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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瑞:《吃蜘蛛的人》

13 在风暴中心

  1966年5月至12月间,也就是文革最初的7个月,我所经历的一切使我终身难忘。奇怪的是在当时,我几乎第二天就忘了头一天是怎么过的,身边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形势变化太快,我太激动,大欢欣鼓舞,太忙,太累,太糊涂,太不知所措……但这些当时忘却的情景并非一去不复返,有些事后来偷偷地潜回我的记忆中,使我蒙受莫大的痛楚和羞辱。我敢说这7个月是我一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却又是最令人怀恋的日子。此前我从没对自己有过这么良好的感觉,此后也再不会有了。

  “文革”一开始就使我激动,令我神往,是因为我突然感到思想解放了,说话自由了。过去一零一中的老师兢兢业业地教育我们,出数学、几何、化学、物理中最难的题来给我们做,然而我们的智力提高了以后又如何?比如说我们从来就不可以质疑老师得出的结论,如果有人胆敢这么做,即使他说得完全有理,也会被扣上骄傲自大、不尊敬老师的帽子而受到批评。与领导意见相左那就更不得了了,各级领导都是代表党的,反对他们就意味着反党,这个罪名足以把人送去劳改,关进监狱,甚至判处死刑。

  如此,老师们制造着一个悖论:一方面,他们想把我们培养成聪明的、理性的、有头脑的人,另一方面,他们又强迫我们做老师的小绵羊。他们这么做,实际是栽了一棵病树,不久就会尝到结出的苦果了。

  “文革”在1966年5月爆发,我感到自己活像传说里的孙悟空,被一座大山压了整整500年,现在终于自由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解放了我们,允许我们造反。作为一个学生,我第一个要反的便是我们的班主任林老师,她除了教书还管我们班上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天天叫我们要又红又专,德智体全面发展。

  班上其他同学可能还会以为我是林老师的红人儿。她教我们语文,时不时会在班上念我的作文,这倒不假。(当然,只有她和我知道即使是这些范文,她打的分也不会高过85,由此可见班上其他同学的分数会有多么令人沮丧。)她还选我作语文课代表,说明她对我这方面的信任。虽如此,我仍不喜欢林老师,她曾当众羞辱我,让我耿耿于怀。

  我认为林老师就是毛主席所说那种与学生为敌的人。1965年我们去北京石景山首都钢铁公司劳动,有大晚上,突然有地震预报,上面让我们都坐在户外等消息,不得进屋睡觉。半夜时分,不见动静,凌晨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夜长得了无尽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坐了这么一夜,我昏昏欲睡,疲乏不堪,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放我们进到宿舍里,倒头睡一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咕哝了一句:“唉,怎么还不地震呢?”

  谁料想这么一句有口无心的废话叫林老师听了去!她突然提高嗓门教训起我来:

  “工人和贫下中农会说出这种话来吗?你想想地震会给国家财产造成多大损失,会有多少人员伤亡,你居然在盼望地震!只有阶级敌人才盼望地震!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儿去了?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无产阶级感情?……”

  她滔滔不绝地说呀说,尖锐的声音驱走了每个人的睡意,不但我班上的同学听到,其他五个平行班的学生也都听到了。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外面坐着,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我们。300双眼睛!我无地自容,只感到脸颊在发烧。我真想为自己辩解,想对林老师说她的话虽然听上去有道理,但我从来没经历过地震,根本想不出地震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是困得实在支撑不住,想让整件事早点过去,而且我说话的时候半睡半醒。我根本不是盼望地震!

