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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未至全文阅读

2003夏至-旋涡-末日光

那些离散的岁月,

重回身边。

那些暗淡的韶光,

缠绕心田。

曾经消亡的过去在麦田里被重新丰收。

向着太阳愤怒拔节生长的怨恨,

同样的茁壮生长。

那些来路不明的仇恨,那些模糊不清的爱恋,

全部苏醒在这个迟迟不肯到来却终于到来的夏日。

天光散尽,浮云沉默往来,带来季风回归的讯息。

而多年前是谁默默地亲吻着他的脸。

那些风中的被吹破的灯笼,泛黄的白纸糊不起黑暗中需要的光明。

谁能借我一双锐利的眼睛,

照亮前方黑暗而漫长的路。

谁能借我翅膀,

谁能带我翱翔。

北京国际机场的人永远那么多。那些面容模糊的人作匆忙地奔走在自己的行程里。一脸的疲倦和麻木。大多是穿着黑色的西装的男人和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人。他们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忙碌的一群。

傅小司和立夏坐中国际到达的出口正对面的CAFE里面。傅小司不断地抬起手腕看表,再有三分钟三点,三点四十,三点五十七,傅小司心里越来越急躁不安。

立夏在旁边时不时地还取笑他,说感觉像迎接失散多年的恋人,搞得自己都快吃醋了。

傅小司抬起头瞪了立夏很多次,还是一双大雾弥漫的眼睛,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

立夏看着傅小司,心里也开始回忆起高中时代。无论是高一时像个野孩子一样的陆之昂,还是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的他,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清晰。最开始的时候,也是陆之昂将自己带进了傅小司的世界,从此生命开始了完全不同的旅程。之后,谁都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会让陆之昂从傅小司的世界里离去,唯剩下自己。很多时候立夏都觉得陆之昂有点残忍,因为谁都可以看到傅小司在陆之昂离开之后的改变。本来就不爱说话的他变得更加的沉默寡言,本来就面无表情的他更是难得看到笑容,甚至在听到任何关于日本的新闻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留意,即使是走在大街上,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大厦外墙的电子屏幕,又或者在很高的地方,无论是摩天大楼上面,还是高大的山脉顶峰,他都会朝着东方发呆。而现在,离开那么多年的陆之昂终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里面,立夏想,小司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会不会像自己在大学入学来北京的时候,再一次见到遇见而抱头痛哭呢?

正在回忆里的立夏,突然看到小司脸上迅速改变的表情和一双清晰得如同星辰的眼睛,立夏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通关口走出来,穿着深色西服的陆之昂。

陆之昂在飞机上一直跟邻座的一个小孩子聊天,那是中国小男孩子,去日本旅行回来。陆之昂因为太久没说中文的关系,和他聊得格外起劲。

下了飞机,周围几乎全都是讲中文的人,来往穿梭,那种感觉,是在拥挤的东京街头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的。

在行李提取处拿了行李这后从通道口走了出来,抬起头,就看到正前方挥舞着双手的立夏,和立夏身边面无表情安静地站立着的傅小司。

看着面前的小司,我竟然有一瞬间的错觉,像是时光迅速地倒流回浅川香樟下的岁月。我伸开双手抱了抱他,四年过去了,尽管稍微有了点男人挺拔的骨架,可还是格外的单薄。那些周围喧闹的人声和飞机起落的巨大轰鸣声里,耳边是小司哽咽着说出的那一句,我好想你。

——2002年·陆之昂

车从机场出来,陆之昂很新鲜地看着北京繁华的街道和耀眼的夏日阳光。

“对了,”傅小司问他,“你回国联系工作了吗?”

“嗯,已经找好了。”

“这么快?”傅小司有点不相信。

陆之昂咧开嘴笑了笑,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傅小司。

傅小司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说,我又不会日文,你给我我也看不懂呀。

倒是立夏拿了过去,不过在看了一眼之后就是一声像见到鬼一样的尖叫,把旁边的傅小司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啊,”傅小司揉了揉被震得有点嗡嗡作响的耳朵,没好气地说,“名片上又没印着日本首相陆之昂。”

“不是……是……”立夏有点结巴,于是把名片递给傅小司,“我自己……看吧。”

傅小司满是疑惑地拿过来,结果看了一眼嘴巴就再也合不上了。抬起头看着一脸臭屁模样的陆之昂,又看看自己的名片,确定没有看错,上面印着中文:

立通传媒,宣传营销部副经理,陆之昂。

搞什么飞机啊……傅小司还是没明白过来。

陆之昂叹了口气,说,我在回国前就已经和他们联系了呀,并且把履历表什么的统统寄过来了。正好我们学校的一个中国籍老师和立通传媒有些交情,我知道这是你在的公司,而且他们待遇也不错,就决定来了呀。这个名片是他们寄给我看的样本啊。

说完后就继续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沿路的树林飞速倒退。车厢里安静了几分钟,之后陆之昂缓慢地说,小司,我在高中的时候,就说过有一天我们一定要并肩打天下,一起开创业,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吗?

你还记得。

而没有出口的话是,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统统都记得。

车直接开回了立通传媒大厦。

立夏打电话到他们经常去的一家酒吧订了个最大的包间,然后又打电话叫了遇见七七,两个女生在电话里都尖叫起来,大声吼着啊啊啊啊啊啊这个祸害终于回来了呀!!晚上弄死丫的!

立夏被公司的电话叫到楼上去了,傅小司说他先洗个澡,就进卧室去了。

陆之昂坐在工作室里,打量着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起散落在地上的原画,心里不由得赞叹小司的画又进步了。

无聊就玩了会儿小司的电脑,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叫《小昂的信》,打开来竟然是小司把自己写回来的每封[Emai]都整理成了文档,一封一封地按日期排列着。陆之昂一封一封地打开来,很多内容自己都忘记了,小司却全部保留了下来,甚至连“今天的东京下了场好大的雨,我一天待在房间里没有事做”也保留了下来。那些信里的文字全部复活过来,带回东京的樱花和落雪,带回四年东京的时光。

陆这昂把脚跷起来放到桌子上,双手交叉在脑后,听着傅小司在房间里洗澡时哗哗的水声,嘴边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夏天里洒下的透明的阳光。

嗯,真好,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空调开得很足,凉风吹在皮肤上起了细小的颗粒。大大小小的酒瓶摆在茶几上。有些直挺挺地站着有些东倒西歪。桌面上也洒了很多的酒,顺着桌子边缘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积成一摊水。窗户隔绝了外面燥热的暑气,以及此起彼伏的喧嚣。

还好今天晚上自己喝得小。小司遇见和七七三个人都已经喝得在沙发上东倒西歪了。

立夏靠在沙发的靠椅上,看着眼前的这些朋友,眼睛有点微微地发胀。

陆之昂把外套脱下来披到熟睡的傅小司身上,用手轻轻托起小司的头,然后拿了个沙发的靠垫放到他的脖子下面去。回过头来望着立夏,低声说,嘿,你还好吧?

“嗯,我还好,就是……”喉咙哽咽着,声音从胸腔中断断续续地发出来,“有点想哭。”

还没说完,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喂,之昂,你睡了么?

还没有啊。

你想哭吗?

哈,其实我在你之前就已经悄悄地哭过了呢。只是没被你们发现而已。

我也是,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我想小司也是吧,我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像今天这样闹得像个小孩子了,大口地喝酒,笑得眯直眼睛,露出整齐的牙齿。我看多了他在通告时完美的标准笑容,生活中他那种真正从内心发出来的笑容,在我的记忆里却变得好模糊。

嗯,已经四年过去了。在日本的时候,每到一些特别的日子,比如春节比如小司的生日,比如学校的校庆的时候,我就会很想念你们。因为长大了,不会像从前那样随便地哭哭闹闹了,所以也只能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只想快点完成学业,然后回到曾经的世界……这几年,小司应该很辛苦吧?

