。

  大概是敌兵吧?如此推测的重机枪兵集中火力猛烈射击。经过数十分钟的交战,占领了

  砀山,大部分敌人已于昨夜逃走了。

  无人的砀山街道已被炮火摧毁了。在刚进城门的地方,三辆有“尼桑”标志的汽车被丢

  弃在那里,那是日本的货车。

  被敌人抓走的汽车司机和司机助手怎么样了呢?

  我们无论占领什么地方,总是首先寻找粮食。粮食和香烟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但是,

  可能是支那兵把粮食都吃光了吧,这次一无所获。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离开了那座被糟蹋

  得面目全非的城镇。

  太阳依然像燃烧的火球放射着光芒。广袤无垠的大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前后左右全是大

  地,平坦的、没有阴凉的、像绿色海洋的大地。

  天空蔚蓝蔚蓝的,没有一片白云,火焰一般的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空气中连一丝风也

  没有。

  疲劳和痛苦的程度简直无以言状。夜里十二点才睡,凌晨三点就开始像纤夫似的行军。

  我们又热,又苦,又难受,身体疲劳得简直支持不住了,过度的劳累蚀尽了我们的生命。

  每天二十一个小时吸进尘土的咽喉嘶哑得发不出声来,我的眼睛像布满眼屎的老人那样

  模糊不清,也不知大家在想着什么,都默默地走着。

  我想象着迎着凉爽的海风,尽情地喝着冰啤酒,喝着甘甜清凉的水,披着浴衣温馨地吃

  着饭等情景,一边想象一边走着。空想真是愉快呀,使我忘记了疲劳和痛苦,若是热的话,

  我就想凉爽时的事;若是寒冷的话,就想温暖时的事;若是痛苦,那就想快乐的事。

  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从一片树林走向另一片树林,我们日夜不停地走在广阔的

  平原上。小麦田像绿色的海洋,无边无际。

  汗衫和裤子被汗水、污垢弄黑了,散发出刺鼻的氨水似的恶臭。全身长满了痱子,被汗

  浸湿了的内衣,一碰就像针扎似的疼。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只留下汗里的盐分。渐渐地内衣变成了腐烂的碎布片。军服也被

  尘土和汗水弄黑了,皱巴巴的。

  多想能真的喝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尽情地躺下睡一觉啊,哪怕一次也好!这是我现在最

  大的愿望。多么羡慕负伤之后退到后方的战友们埃太阳啊!为什么你总是火辣辣地蒸烤着大

  地呢?

  大地啊!为什么你不为我们营造一片阴凉呢?

  天空啊!为什么你不给我们送来一阵凉爽的风呢?

  我想大声诅咒!

  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树阴,在直射的太阳下,浑身是汗。

  该做什么呢?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了,即使炮弹向这边

  飞来,一个小队的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无所谓了,即使死了也没什么

  可留恋的。我开始想到,不如一咬牙死去的好,那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由于过度疲劳,我们的脚又生了老茧、脚癣和水泡,所以很难行走。流着汗的肩上,空

  背包都嫌重,感觉哪怕只是一页纸也非常重。背包带在肩上勒出痕迹来,我们像害怕仰望阳

  光似的,腰越弯越低。有的人倒背着枪,有的人把枪当拐杖,有的人拎着枪走。

  背包中不必要的物品一件也没有了,但还是一天天往外扔些东西。没有任何快乐和希

  望,精力、体力也消耗殆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我开始空想起来:“如果我死了的

  话……”如果我死了,请在灵台前为我供一杯啤酒,不用念佛,为我唱《佐渡民谣》就足够

  了。对我的死,这样做比较合适。比起僧侣念经作酿,为我唱一首歌,我不知有多感激;比

  起为我浇上一些水,供上一杯冰凉的啤酒则更令我感到珍贵。一边醉醺醺地唱着歌,一边参

  观地狱天堂。醉了的话,就可以把阎王的愁眉苦脸当做笑脸了。

  啊,多么希望喝得烂醉好好睡一觉,伸展一下腰和腿。长在我身上的腿究竟是不是我的

  呢?我感觉好像是别人的腿在背包下一步一步地走着。我的身体好像安在了别人的腿上。

  五月二十九日。

  商丘(归德)尚未攻陷,第三十旅团正在对它发起进攻,还听说明天要用飞机向商丘散

  发劝降传单。对我们来说,只有不断地追击、追击,不停地行军、行军。

  又热,又痛苦,又艰辛。大森说:“真想早点死掉。”

