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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未至全文阅读

2002夏至-流岚-樱花祭

那些匆忙回归的夏天,冲乱了飞鸟的迁徙。

世界一瞬间黑暗无边,再一瞬间狼烟遍地。

满天无面的众神,抱着双手唱起挽歌。

那些在云层深处奔走的惊雷,落下满天的火。

只剩下最初的那个牧童,他依然安静地站立在森林的深处。

依然拿着横笛站在山冈上,把黄昏吹得悠长。

我们在深夜里或哭或笑,或起或坐,或清晰,或盲目。

那些命运的丝线发出冷自的光。

目光再远也看不到丝线尽头,谁是那个可怜的木偶。

而你,带着满身明媚的春光重新出现,

随手撒下一千夏天,

一千朵花,

一千个湖泊,

一千个长满芦苇的沼泽唱起宽恕的歌,

而后,而后世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详。

花草又重复着轮回四季,

太阳双开始循环着升起,再循环着附落。

而没有人记得,

谁是牧师,

谁是唱过诗篇的歌者。

不知不觉又已经是夏天了。当白昼不断地提前,黑夜不断地缩短的时候,立夏知道,又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夏天。似乎是自己的错觉吧,总是觉得四季里面,夏季最为漫长,像是所有的时光都放慢了速度,沿着窗台,沿着路边,沿着湖泊的边缘缓慢地踱步。

打印机又在咔嚓地朝外吐着刚打好的文件,立夏一页一页地看过去,是傅小司接下来一个月的通告,二十二个,差不多平均每天一个的样子。在翻到第二页的时候,立夏抬起头,朝拿着画笔站在画板前的小司笑了笑说,你下个星期有个通告是和七七一起的呢,是一个颁奖典礼,七七是年度最佳新人呢。

“哦?”傅小司抬起头,露出难得的笑容。“那正好啊,可以聚一聚,难得可以约到她这个大明星一次呢,好久没见到她了。我是去颁奖么?”

“嗯。而且正好立夏就颁给七七的。”立夏点点头,继续打印文件。

不单是小司,连立夏都好久没有见到七七了,仔细想想,自己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传奇。谁能想象当初那个学校里爱唱歌,一群人去KTV玩的时候一定会握着麦克风不放手的女孩子如今成了全国最红的新人呢。谁能想到当初保送去上海美术院的那个画国画的女孩子现在竟然是个流行歌手呢?的确,很多时候,命运都呈现让人惊叹的轨迹。

其实就连七七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红透半边天的女歌手。也就是在大学里面参加歌唱比赛的时候被一家唱片公司的经纪人无意在看到了,然后去参加了一次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试唱会,之后就莫名地被签了下来,而签约后的一年时间,就成了现在全中国提名字差不多男女老幼都知道的程七七。

有时候立夏和别人聊起朋友都会很骄傲,自己的朋友都是全中国闪闪发亮的人。可是每次立夏说完小司和七七之后,内心就会突然掠过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闪动着黑色的光芒,安静地贴在心房壁上,随着心脏的跳动,带来一阵一阵弱小的疼痛来。

遇见。

在高三的那一整年里面,遇见只写过两封信给立夏。信里轻描淡写地提到了一些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尽管刻意回避了艰难的营生和事业上的不顺利,立夏还是可以在字里行间看出遇见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如意。

而那个高三,在立夏的回忆里就是沉甸甸的灰色棉絮,压在心里,横亘在血管中间,阻止着血液的流动,硬生生地在内心积压起绝望的情绪,像刻刀一样在皮肤上深深浅浅地切割着。

在高三的日子里,遇见的两封信立夏每天都放在背包里。在难过的时候,在考试失败的时候,在被老师骂退步的时候,在深夜里莫其妙地想哭泣的时候,在看到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的时候,在看到高一高二的女孩子可以在周末相约出去逛街而自己只能埋在泛黄的试卷里的时候,在昏暗的台灯再也照不亮的漫长的黑夜的时候,立夏就会拿出那两封信来看。十遍,二十遍,三十遍地看。立夏甚至觉得这样一直看就会看出更多的更多的东西来。纯白的信纸上黑色的墨水字迹一直都是那么清晰,立夏在看着那些漂亮字迹的时候就会觉得遇见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她一直在那里,一直站在自己的背后,穿着另类的衣服,打着耳洞,带着骄傲的神色,像一只永远华丽的燕尾蝶。

看到后来,信里的那些段落都已经深深地刻在立夏的心里,甚至不用背诵,就会像电影结束后的字幕一样一行一行地从心里自下而上地出现。立夏记得最深刻的是遇见第二封信里的一段内容——