  其实我最想对她说的是我看穿了她的用心,我这句随便发发的牢骚话像一片轻烟,本可一下散在晨风中无影无踪,现在却被她揪住这么大惊小怪地做文章,她无非想在其他老师同学面前显示她的政治觉悟,将来好借此作为政治资本来兑现。也就不管我有多么难堪,多么下不来台

  当然如果我作如此顶撞,我大概是活腻了。这样一来我的麻烦还有完吗?我把转到了舌尖的话强咽回肚里,低下了头。热泪直欲夺眶而出,那是忿怒的眼泪,委屈的眼泪。我狠咬嘴唇,将它们忍住。林老师,咱们走着瞧,有朝一日我会跟你算这笔帐,你等着吧。

  现在轮到受压迫的人扬眉吐气、伸张正义了。我当即拿起毛笔,蘸饱了墨汁,写下一张长长的大字报。用了林老师教我们的一些修辞手法,控诉她对学生缺乏无产阶级感情,与学生为敌,用高压手段抑制不同意见。我写完后给班里的同学一看,他们大表支持,纷纷签名。随后我们就将大字报拿到林老师家贴在她屋里,让她白天晚上读个仔细。这当然不能算作泄私愤,这只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如果林老师为此有几个晚上睡不好,那她也该!这场革命不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么?不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尤应“触及灵魂”。

  林老师虽然算不上好老师,但她还不是最坏的。平空搞出个暴露第三层思想的政治老师比她更坏!过去学生中盛传他能看穿别人脑子里的想法,所以做起思想工作来百发百中。现在真相大白了:有位初三学生贴出了一张惊人的大字报,揭露他怎样会有这种特异功能的,那真是让我猜一万年也猜不出,原来他趁我们出去做课间操的当儿偷偷翻看学生的日记!写大字报的同学这天突然身体不适,提前回到教室,他亲眼看见政治老师将一本学生的日记从课桌里抽出来大看特看。这个学生当时不敢声张,政治老师正是他们的班主任。

  这位老师的所谓“政治思想工作”原来如此!它除了教人卑鄙和虚伪,还能教我们什么?过去我们那么尊敬他,他竟为我们树立这么一个榜样!想想他给我制造的那场恶梦,义愤油然而生。拿起笔作刀枪,我也给他来了一张大字报。

  几天之内,大字报像雨后春笋遍布校园。学生、老师、行政人员、工人,人人都投入了写大字报的热潮。埋藏得很深的隐私和污垢统统都挖出来曝光,每天都有令人震惊的新闻传出。教师头上神圣的光环,原可上溯到2500年前的孔子,现在消失殆尽。老师必须放下臭架子,向他们的学生请教;连父母都得向子女学习。当官的以前高高在上,现在须得洗耳恭听老百姓的意见。天地颠倒了,美猴王横空出世,法力无边。一场大革命已经发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想起来,“文革”开始时我感觉相当良好,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和优越感。但就在这些新鲜的自由和热闹之下,我也遇到了使我深为不安的情形。

  7月的一天,我去学生食堂吃午饭,快走到喷泉的时候,远远瞥见那儿围了一群人,便走近看看发生了什么。喷泉过去是我们学校的一景,飞溅的水花飘忽在风中,背后映衬的是摇曳的绿色垂柳,周围空气洁净清新。在北京,这可不是普通中学能够享受到的奢侈。“文革”开始后,喷泉的水源被关闭,水池底部积了厚厚的一层淤泥,夹杂着乱抛的纸屑和玻璃碎片。

  此时我看见一位中年教师正在喷水池里,衣服泥迹斑斑,头部鲜血淋漓,周围有一些学生在向他扔砖头。他左闪有避,在泥浆里爬来爬去,不觉中,绕着喷泉转了一圈又一圈,像动物园里关着的野兽。目击此景,我一阵强烈的反胃,如果不是立刻掉头走开,我差不多要当场呕吐出来。我没心情再去吃饭,一丁点儿食欲都没有。

  回来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我暗自思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六神无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文革”中打人,被打的而且不是生人,就是我们中学的老师。我是不是在同情他呢?也许有一点,也许根本没有。毕竟我对他毫无了解,万一他是反革命或坏分子呢?万一他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因此罪有应得呢?所以还不单单是这位老师的遭遇使我忐忑不安。那么究竟是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对刚才一幕的丑恶不堪忍受。就是这么回事!从前我读小说,看电影,里面讲到英雄受难时,总是那么壮烈,那么崇高,给人以浪漫和美的遐想。但是在现实中,在我眼皮底下,这种折磨竞表现得这么肮脏,这么卑劣。我真希望我什么也没看到,以免破坏我心中的英雄梦。

