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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吃蜘蛛的人》

24 尾声

  一星期后,我回到家中,父母直把我当成凯旋的拿破仑。母亲觉得我已青出于蓝了,一定要我答应将来用同样的方法帮助弟弟们,我自是满口应承。我们随即搬迁到石家庄,我在那儿继续我的学业。

  12月,父母回北京和小炼、小跃及二姨一起过元巳,我则留下看家。其实当时我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盗贼光顾,我这么说不过想为父母节约些车费罢了。这段时间内我完全自学。在农村的那些年我开始相信“老天有眼”、“善有善报”之类的老话,所以我得好自为之,这样父母也许很快会给我带来好消息。母亲说了,她这次到北京要想办法把我们全家都办回去。

  10天后,我接到父亲拍来的一份电报。一如过去几次的电文,简简单单,上面写着:“母亡速回”。我毫不怀疑母亲发现了什么迁户口的捷径,她要我过去帮忙,去打通某个关系,走某个后门。她太棒了!她真是个天才!好吧,妈妈,我来了,我们一起打一场攻坚战,快把这件事做成功!

  我冲回北京,准备大显身手,但母亲不在家。父亲告诉我,母亲前天,也就是1976年的1月7日,心脏病突发,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我愣愣地半天不相信这个消息,但父亲和二姨都在流泪,小炼和小跃也在哭,我只得迷迷瞪瞪地信了。

  很快我在医院的停尸房里见到了母亲,我摸了摸她的脸和手,又冷又硬,和一块石头差不多。她的脸消了肿,眼睛却永远闭上了,她再也看不见、听不见我们喊她了。我这才开始哭出声来。

  接着几天,我们戴了黑纱悼念母亲。街上的行人看着我们,以为我们在悼念周总理。那个星期,北京有无数人为总理一洒热泪。我们哭,别人只当我们在哭总理。可怜的母亲,她生前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健康被饥馑所毁,学业因“文革”荒废殆尽,即便是死,也被一位伟人的死淹没得了无声息。可怜事还在后头。半个月后,父亲开始和一位老友重叙旧情。她是父亲与丁香分手后在1948年结识的,前几年离了婚。一个月后,父亲居然和她结为夫妻。所有人都为此震惊不已,我还算有思想准备,知道父亲这些年的苦恼,以及他无法使自己爱上母亲这样一个事实。我不能怪他,但我还是生了他的气。他在母亲去世后仅一个多月就再结婚这一举动深深地伤我的心。

  父亲怎能这般无情无义?难道天下所有男人都这么没肝没肺?毕竞母亲爱他爱了27年,为他生了3个孩子,默默地尽其所能维持这个家。到头来她得到什么回报了呢?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为母亲感到冤屈。在石家庄我们的新家里,我一个人幽幽地坐着垂泪:这间屋不久前还充满了希望,现在母亲撒手人寰,父亲新婚住在天津,这里人去楼空,到了停电时分,尤显冷清。坐在和我一样垂泪的素烛前,我无法集中思想学习,一任思绪飞回冀县,飞回北大荒,飞回北京我的童年时代。

  父亲看不懂我求援的信,而母亲却看懂了。这么说究竟谁更关心我爱护我呢?后来的电报又是一例,母亲拟了那些电文。凉水泉的农民是决不会这么做的,他们相信说话要吉利,咒人的话早晚会应验。他们会说是那些电报咒死了母亲。

  那么母亲自己呢?她是否也相信这些老经验呢?也许不会,她受过高等教育,又宣称自己是唯物主义者。但她骨子里也是中国人,过去我说小炼活不到5岁,她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我被她突变的神情吓呆了。这么说她其实也相信这类事,即使她永远不肯承认。然而为了把我从北大荒解救出来,她不顾自己的病躯,拟出这么几封电报。就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她爱着我!

  我也想对她说我爱她,可是现在太迟了。她在世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对母亲怀了这么一份爱心。我从未跟她交过心,否则她也许会像父亲那样和我成为朋友。母亲其实非常孤独,我感觉得到。回过头想想,我当时为她和父亲疏远还有点幸灾乐祸,我回家住,也许我母亲感到更痛苦,这就是为什么她老和我吵架的原因吧。

  现在我好想对她道歉,可惜她听不见了。即使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能再见她一面。过去我从未拉过她的手,更别说拥抱她或亲吻她了。而我想当然认为她应该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出来帮我,初闻噩耗,我不还有点生她的气?觉得挺失望。我怎么能这么自私?我和父亲一样没心没肺,而母亲却一直默默地忍受疾病的折磨,从不抱怨。她为了这个家没完没了地操心,直到一头栽倒在地,再也醒不过来。

