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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奖获奖小说选集

桃花灿烂

  一

  粞一直低头坐在床沿边听他的父亲和母亲舌唇弹地争吵。粞将左脚搁在右脚背上,右脚却下意识地打着拍子。

  粞心里很烦。但他总是在很烦时挑一首他喜欢的歌默默地在心里头哼。他觉得这能使他心里头的烦少一些。

  外面在下雨。是今年来的头一场大雨,前些时虽说也下了雨。可那雨却是细如粉末的,粞想,索性再下大些,大到可将房子下塌的地步,这一来,他一人就永远永远安静了。粞刚产生这个念头就觉得自已好笑得很。

  母亲说“你还有脸回这个家。如果换了我,早就在过长江时跳下去了。”

  父亲说:“我为什么不回?这是我的家,你是我老婆,粞是我儿子(还有华和娟是我女儿,我不回这里又回哪里?”

  母亲说“你还有脸提华?你还有脸提娟?你还有脸提粞?你还有脸做丈夫和父亲?当初你怎么不想到他们,你怎么不想到我?你怎么不识到你做丈夫和父亲的一份责任?”

  母亲虽是做的数学教师,但吵起架来却好用一连串的排比。粞不觉有点好笑。可粞同时也想到了华和娟,想到她俩蜡黄的苍老的老妈子似的脸和粗糙如锉的手,粞便笑不起来了。

  父亲说:那是什么时候?我有多大的压力;我不走,未必留下来让人家斗死?”

  母亲冷冷一笑,说:“好充分的理申。那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为什么把家里的一点存款统统带走?”

  母亲永远仇恨这件事。母亲的仇恨就如这墙砖的颜色,任凭多少年风雨的冲刷都仍鲜艳如故。母亲那一天欲哭无泪,只是突然地将很多很多东西看透了看穿了。粞的目光从脚上转到了窗外正哗哗地浇着的大雨上。大雨仿佛使空间晶莹透明又仿佛使空间迷蒙混沌。浸过雨小的红砖墙将颓旧了的红砖楼房忽地涂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调

  父亲说:“我一个人漂泊在外,没钱怎么生活?你好孬还有工资,还能支撑一阵子,我呢?我呢?除了一顶反革命帽子,什么也没有。你怎么不多想想我?人家的妻子碰到这种事,变卖家当也要让自己的丈夫带足钱。你却只想着自己,只想着那点存款。

  “母亲气得唇发白,母亲说,“你,你,无赖;”

  父亲说:“争论归争论,不要污辱人格;你骂我无赖、我若也反骂你无耻,这样骂下去,跟卖肉的扫垃圾的人有什么两样?”

  母亲哭了起来。母亲斗嘴皮永远斗不过父亲。母亲这辈子都败在父亲手上。母亲求援似地望着粞。

  粞朝母亲摊摊手;表示出一种无可奈何。粞想或许他该帮帮他母亲。这二十几年,他母亲太苦了,而他的父亲,的确有些无赖,粞下意识地攒了攒拳头、他知道他若上去帮他的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揍他父亲一顿。

  粞的父亲坐在一张低矮的小竹凳上。小竹凳还是粞当年在学校学农劳动时从乡下买回的,那一年,他的母亲站在小凳上往柜上堆棉絮,不小心将家里原来的小木凳踩垮了,以后,他的母亲洗衣服时便总是蹲着。有一天,粞放学回来,看见母亲蹲在那里为他洗被子、身体的重心不断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反复地交换。粞当时心头热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后来学农时,他从房东手上买下了这张小竹凳,粞将小竹凳递给母亲时,粞虽然已经转过了身体,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眼睛突然一亮。

  粞的父亲大约是背部很痒、不断地扭动着身体,使衬里的衣服可以挠挠背。小竹凳随他的扭动而发出吱吱声。粞的父亲非常非常地苍老,老得仿佛比他的本人的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父亲才六十出头、比对门八十六岁的周会计还显得龙钟和憔悴。父亲的两眼已被严重的未曾得到有效控制的白内障所困扰,双手肿大的关节使之仿佛画上的龙爪。粞的父亲一身乡下人装束,连说话都是一口乡音。这使粞很难将他早年在重庆上大学的形象联系起来想。时光的流水并没能将母亲的仇恨冲散,却将父亲的人形冲变了样。粞望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父亲的手和父亲着的衣褂蹬的球鞋,粞觉出自己的手臂软软的,它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迎向他的父亲。

  粞抿抿嘴站了起来。

  粞说:“莫吵了。吵来吵去也还是在一口锅里吃饭,何必呢?爸爸,你让妈一点不行么?”

  粞的父亲说:“那谁来让我呢?”

  粞的母亲说:“你让他来让我,这辈子他就没让过。你问他,在外面他谁不让?在家里他又让过谁?连你姐姐他都不会让半分的。华为什么恨他?华就是恨他不像个父亲。

  粞的父亲坐在一张低矮的小竹凳上。小竹凳还是粞当年在学校学农劳动时从乡下买回的。那一年,他的母亲站在小凳上往柜上堆棉絮,不小心将家里原来的小木凳踩垮了,以后,他的母亲洗衣服时便总是蹲着。有一天,粞放学回来,看见母亲蹲在那里为他洗被子;身体的重心不断从左脚移到右脚又从右脚移到左脚,反复地交换。粞当时心头热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后来学农时,他从房东手上买下了这张小竹凳,粞将小竹凳递给母亲时,粞虽然已经转过了身体,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母亲的眼睛突然一亮。

  粞的父亲大约是背部很痒,不断地扭动着身体,使衬里的衣服可以挠挠背。小竹凳随他的扭动而发出吱吱声。粞的父亲非常非常地苍老,老得仿佛比他的本人的实标年龄大了二十岁。父亲才六十出头,比对门八十六岁的周会计还显得龙钟和憔悴。父亲的两眼已被严重的未曾得到有效控制的白内障所困扰,双手肿大的关节使之仿佛画上的龙爪。粞的父亲一身乡下人装束,连说话都是一口乡音。这使粞很难将他早年在重庆上大学的形象联系起来想。时光的流水并没能将母亲的仇恨冲散,却将父亲的人形冲变了样。粞望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父亲的手和父亲着的衣褂蹬的球鞋,粞觉出自己的手臂软软的,它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无法迎向他的父亲。

  粞抿抿嘴站了起来。

  粞说:“莫吵了。吵来吵去也还是在一口锅里吃饭,何必呢?爸爸,你让妈一点不行么?”

  粞的父亲说:“那谁来让我呢?”

  粞的母亲说:“你让他来让我?这辈子他就没让过。你问他,在外面他谁不让?在家里他又让过谁?连你姐姐他都不会让半分的。华为什么恨他?”华就是恨他不像个父亲。”

  粞的父亲说:“华恨我,也是你教的。

  粞说:“爸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父亲说:“奇怪,我比你妈少说了好多句,你怎么老是指责我,就不指责她?”

  粞说:“你是男人,妈妈是女人。”

  父亲说:“那你的意思是‘好男不跟女斗,好人不跟狗斗,罗?”

  粞正欲辩什么,他的父亲又说:“第一我既不是好男又不是好人,所以这句老话对我没有用,第二、法律上从未写过吵起架来男人得让女人。我遵照法律办事而不遵老话。

  粞好不高兴,粞说,“爸,你怎么是这么一个人。

  粞的母亲说:“粞,你莫理他。你到星子那里去玩玩。你若跟他争起来,他纠缠你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

  粞的父亲说:“我从来不说没道理的话,我说的每句话都经得起逻辑的推理,请你不要用纠缠这样的字,倒好像我真是街头的什么无赖似的。”

  粞的母亲冷冷他说:“你以为你不是?你只不过比他们更下作一点,一边无赖,一边堂而皇之地将自己遮掩起来,粞,你走吧,星子今天要回家,她说不定要来找你。让她闯见这无赖在家里胡搅蛮缠也没意思。你快去吧。”

  粞的父亲一听此语,又用更猛烈的字句同粞的母亲争执起来。

  粞只觉得耳朵疼。

  粞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半了。星子若从学校回家,也差不多该是这时间到码头了。

  粞套上外套,到门后面摘下雨衣,闷闷地对母亲说:“我不回来吃晚饭了。”

  母亲说:“你放松点,该怎么玩就怎么玩。”

  父亲却追问一句:“星子是哪个?是不是未来的儿媳妇?”

  母亲斥了一句:“你少胡说八道!”

  粞住二楼,他将他那辆老旧的女式自行车扛到楼下。

  雨依然下得很大。粞蹬入雨中只几分钟,雨水便从雨衣上滑落了下来,他的裤脚已经湿去了半截。

  父亲的声音却持续地响在耳边:“星子是哪个?是不是未来的儿媳妇?”