  这位教师大难不死,但另一位教美术的陈老师却没这么好运。陈老师瘦高个,黄皮肤,留着长发,那是颓废的标志,所以有人说他像电影里的间谍。他总是神情忧郁,抽烟抽得很凶。“如果一个人不是心怀鬼胎,不是对新社会不满,他干嘛这么一天到晚不停抽烟?”一个同学这么问我,期望着我的由衷附和。“更别说他过去还让学生照着裸体女人的石膏像画素描,分明是毒害我们青年!”就为这些“罪名”,他被一群高年级学生活活打死。

  我听到这个消息,再次感到极度困惑。整件事简直就像一个拙劣的玩笑,可这却不是玩笑!陈老师头一年还在教我们,他不像林老师,爱做什么政治思想工作,更不曾与学生为敌。他彬彬有礼,为人宽容,如果学生显出一点绘画天分,他会非常高兴,但即便学生没有艺术细胞,他也不会为难他们。就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竟莫名其妙地成了文革中我认识的第一个死于非命的人。

  住在陈老师旁边的蒋老师教地理,陈老师高高瘦瘦,蒋老师却矮矮胖胖。两人都是单身汉,又都教辅课。“文革”前,蒋老师有两个特点广为人知,一是他的不修边幅,二是他上课从来不带讲义,只带一支粉笔。然而,很多同学都认为他是一零一中最有学问的教师,他的大脑袋里装满了地图和书籍。如果说蒋老师从前就颇得学生敬佩,那么“文革”开始,陈老师被打死,蒋老师受欢迎的程度却有增无减。到了1966年8月,红卫兵开始在全国大串联。出发前,人人都想从蒋老师那里讨得几条锦囊妙计,回来后,我们去找他聊天,回赠他几段路途的见闻,能借机在蒋老师面前显露一下我们的见识总让我们得意非凡,这样在8月到12月这段时间里,蒋老师的来访者络绎不绝,欢声笑语隔着宿舍楼的池塘都能听见。晚上,他房间的灯光总要亮到一两点。艺术给陈老师带来灾难,地理却给蒋老师以福祉。

  1966年间,与那些对自己生命都把持不定的老师们比起来,我们学生突然威风了许多。即将来临的入学考试取消了,现在时间完完全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一转变非同小可,过去总是老师。家长、领导叫我们做这做那,学校的课程门门都是必修的,时间排得很紧:一天6节课,一星期上足6整天。将来上大学也自由不到哪儿去。大学毕业后,国家会给每个人分配工作,人人有只铁饭碗。不论你喜不喜欢,往往一干就是一辈子。

  一夜间,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老师、家长、领导居然通通靠边站了,现在我们自己说了算,自己定计划,自己来执行。那么我们在学校该做些什么呢?课自然是不上了,就围在一起讲家史。当然在会上发言的全是干部子弟,其他人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吴的女生所作的发言。1942年日军扫荡华北抗日根据地,当时吴的哥哥只有几个月大。他长得可爱极了,白白胖胖的圆脸,跟他妈妈一样有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他妈妈管他叫宝宝。宝宝的妈妈日盼夜盼,就盼孩子的爸爸早点从前线回来看看他的第一个孩子。

  爸爸未进门,日本鬼子先来了。吴的妈妈抱着孩子跑进了大山,跟其他人一起藏在一个山洞里。日军在搜山,越逼越近。这时孩子醒了,张嘴就要哭。他妈妈情急之下,只能用手捂住婴儿的嘴,若被鬼子发现,所有的人都性命难保。

  孩子急了,本能地使出全部力气反抗。他的小脸憋得通红,然后发青。他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手,想把它推开,呼吸自由空气。他两条胖乎乎的小腿拼命乱蹬。他母亲万箭穿心,但她不敢松手,直到日本兵离去。而那时,孩子已经在她怀里变凉了。

