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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回京路上,陈廷敬接到家书,报喜说豫朋中了进士。陈廷敬喜不自禁,便吩咐快马加鞭,巴不得飞回家去。豫朋、壮履兄弟自小是外公发蒙,陈廷敬忙着衙门里的事,向来疏于课子。陈廷敬正日夜往家飞赶,不料数日之后又获家书,岳父大人仙逝了。陈廷敬痛哭不已,更是催着快些赶路。

  云南毕竟太远了,回到京城已是次年七月。屈指算来,一来一去几近一年。陈廷敬先把王继文交部,顾不得进宫,急忙往家里赶。一家人见了面,自是抱头痛哭。陈廷敬径去岳父灵位前点香叩头,哭了一场。回到堂屋坐下,月媛细细说了父亲发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危急,请的什么医生,临终时说过什么话,举丧时都来了什么人。陈廷敬听着,泪流不止。

  陈廷敬进门就见家瑶同祖彦也在这儿,心里甚是纳闷,只因要先拜老人,不及细问。这会儿祖彦同家瑶走到陈廷敬跟前,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陈廷敬忙问:“祖彦、家瑶,你们这是怎么了?”

  祖彦哽咽道:“爹,您救救我们张家吧!”

  陈廷敬又问:“你们家怎么了?”

  家瑶哭道:“我家公公被人参了,人已押进京城!”

  说起来都是故旧间的纠葛。京城神算祖泽深宅院被大火烧掉,便暗托明珠相助,花钱捐了官,没几年工夫就做到了荆南道道台。去年张汧升了湖广总督,他那湖南巡抚的位置让布政使接了。祖泽深眼睛瞅着布政使的缺,便托老朋友张汧举荐。张汧答应玉成,可最终并没能把事情办妥。祖泽深心里怀恨,参张汧为做成湖广总督,贪银五十多万两去场面上打点。张汧又反过来参祖泽深既贪且酷,治下民怨沸腾。两人参来参去,如今都下了大狱。

  月媛说:“亲家的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先是派人查了,说亲家没事。后来皇上又派于成龙去查,却查出事来。”

  陈廷敬叹道:“于成龙办事公直,他手里不会有冤案的。唉,我明儿先去衙门打听再说。世事难料啊!当年给我们这些读书人看相的正是这个祖泽深。他自己会算命,怎么就没算准自己今日之灾?”

  祖彦道:“请岳父大人救我张家。现在里头的消息半丝儿透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我已多方打点,过几日可去牢里看看。”

  陈廷敬只得劝女儿女婿心放宽些,总会有办法的。他心里却并没有把握,张汧果真有事,皇上如不格外开恩,可是难逃罪责的。

  第二日,陈廷敬先去了南书房,打探什么时候可以觐见。他的折子早交折差进京了,料皇上已经看过。一进南书房的门,只见臣工们都围着徐乾学说事儿。见这场面,陈廷敬便知事隔十余月,徐乾学越发是个人物了。只是不见明珠和索额图。

  徐乾学回身望见陈廷敬,忙招呼道:“哟,陈大人,辛苦了,辛苦了。您这回云南之行,人还没回来,京城可就传得神乎其神啊!都说您在云南破了惊天大案!”

  陈廷敬笑道:“尚未圣裁,不方便多说。”

  闲话几句,徐乾学拉了陈廷敬到旁边说话,道:“陈大人,皇上近些日子心情都不太好,您觐见时可得小心些。征剿噶尔丹出师不利,又出了张汧贪污案,如今您又奏报了王继文贪污案。皇上他也是人啊!”

  陈廷敬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良久,道:“我会小心的。不知皇上看了我的折子没有?”

  徐乾学道:“皇上在畅春园,想来已是看了。我昨日才从畅春园来,今日还要去哩。陈大人只在家等着,皇上自会召您。”

  两人又说到张汧的官司,徒有叹息而已。

  陈廷敬在南书房逗留会儿,去了户部衙门。满尚书及满汉同僚都来道乏,喝茶聊天。问及云南差事,陈廷敬只谈沿路风物,半字不提王继文的官司。也有追根究底的,陈廷敬只说上了折子,有了圣裁才好说。

  徐乾学其实是对陈廷敬说一半留一半。那日皇上在澹宁居看了陈廷敬的奏折,把龙案拍得就像打雷。张善德忙劝皇上身子要紧,不要动怒。

  皇上问张善德:“你说说,陈廷敬这个人怎么样?”