立夏,我常常在想,那个时候我选择离开了浅川,离开了青田,到底是对还是错。想到后来就会感到深深的恐惧。未来太过漫长,太过遥远,我用力睁大了双眼还是看不清楚。好多时候我都在想还是回浅川算了,至少那个地方还有我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香樟覆盖的校园,还有永远温柔的青田和永远善良的你们。但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高三毕业你们也会离开浅川,去另外的城市。你们会有自己光彩夺目的人生,会有更加璀璨的未来。而我,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就那样平席地继续下去,庸俗地结婚生子,然后一天一天地衰老。如果人生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死在我最青春的美好年华。我没你们念过的书多,但我记得以前我喜欢过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的追日的夸父,他写,既然追不上了,就撞上。这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话。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毁灭感。也许你又要说我极端了吧。可是我情愿自己的人生是短暂而耀眼的烟火,也不愿意是无休无止毫不起眼的昏暗油灯。所以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重新充满勇气。所以我们都要加油,风雪交加的时候,也要咬紧牙。

在高三毕业的那个漫长暑假里面,立夏回想起刚刚经过的硝烟弥漫的时光,心里对遇见充满了感激。在立夏心目中遇见永远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即使被压得站不直,也不会懦弱地跪下。那种力量,就像她的歌声一样,可以让人变得勇敢。就像是希腊神话里的HARS,陆之昂曾经用NARS来形容过小司,可是立夏觉得,真正如同带领着人们冲破悲剧的黑暗之神一样的人,是遇见。

立夏……立夏!

回过神来傅小司已经走到了立夏面前,问她,发什么呆呢?啊,没有啊,只是想起了遇见。

嗯,我也是,我刚就想和你说,要邀请遇见一起去么?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吧?

嗯,好。我打她的电话。

喂,你好。

……遇见么?我是立夏。

啊……立夏。什么事情啊?

嗯,也没什么,还好么?很想念你呢。

嗯,挺好。前段时间还参加了一个很多明星参加的演唱会来着。虽然不是作为什么重要的人物出场,可是还是很高兴呀。总归一步一步努力吧。你呢?

还行,挺好的。那个……还是住在以前那个地方么?

是啊,因为忙的关系,而且也没什么多余的钱换好一点的房子,所以就一直将就着住下来了。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辛苦。对了,你找我有事么?

啊!那替我恭喜七七呀。是什么奖啊?

歌坛年度最佳新人。

……哦,真好……很羡慕呢……哦星期五是吧?没问题,我超市的工作应该可以请假,然后再酒吧老板的商量下就行了,反正还另外一个唱歌的女孩子,可以顶一下的。

嗯,那到时候我叫人开车去接你吧。

好……嗯对了……那个,需要穿晚装么?我也没太高级的衣服,我的演出服可以么?可以的话我问公司借一下。

……嗯,没问题的。

好,那下星期五见!

好。

遇见,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挂掉电话就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心里拥挤了那么多的难过,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无论是多么困难的时候,也无论承受着多少痛苦,你就以坚强笑着,用力地大步朝前面走去。可是,我宁愿看着你哭,看着你软弱,看着你身边有高大的男生借肩膀给你让你可能靠着休息一会儿不用站得那么用力,人站得得太久,就会疲惫。可是你永远都是坚强的样子,像是最顽固的朵草一样生活着,无论别人如何压迫,如何践踏,你都会在艰难的缝隙里伸展出新的枝节。遇见,我一直深信,总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听到你的歌声,看到你的光芒,如果连你这样努力的人都不能得到回报,那么这个世界就他妈的见鬼去吧。

我从高一那一年听到你的歌声那一刻起,就是你的歌迷,并且这一生,都会因为做着你的歌迷,而深深地骄傲。

——2002年·立夏

谁的电话啊?正在一箱啤酒的段桥从货架后面探出头来问。

嗯,一个朋友,叫我去参加一个颁奖典礼。

颁奖典礼……这什么跟什么啊?

嗯,傅小司你认识吗?他颁奖给程七七。这两个人都正好是我的高中同学。

啊!知道的。段桥从货架后面绕出来,拍拍上的灰,若有所思的样子,说,《天国》那个尚画家?

嗯。遇见低着头清点着帐目,也没想出这个话题上多聊下去。

程七七也是同学啊?真了不起呢……好想要她签名啊。

有什么在心里缓慢地变化着,在刚刚的那句话里,微微地发酵,产生出一些奇异的东西。手中的笔无规则地在白纸上乱划,心里乱成一片,嘴中却平静地说着“嗯好啊,我去帮你要,她是我高中的同学,虽然不同班,可是应该没问题”。

自然的语气。没有表情的脸。看不出破绽。可是段桥却觉察出了遇见眼睛里短暂掠过的沮丧的微弱光芒。

他走过去俯下身,对牢遇见的脸,遇见吓一跳,冷冰冰地说,发什么神经啊?你要干吗?