  吴哭了起来,我们也都掉下了眼泪。

  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我能理解,还不是为了她哥哥。他死得这么冤,这么惨。他是父母的心肝宝贝,这么个白壁无暇的孩子,竞也被父母奉献给了革命。吴和其他兄弟姐妹也许都很聪明可爱,但怎么都比不上这个死去的孩子……

  当然这不是那天我们和吴一起哭的原因。我们流泪是因为被父兄们的英勇奋斗、壮烈牺牲所感动。这样的家史故事我们听得越多,就越坚信:倘若我们允许革命倒退,国家变修,万恶的帝国主义和豺狼般的国民党就会卷土重来。就像30年代他们提出的口号那样,把我们统统斩草除根。那时他们不但会杀害我们的父母,连我们也不会放过,以绝来日复仇的后患。

  我突然觉得这些同学比我的亲兄弟姐妹还亲,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今天我们在教室里一起流泪,明天我们在战壕里一起流血。“文革”前,我对他们毫不信任,把他们一个个都看成竞争对手,如今我却愿为他们中的任何人牺牲性命。

  其实使我们热血沸腾的不是对死的畏惧,而是一种自豪感和使命感。毛主席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中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担在我们肩上。苏联和东欧已经改变了颜色,只有中国和阿尔巴尼亚还坚持马列主义。若我们拯救了中国的革命,我们就创造了人类的历史。我们要铲除官僚和腐败,取消一切剥削和特权,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党政机关……总之我们要让中国变得更加纯洁,更加民主,为全世界树立一个光辉的榜样,为人类历史开创一条崭新的道路。

  除了讲家史,我们每天就是骑自行车到北京各大中学校看大字报,参加群众集会。在这些集会上,林彪、周恩来、江青都曾露面作演说。我第一次听到“红卫兵”这个词是在6月下旬的清华附中,比大部分中国人听说这个词要早近两个月。一个多么教人为之神往的字眼!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自行车越骑越慢,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新概念。后来我们干脆把自行车停在一条小河边,当时我们三下五除二就把红领巾撕开,把撕出来的红布条缠在左臂上,像20年代的工人纠察队一样。这样我们就算造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工作组的反。打这一刻起,我们不经任何人批准就把自己变成了红卫兵。

  街上行人很快注意到了我们的新装束:父母穿过的褪了色的旧军装,红袖章,帆布军皮带,绿军帽,女孩也像男孩一样把帽舌压得低低的。人群中有向我们微笑的,也有向我们挥手的,他们的眼神透着惊讶、新奇、激动和羡慕。我想我没有在他们脸上看到恐惧??那时还不曾有。

  行人向我们微笑,我们也报以悦色,感到神采飞扬。我们的眸子闪亮,目光清澈,脸颊红润。每人都骑着一辆锃亮的新车,飞驰而过,军装、袖章被风吹得噗噗作响。当时自行车算是奢侈品了,不是每个人都买得起的。(父亲送给我一辆新车来表示他对“文革”的支持,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相信,或者毋宁说是希望,“文革”能纯洁党的队伍,挽救中国的革命。)

  时不时地我们同时按响车铃,散发出一长串的叮吟声。我们不是要行人让路,也不一定是想引起人们注意,仅仅想听那悦耳的铃声。铃声直上云霄,清脆欢快,像一群带哨的白鸽在蓝天上盘旋。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这铃声竟成了一曲前奏,不久便引导出一场吞噬全国的暴风骤雨来。

  1966年8月18日,我第一次见到毛主席。头天晚上午夜过后,我们从一零一中徒步出发,拂晓前到达天安门广场。在黑暗中,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毛主席究竟会不会来,是悬在每个人心中的大问题。星夜璀璨,我们唱起了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我们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歌里,毛主席爱人民,他一定能听见,这可是我们的肺腑之音。

  也许他真听见了,凌晨5点,东方将明,像奇迹般他突然走出天安门,走向广场,和他周围的人握手。广场顿成欢乐的海洋,所有人都在叫“毛主席万岁!”我身边的女孩哭,男孩也哭,我热泪奔涌,视线模糊,看不真切。毛主席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城楼太高了,我们在下面的观礼台看不清楚。