  张善德低头回道:“陈廷敬不显山不显水,奴才看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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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冷笑一声:“你是不敢说!”

  张善德道:“皇上,奴才的确没听人说过陈廷敬半句坏话。”

  皇上又冷笑道:“你也觉着他是圣人,是吗?”

  张善德慌忙跪下,道:“皇上才是圣人!”

  皇上道:“陈廷敬可把自己当成圣人!别人也把他看做圣人!”

  当时徐乾学正在外头候旨,里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又听得皇上在里头说让徐乾学进去,他故意轻轻往外头走了几步,不想让张公公知道他听见了里头的话。

  陈廷敬每日先去户部衙门,然后去南书房看看,总不听说皇上召见。倒是他不论走到哪里,大伙儿不是在说张汧的官司,就是在说王继文的官司。只要见了他,人家立马说别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陈廷敬回来了,却并不想马上召见。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皇上心里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继文有事,陈廷敬去云南偏查出他的事来了。

  有日夜里,张汧被侍卫傻子秘密带到了畅春园。见了皇上,张汧跪下哀哭,涕泪横流。皇上见张汧蓬头垢面,不忍相看,着令去枷说话。傻子便上前给张汧去了枷锁。

  皇上说:“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见你的。念你过去还是个好官,朕召你说几句话。”

  张汧听皇上口气,心想说不定自己还有救,使劲儿叩头请罪。

  皇上道:“你同陈廷敬是儿女姻亲,又是同科进士,他可是个忠直清廉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那样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会到朕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他已从云南回来了,并没有在朕面前替你说半个字。”

  张汧早嘱咐家里去求陈廷敬,心想兴许还有线生机。听了皇上这番话,方知陈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张汧心里暗自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陈廷敬这样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陈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没有毛病?人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毛病。”

  张汧尽管生恨,却也不想违心说话,便道:“罪臣同陈廷敬交往三十多年,还真找不出他什么毛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圣人?”

  张汧道:“陈廷敬不是圣人,却可称完人。”

  皇上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嘴里吐出两个字:“完人!”

  皇上许久不再说话,只瞟着张汧的头顶。张汧低着头,并不曾看见皇上的目光,却感觉头皮被火烧着似的。张汧的头皮似乎快要着火了,才听得皇上问道:“你们是亲戚,说话自然随意些。他说过什么吗?”

  张汧没听懂皇上的意思,问道:“皇上要臣说什么?”

  皇上很不耐烦,怒道:“朕问你陈廷敬说过朕什么没有!”

  张汧隐约明白了,暗自大惊,忙匍匐在地,说:“陈廷敬平日同罪臣说到皇上,无不感激涕零!”

  皇上并不想听张汧说出这些话来,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戏,在你面前还要演戏?”

  张汧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完全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陈廷敬尽管对罪臣不讲情面,他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编出话来说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张汧该死!朕怎会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说真话!陈廷敬是圣人、完人,那朕算什么?”

  张汧连称罪臣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话不说,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张汧伏地而泣,被侍卫拉了出去。

  祖彦去牢里探望父亲,便把皇上的话悄悄儿传了回来。陈廷敬跌坐在椅子里,大惊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彦说:“我爹的案子只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只嘱咐岳父大人您要小心。”

  陈廷敬仍不心甘,问:“皇上召见你爹,案子不问半句,只是挑唆你爹说出我的不是?”

  祖彦道:“正是。我爹不肯编出话来说您,皇上就大为光火!”

  皇上如何垂问,张汧如何奏对,祖彦已说过多次,陈廷敬仍是细细询问。

  几日下来,陈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总有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愤和哀伤更甚于惧死。凭着皇上的聪明,不会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为什么总要寻事儿整他呢?陈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并不是不相信王继文的贪,而是不想让臣工们背后说他昏。陈廷敬查出了王继文的贪行,恰好显得皇上不善识人。

  过几日,皇上召陈廷敬去了畅春园,劈头就说:“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继文是个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无珠;你嫉恶如仇,朕藏污纳垢;你忠直公允,朕狭隘偏私;你是完人、圣人,朕是庸人、小人!”