“不干吗”,段桥笑了笑,眼神是暖和般的温柔,“虽然想要程七七的签名,可是呢,如果要让我选择听谁唱歌的话,我肯定会选择那个叫遇见的歌本报特约记者。”

你不是念建筑系的吗?除了学会乱骗女生还学了什么?嘲讽的语气,内心却像是在季风乱成一片的芦苇。也是个细心的人呢,自己些许的沮丧也听得出来。

还学会了要在别人沮丧的时候鼓励别人,以及分辨什么时候女孩子是真的讨厌你,而什么时候仅仅是嘴硬但内心却深深地感激着你。段桥说完转过身去继续搬着啤酒箱,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回过头来:中遇见露出一个“不用感谢我”的得意表情。

遇见给了他个白眼。低下头去的时候却微微地红了脸。那一句短短的“谢谢你”没出口,却在内心里反复地诵读,像是山谷里往返的回声。

接完立夏的电话,遇见才发觉,从自己第一次看见立夏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的时光。当初十六岁的自己,现在也已经二十二岁了。就算是眼前的段桥,也认识四年了。他从一个刚刚进入大城市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讲话带着北京口音的年轻男子了。那个曾经还为考试发愁的男生已经拿了三个建筑设计大奖现在直升建筑设计专业硕士研究生了。那个有着青春涩的表情和动作的大男生,那个会贴着玻璃惊讶地看着窗外大雪的大男生,那个因为龟兔赛跑而困惑的大男生,现在也已经拥有了一张棱角分明的成熟面容。曾经单薄的身体现在已经变得强壮,在拥挤的公车上,用一双手臂就可以圈出一个安静的空间让自己轻松地待在其中了,曾经毛茸茸的下巴现在已经是青青的一块,亲吻的时候也会微微地有些扎人了。

距离他第一次对自己说“我爱你”的时光,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了。

那些早就不再想起的往事,全部从内心深处翻涌起来,感觉发生微妙的变化,像是时光突然倒流,一切逆转着回归原始。那些久远的夏天,那些茂盛的香樟,那些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想起的事情,在这一刻又全部从记忆里被拉扯出来。像是黑白的底片,反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在立夏他们高三快毕业的时候,遇见悄悄地回过浅川一次。

那个时候刚刚和经纪人闹翻,在五星级酒店虽歌的事情弄僵掉了,生活格外窘迫,一切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顺利。每个月底的时候拿出各种各样的账单,开始算这个月一共需多少钱。无论怎么算,钱都不够。再算一遍,还是不够。再算。再算!算到兵后来心里就开始发酸。

站起身来想去倒一杯热水,结果碰翻了床头的台历。厚厚的台历散落下来,每一页上都有自己写给青田的话。离开浅川来北京之后,每一天遇见都会在台历上写下自己想对青田的话,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在孤单的世界里,在静默的世界里,还可以对着一个人说话,是苍白的生活唯一一点让人欣慰的色泽。遇见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回去——

青田,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还要冷。浅川是在更北的地方啊,怎么会比北京温暖呢?我想不明白。好想问问你,可是你又不在身边。今天接了一个演出的机会,好开心。本来想打电话给你,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勇气。

今天在街上看见一个人穿的外套,红色的,和你那件一模一样,我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后来被我跟丢了。

你说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呢?

……

遇见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才明白自己竟然已经离开那么长的一段时光。那些懊恼,沮丧,软弱,在一瞬间冲破警戒线,泪水啪啪地打在手背上,是久违的温度。而自己,有多长时候没有哭过了呢?遇见在地板上坐了一下午,夕阳从窗外缓缓地切割过去,变幻着天光和温度。房间没有开灯,在日暮之后显得一片昏暗。在这些庞大的黑暗里面,遇见想,我还是回浅川吧。

走得很干净。

仔细想想,在北京半年下来,竟然没有任何需要带走的东西。自己怎样的行李过来,又带着怎样的行李回去。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能不能说自己这半年在北京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点?