  还有五十里就到郑州了,最后的五十里却让人觉得非常遥远。

  是累死呢,还是中弹牺牲?二者必居其一。田中一天天衰弱下去,只剩下皮包骨,像一

  个骷髅似的走着。

  生病是耻辱的,会遭人蔑视,精神紧张和对身体的细心照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克服病

  痛。

  但是在长长的肮脏的战线上,十分小心地避免生病,以便能参加整个战斗,这是多么困

  难的事埃没被敌弹打死,顽强再顽强地坚持着,结果却不幸死于疾病,这会招来人们蔑视的

  目光。事实上并不仅仅是那些被敌弹打死的、负伤的人在战场上英勇作战,勇敢地战斗而没

  被敌弹打死的人也很多。但即使他们比牺牲了的那些人更加奋勇地战斗,并且经历了更为长

  期的、激烈的战斗,倘若他们不幸病死的话,也必定会招来蔑视的目光。而且国家对他们也

  没有优待。不过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生和死,而不是什么毁誉褒贬的问题,只有一心一意地

  为祖国去生去死。

  但是,这是何等的痛苦埃

  那些受了伤回后方的人笑着回去了,他们说:“再见了,战友们,你们真是太辛苦

  了……”忘记了谈笑,也忘记了哼歌,沉闷无言的队伍行进在绿色的海洋之中。

  “即使现在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美人,我也不会有丝毫兴趣了。”理应精力旺盛的二十三

  岁的大森这样说。对应该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来说,此刻性欲也变得像长在哺乳动物身

  上的鳍那样只成了空摆设。

  绚丽的夕阳在绿海的尽头西沉下去,我们发现了一道雄伟的城墙。城墙的一端有一大片

  柳林。这座城墙就像是放在浩瀚的麦海中的一个箱子。隙望楼和城门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两

  三颗星星早早地露出了脸,挂在城门上、柳梢上,小鸟“卿卿喳喳”地叫着,在天空飞翔,

  到处可以看到小麦被割光后露出的光秃秃的地面。旱田里几个村妇背朝夕阳、手拿锄头远远

  地望着我们,旁边还有山羊和小孩子。这是一幅多么宁静祥和的风景画埃简直是米勒的《晚

  钟》,是一幅名画!

  恐怕这幅画不久就将被炮声打破,被炮弹撕裂得一塌糊涂!并且会被尸体的恶臭和鲜血

  涂抹得乱七八糟!夕阳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发出璀璨的光辉。

  “中队要隐蔽地插入敌人的背后。”中队长这样说着,踏进了小麦田。战斗!我们忘记

  了疲劳、痛苦,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们爬过麦田,进了柳树林。那里稀稀拉拉地有几间房子,我们卸下背包,立刻开始挖

  散兵壕。

  “第九联队正在前面进攻,敌人一定会逃到我们这边来,我们要把他们干掉!”中队长

  向我们说明了情况。

  夜渐渐深了,但什么变化也没有。不久,天亮了,可是,还是没有任何异常。难道是鱼

  没入网吗?