非常的……辛苦。你在国外不知道,我每次看到那么努力的小司,心里就会想哭。

屁咧。你以为我不上网啊,我也每天都搜索关于小司的新闻啊,看着他一步一步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画家,到现在大红大紫的时尚的畅销画集作者,画集卖这么好的,也就台湾的几米他们吧,在内地来说,还真是很少呢。世人总是认为别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侥幸得来的,可是在我的心里,每一个人总是认为别人的地位或者成就都是侥幸得来的,可是在我的心里,每一个站得比别人高的人,一定比别人忍受过更多的痛苦,也付出过更多的努力。

可是,所有人眼中的小司都是幸远儿,一帆风顺,事业成功,无数的人追捧。但在我的眼里,他是个比谁都辛苦的人,太多的委屈,刁难,算计,他都忍了。

……是么……

嗯。发烧的时候也需要打笑脸坐在台上签售,一签就是两三个小时。通告多的时候也没时间吃饭,只能在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的车上咬两口面包喝点纯净水。看不惯他在同辈里出类拔萃的人总是胡乱编造着他的新闻,造谣,中伤。有时候签售的场面控制不了,书店会强行终止进行,可是读者都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就以为小司耍大牌,有时候还会拿着小司的书冲到他面前当着他的撕掉。这种时候小司通常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把书捡起来,然后低头走回后台……总之……很多的委屈,他都不怎么讲,上很多通告或者节目的时候,也只是喜欢讲生活中开心的好玩的事情……

他真的长大了呢。离开的时候,我还在想,小司什么时候可以变得勇敢和坚强呢。因为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看上去他是一副冷静的样子,其实只是有着冷酷的外表,内心却柔软得像个婴儿一样。所以我都好担心怕他到社会上会受到很多的伤害。现在看来,他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很多呢。

那些嫉妒着小司的人们,总是说他是被别人商业包装出来的,说他是运气好,说他的东西没有价值,可是,我可以对天发誓,小司是我看过的最努力的人。那些说着风凉话的半红不紫的画家,活该没人喜欢他们!

哈,你的脾气还是没改呢,臭小孩一个。

立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陆之昂站在窗户面前,稍微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外面闷热的空气就汹涌地冲进来。把窗户关上。回过头去看着睡在沙发上的几个人,立夏,七七,遇见,还有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小司,心里地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这些情绪都在夏天的炎热空气里微微地酝酿,发酵,然后扩散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房间的黑暗里,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境。在梦境里,哭着,笑着,或者沉默着。

陆之昂在小司的脑袋边上坐下来,伸手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感觉小司像自己的弟弟一样。梦中的傅小司翻了个身,不太清楚地说了一些梦话,其中的一句陆之昂听清楚了,是“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陆之昂的心朝着深不可测的夜色里惶惶然地沉下去,带着微微涌起的酸楚的感觉。

早上被一阵莫名的声音吵醒,立夏睁开眼睛看到手机在地上震来震去的,拿起一看是公司的上层打来的电话,慌忙接起来。

喂,我是立夏。

傅小司人呢?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事情么?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们两个现马上回工作室。回来就知道了。挂了电话立夏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电话里公司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可是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想不出来。于是摇醒了傅小司,又吩咐酒吧老板等遇见和七七醒了之后分别叫车送他们两个回去。

路上傅小司继续靠着陆之昂的肩膀睡觉,而立夏坐立不安的神色让陆之昂有点觉察。

有什么事情么?陆之昂问。

不知道,电话里也没清楚。

不知道你还担心啊。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担心啊。立夏的声音听上去都像要哭了。陆之昂心里也微微掠过一丝恐惧。低下头看看肩膀上的傅小司,沉睡的面容无比的平静。

工作室里坐着三个人。三个人都是公司的上层。看得出来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立夏走进工作室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直接主管工作室的负责人Aron朝着桌子上指了指,立夏顺着看过去,就看到一叠厚厚的报纸,最上面的那张报纸的头版就是傅小司的一张大头像。立夏再一看就看到了头版上的那个大大的标题,那一瞬间简直像是五雷轰顶一样,内心突然滚过了无数闷响的巨雷:

——著名画家傅小司畅销画集《花朵燃烧的国度》涉嫌抄袭!原告冯晓翼近日起诉!

手中的报纸滑落下来,掉到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傅小司走过来拿起报纸,面无表情地读着,在一行一行地把那些文章看完之后,傅小司突然想起陆之昂回来的前一天自己接的那个电话,报纸上的报纸和那天接的电话有很大的关系,可是自己的回答全部被篡改或者巧妙地拼接到了另外的地方。

请问你在画《花朵燃烧的国度》之前看过《春花秋雨》么?

看过啊,一年前就特意去网上看了,因为要画《花朵燃烧的国度》。

那请问看完《春花秋雨》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我觉得很好漂亮,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种风格。

相对于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应该比你名气小很多吧,几乎都没人是啊,所以我才会去用她的那种风格,因为很少有人看过她的画。

那就是说你在画画中是在临摹她的绘画风格了?

嗯,应该是吧,像我们从小开始学美术的时候就是要临摹很多老师的画作啊,就算是现在也要不断地借用别人的东西,不然就画不出来。

那你知道《春花秋雨》的作者现在起诉你抄袭她的画作《春花秋雨》么?你想要联系她私下解决这件事情么?

啊不会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联系。

傅小司躺在卧室的床上。外面的屋子里,立夏和公司几个高层在讨论着什么,透过房间的门传进来模糊的人声。

天花板似乎有段时间没人打扫了,感觉像是蒙了一层灰,并且这些灰都会掉下来。不然为什么眼睛这么涩涩地难受呢?

似乎过了很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了。公司的人应该都走了吧。

敲门声。进来的是立夏了陆之昂。

立夏看着躺在床上的傅小司,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发胀。她记得以前傅小司被人骂只会画小女生喜欢的垃圾时就是这样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

公司说叫你不要被这件事情影响情绪,好好准备接下来在武汉的《屿》的第三本画集的首发式。立夏小声地说着,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不想让小司听到自己声音里面的难过。

嗯。简单的一个字。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依然望着天花板,没有动。

陆之昂摆摆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吧。因为他看到立夏的样子都有点要哭了。立夏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小心地带上了门。

陆之昂挨着傅小司躺下来,陪着他一起不出声地看着天花板。时间像是滚水一样从身上覆盖过去,甚至可以听到空气里那些滴答滴答的声音。而窗外太阳终于升了起来,穿破千万朵细碎的云朵,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闭起眼睛的时候,陆之昂听到身边的小司缓慢而微微哽咽地说:

你看外面的天,这么蓝,这么高,我在想,这个夏天又快要过去了吧。小昂你知道么,每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特别的伤心。

我。

都会。

觉得特别的。伤心。

接下来几天工作室的电话一直不停地响。立夏接电话到后来忍不住在电话里发了火。“都说了无可奉告了还问什么问啊!你们有病啊!”