可还是多了一个累赘,而且是很大的一个。

本来是好心地去和他告别,没想到他死缠着也要跟去浅川看一看,因为平时听自己描绘那个城市的香樟描绘得太多了,就想去看一下那个没有一整片阳光的城市,而且正好学校这个星期是大学生运动会,便利店也有其他代班的店员,所以就死皮赖脸地跟了去。

遇见本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回去了就不会再回北京了,又一想,还是不要说的好。

窗外的太阳高高地悬挂着。火车发出熟悉的咣当咣当的枯燥的声音。遇见转过头去,阳光正好照着段桥的侧脸,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下毫发毕现。高高的鼻梁,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嘴角的两个酒窝在安静地熟睡时变得若隐若现,只有在他微笑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两个明显的酒窝。以前一直觉得有酒窝的男生太秀气了不值得信赖,可是段桥却不会给人类带来这样的感觉。顶多是孩子气吧,遇见想。

后来就微微地有些困。初夏的阳光总是带着惹人的睡意。遇见靠着车窗睡了过去。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的香樟。公路的两边,小区的中央,大厦的门口,城市间的绿地中,全都是这些肆意铺展的绿色。

浅川,在隔了半年的时光之后,再次站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时,遇见竟然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北京这半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梦境一样,模糊不清,被揉在一起发出暗淡的白光。而现在就像是大梦初醒,被刺破眼帘的阳光照得微微发怔。

身边的段桥开始大呼小叫,他挥舞着手,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茂盛的香境呢!普通的一句话,却在遇见心里激起波澜。在那一瞬间,遇见竟然想起母亲留下的日记本中对父亲的描写,那个时候,年轻的父亲也是突然地说,真漂亮啊,我第一次看见海呢!

怪想法。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竟然会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亲。也真够奇怪的了。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么?别开玩笑了。遇见自嘲地哼了一声。

“干吗?”段桥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瞪在眼睛问。

“不干吗,”遇见站起来,“快拿行李下车吧。”

“少来,”不肯罢休的语气,“你鼻子出气的声音聋子都听到啦,快说,干吗?”

遇见和段桥说好了,让他不要跟着自己,自己要好好地在浅川逛一下。因为浅川不大,所以也不担心段桥会迷路。遇见把行李放在旅馆里,然后一个人背着个背包到大街上溜达去了。

重新走在浅川的街道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心里荡出一层一层透明的光圈。浅川还是这样宁静,似乎再过一千年一万年,它依然会像现在这样,永远是香樟盖下的夏天,带着浓烈的热度,包裹着人们千姿百态的生活。风依然沿着墙角奔跑,还是有很多的孩子背着书包低着头看着脚尖快速地行走,书包里是沉甸甸的试卷和参考书,头发扎起来,长长的马尾。

双腿自由来去,目光沿路描红。当看到浅川一中大门的时候,遇见才像是从梦境中挣脱出来一般清醒,自己怎么又走到这个地方呢。

没有告诉立夏自己要回来,现在依然不想不打扰她。应该快高考了吧。从立夏回给自己的信里就可以看出来,高三真的是炼狱一样的日子。极度缺乏的睡眠,高强度的脑力消耗,脆弱的友谊,暗地里的较劲,名校的保送名额,一切美好的面容都在高三这一年露出丑恶的嘴脸。

而此刻,立夏又在干什么呢?

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在所有的人都离开的教室里面,听到小司帮她讲她难懂的化学题呢?哦,应该不会吧,立夏已经转到文科了。是正在拿着饭盒穿越那些茂盛的香樟走向学校的食堂,还是站在阳光上眺望着对面的理科楼,就像自己在没离开的时候那样眺望着女科楼?抑或是坐在学校的湖边上,背着那些长长的英文词条。还是正在独自穿过阶梯教室外那条阳光充沛的却格外冗长的走廊?

所有的想象都在脑中瞬间成形,然后瞬间消失,再产生新的想象。可是这些都仅仅是停留在自己的意想之中,遇见不敢走进大门。

幕色四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偶尔有走读的学生从车棚里把自行车推出来,推出校门就骑上去,沿着两旁长满香樟的下坡山路骑进浅川市区。

那些学生经过遇见的身边,目光偶尔打量,或者直接忽略。在那一瞬间,遇见觉得自己似乎从来就未曾与这里一融为一体,而那些面容年轻的女孩,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像是一个多年前的过客。那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像是以前做过的关于扩散的化学实验,一滴墨水滴进无色的纯净水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一杯水染成黑色。

立夏,你肯定不会想到,在你以为我还在遥远的北京的时候,我们曾经隔着一个校门的距离。在来的路上,我想了好多的话想要对你讲,我甚至设想了一千种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你是会像以前一样抱着我撒娇般地开始哭泣,还是会开心地大笑起来?可是,当我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心里却第一次有了恐惧。我甚至为自己离开了又回来感到耻辱,我不想让你看到一个这样失败的我。我甚至没有面对你的勇气,当初那个执意要离开浅川的遇见,如今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这不是个笑话么?而我就是那个画着大花脸逗大家开心的小丑。我不要这样。

我望着这个被香樟盖得严严实实的校园,觉得那是你们的世界,干净而纯粹的学生时代,烙印着香樟和风凰花的年代,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遥远得像是以前我们一起躺在草坪上看过的那些星辰。