  于是我们热切地齐声呼喊:“我—们—要—见—毛—主—席!”他听到了,走过来站在天安门一角,向我们挥手。这下我可看清楚了,他一身绿军装,戴着红袖章,和我们一模一样。我热血沸腾,和广场上百万人一起雀跃欢呼,那一刻,小我不复存在,一切人我之间的障碍都不复存在。我像一滴水终于汇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奔腾澎湃,永不止息。我不再孤独。

  当晚,我们自发地在一零一中狂欢庆祝。篝火旁,人人都扭起了秧歌。没人害羞,没人怕自己跳得不好。到这会儿,我们已经40多个小时没合眼了,我却仍感到精力充沛,别人也毫无倦色。跳了几个小时的舞,我又一路骑车回家,跟父母分享这巨大的幸福。这些日子他们也不怕半夜三更被我吵醒了。事实上,他们还叮嘱我不管什么时候回家,都要叫醒他们,告诉他们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新动向。

  见到毛主席极大地鼓舞了我的革命热情。第二天,我们几个红卫兵伙伴在一起开会,研究下一步行动。如果我们热爱毛主席,光叫口号显然是不够的,我们得采取点儿行动。可是采取什么行动呢?到了这会儿,一零一中的老师都已批过了一轮,有的进了牛棚,连老校长王一之也被拉下了马,因为她与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有牵连。在校园里我们已找不到什么对象可供造反的了。于是有许多红卫兵冲出校门到社会上去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我们怎么办?破“四旧”吧,可是得先找到目标。我建议去附近的饭馆儿移风易俗,大家都说好,一行人跳上自行车,绝尘而去。

  饭馆里的食客见一彪红卫兵突然闯了进来,不由一阵紧张。到了8月,人们开始害怕这些呼风唤雨、到处制造红色恐怖的年轻人了。饭店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都盯在我们身上。

  我向前迈了一步,煞有介事地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接着我就开始即兴演说了:“同志们,今天的世界上还有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们不能浪费粮食,我们尤其不应该像资产阶级的少爷小姐那样让人伺候。从现在起,想在这个饭店吃饭的人必须遵守新的规则:一、自己去窗口拿饭菜;二、自己端到桌上来;三。自己洗碗洗碟子;四、要的饭菜必须吃完。否则,不准离开饭店。”

  我一边说,有几个顾客一边开始变色,额头都渗出汗来了。他们点了大多菜,现在他们得在红卫兵众目睽睽之下吃完所有的饭菜,这可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事儿。不过顾客们没人敢跟我们争辩。顶撞一群霹雳火似的红卫兵,那他真是活腻了。于是他们个个埋头猛吃,肯定有人为此得了消化不良,但我觉得他们活该,谁让他们在饭馆儿摆谱,点了饭菜吃不完,浪费劳动人民的血汗。这下给我们逮住,让他们丢丢丑,下次接受教训!

  就在我和战友们在饭馆儿破“四旧”的同时,其他红卫兵正在全市范围内进行着声势浩大的抄家活动。一时间捷报频传:红卫兵抄出了枪支弹药、变天帐、金条外币、黄色书刊等等。听到这些消息,我那个小组的同学坐不住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抄家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我也没往深里分析,只道:“我们在饭馆儿闹革命,不也有很多事干么?”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大街上被一个老太太拦住,她叫我们跟她一块儿去一户大资本家的家中破“四旧”。对此我们却也不好拒绝,于是跟她去了一位知名华侨的家里,原来她所谓的“四旧”只是一些花花草草而已。

  我们走进一个偌大的院子,庭荫蔽日,碧叶飘香,芋绵婀娜的竹子倚着太湖石,鹅卵石曲径通幽处,兰菊丛生。回廊边,有一架藤萝,古色古香的鱼缸里,金鱼在睡莲下悠游……

  奇怪!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来过,为什么似曾相识?难道我在梦里到过这个院子?……

  我进而恍然大悟:这个院子十足像是奶奶家的格调。奶奶的家恐怕早被人抄过了,可能还抄了不止一次。还在那儿住么?有没有被赶出去呢?现在不知她身体怎么样了,还有那些花,她和姑姑种的那些牡丹月季……想这些又于事何益!我现在反正也帮不了她的忙,她是资本家,我是红卫兵,得跟她划清界线。