  粞心里叹着气。粞仿佛在回答父亲:“不是,可是,真想她是。”

  二

  粞叫陆粞,但粞原先叫的不是这个“粞”,而是喜欢的喜。粞头上是两个姐姐,他生下后、陆家皆大欢喜,便图吉利叫了个“喜”,喜的老家人唤人好叫单字,只是在名字后加一“嘞”字、喜一家人住在城市,觉得多一、“嘞”显得特别土气、便仅只叫了喜。喜的姐姐一个叫华,一个叫娟,叫顺了口,反觉得那样的叫唤别有一番情调。喜两岁时,喜的父亲心情一直不好,有一天偶有心动,将喜的名字改作了“粞”喜从此就叫了“粞”。

  粞的名字叫得有些偏,好多人都爱追问粞为什么叫这个字。粞说不上来,有一次粞专门查了下字典,喳过后,粞很沮丧。他想不出父亲为什么改用这个“粞”字典上说:粞书面语乃指碎米,而方言俗语则指糙米辗轧后脱下来的皮。粞,多用来作牲口的饲料。

  粞想,在父亲的眼里,他乃是牲口的饲料而已。粞为这个念头好长时间打不起精神来。

  直到近年,一天夜晚粞从睡梦中霍然而醒、在他翻身坐起的瞬间,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知道他父亲给他下的判断何其准确。

  粞后来便常在心里勾画父亲的形象。粞在他三岁不到的年龄里,他的父亲便一去不返。粞几乎一点也不记得父亲的样子,邻居的老人们常说他和他的父亲长得像极了:连举止动作神态都像,粞便觉得他的父亲一定如他这么高大,也如他这么整洁。粞有一米八三的个子,粞永远穿着剪裁得十分得体的衣服。粞的胡子总是刮得很干净,指甲也修剪得很好,因为这个,所以当那天一个伛着腰,脸上满是老巴巴皱纹而且胡须一直延伸到耳根的老头儿对粞说他是他的父亲时,粞差点以为是个神经病在跟他开心玩。粞只是在老头儿的眼睛上看出来了那是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睛。

  粞的眼睛很小。加上粞年轻时脸上疙疙瘩瘩地长着些青春豆,为此,总有人笑他说他的脸上是一盘红豆子加两粒黑豆子。但小眼仿佛能聚光,粞的两粒黑豆子非常地有神采,这使得粞反而因了它而招人瞩目,粞常得意他说,眼不在大,有神则美。

  粞在他父亲苍者的疲惫的面容上也看到了一种别人没有的神采、那正是从那对小眼里透露出来的。

  粞的父亲是收到回来落实政策的通知而从乡下回家的。他进门时,粞正在为一个朋友裁裤子。粞的裁剪手艺在朋友中是很不错的。粞接待了他的父亲,为他倒水洗脸倒茶解渴。他的父亲端茶杯时瞥了一眼粞摊开在床板上的布料。粞的父亲说,这儿可细一点。这儿可长一点。穿起来更随身,粞曾有好一阵小小的惊异。

  粞的父亲多少年在乡下一直在做裁缝,他别的什么都学不会,而这行无师自通。他就靠了这手艺养活了自己二十多年。

  粞的手艺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为了这个,粞想,虽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我背着他怎么长都还是长成了如此像他的儿子。粞也因此而头一回感到人的神秘。

  粞过去对父亲全部的了解即是父亲临走前草写在一张白纸上的几句话。这张纸粞从母亲那儿要了来自己小心地保存着。粞曾经将这几句话给星子看过。星子翻阅了很多书没查到出处,后来还是粞的母亲说了。粞的母亲说那是一首元代的散曲。

  这首散曲自粞见过后便如刻在心里一般永难忘怀。粞把它当作父亲的形象留在心里:

  那散曲是:

  弄世界机关识破,

  叩天门意气消磨,

  人潦倒青山嵯峨,

  前面有千古远,

  后头有万年多,

  量半炊时成得甚么?

  粞先是品不透父亲写此究竟是何意。在同星子聊天聊得很深时,拿出来给星子着,星子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特别明白,只觉得他很是悲观很是无望也很是无可奈何。好像把什么都看透了。

  粞想也是,想到了人生不过半炊功夫能成得了什么这一点,的确也是看透了。

  粞将此想法对他的母亲说了。

  粞的母亲冷冷一笑说:“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但千千万万的人并不作看透之举,一个有妻室有儿女有责任感的人即使看透了一切,也要看不透地生活。这种忍辱负重才是一种真正的看透,像你父亲那样,无非是一种逃避。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看透了的人。”

  粞那一次为母亲的思想所震撼、

  母亲这样深刻地认识了父亲,所以,当母亲和父亲相隔二十多年再度见面时,母亲从脸上到举手投足处,无一不表现出对父亲的鄙夷。母亲和父亲只讲了一句话,争吵就开始了,以后每三五天一次,循环往复。

  粞常常问自己,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生悲剧是谁造成的呢?是政治运动,是生存环境?是婚姻本身。是命运安排?抑或是他们自己的本性所致?粞并不想要找出答案。粞只是觉得人生高兴时从不想问为什么而在悲愤时不断地问这问那,粞觉得自己深深地明白了屈原当年为什么一串串地询问天和质问天。

  粞现在正处在他人生中的低谷里。大学没敢去考;女朋友相继吹了;领导并不赏识,工作亦不理想;再加上没有一个安静的多少可有点温馨味儿的家。在父亲回来之前,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的大床在对面。家里被爱整洁的母亲和爱整洁的他收拾得十分雅致。他可以在静静的夜里,一个人休整自己,悄悄抹尽受伤后的血迹。第二天再迎着阳光,昂着头去进行新的挑战。而现在父亲回来了,父亲使整洁雅致的家凌乱肮脏。母亲睡到了小床上,粞只好同父亲共用大床。父亲在夜里发出的呓语和鼾声使得一旦烦乱了的心更加烦乱。他没有了休整和调理自己的时间和地方,他只好经常到他的一个朋友勇志家去打牌。他以前很看不起勇志无事便赌的习气,虽然勇志是他顶好的朋友,而现在,他也渐渐地同勇志站到了同一条线上。所不同的只是、勇志快乐,而粞并不快乐,粞只是无聊加无奈才作此举。

  这是1980年夏天的一段日子。在入夏前夕,粞一直认为会重用和提拔他的装卸站站长王留,在挑选一个出色的年轻人当调度员时,竟将工作得很卖力而且同他王留私人关系也很不错的粞忽略了。王留似乎没有感觉到粞的存在。他的三个候选人在报往公司时,没有粞,早先虽然粞得到过他的许诺。粞没说什么。粞毕竟是有过一些经历的人。粞只是好一段时间里沉默寡言了一些。入夏以后、公司批下了。公司批下一个叫沈可为的年轻人,他不是三个候选人中的一个。搬运站里谁也不认识他。粞心里觉得侠意了点。王留到那时方对粞说:“早就晓得公司孙经理的外甥要放到我们站,所以没让你当候选人,免得你出这个丑。粞对王留的话一笑而已。

  但粞在向星子说起这事时;却愤然地骂了一句:“放他妈的老狐狸屁!”

  星子大笑、星子说:“你闻了这么久老狐狸的骚、好容易以为闻出了头,却不料又吃了个狐狸屁。”

  粞也笑了,粞想可不?

  粞说:“有三个人听说狐狸放屁极臭,不信,便去问。第一个人一进狐狸的屋子便被臭跑了,第二个人进去坚持了五分钟,也受不了,逃之夭夭,第三个人进去后,不一会儿从屋里逃出来的竟是狐狸,狐狸跑出来惊讶地大叫:‘想不到他比我还厉害,真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呀。”

  星子笑得眼泪水都快出来了,星子说:“那第三者就是王留,没说的,就是他。”粞很快乐;粞只有和星子在一起时才会产主这种快乐感。粞能尽情地发挥他的才智,痛快他说一些日常压抑着的话。那时候,粞会产生一种自己做人做得很彻底的感觉。

  可惜,世界上只有一个星子,一个因他错过了机会而变得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子。

  三

  星子在江对岸的大学里读书。

  星子立在渡轮上看趸船上的水手挂缆绳时,才发现站在一边的粞。雨哗哗地下着,粞的目光很忧郁、粞很会用眼睛表达他内心的感情。而星子又极能从他的目光中作出判断。星子断定粞是专门在这里等她的。她很奇怪粞的这种动作。星子上大学也有两年了,粞这么做还是头一次。星子得到一种满足,但同时心里又不禁微叹一声,星子想这又何必。

  星子深知粞素来是一个很有用心的人。星子曾在闲聊时告知过粞,星子说她每次坐轮渡,在船靠岸时都喜欢看水手挂缆绳,然后使劲去感觉船与更船间的一声碰撞。粞把她闲谈的事悄悄搁在了心里。使得星子在船尚未靠拢时便见到了粞。

  星子喊了一声:“粞,陆粞!”

  粞向星子笑了笑。在公共场合下,粞总是表现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教养风度得不符合他的身份。

  星子下了船,迎向粞:“粞,你怎么在这儿?”

  粞接过星子沉甸甸的书包,将之挂在自己肩上,然后说:“等你呀。”

  星子似笑非笑,说:“等我,称没搞错吧?”

  粞说:“错不了。除了你,我还有什么人可等呢?”

  星子说:“话可不能说得太可怜巴巴了。可以让你一等的人多得是,就跟可以等我的人一样多。”

  粞默然了。

  星子和粞彼此间没有交谈地一级一级地走上码头动阶梯,星子想你粞并不是一个多情的人,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这般。

  粞知道星子的心事。粞了解星子就像星子了解他一样多。

  粞走上沿江大道,他望了望在雨中愈加显得绿意葱茏的大堤,谈淡他说:“是我妈要我到这里来截住你的,免得你顺道去了我家。”

  星子怔了怔,方问,“为什么?嫌我去得多了”。

  粞说:“不是。她正在和我爸爸吵架,怕叫你撞上难堪。”

  星子叹了口气,说:“还吵哇,你这怎么过日子呢?”