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你说,就算分离得再遥远,可是头顶上,都还是在同一片星空吧。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觉得孤单。

你知道吗,在离开你们的这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就是靠着你说过的那些话,在寒冷的黑夜里,重新觉察出温暖来。

——1998年·遇见

其实在遇见的设想里面,应该是自己默默地回到浅川,打到青田,那个自已唯一信赖、可以在他面前表示出软弱的人,抱着他大哭一场,把在北京受到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然后就回到之前和青田的平静的生活中,也不要告诉立夏他们自己回来了,一直安静地等待他们高中毕业离开浅川。她不希望立夏看到一个失败的自己,等立夏他们去了另外的城市之后,再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了。

可是这些想象在遇见走到STMOS门口的一瞬间像是烈日里被泼到滚烫的马路中间的水,咝咝地化作白汽蒸发掉了,连一丁点的水迹都没有留下。

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遇见看到青田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走出STAMOS的时候,内心竟然像是森林深处的安静湖泊,没有一丝的涟漪,即使刮过狂暴的旋风,水面依然如镜般平滑。用手指的关了反叩上去还会在森林里回荡出空旷的敲击声,像是谁在敲着谁关闭的大门。镜面上倒映着曾经绚丽的年华赠予这些年华的那个人。

眼前是青田错愕惊慌的脸,英俊的五官显出慌乱而惊讶的神色,在昏黄的暮色里,依然那么清晰。在表情变化的瞬间,他拉着女孩子的手飞速地放开,然后尴尬地僵在空气里。女孩子一瞬间觉察一气奇异地转变,先是抬起头望着像是瞬间石化的青田,然后顺着青田动不动的眼神,看到了站在青田前方不远处的女孩子,凌乱的短发,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从手上滑下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的帆布背包。熟悉的颜色熟悉的款式,与挂在青田家门背后的一模一样的背包。

遇见在看到那两只紧握的双手放开的时候,没有任何的喜悦,甚至带着一件强烈的厌恶和深深的绝望。她甚至觉得有点可笑,青田,你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放开了手又怎么样呢,会有任何的不同吗?在面对面的尴尬里,你这样放开手,又算是什么呢?是内心地我的亏欠,还是无法掩饰的慌张呢?

可晨这些想法都还盘桓在遇见的脑海里的时候,在这些想法都还在激烈的翻涌的时候,又发生了另外一个简单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在遇见的眼前像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慢速特写镜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蚕食完遇见躯壳下的血肉和骨骼。

在那个慢带镜头里,青田的手重新缓慢地抬起来,摸索到女孩子的手,然后更加用力地握起来,坚定地再也没有放开。像是示威一样的,像是炫耀一样的,像是展示般的,像是插在胜利山头上的旗帜般的,在那一瞬间把遇见推向深不见底的深渊。

世界在那一刻回归黑暗。而记忆里那个手指缠着纱布送给自己戒指的英俊男生,那个在初中的楼梯上红着脸呼唤自己名字的学长,那个睡在自己枕头边上的安静呼吸的年轻男孩子,在这一刻,死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一千只飞鸟飞过去。

带来夏日时最华丽的送葬,也带走了年华里逝去的记忆。

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面践踏出一片空荡荡的疼痛。

似乎已经没什么必要开口了吧,可还是硬生生地发出了问候,诡异得像是另外一个自己,在自说白话。

青田……你还好吗?

嗯,还行……你回来了?

不是,只是北京工作放假,顺便回来看看。你的女朋友?

也在STMOS唱歌。

那个“也”字在心里硬生生刺进去,像是小时候打针前要做的皮试,锐利的针头挑起一层皮,然后迅速地注入疼痛的毒素。

你好,我叫遇见,是青田以前的……同学,初中的。后来毕业去了北京。

女孩子慌乱的神色,不敢接话,下意识地往青田身后靠了靠,那种柔弱,应该所有的男生都会想要去保护的吧。甚至连自己,也会在心里有些微的波动。所以,活该自己没人要,那么坚强的性格,怎么会聚集到女生的身体里呢。

遇见,你在北京还好吗?

还好啊,在那边也唱歌,而且还参加过几次演唱会呢,我也有歌迷哦!

强装起来的笑脸,在夜色中洋溢着虚假的幸福。

那就好……还担心你过得不好呢,哈,白担心了。

松一口气的表情,英俊的五官,因为靠近而闻到的熟悉的气味,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那个青田,那句“白担心了”在心里捅出一个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你闻不到。

嗯,我在走的时候就说过啊,我会活得很好,我从小就是这样的小孩啊。

坚强的笑容正觉得吃力,突然就有一声拉长的呼喊出出在身后,随着那声在空气里拖长的“遇见——”,跑过来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男孩,干净的脸,和青田一般高的身材,背在身后的旅行包带出一丝流浪的道。

“哈哈,居然碰得到你呀,咦?”段桥看着面前尴尬的场面,摸了摸头,指了指青田和林甜,“你朋友?”