  陈廷敬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为了朕?朕说王继文能干,升了他云贵总督,你马上就要去云南查他。你不是专门给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云南去,来回将近一年,这是何苦?”

  陈廷敬只得学聪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启奏皇上,现在还不能断言王继文就是贪官。”

  皇上从陈廷敬进门开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说:“咦,这可怪了。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过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云南查了三笔账,一、库银亏空九十万两,其中七十八万两挪作协饷,十二万两被幕僚杨文启贪了;二、吴三桂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部分粮草充作协饷,银两却是分文不动。但朝廷每年拨给云南境内驿站的银钱,都被驿丞向保拿现成的粮草串换,银子也叫他贪了;三、建造大观楼余银九万多两,也被幕僚杨文启贪了。倒是王继文自己不见有半丝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陈廷敬,独自转身出去,走到澹宁居外垂花门下,伫立良久。皇上这会儿其实并不想真把陈廷敬怎么样,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别让他太自以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圣贤,想参谁就参谁,想保谁就保谁,不是个好事。识人如玉,毫无瑕疵,倒不像真的了,并不好看。张善德小心跟在后面,听候吩咐。

  皇上闭目片刻,道:“叫他出来吧。”

  张善德忙回到里头,见陈廷敬依然跪在那里。张善德过去说:“陈大人,皇上召您哪。”

  陈廷敬起了身,点头道了谢。张善德悄声儿说:“陈大人,您就顺着皇上的意,别认死理儿。”陈廷敬默然点头,心里暗自叹息。

  陈廷敬还没来得及叩拜,皇上说话了:“如此说,王继文自己在钱字上头,倒还干干净净?”

  陈廷敬说:“臣尚未查出王继文自己在银钱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

  皇上叹道:“这个王继文,何苦来!”

  陈廷敬私下却想,做官的贪利只是小贪,贪名贪权才是大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许的官员,为了博取清名,为了做上大官,尽干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继文便是这样的大贪,云南百姓暂时不纳税赋,日后可是要加倍追讨的。这番想法,陈廷敬原想对皇上说出来的;可他听了张善德的嘱咐,便把这番话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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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心里仍是有气,问道:“王继文毕竟亏空了库银,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银粮尤其罪重。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陈廷敬听皇上这口气,心领神会,道:“臣以为,当今之际,还不能过严处置王继文。要论他的罪,只能说他好大喜功,挪用库银办理协饷,本人并无半点儿贪污。还应摆出他在平定吴三桂时候的功绩,摆出他治理滇池、开垦良田的作为,替他开脱些罪责。”

  陈廷敬说完这番话,便低头等着皇上旨意。皇上却并不接话,只道:“廷敬,你随朕在园子里走走吧。”

  今儿天阴,又有风,园子里清凉无比。皇上说:“廷敬,朕原想在热河修园子,你说国力尚艰,不宜大兴土木。朕听了你的话,不修了。这里是前明留下的旧园子,朕让人略作修缮,也还住得人。”

  陈廷敬回道:“臣每进一言,都要扪心自问,是否真为皇上着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办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秉着一片忠心。可朕有时仍要责怪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说罢,停下来望着陈廷敬。陈廷敬拱手低头,一字一句道:“臣不识时务!”

  皇上笑道:“廷敬终于明白了。就说这云南王继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该查。可是现在就查,还是将来再查?这里面有讲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尔丹,再把各省库银查查。毕竟征剿噶尔丹,才是当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热河的园子,现在不修,将来还是要修的!”

  听了皇上这些话,陈廷敬反而真觉得有些羞愧了。陈廷敬不多说话,只听皇上谕示:“王继文的确可恶,你说不从严查办,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张汧贪污大案,尚未处理完结,又冒出个更大的贪官王继文,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王继文朕心里是有数的,他这种官员,才干是有的,只是官瘾太重,急功近利。他对上邀功请赏,对下假施德政。这种人官做得越大,贻祸更是深远。”

  陈廷敬道:“皇上明鉴!且这种官员,有的要到身后多年,后人才看出他的奸邪!”