  粞说:你大概要替很多人担这种心吧?就像可以等你的人一样多。

  星子说:“好哇,粞,你报复得好快。”

  星子说话间收了自己的伞,钻到了粞的伞底下,星子以前和粞常这么着。

  粞的心动了动,但他的脸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粞和星子闲聊着走到汽车站。粞的家离公共汽车站很远,粞总是将自行车骑到车站附近的电影院门口,那里有看车的老太太。粞将自行车扔在那里,然后再乘车出去办事,粞这次接星子也一样。

  公共汽车是第30路,沿路有两个市内轮渡码头和一个火车站,车厢里永远挤得满满的如腌制鱼肉般。

  一个人的雨衣贴在了星子的背上,令星子感到背心里凉嗖嗖的,星子嚷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雨衣脱下来好不好?”

  那人说;“只要能脱我还不脱?你来告诉我怎么个脱法吧?”

  那人也被另外的人挤得如卡着一般。

  粞没说什么,伸出手使劲将那人推了推,然后将自己的大手掌隔在雨衣和星子的背之间,这一来,粞这伸出去的左手便如同将星子揽在怀里似的:粞的手热气,这热驱走了适才的凉意又忽忽地涌进星子的心。星子乜了粞一眼,粞面部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兴奋,星子心想,你倒会占便宜。但星子在粞的手臂有力的环护下,又分外有一种安全和踏实。星子甚至有些想将脸贴过去、贴在粞宽厚的胸膛上。

  粞仿佛猜出了星子的想法,低声问星子:“想什么?”问间又不觉将星子朝自己怀里紧了一紧。

  星子未挣扎,只想以极快的速度回答说:“在想当年你把水香搂在怀中时心里正想着什么。”星子说时,心里忽地涌出一树树的桃花,那一年的桃花开得分外灿烂,如云如霞,如火如茶。那颜色的印象仿佛被镶嵌在脑际问,永远也难以消散。

  星子的话刺痛了粞。因为公共汽车上这个偶然的环境给粞带去了亲近星子的机会,又因为这个机会使粞内心一种潜在的欲望在急剧的膨胀,叫星子的这根刺一扎,一切都在瞬间泄了个干净,粞的脸色立即变了,他苦笑了一下,然后黯然神伤地望着窗外。粞不再说什么。

  星子并不觉自己的言重,星子见粞如此反应倒有几分快意。星子想,难道你还想回过头来同我谈情说爱么?

  公共汽车在嘈杂的市声和车内的叫喊声中瞒珊地朝前开,雨仍然很大,噼噼啪啪地砸在柏油马路路面上。路面因之失去了往日的灰尘而晶亮晶亮地间着灰黑色的光来。

  星予不喜欢她和粞之间的这种沉默局面,她觉得这样好做作,做作得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星子于是捅捅粞,问:哎,你爸爸开始上班了没有?

  粞很快收住了自己望雨时的漫想。粞又像平常一样地镇静民和随和了。粞说:“快了,只是别人不知道安排他做什么好,他原先总工的位置又叫人给占了,不过,他已经开始拿工资了。”

  星子说:“这下子你家的经济就要宽裕多了,买一台电视机吧。”

  粞说:“哪有那么简单,我父亲这个人啦。”粞没说下去,只是摇头笑了笑。

  车到了站。

  在粞去取自行车时,星子站在车站的避雨檐下,隔着雨帘看着粞的背影,星子想,我难道真正不再爱粞了吗?那为什么我又是那样地爱和他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别的男人提不起兴趣呢?如果是爱他又为什么每当他想要亲近我时我就无端会生出一些恨意呢?那一刻我又何故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呢?

  星子时常地觉得自己好像是个赶路的人,走走走,走到一个要紧的路口时,却突然地对赶路没有了兴趣。

  星子想,粞你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将我忽略了呢?

  粞推了自行车过来。粞左手撑着伞,右手掌着车龙头,忽地一阵风刮过来,伞吹翻了,粞腾不出手将伞翻正,便加紧了步子,小跑一般向星子这边跑来。粞的样子有些狼狈。

  星子不觉失声笑了出来。

  四

  粞在楼下大声叫着星子的名字时,星子很是奇怪。星子没见过粞,同时星子又不好无缘故的同男孩子交往。粞结巴着说了半天才说清他是来通知星子去街道开会的。

  那是星子头一回见到粞的情景,掐指算来,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星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听他说完开会的时间地点什么的。然后问:就这些?

  粞仿佛有些惊讶,但粞立即答道:“就这。”

  星子说:“晓得了,谢谢你。”

  星子说完转身回屋,很久后,粞告诉星子,他本想到星子家里小坐片刻、聊点什么的,因为他待业后一直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很想有个异性伙伴倾吐一下,可见星子一副百事清楚不过的架式,觉得很没意思,就走了。粞说:“你对陌生人太傲慢了一点,这不是女孩子的优点。”

  星子对粞说这些话时才回想起那时的粞推着一辆很破旧的女式自行车,一边说话时一边还根本自然地摸摸车铃又摸摸刹车。似乎最后仰着头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说。

  星子想,或许头一回见面的印象太深刻以致于左右了粞的感情。星子曾懊悔过;当时该客气些请他上楼坐坐就好了,说不定一切都与如今两样,

  只是,那样就一定比这样好么?

  在街道开的是招工会议,有八个人参加。四男四女。来招工的人就是王留。王留将他那儿吹得天花乱坠,直到最后,才说那地方叫“运输合作社”。

  会议是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开的。因是大寒天,屋里生了个煤炉,煤炉没有烟筒,烟气好重。再加上一支香烟接一支香烟抽的王留,星子只觉头晕。而那一刻的粞,却坐在煤炉和王留身边,不时地为煤炉添几块煤又不时地掏出烟递给王留并为之打燃打火机。粞偶尔地也瞥一瞥星子。星子只觉出这个人相貌平平,但像豆子般的眼睛里却有一种特异的别人没有的东西。粞的眼睛又小又黑又亮。

  后来上班了,干的活儿不是拉板车就是扛大包。粞和星子都后悔起初的选择;他们同时开会的八个人只来了三个,另一个便是他俩共同的好朋友勇志,星子说:“早晓得这样,真不该求。”

  粞说:“是呀,可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勇志说:“是黑乌鸦放到哪儿也白不了。”

  星子和粞都同意了勇志的纠正“那时星子才知道粞的父亲在乡下而勇志的父亲则在劳改农场。星子原先一直很自卑,星子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可站在粞和勇志面前,星子却是最“干净”的一个了,星子这么想时还笑出了声,她很高兴自己的地位。

  当粞和勇志问星子何故发笑时,星子说:“那天我还掷地有声地说‘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真好笑,今天和你俩一起又变成黑乌鸦了。”

  星子和粞、勇志很快结成小集团,他们是一个街道招出去的,彼此家的距离又颇近,这是很自然的事。粞聪明灵活,勇志老实宽厚,星子同他俩很合得来。有好朋友,星子能感到心里很踏实。

  新工人办学习班,星子、勇志和粞分在了一个小组。照例要吃忆苦饭。那是一个糠团子。星子自小娇生惯养,拿了那糠团子只发怔。勇志老实,一抓起便勇敢地连咬了几口。星子见他喉管处作艰难地蠕动时,便愈发有一种要想作呕的难受。粞亦拿了糠团子皱眉。粞望了星子一眼,靠近她,悄悄说:“你相信以前的搬运工靠吃这过日子”。

  星子说:这哄得了鬼。

  粞说:“想不想同我配合来处理这个?”

  星子说:“怎么处理?”

  粞从星子手上拿过糠团子,示意星子掩护。星子会意,站起身扭扭腰,尔后又表示有点儿冷,遂拿了搁在一边的棉大衣披上。这时的粞便蹲下了地,撬起屋角的一块地板将糠团子塞了进去。那恰好是一幢很破旧的老式房屋。

  星子掩护完再坐下时,粞已经在用手绢擦嘴巴了。全然一副刚吃完的样子。

  星子朝他笑了笑,粞亦回笑了一下:笑完,粞说:“演得不错吧?”

  星子说,“我非常服气。”

  粞说、“想不到你能跟我配合得这么默契,你很聪明。”

  星子说:“但是你更聪明。我的聪明得靠你的聪明提示。”

  粞笑了,又说:“聪明是所有认识我的人对我的评价,你看得很准。”

  便是这回,星子对粞有了比旁人多几分的亲近。

  很久以来,星子都记得粞说过的关于聪明的话。星子想不明白,粞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总是拿了一个聪明的主意而结果却恰恰适得其反呢?以粞的智力来衡量他的生活,粞是活得很糟糕的,至少星子是这么认为。

  星子曾就此问过粞,粞沉默不语,良久,粞才说:“实际上聪明人成不了事乃恰恰为聪明所误。这就是他只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别人,只是粞说完这又追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这样活是一种糟糕?”

  星子说:“为什么不是?”