“嗯,”重新露出的笑脸,和挽过段桥的手一样自然,“青田,林甜。”遇见把头往桥肩膀的位置靠了靠,继续说,“我男朋友,段桥。”

段桥差点站不称摔下去,好在遇见撑着自己,并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地掐了一下,算暗示么?算吧。段桥也是个聪明的男孩子,于是大方地伸出手,朝着青田伸过去,嗯,你好,我是遇见的男朋友,她以前肯定很任性吧,给你们添麻烦了,多多指都啊。

两个男生的脸,一个笑容明媚,一个失落而作伤感。青田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遇见,心里竟然无限的失落,像是被人从高楼上丢了下去,永远都碰不到地面,一直下落一直下落,每次觉得应该摔到底了应该血肉模糊了,可是还是继续下落,没完没了。

你好,我叫青田,是以前遇见的学长,多多指教。

握在一起的双手。都是布满血管的男生的有力的手臂。都是骨节突出的手指。可是,一个手上是干干净净的空白,一个手的无名指上,是那个无比熟悉的戒指。和自己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

遇见把带着戒指的手插进口袋里,低下头,恍惚地想,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告别,像是一个交待的仪式。

青田,在转身告别你的时候,我觉得内心像是散场的剧院,突然无数的空坐椅,灯亮起来,人群离散,舞抬上剩下我一个人。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面,你终于变得成熟了。你的头发也终于变长了,你也学会穿一些温暖的衣服了。你也不像以前那样再打扮成另类的小朋友了。可是这样优秀的你已经与我无关了。好男朋友,好丈夫,好父亲,这些以在我心中评价的词语,现在前面也会部都需要加上一个“别人的”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正是我们少不经事的年纪里犯下的种种错误,提醒着你逐渐变得优秀。

我现在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浑身是刺的女孩子了,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脾气火暴爱打架的问题学生了,我现在也会忍气吞声更好的保护自己了,我现在更温柔了,我也会学着牵男生的手而不再只顾着一个人往前走路了,可是这样的我,现在对你来说,已是无关紧要了,在我的名字前面也是需要加上一句“别人的”了。我很难过也很惆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正是在和你失败的恋爱里,我才学会了这些,正是在和你分离的日子里,我才变得这样温柔。

从此活在各自的幸福里,那些以前的旧时光,那些你都会我的事情,我永远都记得。

也请你记得我记得我撒在你身上的,我最美好的年华。那是我单薄的一生里,仅有的——一点财富,好不容易给了你,所以你也要珍惜。记得我的名字,和那些我用眼泪和难过都会你的事情。

——1998年·遇见

青田转过街角,刚刚一直沉默的他突然蹲下来靠墙坐在地上,喉咙哽咽着发出呜咽的声音。

你怎么又能出现在我面前呢?怎么又能让我想起你呢?

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祝我幸福呢?

青田觉得眼睛很痛,用手抹了一下才发现一手的泪水。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很多飞鸟在黄昏的天空里飞过去。

遇见,当初我为什么不和你一起走呢?当初认为任性的你,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包容的啊。

只是谁都没有认输,大家一起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于是落日关上了那道沉重的大门。谁都无法再将它推开。

遇见低着头走路,尽量去想着其他的事情。否则,眼泪就会掉下来。

倒是身旁的段桥,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在口袋里走着,并且可以看出来他微微的兴奋。

“喂,”脸有点红,两个酒窝在嘴角浮现出来,“要不,我真的做你男朋友吧。我以后会是很好的建筑师!虽然家里不是很有钱,可是我以后会努力地赚钱啊……”

“别跟着我!”突然爆发出的情绪,连遇见自己都吓住了。段桥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了。看着遇见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人群里,心里升起失落的情绪。

段桥喃喃自语,你肯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可是……我是认真的呀。

受伤的脸,少不更事的表情,逐渐融化进浅川的夜色里,在香樟与香樟茂密的枝叶之间,流动成一首伤感的歌。

在乘火车离开浅川的时候,遇见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站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这次是真的离开了,真的,离开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滑进嘴角。原来文学作品里描述的苦涩的眼泪都是真的。

遇见回过头来,突然看到段桥那张格外悲伤的脸。一瞬间,半年前立夏送别自己时的面容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和面前段桥忧伤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难过的情绪被瞬间放大。就在遇见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听到段桥简短却干净的声音:

建筑是凝固的音符。

声音是坚固的诺言。

在火车悠长的冒着白烟的汽笛声里,段桥说,我爱你。

“喂,”被人拍了头,从悠长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像是做了个梦,冗长的,冗的长的梦,“在想什么呢?”