公司的大门口每天都堵着很多记者,他们在门口等着,企图采访到傅小司。

傅小司从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厦的入口处始终挤着人,他们拿着话筒,扛着机器。傅小司拉上窗帘,回到画板前继续画画。可是心情烦躁,总是调不出自己想要的颜色。调了半个钟头调出来了,落笔下去,却弄得一团糟。

丢下画笔去上网,看到MSN上几个以前一起画画的朋友,因为自己在同行里面太过出类拔萃的关系,所以和他们的来往都变得很淡很淡,其中一个在一些场合聊过几次,感觉还行,小司装作很轻松的打了一行字过去:哎,好烦呢,画不出来,真辛苦啊。

很简单的一句搭讪,目的是消磨时间,希望打发掉坏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话是:是9阿,现在又没人给你抄了,你当然画不出来。

那一瞬间傅小司在电脑面前完全呆掉了。这算是什么呢?三天前这个人还在拼命地低声下气叫自己帮忙,把他的画放一些到《屿》系列画集里。

傅小司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关掉了PQSN。

立夏拿过来一叠文件,是武汉那边传真过来的关于首发式的活动细节。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样的情绪。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后走过去须沙发上坐下来。傅小司把头抬起来,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着立夏的脸,“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浅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们走了之后,它们有没有变得更茂盛……”

“好……”

时间过得好快。以前立夏觉得那些诗人啊歌手啊总是无病呻吟,整天都在唱着一些感叹时光如流水的歌,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什么的。可是现在,立夏真的完全体会到那种飞速的流动。

似乎一转眼,整个夏天就扑扇着翅膀飞远,而紧接来的秋天也瞬间消失。12月的时候北京下了第一场雪。冬天开始了。

而这半年的时光,应该是无比的漫长吧。

网络上辱骂诅咒傅小司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以前骂傅小司商业化作品庸俗没有阳刚的其他没有红的画家,在厌倦了以前的那些论调之后,现在终于找到了新鲜的话题,整天纠缠着抄袭抄袭,似乎傅小司所有拿过的奖项所有出版的画作,以及从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还奇怪为什么他的画卖得那么好,原来是抄袭的呀”之类的荒谬言论,立夏有时候听到那些记者的话简直想吼他们有没有脑子啊。如果是两本一样的画集,那干吗要抄了之后才会受到欢迎呢?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像陆之昂对立夏说的那样,其实无论是何种结果,受利的都是冯晓翼。立夏知道陆之昂说的是事实,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咽不下又能怎样呢?也只能暗地里无数遍地诅咒而已。

工作室里的电话没有停过,读者和记者每天都会打来无数的电话,立夏每次都叫他们自己去翻翻两本书,看了再来说有没有抄袭的问题,可是一想这样的话不是正好就让《春花秋雨》大卖了吗?于是赶紧补一句,不要去看啊!结果第二天的报纸就有消息出来说:傅小司心虚于阻止别人看《春花秋雨》,但是依然无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欢迎,《春花秋雨》荣登销量排行榜第十名。

立夏在看着那些报道的时候捂着嘴哭了。那些眼泪流进指缝里面,蒸发掉,剩下细小的白色的盐。

大半年过去,傅小司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后来的沮丧,再到后来的难过,最后终于又完全变成了高一时候的样子,像是半年里面,时光飞速倒流,一切重回十六岁长满香樟的时代。重新变成那个不爱说话不爱笑,没有表情,独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傅小司。眼神重机关报降临大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到遮断了所有通向内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来,和陆之昂一起骑着单车背着画板去森林公园,找一处有着高大树木的阴影里画画,在日落的时候重新回到工作室里,将白天的画作扫描到电脑里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签售会。像是整个从所有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里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处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给律师去打理。而律师看完两本画集,说,肯定没问题,放心吧,法律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的。

立夏点点头,说,嗯。那一瞬间,立夏心里难过得像是海绵蓄足了水,一碰就会溢出来。

其实很多时候陆之昂心里都在想,现在的日子,怎么会与高中的那么相像,是上帝在补偿曾经离散的岁月么?还是说小司的世界里,注定只能孤单一个人,他不属于这个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画画,一起吃饭,一起穿着随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乱晃,带着墨镜拉低帽子,就不会再有人认出来,偶尔会有上高中的女生从身边走过的时候会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尔还会听到一些少女的对话。

你看那两个男的,很好看呢。

……呕……你连这种老男人也喜欢啊……有点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里也就只有三年七班的乔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满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见三年七班的陈过就番茄美少女变身,还好意思说咧。

……

那些熟悉的对话,带着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动在自己的身边。陆之昂除了那句“老男人”微微有点吃不消之外,对于其他的话,感觉像是时光倒流。那些在浅川一中的日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无数女生的日光里的。在她们的心里,两个男生都是曾经的传奇。

“也不知道当初那些喜欢我的女生都去了哪里呢,”喝着可乐,穿着西装坐在路边的栏杆上,这么多看过去了陆之昂还是改不掉当初那个小混混的习惯,“现在的中国,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场看看啊,那些买白菜和萝卜回家照顾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妈,当初不是就很迷恋你的么,”傅小司还是当年一样冷冷的嘲讽语气,回过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栏杆上去的陆之昂,差点没把可乐吐出来,“你给我下来”!你下次要坐就给我换条牛仔裤再出门!穿套西装坐在栏杆上像什么样啊你!

伸手拽下来。

怎样啊,想打架啊?

谁陪你疯啊,多大的人了。嗤。

哎,小司,你老了。没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节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水瓶座的么?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个二十三岁的老男人!

你……好啊,我说不过你啊,从小就这样,你再说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说啊,继续说说看啊。

……你疯了……

在陪伴着小司的半年时光里,那些早就死在记忆里的夏日,你是全部复活过来。香樟发出新鲜的枝叶,染绿了新的夏天。有时候我都在想,残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适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你一直是那个当初只会画画和学习的单纯的小孩,永远是那个横冲直撞脾气臭臭的小孩,你不应该对别人低声下气,你不允许被别人侮辱讽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像是一个活在幸福天国的小王子。所有的肮脏的东西都和你无关。

可是这样的你,竟然要面对现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格外的伤感。有天我做了个梦,梦里的人一直站在最高的那个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没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连我们这些朋友也一样,我和立夏还有遇见,就那么站在很多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几声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听不见。然后你就突然从那个山崖上摔了下去,我们想救你,都无法上来。

而梦醒后,又是一个又一个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如此的漫长,漫长到了连我,都会感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坚强。以前我一直都觉得,两个人一起无聊,就不叫无聊了。而现在,我也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再难过的事情,都不会变得难过吧。

——2002年·陆之昂

转眼已经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满了整个北京城。所有的树木,房屋,街道边的花坛,全部覆盖在白茫茫的大雪里。

已经是2003年了。时光过得多么快。

立夏回想着过去的半年时光。所有伤心的事情,开心的事情,全部浮现出来。开心的事……似乎还找不到开心的事情呢。伤心的事情倒是一个接一个。

很多时候自己都难过得想哭,小司却似乎完全没感觉的样子。可是立夏知道,怎么会没感觉呢。应该是放在内心的最里面,不想讲给人听吧。哪怕是那天在书店看到《花朵燃烧的国度》和新版的《春花秋雨》摆在一起,并且新书上赫然有一条腰封,腰封是“著名画家博X司靠抄袭该画集成名,畅销画集《花朵燃烧XX国度》完全抄袭该画集,如不相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时候,小司也是什么都没说他把那本拿起,又放下,然后低着头走出了书店。

而身边是汹涌的人群,还有那些透过人与人的罅隙传进耳膜的话:

啊?怎么可能?小司的画集是抄袭这个烂书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烂的是傅小司这个人吧,你别执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这样的人啊。

好……我买。

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这些都不会让小司难过。很多时候反倒是傅小司安慰着立夏。他总是很温柔地对立夏说,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气的。立夏抬起头看着傅小司大雾弥漫的眼睛,以前这双一直被自己取笑为白内障的眼睛现在却格外的温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时候,立夏都会大哭。而傅小司,总是伸开手臂安静地抱着立夏。

小司,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你的怀抱里,我都会觉得世界在一瞬间格外安静,安静得像是可以听到遥远的浅川那些干净的大雪落下的声音,北京的雪很脏,我一点都不喜欢。

小司,你曾经说过,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浅川一中去看看那些离别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那一天。