  鸟儿开始了拂晓的合唱。我们从战壕里出来,呼吸着早晨清新凉爽的空气,用饭和勇气

  将肚子填得满满的。当我们点燃香烟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激烈的枪声,炮声也响了起来,清

  晨的寂静被打破了。

  进攻开始了。“哈哈,干上啦。”我们像是在看别人打架似的轻松地吸着烟,不管其他

  部队进行着怎样激烈的生死搏斗,只要火没烧到我们身上,我们便极其悠闲。

  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枪炮声没有停息,反而更加激烈了。

  “看见了军队!”传来了这样的叫喊。

  “什么?在哪儿?”中队长向发现情况的村下少尉发问。

  “那个树林!从那个树林的豁口向我方大摇大摆地走来,是敌是友还不能断定。”村下

  少尉边说边紧握着望远镜观察。

  “是敌人吧?”

  “不过,太威风了!是四列纵队。”

  “等他们靠近。全体注意隐蔽。轻机枪,上子弹!喊重机枪。”中队长的声音很严厉,

  士兵们都非常紧张。

  不是别人在打架,火已烧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重机枪安置好了,我们做好了集中火力

  射击的万全准备,等待着敌人靠近。非常沉着的四列纵队雄赳赳地行进在麦田里。

  “是敌人,是敌人!好好干!”中队长的声音激动得在发颤。

  “开枪吗?”

  “不,再等等。再接近一点,等他们来到面前,再一齐射击,你们听着!等我的命

  令。”中队长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朗声说道。

  敌人不知有埋伏,还在大步前进。我们像恶魔似的在心中窃笑,面带会心的笑容等待

  着。只要是正中下怀的事,无论是什么都令人感到痛快,突然伏击敌人是非常有趣的事!我

  们紧紧地趴在地上,牢牢地握着枪,在愉快而又紧张的气氛中,注视着不知死神已来临而渐

  渐走近的敌人。

  敌人的部队在我们的视线中逐渐变大了,距离由一千米到八百米、五百米、四百米、三

  百米、两百米、一百米。“打!”中队长厉声命令道。暴风雨般的齐射瞬间爆发,子弹排山

  倒海般地射向敌人。

  敌人的队伍顿时处于惊愕、恐怖、混乱、狂呼乱叫之中。

  眼看敌人倒下一片,秩序井然的纵队七零八落,失去了指挥和统率,敌兵四处逃窜。我

  们的子弹仍不肯罢休地追击着逃跑的敌军。

  我军的机枪毫不间断地射击着,机枪手们边往灼热的枪身上泼水,边连续扫射。机枪像

  一把火药扫帚野兽般咆哮着。

  敌人没做任何抵抗,只是混乱、惊愕、怒号、喧嚣、狂叫,像狂人般地在战场上来回乱

  窜。人和机械都因这激烈狂热的场面而颤栗。我们的运输机——子弹——把敌人送上了西天。

  十几分钟后,大地上的狂澜平静下来。对敌人来说,悲剧结束了,生命结束了。第一小

  队走上前去,把倒下的敌兵全部刺死。就在这时,一个负伤的敌军军官,扭动着受伤的身

  躯,勇敢地举起手枪向我军射击,打死了我方四名士兵,子弹从腿部一直打到腹部。

  敌兵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地面。

  杀人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那是对祖国的忠诚。我们怀着这样的忠诚之心,为了继续杀

  敌,又开始前进了。我们是为了杀人才到支那来的,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只要是个杀人的

  魔鬼就行了。历史就是一部杀人史。

  酷热的太阳升起,冷峻的夕阳又落下,太阳如此升升落落,日复一日。通过高粱地,走

  过小麦田,穿过树林,离开村庄。室内温度是摄氏四十度。

  这次行军途中,我遇见了故乡的朋友工兵军曹横山淳,他被分配在我们中队。他很有精

  神,大圆铲子装在背包里。在路旁休息的几分钟里,我和他交谈,喝了他水壶里的水,就分

  手了。几天之后,部队进入了宁陵城。城内一个居民也没有,他们都带着家财和一些东西逃

  跑了。

  蒸烤大地的骄阳,光芒已弱下去了,把余辉洒入宁陵泉中。泉水宽而浅,清澈见底。为

  了洗掉战尘,我下到久违的泉水中。把肮脏的身体浸泡在温暖的泉水里,心情好舒畅,污垢

  和灰尘纷纷掉了下来。

  此刻的我,对金钱的欲望,对财产的欲望,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杂念,都荡然无存,对生