“没有啊。”低下头整理帐目。

“不要嘴硬啊,”段桥咧着嘴笑,露出孩子的酒窝,“我允许你精神出轨三分钟呀。”

“那我谢谢你呀。”

“完全不用客气呀。”段桥半生气拿她没办法,转过身继续搬东西去了。

遇见看着段桥,心像被温柔的手揉皱在一起。

我也不再是那个刁蛮任性的女孩子了。

可这样的我,也与你无关了。

那天的颁奖大会很成功,傅小司上台的时候下面很多他的书迷在现场帮他打气呐喊,主持人还开玩笑说傅小司比明星都还要像明星呢。七七穿着一身红色的晚装,头发高高地挽起来,全身散发着光芒。立夏看着他们两个站在台上,一瞬间甚至觉得他们两个很般配。产生了这个感觉,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后来七七唱了歌,已经不是高中时代的少女嗓音了,现在工七的声音,充满了流行的女人味道。全场雷动的掌声里,立夏回过头去看到遇见眼睛里闪烁出的羡慕的光芒,还有积蓄在眼底的泪水。

立夏转过头去看舞台,不忍再看遇见,因为这样的遇见,看了让人忍不住想哭。

立夏想,七七现在的样子,应该无数次地出现在遇见的梦境里吧。希望有一天,上苍可以赐给遇见荣耀,和满身的光芒。

晚上典礼结束之后,一群人一起去KTV唱酒。这家KTV是立通传媒的F开的。F是现在国内歌坛数一数二的经纪人,手上捧红的歌手无数。

一群人在里面开了个PARTY包房,然后聊天的聊天,唱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闹得鸡飞狗跳。立夏甚至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毕业的那次狂欢,当时所有的人也是像今天一样,疯得脱了形。

后来立夏喝得有点多了,就叫遇见唱歌。因为从高中之后,立夏再也没有听过遇见的歌声。却使聊着立夏就开始哭,每次的收场都是遇见拉着她跑出咖啡厅,否则所有的人都会像看动物一样打量着这两个年轻好看的女孩子,一个泪眼婆娑,一个脸红尴尬,所以立夏今天死活要拉着遇见唱一首,遇见拗不过她,只好握着话筒开始唱。

起初立夏还大吼大叫说要所有人都不要讲话,并且挨个地去拍人家叫人家先别划拳喝酒先听歌不听就是天大的损失什么什么的,却根本没人理睬她。傅小司见她有点喝多了,就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抱着她,叫她乖不要再乱跳乱叫了,别人不听我们两个听啊。

可是在遇见开始唱歌之后,人群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小下去,到最后整个PARTY包间里面就再也没人说话了,那些喝酒的人,划拳的人,聊天的人,喝醉的人,都在歌声里慢慢地抬起了头。

遇见却没有看他们,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后来,立夏也不闹了,乖乖地缩在傅小司怀里。而七七,则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看得出来她很专心地听着遇见唱歌。

那些带着华丽色泽的歌声,像高一生日的那天遇见为自己唱的一样,从空气里清晰是浮现出来,眼前又是大片大片的迅速变幻着的奇异色泽。立夏觉得胸腔隐隐地发痛,是那种被震开的酸楚感。这么多年过去,遇见的声音依然高亢嘹亮,穿透厚厚的云层,冲向遥远的天国。

在最歌声结束人们爆发出的掌声里,立夏在角落里捂着嘴小声地哭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手上一直拿着那张名片看来看去。借着床头灯可以清晰地看到名片上F的名字和所有的联系方式。耳边反复响起F的话:如果你想做歌手的话,就联系我。我觉得你可以。

我觉得你可以。

遇见觉得离开浅川独自来北京的时候那种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燃烧起来,带着不可抗拒的热度,冲上黑色的天空。

那些蛰伏了几年的理想,又从心里柔软的角落里苏醒。

在那个颁奖典礼结束仅仅两天之后,报纸上就开始莫名其妙出现傅小司和七七的绯闻,那张傅小司在台上拥抱七七表示鼓励的照片频繁地出现在各家报纸上。

工作室也开始天天接到记者的电话,问傅小司是不是和当红歌手程七七在一起。立夏每次都是没有没有,解释到后来就越来越火大。挂了电话心里就在念:不!他的女朋友是一个年轻可爱善良诚实的助手!是助手!