  皇上长叹道:“朕的确失察了呀!”

  听着这声叹息,陈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确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责,好在王继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还有一条建议。”

  陈廷敬抬头看看皇上脸色,接着说道:“吴三桂留下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念云南地贫民穷,拨一千万两补充云南库银,另外两千万两速速上解进京!所余粮草就地封存,着云南巡抚衙门看管,日后充作军饷。”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办。只是吴三桂所留银粮的处置,必须机密办理,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因又说到云南税赋新法,皇上道:“朕细细看了,不失为好办法,可准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鉴。廷敬理财确有手段。”

  陈廷敬说:“臣不敢贪天之功,这个税赋新法,是阚祯兆父子拿出来的。臣只是参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问道:“阚祯兆父子?”陈廷敬便把阚家的忠义仁德粗略说了,皇上听罢唏嘘良久,道:“他们倒真是身远江湖,心近君国啊!”

  月媛同家瑶、祖彦、壮履在堂屋里镇日相对枯坐,尖着耳朵听门上动静。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好像是老爷回来了。月媛脸色煞白,忙起身迎了出去。家瑶、祖彦、壮履也跟了出去。见老爷身子很倦的样子,谁也不敢多问。陈廷敬见大家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担心,便把觐见的情形大略说了。月媛这才千斤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几日,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过日子。

  家里立时有了生气。进了堂屋坐下,祖彦道:“皇上已经息怒,孩儿就放心了。”

  家瑶说:“既然皇上仍然宠信爹,就请爹救救我公公。”

  家瑶说着,又跪了下来。陈廷敬忙叫家瑶起来说话,家瑶却说爹不答应救她公公,她就不起来。

  陈廷敬摇头道:“傻孩子啊,不是爹想不想救,而是看想什么法子,救不救得了!”

  祖彦说:“本来侍郎色楞额去查了案子,认定我爹没罪的;后来祖泽深再次参本,皇上命于成龙去查,又说我爹有罪。这中间,到底谁是谁非?”

  陈廷敬说:“色楞额贪赃枉法,皇上已将他查办了。于成龙是个清官,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家瑶哭道:“爹,你就看在女儿分上,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吧!”

  大顺进来通报,说是张汧大人的幕宾刘传基求见。陈廷敬便叫家瑶快快起来,外人看着不好。家瑶只得站起来,月媛领着她进里屋去了。壮履也进去回避,只有祖彦仍留在堂屋。

  没多时,刘传基进来,拱手拜礼。陈廷敬请刘传基千万别见外,坐下说话。刘传基并没有坐下,而是扑通跪地,叩首道:“陈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张大人!他有罪,却是不得已呀!传基害了张大人,若不救他,传基万死不能抵罪!”

  陈廷敬道:“事情祖彦跟家瑶都同我说了,也不能都怪你。升官确需多方打点,已成陋习。”

  刘传基说:“要不是明珠知道我私刻了官印,张大人就是不肯出三十万两部费他也没法子。是我害了张大人。”

  这事早在去年陈廷敬就听张鹏翮说过,可他知道明珠如今风头正盛,便摇头道:“传基,事情别扯远了,不要说到别人。”

  刘传基又道:“我听说陈大人查的云南王继文案,比张大人的案子重多了,皇上都有意从轻发落,为什么张大人就不可以从轻呢?国无二法呀!”

  陈廷敬缄口不言,私下却想寻机参掉明珠,一则为国除害,二则或许可救张汧。只是此事胜算难料,不到最后哪怕在家里也是说不得的。刘传基见陈廷敬不肯松口,只好叹息着告辞。

  刘传基同祖彦瞒着陈廷敬,夜里去了徐乾学府上。自然是从门房一路打点进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徐乾学。见过礼,祖彦禀明来意,道:“徐大人,我爹时常同我说起您,他老人家最敬佩您的人品才华。”

  徐乾学倒也客气,道:“世侄,我同令尊大人是有交情的。只是案子已经通天,谁还敢到皇上那儿去说?”