——2003年·立夏

能够让傅小司伤心的,应该就只有那些曾经一直支持着他可是现在却在讽刺着他的人吧。立夏每次想到这些,都感觉伤心的情绪像是潮水一样漫上来,甚至很多时候都想要去给那些肤浅的人一耳光,告诉他们,你们这样的人不配喜欢他。

立夏很多时候都会想起在刚刚过去的秋天里举行《屿》第三本画集的武汉新书发布会。那个发布会自己花了多少心血,小司花了多少的心血,专门为发布会赶画新的宣传画,甚至还专门叫七七从无数的通告里挤出了难得的时间来去武汉唱歌做特别来宾,甚至遇见都去,而且有现场乐队为遇见伴奏,唱出了震撼全场的歌声。立夏还专门提前了两天去武汉,监视着所有工序的完成,立夏私下还叫那边的策划单位专门制作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白色画布,摆放在新书发布会的现场,提供给所有的读者签名留下给小司的话,立夏一直希望小司在看到那些读者的支持的时候,能够更加快乐也更坚强地去同对以后漫长的时光。

从武汉把那张沉重得几乎挪不动的画布搬了回来,甚至在飞机上还为了这块特别大的画布和空姐起了点小争执。

回到工作室遇见和立夏已经累得要死了,遇见躺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对立夏说,好啊立夏你,你记得怎么报答我吧,把我当苦力唤,能耐啊你……

没有说完的话,断在空气里,因为整个工作室像是被突然浸到深深的海底去一样,没有一点声音,刚刚还在抱怨说手都要搬断了和一直在道谢的傅小司都没有了声音,所有的人都像是安静地退到了遥远的地方。遇见抬起头看到立夏和傅小司一动不动的背影,甚至看到立夏的肩膀微微地抽动着,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看摊开在地上的画布。

那些“小司我们永远支持你”的话语中间,是无数的鲜红的大字:

傅小司你这个狗屎只会抄袭。

抄袭的人滚回家去不要来污染武汉。

以前喜欢你,现在你完全商来化了,你不再是我心目中单纯的傅小司了。我讨厌你。

哈哈哈哈大傻B。

画不出来了就找歌手来撑场面,下流!程七七不要跟这样的垃圾在一起啊!

……

那些鲜红的字像是心里流出来的血,傅小司呆呆地看着,也忘记了难过,忘记了说话。而旁边,是捂着嘴、低着头泣不成声的立夏。

拳头握紧,指关节发出咔嚓的声响,一张惨白的脸,和遇见哽咽的声音一字一句骂出来的“我X他妈啊”。

遇见把画布拖出去,因为太沉重,只能在地上拖。那些愤怒都化成手上的力量,还有眼底渐渐上涌的泪水。像是发疯了一样,在公园无数员工的眼里,遇见把那张画布拖过一整条长长的走廊,拖到仓库边的那个垃圾房里,重重地踢进去。

立夏在走廊尽头传来的遇见格外响亮的那句“最好使坏的人不得好死啊”长的带着哭腔的骂声里,咬破了嘴唇。苦涩的血流进嘴里。

是最苦最苦的苦味。

窗外是天光逃窜的深秋。寒冷已经不远了吧。

寒冷的冬天又到了。

陆之昂又戴上了种种千奇百怪的帽子。二十三岁的人了还一副小孩子的样子,不过看上去倒是很时尚就是了。只是因为公司的要求严格,只能私下里戴给小司和立夏他们看看。不敢戴到公司去。傅小司每次都说如果公司老板看到他私下的打扮肯定决定签他下来做艺人的。陆之昂一副“我才不要”的表情,像极了高中的时候被他们取笑时的样子。

最近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因为上次的《屿》第三本的发布会上,遇见的歌声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立通传媒的官方网站上也不断地有人留言打听那个唱歌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所以,最后公司决定把遇见签到旗下,经纪人就是F。遇见跟以前经纪公司的合约问题也顺便解决了。

签约的那一天,立夏又哭了。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一直都在哭,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这只是一个开始。所签约的合约也只是一个暂时的合约。公司计划要遇见去参加北京一家电视台举行的一个《光芒舞台》的比赛,并且在评委里面打点好了一切。只要遇见能够拿下第一名,公司就会大力地宣传,并且举行盛大的正式签约仪式。

前面的比赛都很顺利了,下周就是比赛了。

好大的雪呀。从傍晚的时候开始下,一直下到现在。

段桥趴在收银台的桌子上,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发呆。虽然已经不会再像能前一样因为下雪而大呼小叫了,可是每次都还是会看着飘落的雪花出神。

遇见自从签约立通传媒之后,便利店的工作就辞了。现在是另一个大学生和自己换班。

段桥以前总是希望学校快点放学,然后把车骑得飞快,冲到便利店,尽量争取和遇见更多的相处的时间。而现在,似乎已经没什么必要了。空旷的便利店里只有两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什么话说。

段桥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去整理货架,搞得那个新来的男孩子怯生生地问,学长,在便利店工作需要这么经常整理么?要么换我来吧……

段桥哭笑不得,又不能解释自己是因为没有女朋友在身边只能靠整理着乱七八糟的货物来打发时间,不然整日放空走神的日子真够难熬的。

今天也是一样,刚刚整理完货架,现在没事情做,只好对着窗外发呆。背后的男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下来没有问话,只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学长还真是沉默的人啊”。

门上风铃清脆的声音,两个男生同时抬起头——

欢迎光临!

我要一罐牛奶,热的。

男生正要去电热柜里拿牛奶,结果段桥敲了下头拉了回去“小鬼,抢什么,我来呀。”

段桥取出牛奶,递过去。

“谢谢,”温柔的笑容浮现在遇见微微冻得发红的脸上,“不要欺负人家新人啊。”

“喂,小弟弟,我借这个大哥哥一会儿哦,”眯起眼睛的笑容,像冬天里难得的太阳一样温暖,“可以吗?”

“啊……”男生摸了摸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没问题没问题,这里有我呢。”

“谢啦!小兄弟,”段桥转过身去敲了敲男生的头,从墙上拿下大衣,“我马上回来。”

直到两个人打开门走了出去,背影消失在街道的转角,男生依然盯着玻璃门发呆,“真是漂亮的人呢,段桥学长也一表人才,两个人……应该在谈恋爱吧?”

已经慢慢逼近年尾了。街道上开始多了很多红色的灯笼。北京比起上海深圳这样现代化城市来说,还是显得很古老。在这种古老里,又微微地透出温暖的味道来。

也许是心情比较好吧。看什么都会看出美好的一面。

就像现在一样,仅仅是安静地和段桥背靠背头靠头地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也觉得世界显得无比的幸福和安详。遇见看匆忙赶路的行人看着自己的下雪天不在家待着跑到路边挨冻。坐了一会儿帽子上衣服就落满了雪,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坐在路边的雪人。

“我明天正式比赛啦。”

“嗯,我知道啊,”段桥把遇见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衣服里,“我会请假来看的,你不要因为有个帅哥坐在台下就紧张得发抖哦。”

“哈,你不要只顾着看台上的美女看得流口水哦。”男生的手天生就比女大,和立夏的手比自己的手算大的了,却还是可以完全被段桥握在手心里。

“你帮我签个名咯,”大男生撒娇的语气,“等你成了大明星我还可以拿去卖呀。”

“你去死啊!”

“嘿嘿。可是我又在想,”突然温柔下来的口气,在夜色里变得柔软无比,从大脑的后面传过来,“遇见如果真的成了大明星了,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我呢……那个时候,应该有很多喜欢遇见的男孩子吧……”

“段桥……”

“嗯?”