气得胸闷。可是每次抬起头看到傅小司一副事不关己幸灾乐祸的样子,还咧着嘴笑,立夏就更气,搞得好像没他什么事一样。而每当这个时候,傅小司就会过去抱抱她,说,这种事你也要生气啊,不是已经在这个圈子里这么久了么?还不习惯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啊?

立夏想了想也对,前段时间立夏的另一个朋友也是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一桩绯闻,立夏还取笑过那位朋友呢。现在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虽说心里明白,可总归不甘心。

后来七七也打电话过来,两个人在电话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大骂记者,骂了一通觉得解气,心情就变得很好。立夏心里觉得七七还是像以前高中时的那个样子,什么事情都跟着自己站一边,喜欢同样的东西,大骂同样的东西,尽管现在是大明星,可是在立夏眼里,七七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而可爱的。

挂掉电话之后,立夏回过头去看傅小司一脸放光的样子,甚至嘴角都忍不住要笑出来。立夏觉得肯定有什么事情,于是上下打量着傅小司,傅小司都被看得不自在了。

立夏笑了笑,说,嘿,小子你捡钱包啦?

不是啊。傅小司咧开嘴笑了笑说,他要回来了。

他?谁啊。

陆之昂。

……真的假的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就在你刚刚和七七在电话里大骂的时候啊,我打开信箱,就看到他发给我的Email了。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到北京。

这么快?

嗯……这小子也刚刚才告诉我的呢。立夏你去跟公司说一下,把我明天的通告都推掉吧。

嗯,好,我现在去。

傅小司站在高大的落地窗边,望着脚下的北京城。

抬起头,很多的飞鸟从天空飞过去。天空显现出夏天特有的湛蓝。一些浮云在天上缓慢地移动着。从陆之昂离开,到现在,一晃已经四年过去了。自己都没发觉,还一直觉得陆之昂的离开似乎是半年前的事情,他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都如从前一样的深刻。

可能是因为彼此一直都在写信联系,而且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培养的感情,所以即使分别了四年,比起以前的相处,也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也许对于别人来说,四年足够改变一切事情,可是对于自己和陆之昂而言,仅仅是一次分开旅行。各自看了些不同的风景,各自消磨了一小段人生。

而那些刻在香樟里的回忆,永远都像是最清晰的画面。

闭上眼睛,他还是站在校门口的香樟下提着书包等着自己放学。

他还是会在黄昏的时候和自己一起把自行车从车棚推出来然后一起回家。

他还是会和自己一起穿越半个城市只为了吃一碗路边的牛肉面。

他还是会和自己拉着宙斯去大街上随便乱逛。

从高二起就穿XL号校服的他依然会取笑比他个头矮的自己。

依然会和自己打架打到满身尘土满面笑容。

依然会在游泳池里拍打着水花,沉默地游着一个又一个来回。

所以他其实从来都未曾远离过。他一直都在这里。

举目望去,地平线地方方是一片绿色,应该是个公园。那些绿色绵延在地平线上,渲染出一片宁静的色泽。已经是盛夏了。家乡的凤凰花,应该又是开出了一季的灿烂了吧。

傅小司想着这些,眯着眼睛笑起来。

电话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响起来。

立夏在的时候都是立夏接电话,可是这个时候立夏不在。傅小司把电话接起来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那个问,傅小司先生在吗?

在啊,我就是。

我是风云日报的记者。请问您看过一本叫做《春花秋雨》的画集吗?

嗯,有啊,一年前我在网上看过前面的部分。

您觉得怎么样啊?

嗯我觉得很好啊,而且我也尝试过那种风格,很漂亮呢。

相对于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应该比你名气小很多吧,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

嗯,好像是哦。

那你们画画的人会在创作中模仿别人的绘画风格吗?

嗯,应该都会吧,像我们从小开始学美术的时候都会临摹很多老师的画作呢,然后要到自己真正成熟了才会形成自己的风格,并且也一直要不断地学习别人新的东西,才能充实自己啊。

那你认识《春花秋雨》的作者么?

不认识。没接触过呢。

那你想要和她联系吗?

也可以啊。

好的,谢谢您。

不客气。

所有的问题都是陷阱。

所有的问题都隐藏着预设的技巧。

所有的对话都是一场灾难。

小司像个在树洞里冬眠的松鼠,沉浸在甜美而温暖的睡梦中,却不知道暴风雪已经逼近了树洞的大门。他还沉浸在陆之昂的回忆里,时而因为想起两个人好笑的事情而开怀,时而因为想起以前难过的事情而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在自己的前面,是一条大地震震出的峡谷,深不见底。

而一切都不龙卷风袭来前的平静假象。地上的纸屑纹丝不动,树林静止如同后现代的雕塑。那些平静我海水下面,是汹涌的暗流,推波助澜地潘涌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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