  眼下的问题是拿这些花草怎么办?砸烂它们!连根儿拔了它们,再踏上一只脚?花鸟鱼虫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未来的新世界里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我的伙伴们都已经动手了,我可不能落后。

  于是我举起一个花盆,朝太湖石摔过去,乓!声音震得我心一跳。别怕!万事开头难。乓!乓!其实也没什么。我这不就砸起来了,我还可以再砸下去。说真的,摔花盆原来这么解气!以前谁又会料到呢?……

  摔了一会,我们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我们勒令花园的主人在三天内自己把剩下的花草处理完,并保证几天后一定会回来检查。就这样我们扬长而去,身后是一片狼藉,破瓦碎砾,落英残茎。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

  回家的路上,钟馗遇上了捉鬼的:我被一路不认识的红卫兵迎面拦住,他们指着我的长辫子说这也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我环顾四周,当街两边的红卫兵手里都拿着剪刀。任谁留了长发或头发带了卷儿的,都被他们一一喝止。随即操起剪刀,在周围看热闹孩子的嘘笑声中,当场三下两下把头发剪短。我不由涨红了脸,在街上被人剪头发真是太丢丑了。我于是求他们,保证一回家马上就自己剪。他们放过了我。作为权宜之计,我当即把辫子盘在头上,用军帽遮得严严实实。

  我生怕走在街上还可能碰到其它事,便径直回了家。一进门,见二姨一脸晦气,原来她也在街上看见红卫兵剪别人的头发,吓得她不敢出门,眼看家里的青菜萝卜就快告馨。

  “叫我怎么办呐?”她问我,“我要是剪了头发,不成老妖精啦!一头的老白毛扎煞着,还不吓死人?”她一脸愁容使我想到二姨自小就留着头发,婚前是一条油光水滑,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婚后改成盘在脑后雍容典雅的发髻。即使在瑞士,她也从未变过发型。可是眼下,她和我似乎都别无选择。如果我们不想在街上丢脸惹事,还是在家里自己处理为妙。

  就在二姨和我相互剪头发的同时,父母则在厕所忙着烧东西。想法都是一致的:与其被人抄出来,既惹麻烦又没面子,不如自己先把“四旧”除掉,防患于未然。于是他们把几本旧书烧了,还烧了一些过去的信和照片,灰烬从厕所冲了下去。这叫未雨绸缨,实为明智之举。谁也说不准下次抄家会挨上什么人,作最坏打算大抵是不错的。

  我家似乎突然人人自危起来。连11岁的小炼都陷了进来。他的麻烦是我们家养的一只猫。小炼3年前在一个堆放木材的货场地里玩捉迷藏时发现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它小得连牛奶都不会喝,二姨教我们将牛奶倒在瓷汤匙里,让牛奶沿着匙柄的槽慢慢流进小猫的嘴,它尝了尝,还行,于是往下咽。日复一日它长成一只大猫,黄色的毛间杂了黑色条纹,前额有三条横线,活像汉字里的“王”,所以我们给它起名叫虎子。

  虎子的生命现在受到了严重威胁,因为宠物也被列入资产阶级范畴。那天早上,炼收到了邻居家孩子的最后通牒,通牒说我们若在三天内还不把虎子处理掉,他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这下我们慌了神,虎子是我们家的一份子,我们总得给它留条生路吧。

  二姨建议我们将它装在布袋里,带到很远的地方,把它放了,让它变成野猫算了。这个主意不坏,但我可不愿被人看到一个红卫兵偷偷摸摸在书包里藏只猫。我吩咐小炼去干这事,自己回了学校。“文革”伊始,我便在学校宿舍弄了个铺,晚上几乎都呆在那儿。