  活也没有一点焦躁感,这清水使我成为毫无私欲的纯净的人。

  清冽而神圣的幸福包裹着我的全身,那是生的欢乐和喜悦。活着这种深切的幸福感涌上

  心头。在死神的威胁下活着,是一种分外令人感激的幸福。

  泉水的旁边有一口井。叫苦力去井里打水,可他却把小队长的水壶掉到了深深的井里。

  我把苦力放下井去寻找,但最终还是没找到。丢了水壶,对我们来说等于丢了性命。我叫苦

  力寻找水壶时,横山淳和运输兵大八木寿司来了。大八木寿司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和横山淳

  在泉边坐下,聊了起来。

  遇到故乡的朋友倍感亲切,二月份在邯郸遇见他之后,直到两天前才再次重逢。我们是

  一起走下故乡的山岭、一起踏上征途的亲密无间的朋友,自然聊得没完没了。

  现在故乡是捕捞金枪鱼的季节,如果在间人叮的话,大概正是修补鱼网的时候吧。“若

  是能活着回去,要造一条船。”他这样说。

  “若是能活着”?是呀,若是能活着……我们怀着渺茫的希望,追忆遥远的故乡景物,

  像是被风吹落的秋叶那般虚幻。

  想到我们只有现在而没有明天,就更加怀念故乡!出征以来,故乡竹野川的水已流了一

  年了吧!日本海岸的礁石又被冲刷了一年了吧!稻荷山的松涛也不断地吼了一年了吧!父亲

  啊,母亲啊,故乡啊!

  不久,宁静的黄昏笼罩了山泉。

  我昼夜行军、作战,极度疲乏,瘦得连肚脐都凸出来了。

  因为困得不得了,我便对横山淳说:“太累了,明天见吧。”但横山淳却说:“好久没

  见面了,再好好聊一聊吧!”便来到了我的宿舍。

  田里结着黄瓜,战友装了满满一背包的黄瓜回来了。我们一边啃黄瓜一边不知不觉地聊

  到了深夜。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短暂的会面,竟成为我和他的永诀。虽然我们都已做好了死

  的准备,但是仍感到了生的魅力,对生抱有渺茫的希望。

  “那么,请多保重!不知下次在什么地方才能相见啊!”我们紧紧地握手道别,我把他

  送到黑暗的门外。

  “喂,再见啦!多保重!下次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随着痛苦的增加,士兵们陆陆续续发起牢骚,都认为这次行军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人的

  忍耐力也已到了极限。现在,压缩饼干吃光了,手榴弹用完了,杂品袋、背包已空空如也,

  不应感到沉重,可是,疲劳的双肩连个空包也不能忍受了。

  向南曹集进发的某一天下午,我们通过一个村庄,疲劳过度的士兵们在蚂蚁一样的行列

  中气喘吁吁地走着。

  田中一天不如一天,干瘦得像枯木似的。他老人般地拄着拐杖,无精打采地走着,深陷

  下去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脸颊瘦得如一层纸,头发被汗浸湿了,黏糊糊的,像一团乱麻,

  胡子乱草似的从污垢中长出来。他的长着这些乱麻乱草的贫瘠土地的幽灵之所在——脑袋,

  歪戴着帽子。左手拄着枪,右手拄着杖,弓着腰,拖着无力的腿走着,一副绝望的可怜相。

  可是到达宿营地后,他却一点也不想抓紧时间休养身体,而是像野狗似的步履蹒跚地在村中

  到处搜寻。见到食物就往嘴里塞;见到珍奇的东西,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个可怜的田中啊,