  刘传基说:“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在皇上头前说话了吗?”

  徐乾学说:“原来还有明珠可托,可这件事他见着就躲。”

  刘传基平时总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这会儿顾不上了,奉承道:“庸书听说,皇上眼下最器重的就是您徐大人哪!您徐大人不替我们老爷说话,他可真没救了。”

  徐乾学听着这话很受用,可他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去替张汧求情,却又不想显得没能耐,故意沉吟半日,道:“那要看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事我真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指你们一条路。”

  祖彦忙拱手作揖,道:“请徐大人快快指点。”

  徐乾学道:“你们可以去找高士奇。”

  祖彦一听就泄了气,瞟了一眼刘传基,不再言语。

  刘传基道:“高士奇不过一个四品的少詹事啊!”

  徐乾学笑道:“你们不知道啊,什么人说什么话,个中微妙不可言说。高士奇出身低贱,还是读过几句书。他在皇上面前,要是显得有学问,皇上会赏识他;要是显得粗俗,皇上因为他的出身也不会怪罪他;哪怕他有点儿小奸小坏,依皇上的宽厚也不会记在心里。”

  刘传基道:“好吧,谢徐大人指点,我们去拜拜高大人吧。”

  徐乾学见祖彦仍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世侄放心,我也不是说不帮,只要高士奇提了个头,我会帮着说话的。”

  两人便千恩万谢,出了徐府。刘传基道:“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祖彦更是着急,问:“我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刘传基早已心里无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好不容易托人把高士奇约了出来,找家茶肆叙话。高士奇倒是很好说话,见面就说:“世侄放心,令尊是我的老朋友,我会帮忙的。”

  祖彦大喜过望,纳头便拜:“我们全家老小谢您了,高世伯!”

  高士奇扶了祖彦起来,问寒问暖,直把张家老小都问了个遍。祖彦心想只怕真找对人了,这高世伯实在是古道热肠。寒暄半日,高士奇道:“可是世侄,您知道的,如今办事哪有凭着两张嘴皮子说的?”

  祖彦忙说:“小侄知道,托人都得花银子的。”

  高士奇说:“令尊同我可谓贫贱之交,最是相投。放心,银子我是分文不取的,可我得托人啊!”

  祖彦点头不迭,只道高世伯恩比天高。刘传基见祖彦只顾道谢,半句不提银子的事,知道他不便明问,就试探道:“高大人,您说得花多少银子?”

  高士奇拈须道:“少不得也要十万八万的吧。”

  祖彦甚是为难,道:“我家为这官司,花得差不多了。”

  高士奇笑道:“世侄,救人的事,借钱也得办。只要人没事,罪就可设法免掉,日后还可起复。我是个说直话的,只要有官做,还怕没银子吗?”

  祖彦只得答应马上借钱。刘传基说:“高大人,庸书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徐乾学大人我们也去求过,他答应同您一道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些银子,可也有他的份啊!”

  高士奇说:“这个您请放心,高某办事,自有规矩。”

  祖彦一咬牙说:“好,不出三日,银子一定送到。”

  祖彦在外头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这日又去牢里探望父亲。张汧在牢里成日读书作诗,倒显得若无其事。祖彦虽是忧心如焚,却宽慰父亲道:“徐大人、高大人都答应帮忙。”

  张汧叹道:“他俩可都是要钱的主啊!”

  祖彦道:“要钱是没办法的事,您老人家平安,张家才有救。”

  张汧听罢,闭目半日,问道:“明珠呢?”

  祖彦道:“明珠那里就不用再送银子了。他要帮,自然会帮的;他不帮,再送银子也没用。”

  张汧想起明珠心里就恨恨然,却只把话咽了下去,当着儿子的面都不想说。

  祖彦又说:“皇上还是宽恕了岳父,改日还要听他进讲哩。”

  张汧摇头道:“我们这位皇上,谁也拿不准啊!既然皇上仍然信任你岳父,他就该替我说句话呀。”

  祖彦不知从何说起,摇头不语。张汧叹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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