“我们结婚吧。”

在我最平凡也最潦倒的时候,是你用自己单薄的生命来照亮我的黑夜,并且为了我,而变得越来越优秀。段桥,你曾经说过要为了我考到最好的学位找到最好的工作,你再不要我为生活在很冷的天气里送报纸。那个时候我看到我眼睛里含着眼泪,没好意思讲出来,因为你们男孩子都要面子,不喜欢在女生面前哭。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了,无论我将来是多么的平凡还是格外的光芒万丈,也无论你是多么的潦倒,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以前的自己,为了唱歌而放弃了曾经青涩的爱情,可是现在,我已经学会了把握幸福。如果足以失去你为代价的话,我宁愿不再唱歌。因为就算有一百万人听着我的歌声落泪,也抵不过你温暖的拥抱和亲吻,而我的歌声,也不具备任何的意义。年少的我不懂这些,是曾经的青田教会了我。我的朋友傅小司有一个理论,他说那曾经出现在你生命中后来又消失的人,他们都是天使,带给你幸福,或者教会你懂得更多的道理。所我我觉得,青田就像天使,那个天使教我的事,就是不要再任性地弄丢了幸福。

——2003年·遇见

流光剧院已经坐满了人。

《光芒舞台》的决赛在今天晚上。舞台上匆忙地奔走着工作人员,忙着测试灯光、音响等等等等。

遇见在后台化妆间。化妆师是个年轻的男生,一边给遇见上粉底,一边夸奖遇见的皮肤好。正聊着,听到门口有人叫自己,从镜子里看到是立夏。

立夏在门这,没进来,很神秘的样子。

立夏说,你猜猜今天谁来了?

遇见反正是知道傅小司陆之昂,还有段桥都是坐在VIP区域的,现在到后台来的会有谁啊?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立夏朝旁边一让,遇见回过头去看到盛装打扮的程七七。

七七一出现就让整个后台化妆间闹得不得了,有的人要签名,有的人要合照,搞得一团乱。七七很礼貌地应付了一下,然后和立夏走到遇见旁边。

遇见慌忙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毕竟七七是大明星呢。

倒是七七很大方地拉了遇见的手,说,你今天晚上肯定没问题的,因为,我是评委。

本来七七到现场已经够让遇见吃惊了,可是听到她刚才那句“我是评委”更是让遇见有点受宠若惊了。她现在也才知道公司私下做了多少的沟通工作。

所以立夏在比赛之前才会一直对自己说,遇见你的歌声肯定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会没问题的。那个时候遇见不理解立夏充满信心的笑容,而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因。

遇见是第四个上场。

第三个歌手被三盏黄灯淘汰下去了。

立夏坐在VIP席里,有点焦急地等待着遇见出场。倒不是担心遇见会出问题,而是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让全场甚至全场的观众听到遇见的歌声。

遇见终于站在了灯光下面,立夏在座位上拼命地鼓掌,搞得身边三个大男生哭笑不得。后来还是傅小司把她拉回到座位上坐着,叫她乖乖地听遇见唱歌。

遇见身后是两排灯。第一排是红灯。只需要一盏,歌本报特约记者就会被淘汰。所以评委都会很慎重地选择红灯。第二排是黄灯。如果亮起三盏,歌手也会被淘汰。前面三个歌手都被三盏黄灯淘汰的。

开始的时候现场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人们都还低头议论着什么,甚至在音乐前奏响起之后,也没怎么小下去,可是,在遇见的声音从环绕音响里面扩散出来的时候,那些人声,嘈杂声,咳嗽声,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只剩下遇见的声音,成为空气里唯一的交响乐章。和那天在KTV唱歌的情形一模一样。那些诡异而华丽的色泽又重新从地面浮动起来,像是幻觉时的北极光,在遇见的身边缠绕成无法形容的光环。立夏每次都觉得,遇见唱歌的时候。就像一个女神一样。

于是洋洋得意地回头去看身边的几个男生,段桥一直两眼发直地盯着台上灯光下的遇见,没有理她,傅小司搓着脸,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只有陆之昂低下头来和她顶嘴,说,你得意什么啊,遇见也是我高中同学啊,而且分科后她是和我同班不是和你啊!哈哈哈哈!

立夏被堵得胸闷,可又找不到反驳的话,于是只能继续听歌。倒身旁的段桥一直很紧张,整个背都绷得很直,像小学生上课一样。立夏俯过身去安慰他说,喂,不要紧张啊,我们公司都打点好了,而且,你看,唱到现在,歌曲都要结束了,连一个黄灯都没有,你紧张什么劲啊,呐,快要唱最后一句了,准备好鼓掌吧,欢迎我们歌坛冉冉升起的……

话说到一半,硬生地断在立夏的嘴里,像是突然被折断的筷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停顿的还有遇见的歌声,像遇见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所有华丽的色泽在瞬间消失,歌声像是一样被海绵吸收干净,空气里瞬间安静到极点,只剩下音乐的伴奏声,和一声尖锐的电子嚣叫。

那一瞬间,VIP席上的立夏,段桥,陆之昂,傅小司,甚至连坐在评委席上的七七,都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张大了口不敢相信。空气里是紧张的气氛,像是某种透明的物质体在无声无息地膨胀。

所有人都望着台上目瞪口呆的遇见,望着她一脸惊讶的表情,和眼底的泪水。

还有她前后那盏刺眼的发亮的红灯。

七七望着周围的评委,每个人脸上都是安静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来刚刚是谁把红灯按了下去。目光从每个评委的脸上——扫过来,还是没有答案。回过头去,看到的是议论纷纷的观众,还有人群里,被傅小司按住双手的,泪流满面挣扎着的立夏,听到她因为被陆之昂捂住嘴巴而变得模糊,可是依然哽咽着吼出来的“是哪个王八蛋按的,啊!是哪个王八蛋啊!”那一瞬间立夏伤心欲绝在七七的视线里无限地放大,放大,直到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耳边是立夏的哭声,和她哽咽的话语。

是哪个王八蛋的啊!

是哪个王八蛋……蛋按……的啊……

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遇见消失在幕布后的背景,都来不及看她有没有哭。

七七的心惶惶然地沉下去。

段桥冲在最前面,立夏和傅小司还有陆之昂跟在后面,一群人冲到后台,可是找不到遇见。听工作人员说是化妆间卸妆,于是又跑去化妆间。

在打开门的刹那,映进眼里的是空旷的房间,还有黑暗里镜子前唯一亮起的一盏光线不太够的小灯,以及,低着头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的遇见。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遇见最伤心的一次哭泣。我以前好多次看到过遇见流泪,都是倔强得没有声音。可是那天,她趴在段桥的肩膀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像是那么多年的努力,那么多年受的委屈,那么多年来为了音乐而放弃的幸福,都化成了她的哭泣。

那一刻,站在门口的我好难过。周围的人和物都消失不见,甚至连站在我旁边的我最爱的傅小司也失去存在的意义,眼前只有哭泣得像在轻微抽搐的遇见。心里像是突然被插进千万尖锐的钢针,痛切心扉。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那天我没有在现场。如果我不在的话,也就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忘不掉那天遇见最后已经嘶哑的哭声,还有她那张伤心欲绝的脸。

那是我记忆里,最让人难过的遇见。

——2003年·立夏

《光芒舞台》最后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一个歌手都没有顺利地通过所有的评委。第一名能空缺。

散场后七七从后台出来,立夏他们已经走了。公司的车停在剧院门口。七七跟着助手朝车停的地方走去。

关上车门之后,七七没有再说话。头靠在玻璃上,低声说了句,送我回家吧。

身边的经纪人叫司机开车,然后回过头来对七七说,刚刚遇见都要唱完了,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改变主意呢,结果还好你在最后时刻按住了,不愧是七七啊。哈哈。

靠在玻璃窗上的七七没有表情,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北京的夜色。那些灯光从车窗射进来,倒影在七七的眼里,反射出层层叠叠的光晕来。