  粞又一次沉默不语,却不再说什么。

  这当然是后来的事。而先前,星子是多么地羡慕粞,羡慕他的聪明,粞知道的东西很多;星子又是多么地喜欢粞;喜欢他的机警和幽默;也喜欢他的整洁和文雅。粞在星子心目中是个很完美的形象。

  粞在装卸站甲小队,星子在丙小队。但星子她们丙队常作为辅助工派到甲小队去干活儿。粞在小队里非常活跃,粞的话很多,也喜欢捉弄人,粞小时候学人结巴,学多了自己也有些结,好在他只是在有限的字眼上结,无伤大雅,反能多出几分笑趣。过去有一部国产故事片,是田华主演的,其中一个坏人说“火”字便结巴。“火……火……”,田华便由此破了那个案子。粞学“火”学得最多,以致他一说“火”时便结得脑门上和脖子上青筋直冒;恰好装卸站就是在一座大型仓库的几条火车线两边搬来运去,又加上粞本人抽烟,借火事时有发生,为此,“火”成了一个经常使用的字,又为此,粞经常地满头冒青筋。每逢此,工地上便笑得开了花。

  但粞在那几十号人中确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昧道,除开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外,他永远穿得干净且得体,和他一口略带文气的说话习惯都使他有别于人。粞的甲小队里老粗很多,他们能开很野的一直野到床上的玩笑和讲很黄的一直黄到男女睡觉细节的故事以及骂很脏的一直脏到裤子里的脏话。粞却从不,粞因此而独特。

  星子和粞家相距二十分钟的路。途中路过一大片菜园。菜园边上住了几户人家,这里原先是坟地,后来才被农民开挖出来的。每逢加班或学习回家晚了,粞总是将星子送回家。那一路、星子总是很活跃、很高兴。她同粞辩论、斗嘴亦很真切地聊天,粞也是。两人一路。几乎不停嘴。只是分手时、星子感到很怅惘。粞和她谈了很多很多的话,议论了很多人事,却好像根本没谈到地方,仿佛还有最重要的内容迟迟未曾涉及。

  但凡下雨的日子,星子总是和粞共打一把伞。粞高高的个子如一棵树,星子在他的树荫下感到十分的安全十分的温暖又十分的不是滋味。

  星子和粞从来没有碰一碰爱情这个话题,从来没有。甚至,两个人、星子这么觉得,都在躲避着它。现在想来,粞当时若痛痛快快地提出和星子交朋友,星子一定会满口答应,而且会感到快乐无比。因为星子在心里是那样地喜欢粞。

  但是粞什么也没说。

  粞后来解释说他很自尊同时也很自卑。而星子总是大口大气无所谓的样子。粞觉得像他这样家庭的人是配不上星子的,粞说他曾有过至少三次以上的暗示,都叫星子化解了。星子没对这暗示作出应有的反应,粞想星子自然是不同意这事,又不好明言挡着,免得失去一个朋友。粞说他便不再作此幻想,也不愿说明。粞也唯恐失去了星子这个朋友。

  星子能怎么说呢?星子有千条反驳理由,但星子没说。星子也觉出自己太矜持太自尊,非要等着粞明目张胆地追求才肯认账。星子一直认为。既是暗示,便有可能是别的意思。星子不想要暗示,星子只想要一,句大白话。

  然而星子完全错了,错了的还有粞。星子想她是和粞在彼此能听到对方心跳的时候沉默不语,于是两人只好擦肩而过。星子每每想起这些,都忍不住一阵伤感。

  粞绕了一个弯子,仍然走到了星子的面前,星子却不再是先前的星子了,星子想,一只碗摔破之后,即使很完整地粘合起来,可以盛水可以装饭,但那又何尝不仍是一只破碗呢?

  星子不愿意端起这只破了的碗。星子想和粞作为两条平行线也是很好的小。

  五

  粞将星子送到了家,又在星子家里玩了一会儿。星子的母亲对粞显然不及以前热情了。星子的母亲说,“你们两个的距离越拉越开,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谈到一起去?”

  粞听了很气闷,但却说不出什么。星子的母亲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如此一想,粞便有些沮丧,一沮丧就觉得乏味,于是粞便告辞了星子走了出来。

  雨仍未见收,四周很绿。星子家附近是市郊菜农集中处。有大片的菜园子和一簇一簇的树林。放眼望去,天上地下都是葱绿一片。粞心里寡然得很。他没骑上车,只是推车慢慢地走,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在家里,父亲和母亲的架也不知吵完了没有,即令吵完了又怎样呢,明日还会有一场新的。粞叹了一口气。

  位于粞和星子家那一排平房已赫然于眼前了,粞看见它,心里便有酸甜苦辣,百味涌来。

  这排平房最末一端住着一个叫水香的女孩,水香现在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粞有一次从这儿过遇上她抱着孩子玩儿。那孩子是个女儿。粞同水香搭了话。粞不过是最一般的应酬。粞说:“小孩还乖吧?”

  水香说:“还乖,可惜是女孩。过几年打算再生一个。”

  “粞说:“如果还是女的呢?”

  水香坚定他说:“那就再生,一定要生个儿子,否则这辈子在他家就莫想伸头。他们家有三个儿子,我那口子是老三,两个嫂子都生了儿子,不晓得有多神气,我不能叫她们一辈子压在头上。

  水香许久不见粞,话很多嘴很碎。

  平房前有一大片的菜园,在远一点的一块种了前了的菜地里,一个年轻人一边摘茄子一边警惕地朝水香和粞说话的方向张望。

  水香朝那年轻人指了指,说:“他是部队复员回来的、他晓得我过去有个相好。不过他不晓得我跟你睡过觉,他对那事不怎么懂。”

  粞面红耳赤,只恨不能找个什么洞钻进去。粞支唔着哼哼几声便逃之夭夭了。逃亡中粞使劲地在心里骂自己,当初怎么看上了这个蠢物,而且是通过这个人使自已成为真正的男人,想起这个,便觉得自己脏、骂完过后粞又有几分侥幸之感。幸亏自己成份不好,她家里人看不上,否则这一生同她相守一起,该又是何等的令人可怖。

  水香生过孩子后,竟如吹了气似地白胖起来。怀抱孩子迎面而来时,一副蹒蹒跚跚的步态。乳汁浸过薄薄的衣服渍成两块大圆疤。水香撩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时又大胆又自豪。站上好多男人都晓得水香左边的乳房上有一个深红色的痣。

  这件事永远是粞的心头之疼。

  粞想,自己难道真如星子说的是出于自尊和自卑而不敢表白吗?真是因为太珍爱星子怕失去星子而深掩着自己的真情吗?粞回答自己说,是这么想过,但也不尽如此,在一个北风嗖嗖的冬夜里,粞曾费力地将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撕剥了开来。粞看清了自己,粞好怅然,粞想我竟是这样的么?我竞是为了这而辜负了星子的么?

  便是这夜里,粞意识到有两种诱惑他恐怕一生都抵抗不了,一是美女,二是功名。

  粞有一天晚上到星子那里去还书,路上遇上了水香。水香挑了一担水,摇摇晃晃而来,粞同他打了招呼,并弄清了水香即住在粞和星子两家之间的那片菜园这的平房里。粞热心地帮水香将那担水挑到她家里,水香留粞小坐了一会儿。水香一边跟粞说话一边逗着她家的小狗,小狗淘气地咬着水香,水香不停地笑着,声音很脆,水香头发松蓬蓬的,随她的笑声,头发在脑袋顶上一耸一耸的。粞忽而觉得水香好漂亮。他这时才忆起小队里好多青工都称水香是站里的一枝花,粞想他以前竞是没有注意。粞因要去星子那儿,一会儿便告辞出来。粞在出门时碰到一个人,粞觉得那人很面熟。水香叫了那人一声“么舅”便送粞上了正路。水香说她么舅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粞方恍然忆起在局里开表彰大会时见过此人。

  粞从此见了水香都要驻足交谈几句,有时去星子那里,也顺道去玩玩,水香总是极力挽留,粞者怕星子等他等急了,常呆不久便告辞,粞那时没什么杂念,只是还算喜欢水香。但更对他要紧的仍是星子。

  不料一日,事情发生了突变。那是星子过生日的那一晚。星子的母亲值夜班,父亲出差了。星子说她好孤单。粞说他晚上来陪她。粞带去了一支长笛,为星子买了一条头巾,星子高兴得大喊大叫,粞好兴奋,粞觉得自己好想亲亲她。

  星子说;“快吹一支好听的。我早晓得你的长苗吹得好,你们宣传队的人都说你是专业水平。”

  粞笑笑说:“想听什么?”

  星子说:“你最喜欢的。”

  粞便吹了一支情歌。星子听得很痴迷。粞在她那副痴迷的神态前有些迷醉。他又吹了一支情歌。一支又一支。粞吹得非常温柔。

  星子为粞冲了一杯蜂蜜水,粞喝时,抚着他的长笛说:“等我多挣点钱后,我就去买它一支高级一点的。

  这一支,粞说还是找朋友借的。粞又说他借来是想让星子单独欣赏他的长笛独奏会。

  星子笑说:“演员和观众一样多,粞,你好可怜呀。”

  “粞也笑,笑后说:“我这辈子总能有你这么个观众也就够满足的了。”

  星子想,又是暗示,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么?星子毕竟是女孩,是女孩就有女孩的躲闪。星子又闪开了,星子说:“才不呢。万一你不怕累地吹个不停,那我耳朵还累死了呢。”

  粞仍不清楚星子到底想些什么。粞又开始吹他的曲子。粞过去在中学宣传队吹过五年长笛。把名气吹得很大。好些文工团慕名来招他,每回,粞都又填表又体检地兴奋一阵子,可每回又都被刷了下来。粞的父亲使粞失去了一切机会,粞不断地惊喜又不断地失望,终于有一天粞明白抱着希望本身是件愚不可及的事。那时,粞上高中。在高中这个年龄所产生的所有美丽的幻想又都在高中一一幻灭。粞说,他高中毕业,将长笛交还给学校时,两手空空地走出校门,才发现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粞同星子说一阵又吹一阵。粞心里十分的愉快和惬意。粞几乎想把星子揽入怀,告诉她他爱她。粞不再吹了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凝望着星子。在粞脉脉合情的目光注视下,星子低下了头。星子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想她等了好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粞叫了一声:“星——”

  星子浑身颤抖着。就恰在那一刻;一个女孩在门外大声叫喊了起来:“星子!星子!”“、

  星子迅速恢复常态,开门出去。门虚掩着,那女孩笑嘻嘻他说:“星子,里面是谁?你的男朋友?”