  母亲去世使二姨也蒙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这点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过去她们两人的关系相当微妙,在二姨这边,多年来她对我外祖母想用一个上海保姆把她撵走这件事耿耿于怀,后来发展到对所有的上海人都抱上了一种偏见。而母亲这边,小炼、小跃和我表现出对二姨的发自内心的亲情刺激着她,使她心意难平。暗地里,两人较劲较了许多年,同时两人又肩并肩支撑着这个家。母亲在世,二姨觉得这种暗地里的较劲蛮有味道,母亲去世,二姨整个精神从内心开始崩溃。

  一个月我都能感到二姨的身体每况愈下(二姨和我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交感)。过去几十年间她赖以支撑的勇气和信心一点点在消弥,没有了这些精神力量,二姨虚弱得不堪一击。她需要有人来帮她一把。我是她唯一能倚赖的人。小炼和小跃都还小,父亲呼之不应,沉浸在迟来的蜜月喜悦中。我必须尽快调回北京,如果我来得快,也许能把她从悬崖边拉住。我已经失去了母亲,我不能再失去老二姨!我一定要去救她!这次我清楚地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二姨时日无多,我心急如焚,日日夜夜我用心香向上苍祈祷。

  那时我已开始在石家庄华北制药厂上班——父亲再娶之后,我不想再靠父亲养活自己。这家药厂的设备在当时还算先进,是苏联专家50年代设计的。1976年,这家厂的工人虽说有700名之多,工厂却是一个盈利单位。工人们穿着白大褂坐在操作台前,大玻璃窗和高高的天花板使车间显得明亮宽敞,这种工作环境是每个中国工人梦寐以求的。我是通过后门进的这家厂,否则以我的性别,厂方决不会收我。我一进得厂来,便抓紧时机和在北京工作的一名复员军人谈对调。

  这名复员军人的妻子和孩子都是河北省的农民,他想把他们的户口弄到首都,想了各种办法还是徒劳无获。最终他放弃了努力,决定和我对调,这样我可以取得他的北京户口。当然我得先满足他提出的各种各样的条件,这花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

  1978年6月我终于办齐了一切手续,作为一个合法的北京市居民回到了首都。我搬进了二姨的房子,可是她没能迎接我。我回得太晚了。二姨就在这年早些时候离开了人世。

  她刚开始得的只是一般的感冒,两星期后发展成了肺炎,住进了医院。我赶回北京照顾她,医院的环境很混乱,没有关系的病人受到医生护士的冷遇,护士说她们活儿太多,危重病人得有亲属陪床,亲属本来是帮助照看病人的,但到后来,除了注射之外,什么活儿都由亲属包揽了。

  一个月时间里,小炼和我轮流在医院陪二姨,一班12小时,一人值日,一人值夜。小跃还小,父亲不在北京,没有第3个人来替换我们了。小炼和我咬牙一天天挺着,夜班尤其难熬,我们得睡在二姨床边的水泥地上,一间10来米见方的病房里有3张病床,我们和其他两位病人及其家属挤在一起。白天,尽管我们疲惫不堪,满心焦虑,还得强打精神去和医生护士周旋。

  这一段日子自是艰难,却最终把小炼和我绑在了一起。在二姨的病榻旁,我平生第一次发现我原来是可以喜欢他。信任他的。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在十数亿芸芸众生中,有些事仅限于我们两个人才能分享,比如对二姨的爱和对母亲的思念。我们的关系非比一般,毕竟是同胞手足。

  而且那段日子我们像两个背靠背苦斗的武士,拼命抵挡已经向我们亲爱的老二姨投下巨大阴影的死神。我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人挺不住,这场战斗就输定了。兹事体大,性命悠关。这一共识冰释了我们过去20年的宿怨前嫌。

  二姨的病情稍见好转,她就不让我继续呆在医院里陪她,因为1977年底全国又恢复了高考。“文革”结束了,每个有志读大学的人现在都可以报名参考,而这回竞争是公平的。按我的情况,我得回到户口所在地石家庄去参加高考。如果我呆在北京陪二姨,就会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小瑞,你快走,快走吧!别担心我,我没那么快闭眼!我还没帮着你把你的孩子带大哩,我怎么能死呢?我要你去考试,回北京来上大学!你听见了没有?”