等立夏再抬头来看窗外的时候,整个冬天已逝。窗外又开始刮起了风沙。树木的新芽被沙尘减了不少的绿色。整个北京看起来灰蒙蒙的。死气沉沉。一晃两个月过去。

前段时间一直昏昏沉沉地在生活,每次想到遇见都想哭。

遇见又重新回到便利店上班去。因为并没有顺利拿到歌唱比赛的第一名,所以公司让遇见自己选择到底要不要继续签约之能传媒。因为由现在的情况看来,似乎很难不借助任何比赛捧红她。在立通传媒的最后一天,遇见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抱了抱立夏,转身离开了立通大夏。

立夏从落地窗看出去,正好看到遇见从大厦门口走出去,单薄的身体,在风里裹得紧紧的风衣。立夏喉咙又有点发紧,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些伤痛,终究只有时间才能抚平吧。

七天之后,傅小司的第四本画集《冬至》送发式。

连续三三都没有睡觉了。可是立夏还是不想去睡。拿着程序表一项一项地核对,生怕任何程序出问题。这本画集是小司在被媒体批判成只懂抄袭没有任何创造力的画家之后的第一本画集,所以,一定不能有任何问题。

一定不能有任何问题。

每天的工作表都排得满满的。陆之昂被公司调过来负责这次首发式的宣传企划。干通宵的时候就在傅小司的卧室里便睡一下。

立夏和陆之昂连续三天只在早上睡两个小时,然后继续工作。场地的调动,人员的安排,印刷厂的进度,宣传册的印制,邀请记者,新闻通稿,所有的事情让两个人忙得要死。傅小司看着却帮不上忙。

已经是第四天的早上了。后天上午就是首发式。

“我能帮着做什么?”傅小司坐在沙发上,有点沮丧地问。

陆之昂抬起头来,一张疲惫的脸,眼睛里全是血丝,但还是露出了笑容,这更加让小司难过。陆之昂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做做面膜什么的,哈哈,就像前面你一直在熬夜画画布我们在休息的时候一样,你不需要有任何的内疚。

傅小司望着陆之昂的面容,心里掠过很多的感慨。对他已经日渐成熟起来这个概念在之前只是朦胧地浮在空气里,可是现在,在看着他工作的时候,在看着他有条不紊地计划着所有的细节的时候,才会深深地感觉到,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冲动的男孩子了。

这也让傅小司觉得格外振奋。

突然,电话响起来,立夏接起来在一声“你好,立通传媒屿工作室”之后就没了声音。

空气里浮动出尘埃的味道。

陆之昂抬起头,看到立夏不知所措的脸,和沿着脸颊滑下来的泪水。

整个工作室有三分钟没人说话,之后,立夏才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小司的官司,输掉了。

一大颗眼泪砸下来,掉在手中的工作表上,模糊了“冬至”那两个黑色的大字。

整个晚上都在给律师打电话,结果,那边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官司会输掉。只是一直重复着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改天出来当面对你讲。

“可是之前不是一直都说情况很好完全没问题吗?!”

暴跳如雷。完全不是平日里温和的陆之昂。

“很多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讲,不方便。我已经说了,要当面谈一下。”对方的口气很无奈。

“不方便?!你也知道不方便啊!小司的新书后天就要发布了!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们官司输了,你叫小司的发布会怎么做啊!”

“你现在冲我发火也没有用啊。”

“那法院的判决什么时候发出?”

“明天。”

“怎么会说了电话里很多事情讲不清楚,你别问了。”

“好吧。”陆之昂挂掉电话,然后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打开小司的门,去工作间倒水的时候听到角落里有什么动静。开始吓了一跳,后来仔细看过去,却发现小司坐在地上,脚边散落着无数的信封和信纸。身边是一个好大的箱子,装满了信。陆之昂想起这个超大的信箱是用来装读者来信的,陆之昂也曾经看过里面很多的信,那些鼓励和支持,很多时候都让读者感动得无以复加,只是表面上还要嘴硬地说,啊,这么多喜欢你的女孩子啊,都够赶上我一半了。

走过去,在小司边上坐下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一些潮湿。很明显哭过了。

陆之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难过像潮水一样涌起来。

“干吧不睡觉呢,快点去睡吧,”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希望给他力量吧,“养好精神呀。”

“嗯,好的,”傅小司抬起头,那一瞬间的表情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野兽,已经没有了倔强的力量,只剩下可怜,陆之昂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呼吸都有点困难,“我马上就去睡了,我以前都没时间看这些别人写给我的信,现在我想看看,因为我想……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写信了吧……”

平静的语气。稳定的语速。可是,可是聋子也可以听得出来话里断断续续的,哽咽的哭腔。

陆之昂抱过小司的头,眼泪流下来,“不会的,爱你的人永远都是爱你的,小司,你一定要相信。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一定要相信。

哪怕所有的人都不愿意相信了。

你也。一定要。相信我。

首发式。早上六点,立夏就已经到了发布会现场。立夏一直担心着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所以打电话给遇见,遇见什么时候也没说就说你直接在那里等我,我马上就来。

傅小司的发布会设在光华国际会展中心的一楼大厅里,几乎所有的文化界的重要新闻发布会都是在这里做的。立夏看着现场的布置,和昨天的一样。只是在小司的发布展台旁边又搭建了另外一个舞台。

向工作人员询问了一下,说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一个唱片的新专辑发布会。立夏还是不太放心又打了电话回去询问了公司今天有没有和别的公司撞新闻发布档期,怕记者赶新闻有些就不能来。后来公司又确定了一下准备到场的记者都会出席,立夏才稍微放了点心。

看了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立夏心里在担心的问题并不是现场的布置,而是工作室那边,也不知道小司的情绪怎么样了。因为在离开的时候,小司依然蜷着腿坐在沙发上。他已经坐了一整夜了。

立夏看着小司的样子实在不忍心,于是打了电话给公司高层,颤抖着说,要么今天的发布会……就临时取消吧……

结果是公司的部经理WILL都过来了。

NILL站在工作室里对傅小司说,小司,每个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就像你现在,如果你现在放弃了的话,那么你是彻底地失败了。而你如果站起来的话,你会得到每一个人的喝彩的。

傅小司抬起头,眼睛里还有残留的泪水。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怔怔地看着空气里的某个地方。

立夏看得心都要碎了。

立夏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去看到遇见跑过来。立夏突然觉得很感动。于是用力地抱了抱遇见。

“好了,我们去化妆间等小司吧,他来了肯定要急着化妆做造型,”遇见拍了拍立夏的肩膀,“现在不是我们软弱的时候,撑过今天上午,然后我让你大哭一场。”

两个人等在化妆间里。时间从身边不动声色地奔跑过去。甚至可以听到空气里秒针转动发出的滴答声。立夏心里越来越惶恐,感觉像是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被大风一直吹来吹去。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立夏吓了一跳,看到屏幕上“陆之昂”三个字赶快接起来,然后,手机里传出陆之昂的声音,那种声音是立夏以前听到过的,充满着兴奋和喜悦,他说:

小司已经进来了,马上到化妆间,你们快点准备!