  星子也笑嘻嘻的。星子说:“不是。”

  那女孩说:“是你的同事么?也搞搬运?”

  星子说:“是的。”

  那女孩说:“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搞搬运的,我说怎么会呢。星子那样高的眼光怎么会瞧得起搬运工,是吧?”

  星子说:“就算是吧。”

  那女孩说:“里面那位?追你的?小心中计哟,那些男的呀,鬼得很,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晓得勾女孩子。你不会落在他手上吧?”

  星子说:“不会。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你可不要在外面乱说哟。”

  那女孩说:“我会帮你辟谣的。”

  女孩一阵风似地走了。星子进屋时,粞正端端地坐在原位上。粞的脸色有些发白。

  星子说:“我那同学嘴巴最长了。”星子还想说点什么,粞已站了起来,粞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星子有些不舍,却也没有挽留。是不早了,父母又不在家,坐晚了总归不好。

  星子送粞出了楼,在楼外黑暗处,星子对粞说:“就这样走了?”

  粞一耸肩,说:“不走又能怎样呢?干搬运的人,明天还得早起呢?”

  星子好失望,目送着他远去。星子想,粞你怎么了?

  粞的心情坏极。粞是在情绪极好时一下子落入冰点的。粞真真切切听清了星子和她同学对话的每一个字。粞似当头挨了一棒。粞先前险些打算拥抱星子和星子亲热一下的,粞听了她们的对话,听出了一身冷汗。粞想若不是那女孩来,他冒冒失失地亲近星子,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星子说不定会打他一嘴巴,或痛骂他是流氓哩;星子是不会随便和他粞这样的人结婚的。星子和他来往密切只是需要他这个朋友。他不配。

  粞怀着几分淡淡的哀愁,走在淡淡的月光下。粞同时也有几分恼怒。粞想我既然高攀不上你星子,就让我寻个老实的温柔的头脑简单的女孩吧.她永远不会嫌弃我,她永远崇拜我。她只为我而活,一切都是为了我。

  粞蓦然间想到了水香。仿佛水香就是那样一类的女孩。只是,水香太漂亮了。而他粞,也没有资格和资本找这样漂亮的女子。

  粞胡思乱想时,不期然正遇上了水香,水香端了一个脸盆又拎了一只桶,迎面走来。水香的桶里装了一满桶衣物;水香说她刚从公共自来水管洗衣服回来。

  粞便说:“你好勤快呀。”

  水香嘻嘻笑道:“我还说你勤快哩。”

  粞说:“我勤快什么?我的外套穿了一个月才洗,被子睡了快两个月了还没洗呢。”

  水香说,“我是说你跑星子家跑得勤。”

  粞苦笑了一下,说:晚上没事干,只好去星子那里借书,借了又去还,还了又再借,就这。

  水香说:“你们什么时候办事呀?”

  粞问:“办什么事?”

  水香说:“装傻呀,结婚嘛。”

  粞说:“和谁?和星子?下辈子吧。”

  水香疑惑了。水香说:“你和星子不是好得要死要活吗?你们小队有人还说,你们俩睡都睡过了。”

  粞说:“放屁,谁造的谣?我连星子的手都没拉过呢。”

  水香有些吃惊,说:“怎么,你们不是……?”

  粞用一种轻松的白气说:“水香告诉你吧星子太机灵了,我斗不过她,未必日后当个‘气管炎’?太划不来了。”

  水香听着便笑,笑完间:“那你要找什么样的呢?”

  粞说:“找个老实的呀,最好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勤快又单纯,起码也得洗衣服洗到十点钟。”

  水香尖叫道:“粞你好精哟,你占我便宜。”

  粞和水香说笑了一阵,适才的诸多不快竟一下子消散了。粞想,星子既然只将他作为一般朋友也自有她的理由。她又有什么错?何况星子也还是认真地拿他当朋友的,粞这一晚想了星子种种,居然也不断地想到水香,水香顾盼流莹的眼睛和她的欢笑。

  没几天水香就去了粞的家,水香说道班组要她写一篇批评稿,她不会写,叫粞帮帮忙。粞那天正好在家,便满口答应了。于是粞便一句句说,水香一句句地写。水香的字写得歪歪倒倒,一忽儿出一个错别字。粞便指出要她改,粞为了不伤她的自尊心,使用了十分诙谐的语言来说明这个字错了,比方“口诛笔伐”,水香将“诛”写成了“猪”粞便说:“你以为是让你家圈里的猪去笔伐呀?”水香便使劲笑,笑得吃吃响,白皙的脸上浮出几分红,鼻子尖冒出星星点点汗珠,显得十分的可爱。

  后来,水香便常去粞那儿,并渐渐地帮粞干活儿.不是洗被单便是拖地板,有一天水香洗被套时洗得满头大汗,便脱了春装,紧身的尼龙衫将她的身子裹得线条十分清晰,粞上厨房去看她洗完了没有时,水香正立起身子用手背擦汗,她硬挺挺的乳房便呈现在粞面前。粞好一阵冲动又好一阵感动,粞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对我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粞异样着叫了一声“水香”,便冲了上去。

  很自然地粞抱住了水香,而水香也抱住了粞,两人也很自然他说了些“我爱你”之类的话,那情话变成吃语时、粞便吻了水香,水香的嘴唇湿润饱满,吻了许久,两人便情不自禁地上了床。两人都是头一次吃禁果,紧张和急切中将粞的母亲大床上的床单弄得一塌糊涂。

  粞的母亲下班回家时,粞和水香正在紧紧张张地换床单。粞的母亲看看粞又看看满脸通红的水香,只是叹了口气。

  水香在粞家吃了晚饭才走的,水香的举止已和睡觉前完全不一样了。

  晚上,粞的母亲问粞:“这女孩适合于你吗?”

  粞说:“能被这样的女孩看上是我的福气,她总不至于嫌弃我的成份工种什么的吧。”

  粞的母亲说:星子比她差吗?

  粞说:“不,是我比星子差。我没什么权力挑星子那样出色的女孩子。”

  粞的母亲又叹了一口气。

  粞没将他和水香的事告诉星子,虽然粞差不多还像以前那样同星子交往。粞想就这么和星子保持一种纯洁的友谊关系也不错。粞没好意思开口告诉星子这个朋友他已交了女朋友。

  粞没料到这件事将星子伤害得那么深、粞想我要晓得你对我有这份感情,我要晓得你不会看不起我,我又何苦把心思放在水香身上呢?粞好是懊悔了一阵。但那一阵过去后粞便平静了;对于自己,水香或许更合适些。水香能关照和体贴你而星子则需要你随时地宠着她。

  粞的母亲闻知星子一直等粞张口的事时,用一种非常非常惋惜的口气说:“粞;你自以为自已很聪明,但你却办了件最蠢不过的事。”

  粞初始不以为然,觉得母亲乃出自上种偏见,直到后来,粞才晓得母亲的判断是何等的正确。

  粞放弃了星子之后,才明白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被他放弃了。粞力图寻回这失去的,可星子却时刻警惕着他的手。

  星子说:一你想叫水香日夜笑话我,说我捡了她不要的吗?”

  粞被星子的话扎得灰溜溜的。粞知道星子为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可以放弃一切。星子是一个能拿大主意的女孩。

  粞那天的活是卸黑粉。尽管他戴了防护用的帆布头套,可走出车皮时。依然是一脸兼带一身的乌黑”,只有两小许眼白衬出脸上转动着的眼珠子。粞抬头望望蓝得耀眼的天空,心说,这样的日子得到什么时候呢?

  粞在穿过办公楼往澡堂去的路上经过了调度室。粞下意识朝里瞥了一眼。新上任的调度沈可为正翘着腿呷着一杯茶,一副悠然的神态。

  “是陆粞吗?”粞走过调度室后,突听见这么一声问。

  粞回过头说:“是”。

  沈可为放下杯子,走过来,说:“我有点事找你,等下你洗完澡上我这儿来。”

  粞微一点头。在这个倒霉的夏天里,粞想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粞一身干净整洁的再度出现在调度室时。装卸站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沈可为在一堆表格中翻来翻去。

  粞坐在他的对面,递给他一支烟。

  沈可为看了看笑说:“嗬,好阔气。”

  粞笑笑为他点着,然后自己也吸上一支,粞很会处理这样的事,粞是洗过澡后,以极快的速度到外面小卖部用黑市价买了这盒“三五”。粞总是觉得这些细微未节有时反能成大事。沈可为抽着烟边清理散在桌上的表格。几乎快抽了半支,才将表格锁入柜中。他重新坐下时,粞已将那盒刚抽出两支的“三五”烟及打火机搁在了桌子正中。

  沈可为坐下是非曲直手摸起打火机把玩着说:“粞,很多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能干的人,但王留并不重用你。”

  粞不知他话意为何,淡笑一声说:“我不见得能干,王留也不见得没重用我。”

  沈可为说:“你居然还有点滴水不漏的风度。”

  粞说:人只是如实说的。

  沈可为说:“我承包了这个站的业务,你给我当个帮手怎么样?”