  在我后面有气无力地走着。

  “那边的树阴下有姑娘哟。”有个士兵边说边加快脚步从我们旁边经过。他离开部队去

  看姑娘,此刻又急急忙忙地追赶自己的中队。

  “噢,是吗?”田中小声地嘟嚷着,便离开部队开始往后走,我对他那异常的情欲感到

  吃惊,已疲惫得走了样、像活着的死尸似的田中竟然不知疲劳,特意返回去看姑娘。他平时

  就比别人更喜欢女人,可是没想到他的情欲会如此强烈。

  现在,无论什么样的美人,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我们只想好好地休养一下。可是田

  中竟然掉头返回去看姑娘。他的情欲应该遭到蔑视,他的想法令人鄙视,我很难理解他的情

  欲。不久,他将面带下流的笑容,脚步瞒珊地回来吧。我多想对那情欲的奴隶的背影吐口唾

  沫。

  随着一步步接近南曹集,我们的脚步轻松起来,行军也变得比较省力。师团司令部设在

  尉氏城,其他各队为奔赴各自位置,分散前进。

  战斗暂告一段落,令我们最快乐、最向往的休养就要来临。在经过的村庄以及到达的村

  庄,有十几个村民来迎接我们,并将自制的、不带过滤嘴的纸卷的香烟送给我们。

  很快,我们大队到达了南曹集。“眼看就要进行休养啦!

  久违了的休养啊!”一想到这个,不消说我们就高兴起来,不可思议地来了精神。

  等待分配南曹集的宿舍的时候,一头大黑猪跑了过来,坐在路边的士兵们的视线都集中

  到了猪的身上。现在开始要驻扎下来了,很久没吃好东西了。

  “今晚就能吃到一头猪了!”

  “吃这好吃的、油汪汪的猪肉!”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这头猪。五六个士兵站起身来,向猪追去。猪飞快地到处乱窜,当官

  的也不厌其烦地望着逃跑的猪。猪边叫边跑,士兵们则边喊边追。又有五六个人大叫着“看

  我的”,挺自信地追了过去。不过谁都白费力气,没有捉到猪。猪快速地朝我们这边跑过来

  时,有个士兵敏捷地揪住了它,是一等兵下田。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猪按倒在地,

  并用刺刀戳人猪的腹部。他那敏捷如电光石火般的身手令人叹为观止,使人不由得联想起剑

  道高手。下田五郎真是英勇呀。

  猪哼都没哼一声,就流血而死了。跟着追来的人都啧啧赞叹,中队长的脸上也浮现出会

  心的微笑,下田的分队员们发出了欢呼声。

  我们中队负责守卫南曹集的北门。我们师团进攻的目标是郑州,不知道为什么师团在这

  里作了短暂的停留。由于和后方联络不上,我们开始了一天三合米的生活。士兵的粮食本应

  是一天六合的,可现在只有一半了,并且从早到晚都是粥。但是我们从附近的小村庄里征用

  了些小麦面、黄瓜、鸡和鸡蛋等物来填饱肚子。从早到晚无所事事,靠休息和做体操来打发

  日子,我们过度疲劳的身体很快地一天天恢复了,这些日子真快乐。现在,我们头脑里成天

  所想的都是怎样好好地吃上一顿,因此值班炊事员们都各显身手,煞费苦心。

  征用队哼着歌出去了,然后,手里提着鸡,肩上扛着蔬菜。

  小麦面等东西,又黑又脏的脸上露着喜悦的笑容,大声地交谈着回来了。

  一到黄昏,我们就在城墙旁边唱起军歌。太阳西斜了,将余辉洒在我们身上。夕阳下,

  古老的城墙熠熠生辉,城墙那长长的影子映在绿油油的小麦田上。这里听不到任何文明的机

  器声响,听不到汽车声、火车声……齿轮声也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古老,那是一种距离

  时代十分遥远的自然景象。军旗插在大地上,高高地在空中猎猎作响。做梦也没想到会来到

  这样的地方放声歌唱。我的歌声在空中回响。啊!回响,在北支那边缘那辽阔而悠远的世界

  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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