  她深陷的大眼睛望着我,眼里蕴藏着无限的爱心和炽热的希望。我无法抵挡,更不愿在她眼神里添上焦急和失望。我于是启程,在高考前一天回到石家庄。

  那天从北京到石家庄一路大雪纷飞,极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空、原野、村庄、道路……真是不祥之兆,仿佛整个世界都穿了孝服。我心里突然难受得不行,我应该相信我的直觉,返回二姨身边。我的直觉不会欺骗我。果然在我走后,二姨的病情急转直下,不几天,她就去世了。

  高考的结果出来了:我考得名列前茅。但我决定不上大学了。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心急火燎,连夜乘车赶到石家庄来向我晓以利害。

  “你要知道如果你上了大学,毕业后就是国家干部,前途就有了保障!国家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比你现在的工作好得多。过去我一直以为你很想上大学,而‘文革’剥夺了你上学的机会。我的老战友李在河北省负责招生工作,他说根据你的成绩,你可以进河北省的任何一所大学,就是北京的大学也没问题。可是你现在又说你对此不感兴趣了,你这是为什么?你知道有多少年轻人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就想上大学!”

  我当然知道,我们厂里不少青年工人也参加了考试,但都考砸了。他们开始挺羡慕我,后来有些人说我是傻瓜,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他们为我着急,认为我的决定大错特错。其他人则在背后说古怪。他们不喜欢我,我心中有数,但我不予理会。

  二姨和母亲死后,不少从前我会很在乎的事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包括我在别人眼里是否成功这类事。世界是一片荒漠,我是其中的一颗流沙。那些在乎我的前途,为我感到骄傲或惋惜的人都已离我而去了,我为什么还要上大学,花4年时间去学那些我已经掌握的知识呢?就为了换一纸大学文凭吗?我真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没有上大学,而是回到北京,住进了二姨的房子。我一个人在这儿住。小炼和小跃在二姨死后便搬了出去。屋子里弥漫着二姨的气息,她的精灵日夜与我为伴。

  墙上挂了件旧的大衣,那是二姨从瑞士回来后买的,她每个冬天都穿着。22年了,外面的蓝棉布几乎变成了黑色,油腻的袖管磨得发亮,里面的皮毛也快磨秃了。我将大衣紧紧抱在怀里,一闻到二姨身上熟悉的气味,眼中止不住含满了热泪。小时候,我从这件大衣的口袋里偷出钱来,等着她像我父母一样数落我这个坏女孩,等到的却仍是爱心和信任。她就这样挽救了我,使我永生感激她。

  抽屉里,在生锈的针和缠在一起的线头中,我找到了一只银质的顶针,这是二姨的陪嫁。顶针像一只大大的戒指,二姨做针线活儿时把它戴在中指上。这顶针跟随了她半个多世纪,几百万的针脚,针头把顶针的小孔连成了一道道槽。它们是证人,告诉我二姨以前守寡时如何自食其力,不但养活自己,还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她失去两个孩子之后,又把爱心给了我们,特别是给了我。然而到了1968年,我也远走高飞了。

  二姨等我回到她这间小屋一等就是10年。只要一想到假如我们又能团聚,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将会多么幸福和谐,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簌簌往下掉。二姨也在和我一起哭泣,我能在风中听见她的悲声。就是怀着这一憧憬,我离开医院回石家庄去应试,从此我的心将被无尽的悔恨噬啮,一如二姨过去的经历。

  50年代,二姨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为了帮她的儿子成家,毅然随我们到瑞士呆了5年。等她攒够了钱,儿子却再无缘享用了。她当时在这个房间里,一定也像我这样,感到万般的虚空与无奈。为什么我们的努力总是徒劳?其实还不单止是徒劳,二姨本来还可以跟她的儿子厮守着,度过最后几年的宝贵时光,我则失去了挽留二姨的最后机会,至少我应该在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守在她的身旁。

  命运!这就是她的命,这就是我的命!命运残酷无情,跟我们开了一个又一个恶毒的玩笑。让我们做些甜美的梦,然后再用完全相反的现实来讽刺我们。我们越是挣扎奋斗,收获的悔恨也就愈深重。但在二姨的整个一生中,她从未放弃过希望,也没有放弃过善待别人的爱心。

  “小瑞,你快走,快走吧!别担心我,我没那么快闭眼!我还没帮你把你的孩子带大哩,我怎么能死呢?我要你去考试,回北京来上大学!……”