  粞说:“怎么帮?”

  沈可为说:“做我的现场助理员。”

  粞怦然心动,现场助理员事少活轻,极其自在,这且是小事。干这行,在没有什么特殊的现场事件时,可以有很多时间呆在办公室,这就多出了大量可在书记站长面前表现的机会,几乎每一个现场助理员都无一例外地走上了被提拔的道路。

  沈可为见粞沉吟未语,又说:“我孤家寡人来这里,就是有强硬的后台,可没几个扎紧的朋友和下属相帮,也难打开局面。可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但如果有你和你的朋友助一臂之力,那么,我肯定能干出点名堂。”

  沈可为说到此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我还是从我舅舅那儿听说你的。他说有个叫陆粞的小伙子很能干,将来会成气候的。”

  粞说:“是吗?”粞的眼睛闪了一道明亮的光,但他又很快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心态。他知道沈可为说的舅舅是指谁。他很兴奋,一种出头之日来临的情绪从他心底腾腾升起,但他害怕被捉弄,害怕自己一旦遭到捉弄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觉得还是沉稳点为好。

  粞说:“我想想,明天再答复你。”

  沈可为说,“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另找人干。

  晚间,粞在吃饭时对母亲说:“我们新来的调度员好有锐气呀。”

  母亲说:“他干了些什么?这种靠后台上任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干?”

  粞说:“他想让我当他的现场助理。”

  母亲说:“这活儿舒服不?”

  粞说:“那当然舒服得多。”

  母亲说:“那你就去干。”

  粞淡淡一笑,说:“不一定,原先的现场助理老八仙对我还不错,我不能夺他的饭碗。”

  一直埋头挑菜吃的父亲忽然大声道:“蠢东西,只要有机会,你干你想干的,在乎人家干什么?一个人把机会错过了,说不定就错过了一生!”

  粞惊异地凝视父亲几秒。他想父亲这是经验之谈。父亲一定是错过了自己的一生后才想起那最初未曾把握到手的东西,而那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只是因为不经意而放弃掉的。

  但是粞说:“你对事物认识得这么深刻,可你还是错过了一生。”

  父亲冷冷他说,“所以才能教训你。人等走完了路,才回头来评点当初该走哪条更好或更近,那就晚了。”

  粞又一次惊异地望望父亲,他未曾想过蕴藏在他父亲衰老的体内的思想容量,他突然地被他的哲学他的见地以及他说话的腔调所打动。粞想,哦,这是真正的我想象中的父亲。

  母亲说:“粞,你不要听他胡扯,他的哲学就是昧良心,为自己。你还是按你自己的想法干。”

  粞对母亲笑笑说:“妈,爸爸的话有道理,我很受启发。”

  母亲板下了面孔,端着她吃完饭的空碗进了厨房。

  父亲咕嘟了一句“竖子可教也”,便不再同粞搭话。粞见父亲的筷子不断地在每个菜碗里翻动着挑肉片,早几天见此状的不悦瞬间变成了同情,他帮着父亲挑选起来。父亲挡了他的筷子,说:“不要你多事,要学会只管自己。”

  粞晚上就骑车去了沈可为家。沈可为不在,他的妹妹接待了粞。沈可为的妹妹是个瘦弱但却秀丽的女孩子。她为粞倒了杯自制酸梅汤,便静坐在一边看杂志,时而地扫过一眼打量着边吸烟边凝眸望墙的粞。

  大约半时候后,沈可为回来了,见粞,竟十分地兴奋。粞只是问:“你准备怎么安排老八仙?”

  沈可为说:“让他下小队干活。他没文化只会扯横皮,留着干什么?”

  粞有意无意道,“你不知道他和王留是师兄弟么?”

  沈可为淡笑一声,说,“知道又怎么样?难道你看不出谁的腰板更硬?”

  粞便不再谈这事。这一晚,他同沈可为将站里的业务情况和行将解决的问题谈了个透彻。交谈及至夜间十二点。粞长吐一口气,感到周身的痛快。

  沈可为的妹妹便一直在旁边翻看杂志,粞告辞回家时,顺便也同她客气了几句。粞说话时,忽地觉出那双秀丽的眼睛充满了热烈和渴望。

  粞行驶在半夜的大街上,回味着那目光,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七

  星期天早晨,粞在厨房刷牙时,粞的母亲走过来下意识地望望门口,然后说:粞,我想去你爸单位,叫他们另给他分房子。”

  粞白着牙和嘴唇,问“不叫爸爸住在家里了?”

  粞的母亲说:“他住在这里我烦得很。”

  粞用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又唿地喷出来,说:那,爸爸也太可怜了。

  粞的母亲不太高兴了,母亲说:“那你怎么就不觉得我可怜呢?只要看见他,我的情绪就坏到了极点,粞,你别忘了,是我养了你二十几年,而不是他。你该可怜的人是我!”粞想想也是。粞的母亲曾是当年重庆大学的高材生,是粞的父亲的低班同学。粞的母亲被粞的父亲追到手后,便辍学在家一心一意做起了家庭妇女直到解放后,才响应号召出门工作,当了中学教员。粞的父亲不辞而别时粞的母亲才三十岁,拖着三个小小的儿女,艰难地走完了她人生中最宝贵的二十几年岁月。粞那时才两岁,粞的姐姐一个九岁一个五岁。虽则是如此这般的生活,粞却记得母亲很少有发愁的时候。母亲闲时除了看看书外,便喜欢解数学题。一旦解出一道难题,便如孩子似地拍手跌脚笑。母亲从不忧心忡忡。母亲总是将屋里收拾得充满了温馨。粞记得小时候两个姐姐在家时,他总是睡在母亲的脚头。华和娟则挤在小床上。关了灯后,母亲常在这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为他们讲故事。粞很少将故事听完。他总是在母亲娓娓动听的声音中睡着了,他的姐姐华和娟比粞崇拜母亲。粞到底是男孩,兴致和爱好和她们都不一样,而华和娟则连举止都模仿母亲的。粞常想,虽然没有父亲,但他仍有一个温暖无比的家。

  粞的母亲在粞哗哗地用凉水洗脸时说:“我奇怪你吃了他那么多苦头倒还这样地维护他。”

  粞说:“他到底是爸爸呀,妈,你打算怎么向爸爸开回呢?”

  粞的母亲说:“这还不简单,就说华和娟要口来了,家里也住不下。”

  粞说:“这倒是个办法;”

  粞的母亲说:“华本来也说下个月回家来看看的。”

  粞说:“华最恨爸爸。”

  粞是突然地想起大姐华过去对他父亲的诅咒才说出这句话的。

  粞的母亲说:“你晓得就好。”

  很难说华对父亲的仇恨是母亲灌输绪她的还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父亲离家时,华已经九岁了。华自己曾解释说,她的恨不光是为父亲的出走,而是因为父亲从来不爱自己的孩子。华说:“你以为爸爸不走我就会喜欢他吗?不,一个爱自己爱得胜过爱自己孩子的人,不论怎样都是得不到孩子对他的感情的。”华说:“如果爸爸有一块钱,他肯定是拿了这块钱为自己买吃的。如果有两块钱,他会自己买一块伍毛钱的东西自己吃,另伍毛钱才会想到妻子和孩子。”

  粞对华所说的一切还是相信的。父亲自私是无疑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倒霉时一走了之,不仅抛下妻子儿女且携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如此,父亲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这个家,相反却言之凿凿地认为自己干得有理。华说:“你大小了,粞。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过的什么日子。”

  粞想何必要知道以前的呢,但是以后你们的日子又是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粞觉得如果从父亲对他的儿女一生的影响上来说,恨父亲便是一件十分容易理解的事,尤其华和娟。

  照粞的母亲的意思,这一生再辛苦,也要将三个孩子培养上大学。但母亲的愿望面对文化大革命只是一个美丽的幻想而已。华高中毕业娟初中毕业,两人便结伴一起下了乡。华和娟的一些事情,粞早先并不清楚,是父亲回来后,粞躲在床上听母亲边哭边数落他的父亲,他才明白为什么华和娟选择了她们现在的生活。粞被她们的事震惊得心都发抖了。粞却只能保持一种沉默。