立夏挂了电话冲出房间,转过头,看到走廊尽头,傅小司气宇轩昂的脸。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走廊尽头穿着黑色西装扎着领带的傅小司,像是感觉到了春天在一瞬间就迫近了我的身旁。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我高三那年在上海看他领人生中第一个美术大奖的候曾经看到过。于是我知道,他没有让我失望。

他再也不是那个软弱的小男孩了。他是那个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

再疼的伤痛,都在这一瞬间平息他完美的笑容,和清晰而明亮的眼睛里。

——2003年·立夏

化好妆,弄完头发,刚好八点五十,九点新闻发布开始。

傅小司在展览中心的保安带领下朝着发布展台走去。立夏和陆之昂还有遇见走在后面。可是,当所有人出现在展区的时候,每个人一瞬间都像是被闪电击中一样丧失了语言。

在傅小司展台后面的巨大喷绘海报旁边,是另外一张海报和横幅,上面写着“著名画家冯晓翼最新力作《忧伤的缘分》首发式”。

立夏在一瞬间有点手足无措,转过去对着小司说,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的……说到后来都急得要哭了。

傅小司抓过立夏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低下头来小声地说,不要慌,没关系,这没什么要紧的,我会处理的。

遇见带着立夏到第一排坐下来,身后是早就在等候的记者。陆之昂和傅小司也在台上坐下来。傅小司面前是几瓶香槟,旁边是垒成金字塔形的玻璃杯。傅小司在入座的时候朝旁边看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冯晓翼这个人。细小的眼睛从眼镜后面发出微小的光芒来,紧闭的嘴唇,还有尖尖的下巴。傅小司看了看之后有礼貌地一笑,然后就把头转过来再也没往那边看过去。

傅小司先生,请问这次的新作主要内容是什么?因为画集的名字《冬至》,所以,是讲一个冬天的里的故事,用了很多雪里的午樟树来表现。因为我自己从小到大的城市,特别是我的高中校园里,有特别多的香樟树。

稳定的语气。完美的笑容。优雅的举止。

傅小司先生,请问你对于冯晓翼小姐的新画集发布会和您选择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举行有什么看法。

这个我和我公司所有的工作人员之前都不知道,我们也是风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才看到布置好的现场。不知道冯小姐是否清楚我的发布会是在今天的这个时候,不过我们很早就发布了消息,我想冯小姐或者她公司的人应该能看到吧。

成熟的回答。适当的反击。

立夏看着台上应对自如的小司,心里都想要哭起来了。谁能相信,这是个在几个钟头之前还缩在沙发上流眼泪的男生呢?谁能相信他现在承受着的压力足够让一个人崩溃呢?

而且,一直都没有记者询问官司的结果问题。看来还没有人知道那个消息。

空气里硬生生插进的一个问题,在那一瞬间,让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立夏回过头,看到傅小司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和坐在他旁边表情严肃的陆之昂。

那个发问的记者站在第三排,手中的话筒还没放下去,空气里还一直悬浮着他的那个问题:外界传说您的新画集《冬至》是抄袭去年畅销的另一本画集《香樟树》,请问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过《香樟树》,”傅小司的语气开始游移起来,立夏可以看到他脸上渗出的细密的汗,“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画了香樟就是抄袭《香樟树》啊?”遇见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记者,把立夏吓一跳,“那是不是画了梧桐就抄袭了《梧桐雨》啊?要是他还一不小心画了白鸽和橄榄枝,那是不是还要告他抄袭了毕加索啊?你有没有脑子啊?”

遇见极快的语速让那个记者一句话也插不进来,反倒是全场的人都被说得笑起来,搞得那个记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遇见坐下来之后,立夏在旁边小声地说,“我崇拜你啊,偶像。”

台上的傅小司和陆之昂也冲遇见发出赞赏的目光,陆之昂甚至还把手放到下面竖起大拇指比划了一下。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新闻发布会就要平静地结束了的时候。对面的冯晓翼突然站起来,对着这边的人说,对面的朋友,我这里有一份关于傅小司抄袭我的画集《春花秋雨》的材料,想听的可以顺便听一下。

“洪州市中级人民法院2003年3月22日判决,被告傅小司的《花朵燃烧的国度》系抄袭原告冯晓翼的画集《春花秋雨》。判决《花朵燃烧的国度》停止发行,并赔偿原告11万人民币。”

人群安静了三秒钟之后突然爆炸起来。

那一瞬间,立夏觉得世界黑暗无边。

慌乱中朝着展台前挤的记者举高了话筒想要听到傅小司的回答,拿着照相机的记者混乱抢着拍摄的角度,甚至外围的读者也纷纷朝里面挤进来。陆之昂不得不拿过主席合上的话筒宣布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可是,所有的人都围在一起了,场面像是失去控制的暴动。

谁都没有看清楚那个拿着矿泉水瓶的男人是怎么:中到傅小司前面的,谁也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将一大瓶装好的污水从傅小司头上倒下去,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当所有人回过头的时候,只看见傅小司站在边上一动不动,头发上西装上都是肮脏透顶的污水,那些肮脏的垃圾挂在他的头发上,领口上,那些水沿着他的头发、额头、鼻梁朝下面流下来,散发着让人难堪的臭味。

这一刻,世界无比的安静。只剩下那些滴答的水声,那些水从傅小司身上流下来,流到地面上,迅速地汇成了一摊水。

傅小司的眼圈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哭了,还因为脏水流进去,刺得眼睛发痛。

人群里最先回过神来的是遇见,她骂了一句“我X你妈!”后一拳就过去了,重重地打在那个男的下巴上,那个男的一下子没站稳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

而这个时候,遇见才看清楚,原来过来闹的人并不只是这一个男的,人群里突然闪出三四个男人,一齐朝着遇见冲过来,展台上的陆之昂跳下来,把遇见朝身后拉去,然后冲上去开始和他们打起来。

那些愤怒积累在心里已经很久了。

像是那些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流淌的河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没有来由的仇恨,很多没有来由的嫉妒,没有来由的怀疑。没有来由的愤怒,这些,都在人性美好的一面下暗自滋长着,等待着有一天美好的表层被捅出一个口子,然后,这些黑暗而肮脏的东西就会喷涌而出,一瞬间占领整个世界。

所有的人都挤在一起,围成一团,保安被挤在外面无法进来,那些记者没有一个人劝阻,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举着话筒摄像机和照相机站在旁边安静地抓着新闻,立夏看着这些人的嘴脸一瞬间觉得那些从前自己一直深深相信的人性,也许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闪光灯下的陆之昂流血的手背,是遇见被别人扯住的头发,是傅小司自己挡掉的拳手,是陆之昂摔在那些男的身上的椅子,是遇见敲碎在那些人头上的瓶子。可是这一切,在立夏的眼睛里面却是安静地发生着,像是一出音频出了问题的安静无声的电影,立夏产生了微微恍惚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闹剧一样。

而唯一清晰的声音,就是从身后传来的冯翼嘲讽的语气,她面对着记者微笑着说,如果我是抄袭者的话,我早就回家开始忏悔,根本没有脸面站在这里还开始新书发布会……

而之后,谁都没有看清楚展台上的香樟怎么会突然的少了一瓶,谁都没有看到陆之昂怎么就冲出了拥挤得连保安都无法挤进去的人群,就连冯晓翼都没有看清楚陆之昂是怎么就翻过了两个展台中间的栏杆。

而当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的时候,冯翼已经倒在了地上。现场安静而无声,陆之昂面无表情的脸是无声的,冯晓翼扭曲痛苦的脸是无声了。

立夏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甚至微微地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因为太过荒唐,她想,这是梦吧,肯定是场梦,等下肯定会有人过来捅我一刀的,然后这个梦就醒了。

而这次最先清醒过来的是傅小司,那声哭着吼出来的“你他妈的在做什么啊广告,在所有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拉着陆之昂朝门外跑了,之后遇见也反应过来,越过栏杆跳出展区迅速地追了出去。

傅小司扯着陆之昂飞快地出了展区的大门,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清醒了,这是杀人啊,是杀人啊,不再是简单的打架了。