  即便是弥留之际,她还怀着深切的希望,对我,对她自己,对她命定见不到的孩子。

  想到二姨,我明白我不能自暴自弃,我得努力。她把我一手抚养大,我就是她的亲女儿。我应该继续她未竟的希望和奋斗,尽管我现在有了切身体会:希望往往带来一颗破碎的心。慢慢地我开始考虑我应该去读研究生。第二年我参加了考试,被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录取。这次我毋须通过关系走后门,竞争是公平的。

  接下来的两年,我攻读英语新闻写作。我们系设在中国官方第一大报——人民日报社大院内,老师却全是美国人和加拿大人,这在即使两年前也是不可想象的。通过他们,外部世界的信息涓涓细流般渗入我们的心田,我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

  早些时候我曾立志作一名真正称职的记者,深入查访,披露谎言,让读者听到不同的声音,以免再像我们那样误人歧途。但到了1980年,政治气候再度变得寒冷起来。我开始意识到,记者的职业将使我不能像一般人那样保持沉默,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说谎唱高调,要么说真话并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讲真话并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唔,1979年公诸世人的张志新的故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说了真话,等待她的是监禁、离婚、强奸,临刑前她的喉管都被人割断了。但如果不是一些领导决定公开她的事迹,谁又听得到她对“文革”的抗争?我既不想付这么惨重的代价,又不想漫无边际地等待,“文革”已经耗费了我12年的光阴,我已经不再年轻,谁知道中国还要等多少年才能等来新闻出版自由!我还是好好走自己的路,不枉此生吧。

  我爱国心依然,但我久已不再梦想成为救黎民于倒悬、引他们至大同世界的英雄了。我深知自己没有卓越的见识和勇气,我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喜欢读好书,想亲眼看世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此而已。在1981年春,这一希望顿时有了实现的可能,至少对我们中的幸运儿而言。我的一位朋友刚去了英国,同班同学也有准备到美国去读研究生的,有些已经寄出了申请。

  我不敢奢望自己能有这般好运,可是每天半夜3点醒来,在黑暗中我看见略微卷起的竹帘之外游离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出国梦。每念及此,我睡意顿消,热血上涌,心跳加速。

  机会现在看似渺茫,但更可能在你采取行动之前,连这机会都烟消云散。国家的大门可能再度关闭,我应该抓紧行动,不然就只能落得后悔。试一下,天意让我走不成,我也不会太伤心,毕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过去母亲绞尽脑汁帮我办户口的时候,父亲总拿这句话泼母亲的凉水。我最不喜欢他这么说了,现在我却发现这句话大有深意在。

  在这个念头的鼓舞下,我骑车直奔北京图书馆,在那儿找到几本介绍美国大学的小册子。我挑了3所,3是个幸运数:东海岸的马萨诸塞大学,读比较文学专业;西海岸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英国文学;另一所是堪萨斯州的大学,读社会学。虽然我对这些大学几乎一无所知,但我还是寄出了申请。我对整件事并不抱有太大希望,因为我一没钱,二没海外关系。

  不出所料,我不久就收到堪萨斯大学的回信:他们无法为我提供奖学金。真遗憾,在美国中部当一个社会学家的梦就此破碎。我们新闻系的阅览室有几十种中外杂志,晚些时候,我不知在《新闻周刊》还是在《时代周刊》上读到一篇文章,报道一个冷血杀手专门残害和我同年龄的女性,他眼下现正在洛杉矶逍遥法外。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则新闻使我联想起中国媒体在过去许多年中在美国问题上所作的宣传:美国是个充满暴力、犯罪、精神空虚、道德沦丧的地方。我一时也弄不清这种宣传到底有多真实。小心总是没大错,不是说有钱难买后悔药么?我还是别去加州为妙。

  剩下的只有一个选择了,这里的形势却越来越不利。那一年,有些领导忽然害怕中国人才外流,鼓励研究生留学的政策来了个急刹车。结果我所在的研究生院拒绝为我开具成绩单以及任何对我申请有帮助的材料。拿不到这些证明文件,当时中国又没有开办托福和研究生入学考试,我手上所有的材料仅有美国老师写的两封推荐信和我写的一篇关于《简爱》的文章。

  当然,单凭这些申请材料,任美国或世界上哪一所学校都不会录取我,更别提经济资助了。但我对留学这个念头已经欲罢不能,不到山穷水尽不肯轻言放弃。于是我坐下,给马萨诸塞州大学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叙述了我在“文革”中的经历,希望我能用言辞表达为什么我这么渴求一个出国学习的机会。