  华和娟是一起下乡的,因为父亲,她们很多年都抽调不出来。在一个春天的夜晚,邻近的人都过河去公社看电影了,华因娟生了病便留下来照料娟队里放牛的者头儿端了一碗鸡汤进了门。老头儿说是见娟病得可怜。华和娟同这者头儿一向也熟,什么也没在意。华使劲地向老头儿表示感谢。华在说话时渐渐觉得老头儿哪儿不对劲了。他眼睛突然放出异彩,一向佝着的背也伸直了。华没来得及设防,便叫他铁钳似的手臂给挟住。华挣脱不开,只一会儿,她便倒了下来。老头儿扒净了华的衣服,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事。临走时,还没忘记将鸡汤倒在娟的碗里并将他的那只碗带走。这是一个丧妻多年的老鳏夫。娟是时正发高烧,喉咙嘶哑得喊叫不出,未等这一幕结束,她便恐惧得昏了过去。这件事第二天便传遍了。华和娟都躲在床上不吃不喝。老头儿不儿日被抓走了,村里人在他被推上公安局的吉普车时,纷纷求情说他是老婆死了好多年,打熬不住才这么干的,村里人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华日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无脸见人。更糟糕的是,两三个月后,华怀孕了。村里人都视为稀奇。因为那老头儿结婚多年未曾得子,而华却只一下子就给他怀了一个。华没胆量去医院打胎,华害怕嘲笑,便是在这当口,那老头儿的侄儿找到华,说他愿同华结婚,共同抚养这个孩子。村里老少都说这真是再好不过。华已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便同意了。华结了婚之后,粞的母亲才知道这件事。粞记得母亲拿着华的信边看边大骂华蠢,然后打点行装字次日清晨匆匆赶到华那里。当母亲一星期返回后,粞再没听她说什么。粞只觉得母亲很深刻地沉默了几个月。粞一直以为无非是为华找了个乡下人的缘故。华怀的那个孩子没生下就死了。幸亏死了,否则,粞想,华会怎么待他呢?华的丈夫又怎么待他呢?华后来又生了两男一女,死心塌地地做了一个农夫之妻。娟却一直没有结婚,粞想一定是那可怕的场景永远映在她的脑海里之故。娟后来到附近的磷矿当了工人,又后来,作了磷矿小学的教师。娟心如古井,过着单调而枯干的生活。什么人都动摇不了她独身的决心。娟才三十出头,乍望去,已拥有了五十岁妇人的苍老和病弱。人们都说娟活不到四十岁,娟自己亦作如此之想。曾经,娟给粞写过一信,说是如果有一天她死了,请粞一定要多多帮助华,华是因为她才弄到这一步的。粞一时未明白,何故华是为娟如此这般。

  华被奸污那年是华和娟下乡的第五个年头。父亲在听母亲陈述这段伤心事时没有如往常一般同母亲斗嘴。只是好久好久,父亲才低低地咕噜了一声,说:“这未必都算在我的名下?”父亲的声音很小,只有同他睡在一张床的粞听见了,粞的母亲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父亲却再没重复,粞只是觉出他的呼吸很粗很粗。

  粞吃过早餐,对父亲说了声要出去玩玩类的话便走了。父亲那一刻正牢骚面窝比以前难吃多了的问题。粞知道父亲不关心他的出门或是在家,父亲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吃他自己的穿。父系的形象已同刚回时太不一样了。父亲的背伸直了,经过有效的治疗,眼睛也亮了起来。少晒太阳之故,父亲也白了许多。父亲开始逐日地恢复他旧有的作派和装束,有一天,粞居然还看到他衣袋里已搁上了一条角上染着图案的真丝手绢。父亲想重塑自己,粞想。

  粞骑着自行车奔站长王留家去了。粞想纵然许诺了沈可为,但也该探探王留的口气才是。人不能只给自己留一条路走。

  粞到王留家时,王留正在喝酒。粞深知王留嗜好,途中亦买了两瓶,其中一瓶乃董酒。粞咬了咬牙才横心买下的,王留拎起酒眯着眼对着阳光照了照。仿佛是辨辨真假。尔后连声道:“好酒,好酒。”

  粞没说是自己特地买的。粞只是说朋友送给他的。他家里没人喝,今天出门办事、路过这里,顺手就带来了,粞说:“让憧酒的人去喝这董酒,是酒的福气,若让我喝,效果跟喝药一样。一番话,说得王留哈哈大笑。

  虽是顺路,粞自然也要小坐片刻。王留正在酒头上,兴致也好,拉上粞一起喝两口,很自然地扯到了沈可为身上。

  王留说:“他妈的,无非仗着他老舅的腰杆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粞说:“他看上去也还能干,对工作也还负责任。”

  王留说:“他就一张嘴不错,死的能说活,真本事在哪里?拿出来看看?告诉你陆粞,真本事还得靠时光磨,才磨得出来,我十四岁拉板车,到现在多少年了,四十二年了。我什么没见过?”

  粞说:“既然沈可为没什么真本事,您可以不接受哇?”

  王留叹了口气,说“跟你讲实话,陆粞。沈可为不光是他舅舅硬塞他来,也是局里的意思。想叫他锻炼锻炼,熟悉下面业务,然后去当公司经理。沈可为早先在部队当过副营长呢?”

  粞心里一动,说:“哦?!这么回事。”

  粞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跟着沈可为干,既然他这么瞧得起自己。

  粞临走出门时,王留想起什么,说:“你跟着我好好干,沈迟早要上去,他那个位子我会让你去的,你再苦几个月,我保险让你出头。”

  粞嘴上寒暄了几句,心里却冷笑一声。

  粞骑车到街上。被昨天的雨冲打得灰黑发亮的马路已干了,变得灰白灰白的。太阳是紧随着雨的步予而来的;一下子使将空气晒得温热。

  粞见已是正午时分,使随便寻了家餐馆。粞买了一碗热干面。粞在吃面时,发现了一个女孩挽着一个小伙子从餐馆门前走过。粞的心忽地往上提了一下。他恍惚看出那女孩是星子。粞不觉有些忙乱。他三口两口吞下了面,顺着女孩和小伙子去的方向追上了前。粞满心不是滋味,他大步追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了又怎么样。实际上粞走近那两人后,才发现女孩根本不是星子。只是穿了同星子相同的裙子,个头又差不多而已。粞将自己嘲笑了一番,又回餐馆门前取自行车。

  粞在用钥匙开车锁时,仿佛觉出他在突然间明白了几年前的星子是怎样地痛苦过。那种痛苦适才在他大步追别人的三分钟内他尝到了。

  粞一直不知道星子是如何闻知他和水香的事的。直到星子上大学。粞送她过江时,站在船舷边。粞看着两只江鸥交错地飞行在船尾,很轻盈亦很欢快。江面在阳光下抖着炫目的光。粞身边的星子因上大学的兴奋脸上仿佛涂抹着油彩,熠熠照人,粞一阵冲动,他不禁脱口而出:“星子,我非常爱你。”

  星子诧异地望着他,眼睛愈加地明亮了起来,星子说:“过去我也非常地爱你。”

  粞说:现在呢?能像过去那样不?

  星子在粞急切的追问中扭转过脸向对岸望去。粞很难堪,也颇酸楚。星子的动作是给他的回答么?粞揣摸着。

  星子片刻后转过面孔说了她是怎么知道粞另有所爱的,而在那之前,她以为除了她谁能占据粞的心呢?

  粞便是在船行江上时听她讲了那段往事,那几乎是一个春天里的忧伤故事。

  星子说那天仓库停了电,她们干活儿的一帮女孩子便都坐在太阳下边晒太阳边等电。有几个女孩拿出了带进仓库的毛线织开了毛衣。星子忽然觉得她该为粞织一件毛衣了。粞在秋天里要度过他二十岁的生日。星子在脑子里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她要为粞织一件浅灰色的毛线衣来祝贺粞的生日。星子想好使开口问有经验的子孩子。星子要问,清织一件男式的毛衣得多少线,全毛毛线要多少钱一斤。一个女孩说得看那男的有多高才能算出线的数量。星子说有一米八几。另一个女孩便笑着说是粞吧?于是其他人都笑了。星子也笑了,算是一种默认。大家便起哄,说星子早点请我们吃喜糖哟,又说争取早些给粞生个胖儿子,又说星子和粞实在是天生的一对。星子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不断地喊莫拿我开心哟,莫拿我开心。大家笑得上劲时,水香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星子。星子好是奇怪。水香逼近了她,然后开口说:“星子,我希望你不要管粞的事。”

  星子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权力对我说这个?”

  水香说:“我当然有权力。因为我和粞的关系已经定了。”

  星子怔住了,说:“什么关系?”

  水香说:“爱人关系。”

  星子笑了起来,说:”胡说八道,你想男朋友想疯了吧?”

  别的女孩也都笑了起来。女孩们纷纷说人家粞早就选中了星子,你插什么手?又说好笑得很,这样公开地抢男人。

  水香那一刻尖叫起来,水香说,“不要脸的才是想男朋友想疯了哩。粞跟你说了他要和你结婚?粞说了他爱你?告诉你,粞都对我说了。粞说他讨不起你,你大厉害了。跟你在一起压力太大,太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轻松才有幸福感,粞连手都没跟你拉过,你还美得把他当男朋友。”

  水香说着掏出一张粞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送给我亲爱的水香,爱你的粞”几个字。水香说:不信你们看。

  女孩们传看了,皆说真是这么回事,好奇怪呀。星子也拿过来看了。那时的星子已有些支撑不住了自已,她有些麻木地看后,又将照片递给了水香。星子硬撑着说:“我和粞本来也没什么,都是她们在瞎起哄。”

  星子的面色苍白,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听到那几个女孩仍在议论,还不明白为什么粞把星子甩了而找了水香。又一说是粞同水香好而一方面又玩弄星子的感情,星子听得坐不住了。摇晃着起身,说了句“我请假先走了。”便离去了。

  追上星子的是水香。水香说:“我看出来了,其实你爱粞。”然后又说了请星子放过粞,不要再缠着粞。她和粞已经是事实上的夫妻了。星子没弄清这意思,不由重复了“事实上夫妻”这句话。水香便红着脸说:“就是我们已经一起睡过觉了。水香说出这话后自己有几分兴奋,便又忍不住详细他说了粞怎么和她相爱怎么拥抱她又怎么温柔地吻她。水香说他们吻了很久很久,后来她便不行了。粞就把她抱到床上脱光了她的衣服。粞自己也脱光了。水香絮絮叨叨很精细地讲了粞和她怎么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夫妻生活。这在星子过去是闻所未闻的事。星子听得毛骨悚然。水香说完那一切时,她们已走到了仓库大门口,门口一大排桃花正开得十分粲然。这些灿烂的桃花便同水香讲述的那一切一起深刻地留在了星子的脑海里。

  星子三天没上班。星子也不曾质问粞,星子想她是没权作这种质问的。星子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疼,疼得彻骨、三天之后,粞在星子的眼里便是另一种色彩了。

  船在星子讲述完时到了对岸。粞不再说什么。粞想若能洗去星子脑海里的桃花,他愿意付出代价。粞还没说出口,星子便说:“即便我仍爱着你,但你稍微对我表示一点亲近,我就想起那桃花,想起水香津津有味他讲的那一切。”

  粞羞愧满面。他低下了头。

  当粞见船上的人纷纷下到了趸船上时,他背起了星子的行李,他刚说出“走吧”两个字,便看到了星子涌满两眼的盈盈泪水。

  粞踟躅了一下,还是说了:“我不介意你爱不爱我,你尽可以去爱别人,但是我请你允许我爱你。”

  粞的话非常温柔,星子的泪水便淌了下来。粞呆呆地望着星子,心说我是这样的人吗?