遇见清醒过来了。

立夏也清醒过来了。

会展中心所有的保安都清醒过来了。

在傅小司和陆之昂跑出大门的瞬间,遇见用力地把两扇门关起来,在关上的瞬间对傅小司吼了句“一定要帮他跑出去”之后,遇见就死死地堵在那里。保安过来拉扯着她,可是她的手还是死死地抓着门。因为她知道,现在是最麻烦的时候,帮他们多争取一秒钟,也就多一秒可以跑出去的希望。

可是保安越来越多,因为是刑事案件的关系,保安直接拿出了警棍,遇见最后的感觉是头上被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死死地拉着大门的手就没力了。大门被猛地拉开。

立夏跑过去把遇见抱起来的时候,看到遇见头发里流出来的黏稠的血,立夏心里像是有无数千万重的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敲打下来。

遇见抓了抓立夏的手,示意她靠近,在她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了句,叫陆之昂有多远跑多远……然后就在立夏的怀里昏过去了。

那些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立夏眼睛里涌出来,大颗大颗地掉在遇见脸上,流下来的血被泪水冲开来,变得不再黏稠。

周围的记者还在不断拍着照片,闪光灯不断地晃着立夏的眼睛。

立夏摸出电话,哆嗦着打给段桥,电话还没有接通,立夏就开始语无伦次地边哭边说,段桥,快点叫救护车,快点啊,遇见流了好多血!段桥你帮帮小司他们啊!段桥遇见在这里啊你快点过来啊!段桥你快点来啊,我好害怕啊!遇见她听不到我说话啊!

那些哭声喊夹杂在话语里,带着抽泣的声音通过手机的信号传递出去,而那些嘶哑的哭声,回荡在会展中心高高的穹顶上。

所有的保安都已经去追傅小司和陆之昂了,留在现场的,只有那些记者。

有几个女记者已经不下去悄悄地离开了。而那些喜欢着小司的读者都哭了。立夏看着他们的脸,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的感觉了。

只是那一天,所有人都听到了立夏回响在空荡荡的展厅里的哭泣,那是所有人一听过,就再也不会忘记的伤痛,和愤怒。

傅小司拉着陆之昂发疯一样地朝外面冲,脑子里无数混乱的想法,只有一个是最清晰的,那就是遇见在关上门的刹那他吼的那句“一定要帮他跑出去”。

一定要帮他跑出去!

后面的保安的脚步声已经可以听得到了,而面前是走廊通向外面的大门,傅小司拉开门然后把陆之昂丢了出去,大声吼着,快跑!有多远跑多远!

外面的陆之昂回过头来,眼泪弄脏了他年轻而英俊的脸。那些伤心的表情在瞬间被放大定格,是世界唯一剩下的情绪。

X你妈的,你快点跑啊!快跑啊!

傅小司把门用力地合上,回过头,走廊的那边十多个保安拿着警棍跑过来。傅小司安静地站了三秒钟,然后把眼睛一闭,双手用力地抓紧了门的把手。

之昂,我不知道可以拉住这扇门多久,可是,你一定要跑,你一定要逃得越远越好。

傅小司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刚才那扇门边上,头顶发出剧痛,伸手摸上去一脑袋的血,思绪乱成一片,甚至有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刚刚还在新闻发布会,立夏和遇见还会在下面,陆之昂还坐在旁边……陆之昂!

脑子里发出剧痛。傅小司站起来朝外跑。

他也不知道朝哪里跑,脚下却无法停下来。陆之昂,你在哪儿?

冲过车流汹涌的路口,无数的红绿灯,无数的行人匆忙的身影麻木的面容。陆之昂,你在哪儿?

转过街角,绕过围墙。无数的便利店,一两个书店。一家卖早点的铺子关上了门。陆之昂,你在哪儿?

跑得全身像失去了力气。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中间,周围是喧闹的霓虹和光涌的人群。整个城市繁忙地运转着。傅小司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多年前发过的“不再哭泣”的誓言不知道抛了多远,身体里的悲伤像是汹涌的潮水一样升起来。水拉线突破“异常”、“危险”,逐渐逼近警戒线。

陆之昂你她妈大傻B啊!

你以前说过长生不老是个多么可怕的词话,因为心爱的人和好朋友都不在人世了,活着也很无趣。可是现在,你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以后的日子,如同长出不老般,漫长的日子,没有你和我打架斗嘴,谁要去过啊!

一个站在路中间流眼泪的大男人有多恶心?非常恶心!可是也管不了,那些荣辱和面子与陆之昂比较起来,完全不值得一提。泪水一行一行地滚下来,喉咙被人抓紧,发不出声音,呼吸断断续续。傅小司呆呆地站在路口,觉得淹没自己的泪水像是一条流淌在身上的悲伤的河,从身体流向地面,把整个城市淹没起来。水面越来越高,那些城市喧嚣的声音就埋在水面下渐渐消失,整个城市越来越安静,最后变得鸦雀无声。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句又一句哽咽的呼唤在小声地重复着,带着山谷的回音回响在城市暗红色的天空上丰——

小昂,你在哪儿啊……

小昂,你在哪儿……

我累了,找不动了,你出来吧……

算我输了你快点出来吧……好吗……

你不要消失不见啊……不要不见啊……让我打到你吧……

不要离开,你已经离开那么多年了,你好意思再离开一次么……

小昂,我站累了,你在哪儿……

回到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深夜了,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警察。傅小司正想揉一下淤血的眼角,冰凉的手铐瞬间就铐上了自己的手腕。

拘留所里,傅小司一进去就看到了头上包着纱布的遇见。

“你没事吧?”

“没事,”遇见站起来,低声说,“你呢?”

傅小司做了个“没有抓住”的表情。然后就坐下来。旁边还有那几个闹事的人。

先是对那些闹事的人的问话:

你们为什么要去挑衅傅小司?

有人给我们一人五百块,叫我们负责去闹场子就行。

给你们钱的人是谁?

不知道,电话里是个女的。钱是放在我们住的楼下信箱里的。

不记得电话号码?

不记得,每次电话号码都不一样,应该是换着公用电话打的吧。

……

而对于傅小司和遇见的问话,一直围绕着“陆之昂去了哪里”来进行。说了无数遍不知道之后,警察也问烦了,撂下一句“拘留二十四小时”就出去了。

傅小司和遇见从拘留所里出来,一跨出大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等了一整天的立夏和段桥。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其实,四个人的眼睛都布满血丝。

遇见被段桥紧紧地抱在怀里,脖子里是他流进来的滚烫的眼泪。遇见闻到段桥头上熟悉的味道,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而立夏,站在傅小司的面前,看着他头上还没有及清理的脏东西,看着他被脏水湿的西装发出恶臭的味道,立夏觉得比有人在拿刀捅自己都难受。

傅小司看着立夏,眼里泪光慢慢地浮现出来,他哽咽着说,我也好想抱抱你,可是,我太脏了。

浴室里一直响着哗哗的水声。

立夏看了看表,已经洗了两小时了。立夏走到浴室门外敲门,可是里面除了水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立夏心里发慌,声音颤抖地问,小司,你在干吗?

没人回答。

小司?

那些曾经在脑海里留下的种种画面在一瞬间浮现出来。立夏吓得踢开了门。

眼前,傅小司蜷缩着蹲在墙角,抱着膝盖,手中的花洒一直往外喷着水。

傅小司抬起头,是那张记忆里十六岁时的脸,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他喃喃地说,洗不干净了,太脏了。

洗不干净了。

太脏了。

立夏静静地关上门。两行眼泪流下来。

回到工作室的房间,手机震动起来。

立夏,我是七七。

嗯。七七,什么事?

小司的事,我刚刚看新闻了……

七七,我好想哭……

立夏……你现在可以出来和我谈谈么?

改天好么?现在我想陪陪小同。

最好就今天吧。因为也是关于小司的事情。

什么事?很急么?

嗯。也算比较急吧。因为我现在肚子里,有傅小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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