  上天见怜,信转到几位热心肠的教授手上,他们把信又交给了一位同样古道热肠的老院长。不久我就听到了好消息:我被马萨诸塞大学录取为比较文学系的研究生,老院长还为我在东亚研究系特别设立了一份助教工作,这样我从一开始就能在经济上自立了。

  直如梦想成真,得知马萨诸塞大学为我做的一切,我非常感动。但要实现这个梦还需翻越关山重重:如果两个月内我得不到一级级部门的批准,拿不到护照,我的留学梦仍是一堆肥皂泡。而且我看得出来,在当时的情形下,要打通这些关节难于上青天。我必须动用所有关系,敲开一扇扇后门,带着笑脸,求人说项,上下左右,百密一疏都会功亏一武我烦透了这求人的事,但1981年的整个夏天,我都马不停蹄地为此事奔忙。白天晚上我骑着自行车满北京乱转,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系里另外两个男同学也在忙同样的事,我们交换信息,有一种战斗在同一战壕里的感觉。

  到了9月初,我终于办齐了出国手续。另外两个男同学的申请却落了空。他们当然对那些卡他们的官员恨之入骨,而且连我也一起恨上了。于是他们控告我走后门。对此我又如何能为自己洗刷辩白?我的确走了后门,但如果说我热衷于这种后门交易,我却只能苦笑一声:如果局势开明、政策合理的话,我又哪里用得着走后门呢?我的请求,和他们的请求一样,都是完全合法的,问题在于经过“文革”,虽然有些前门还是开着,但更多场合,如果没有关系,合理的请求一样石沉大海。

  为此,我深知只要还在中国,就逃脱不了后门交易。每次事到临头,不期而然准要这么做。比如叔叔从盐场平反回来,没有工作单位,有一个研究所愿意要他,但那年招人的指标用完了,他问我能不能帮他这个忙。我知道这个忙还是可以帮到的,而且我觉得经过这22年的磨难,他应该得到些补偿,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单位。再说他是我的叔叔,奶奶说过了,我会帮他的。她料事如神,我的确帮了他,然而我内心难耐困惑。

  是不是目的合理就可以不择手段呢?我想过去母亲帮我的时候一定也被同样的问题困扰。她的一生都忠于党,信奉共产主义,而另一方面,她又放不下她的女儿。她知道如果她不帮我,没人会来帮我,我会长年陷在北大荒,也许还会惨遭不测……但她对她的所作所为又不能完全释然。难怪那些日子里,她只和我讨论“战略战术”,而极力回避她在道德上所面临的两难之境。

  现在我迈出国门,终于可以和后门交易作别,我深深舒了口气。真怕长此以往,有朝一日我会不能自拔,丧失最后一分是非观念。从此我可以凭真才实学和别人公平地竞争,那种畅快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胜了,充溢的是成功的喜悦而非内疚;如果败下阵来,我会在下一轮加倍努力,而不会怨天尤人。我知道美国竞争之激烈,再没铁饭碗可捧。而且这次我是单枪匹马出国门,不像30年前我离开中国时,二姨抱着我,父亲在我身边。

  飞机即将带我横跨大洋,送我踏上新大陆。登机时,我口袋里只有50美元,这还是向人借的。但我并不贫穷,我随身带着继承来的一大笔财富:二姨的志气,奶奶的天目,母亲的精力和急智,父亲的达观和胸怀,还有我从农民那里接受的再教育……桩桩件件,日积月累,成了我的内核,我性格的底蕴。将来随着外部环境的改变,我的其它方面会变,但这一内核决不会变。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从研究生到大学教师,不论我走到哪里,不论我做什么工作,只要我能时时与这内核相接,我便明白我是谁,我要的是什么。我也许会感到孤独,也可能会受到挫折,但我不会迷失在茫茫的大千世界上。

  至于“文革”的记忆,那些美梦和恶梦,我都让它们形随左右。只要我活着,我就不敢稍加忘怀。即使它们常常以痛苦和耻辱刺激我,也不应稍加忘怀。援用鲁迅的比喻,我和同辈们是吃蜘蛛的人。早在我们之前,我父母和他们的同辈也已在吃蜘蛛了。蜘蛛难以下咽,而且有毒,但对我来说,却是一剂苦口的良药。我吃的蜘蛛使我明目醒脑,因为它们,我珍惜自由,看重人的尊严,对异见更加宽容,对大大小小的谎言不为所惑。我觉得作为一个人,不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除了为儿子和自己谋生之外,我还怀着更重要的责任,其中之一便是将我们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而换来的教训传诸世人,包括生活在中国的新一代的年轻人,使这些教训成为后事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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