  几天后我回家,二姨告诉我虎子的悲惨下场,小炼躲在一边,不理我。当小炼提了布袋出门,被那几个下最后通牒的孩子看了个正着,他们见布袋在蠕动,猜到是猫藏在里边,于是他们抢过布袋,水流星般地转了几转,狠狠地砸在砖墙上。“喵!”虎子惨叫一声。男孩们开心极了,他们一次次将布袋砸在墙上。小炼哭丧着脸求他们住手,没人肯稍加理会。虎子的血把布袋染得斑斑点点,墙上都留下了深色的印痕,它还活着,叫得一声比一声弱,一声比一声可怜。猫有九命,算它倒霉了。顽强的生命力只能延长它的痛苦,给这帮男孩增加几分快乐。嘭!嘭!虎子终于没声没息了。小炼跑回家趴在二姨身上哭了好久。

  我家的猫被恶作剧地弄死后一星期,一个我唤她作姑妈的邻居自杀了。那天我正巧在家,忽听得一阵喧闹,探头看去,楼下站了许多人。我一下楼,清清楚楚看到姑妈把自己吊在厕所的水管上。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印在我的记忆中再也抹不去。

  她为什么自杀?没人知道。死之前,她是学院的打字员,本本分分,不惹是非,既没有历史问题,也没人和她过不去。人们猜她的死是为丈夫的缘故。

  她与丈夫的爱情故事颇有戏剧性,我听母亲说一位作家曾经采访过他们,想为他们写本书。姑妈的丈夫,我称作姑丈的,是法语系的教授。我过去很喜欢他,因为他举止斯文,涵养极好,藏书又丰。却不知为何,最近查出他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他年青时在法国参加过共产党,但后来脱了党,远离政治,因此他被指控成变节分子。后来我听到了一个关于姑丈的故事,使我觉得他果然有几分像我在革命小说和电影中看到的那些贪生怕死的叛徒。

  故事说就在姑妈自杀后,姑丈也动了轻生的念头,他去了颐和园,一头扎进湖里,可是他跳的地方水太浅,不一会便爬了上岸,说这儿的水实在大凉。学院的人把这事传为笑柄,连二姨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妈这么个弱女子,决心恁地大,而姑丈这么个大男人,连这点子勇气都没有。”

  这话有些不祥之象,说真的,我当时就有所觉察。几天前,附近的农业大学里一个保姆自杀了,她可是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那她又为哪般?

  她可以说死于破“四旧”。近日来这场群众运动又揭开了一个新篇章,其实这倒有点合乎我的想法:过去资产阶级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别人伺候。新社会这种生活方式应该彻底破除,劳动人民不应再受资本家的剥削。于是定下个新规则,规定资本家不准雇保姆,而不是资本家的实际上也雇不成保姆,因为雇了保姆就意味着你成了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这样一来等于说什么家庭都不允许雇佣保姆了。

  结果就逼死了那位老太太。她没了工作,又没孩子赡养她,就算存下一点儿养老的钱,另一个新规定又把这些钱冻结在银行里。

  二姨也面临着完全同样的窘境。她来我家时才46岁,现在她62岁,儿子死了,女儿又音讯全无,按说她已步入老年了。目前她所有的钱都冻结在银行里,能不能、什么时候能取出这笔钱,都是未知数。红卫兵定出的要所有保姆走人的期限却越来越近,二姨教我感到不安,我怕看她的眼睛,它们看上去一下子离我非常遥远,似乎存在于另一世界,我捕捉不到她的目光,而且她还总说些奇怪的话,诸如决心什么的,她不是也……?

  二姨走的前一晚(幸而她还留着老房子,不致无家可归),父亲把全家召集在一起,十分严肃地向二姨保证,只要她活一天,我们就赡养她一天。虽然她现在不得不离开,但她永远是我家一员,她不必为老来无靠担忧。

  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至今我仍为30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夜父亲说的这番话叫好。那时北京就有成千上万名保姆被赶出雇主的家门,全国就更不计其数了,但能作出父亲那番慷慨承诺的雇主能有几人?

  二姨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很感动。此后她便一心一意把我家当成了她自己的家。她不是负担,而是支柱,在我家风雨飘摇的10余年中,为我们苦苦撑着它,直到耗尽全部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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