  粞像星子忘不了那桃花一般忘不了星子那一刻呈现在脸上的忧伤。

  八

  星子好久没见到粞子。虽然星子觉得此生此世都不会同粞结婚,但星子却摆脱不了对粞的依恋。这份依恋是时光累积而成的。依恋越深时痛苦愈重,而表面上,星子却永远摆出副满不在乎的架式。

  星子常想。如果世上不曾有过水香,那该会怎样呢?

  每想过后,星子都能很清楚地回答自己,那将还会有木香、火香、土香之类。粞抵抗不了那种诱惑。

  星子面对水香和粞的爱情,很长一段时间表现得镇定自若。在人前,谁也看不出她受了什么伤害。有人问她,星子你怎么同粞吹了?星子总是落落大方地答说:“什么呀,我从来没有跟粞好过。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你不信问粞。”粞便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住星子的。粞想幸亏不曾贸然向星子开口,要不然叫她挡回来就太难堪了。这是粞后来跟星子说的。

  但星子在单独和粞在一起时。却掩饰不了自己内心的激愤,却无法做到依然故我,星子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压抑住随时会夺眶而出的眼泪。为此星子极力地回避着粞。

  星子冷淡着粞,粞感觉到了。但粞却认为这是星子因他有了女朋友,怕同他接触多了水香会不乐意之故。粞只是觉得星子十分地善解人意。一直到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粞才明白不仅仅是这些。

  那天粞和星子去公司开会,会一直开到晚上。粞仍像过去一样送星子回家。屋子不再像过去一样蝶蝶不休他说话了。粞好奇怪。有意识地寻找话题。但星子总是用最简单的词句来回答是或否。

  粞说:“你怎么啦,怎么啦?”

  星子说:“没什么。”

  粞说:“是不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你?可我好像没干什么呀?”

  星子说:“你当然没有得罪我。再说就是得罪了我又算什么呢?”

  粞说:“那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

  星子说:“好笑,我们不过一般的朋友,有什么冷淡或者热乎的。”

  粞说:“这可不像过去的你。”

  星子说,“你未必就还是过去的你么?”

  粞说:“你的话好像句句都是冲我而来的。我不明白。”

  星子说:“是的,你是不明白!你天下这样聪明的人还会有不明白的事?你只是会装而已。你装得比谁都像。装得比谁都真。我恨你!恨我!”

  星子终于还是暴露了自己。她泪雨滂沱泣不成声。

  而粞,却一下子沉默了。粞意识到他做错了一件事。星子的眼泪告诉了他这个女孩对他的爱心。

  粞犹豫了好半天,说:“星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配,我没有资格爱你这样的好女孩。”

  星子仍哭泣着,只是不断地冒出“我恨你”这三个字。

  粞一路无语地将星子送到家。粞心里有些乱,但这乱劲很快就过去了。

  星子同样在第二天见到粞时如没享一般。但是他们的交往显得很不自然了。终于有一天,星子同粞没有话说了。彼此路遇也至多相互一点头示意。有时,连这种示意都没有,只是这是粞和星子之间的秘密,仿佛是一种默契,星子和粞都不愿让旁人晓得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在人多时,大家混杂一起说笑,仍似往昔一般自如。

  日子就淡淡地顺季节走了下去。星子在拼命地掩饰自己心里的痛苦而作一副洒脱状时,渐渐越做越真了:仿佛习惯了眼前的事实。沤在心里的痛苦也逐渐麻木了。粞又算什么呢,星子想,只不过这堆人中就他独特一点罢了,换上一群人,未必没有比粞强的。只不过我现在还没遇上而已。星子反反复复作此一想,便活得轻松和从容多了。

  但是星子注意到了粞的沉郁。粞有好长一些日子落落寡欢,也不见他和水香双出双进了。人们纷纷传说水香和粞吹了,是水香提出的。星子懒得听这些议论。星子想这与我不相干就行了。

  忽有一天,星子和粞两人共同的朋友勇志受了工伤、勇志的腿骨折了,那时勇志的母亲已经过世而勇志的父亲尚在劳改农场。勇志每天的晚餐都是自己动手做,星子这一阵子我该去帮帮他。

  星子到勇志家时,粞恰恰也在。粞送勇志到医院打的石膏,又背了勇志回家。粞从下午就陪着勇志,勇志后来告诉星子,粞在那天下午对勇志讲了他和星子和水香三人的事,勇志说粞那时刚和水香分手,分手之后才觉得他真正所爱只有星子。而且这种感情他再也不会轻易地付给别人了。星子当时就驳勇志说:“你是奉他的命来撮合我们的吧。”勇志说不不不,粞说他没脸再追求你,只是放你在他心上就行了,星子只是以一声冷笑作答。星子想你失去了女朋友就来怀念我了?

  星子那天为勇志煮了一锅面条。星子一向不曾下过厨房,为此勇志说:“不知道星子会不会把面条煮成了面疙瘩给我们吃

  星子煮出来的自然还是面条。她给勇志盛了一碗。”粞坐在床边不动声色,亦不动手。星子只好也给他盛了一碗。星子将面往粞面前一放,面对勇志说:“我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勇志说:“天黑了,粞你送送她。”

  星子说:“不必了,我一个人走惯了,而人一起走还嫌嘴累哩。”

  粞说:“那我可以不说话。”

  勇志便笑。星子横了他一眼,在他的笑声中出了门。

  星子走了几步,便觉得粞在后面,星子没回头,一直走到车站,果然,粞一会儿也到了车站,粞望望星子,星子装作不认识地。粞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下那烟盒,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在上面。粞朝星子走会,他将烟盒递给星子。星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星子展开烟盒,看见了上面的八个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粞下笔很重,“何”字重重的一竖,叫他写破了纸。

  星子的泪水又忍不住往外涌。星子觉得心里委屈得慌。这正是星子老早想说的话,他粞却拿了去说了。又是谁应该何必当初呢?星子不愿叫粞看见她为了他还有眼泪流得出来,便在汽车来时以极快的速度挤上了车。

  粞将星子一直送到了家;粞果然一路没说话。星子转念想,我和他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同他纠缠不清。既如此,又何必老是怄他的气呢?落落大方岂不更好。星子如此想着,在进家门一刹,她口过头,淡淡地对粞笑了笑,说:“谢谢你。”

  星子和粞又很自然地恢复了说话。但粞一点也不知道,星于是怎样珍惜地收藏着那写着八个潦草字的烟盒。那是一张飞马牌的烟盒。

  粞和水香到底还是吹了,分手果真是水香提出的。水香的舅舅坚决反对水香找粞这样成份的人,警告水香,同粞结婚不光影响她水香前程,而且对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好结果。水香想想害怕了,便打了退堂鼓。粞为之作过努力。粞说我们已不是普通的关系,我对你有责任。水香又把这话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方知女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了,一怒之下,找到粞门下要求赔偿。粞无奈,水香家提出一次二十元钱,问水香多少次了,水香说有二十多次。粞觉得恶心。他清楚自己同水香上床并未达到十次。但粞不想在这次数土讨价还价。粞付给了水香伍百块钱,取钱那天是水香单独去粞家的。水香说:“我晓得你吃了亏,我今天让你玩个够。”粞黑沉着脸,三两下把水香的衣服扒掉了,粞那天将水香折腾得嗷嗷乱叫,粞自己也累得精疲力尽。粞想,这样我会对女人厌恶了,水香走时,迈步子都不自然,水香哭丧着脸用手按在自己两腿间对粞说:“你弄得我好疼。粞恶毒地笑了笑,心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粞说:“五百块钱嘛,总得付点代价。”

  水香曾将这一幕一丝不漏地告诉过星子;星子听得只觉得恶心欲吐。水香说:“其实我是装疼的。粞那天比原先的哪一次都强,过瘾极了”水香没几个月就同别人结了婚。不久搬运站就传遍水香每夜都要求她的丈夫同他作爱,弄得那小伙子到处买壮阳药吃。水香说他比粞差多了。水香的满不在乎使粞无地自容。幸而不久,水香便调到修理厂去了。

  水香告辞那夭,甚至还专门找了粞一次。水香的目光里对粞流露出怜惜之情,却没有一丝半点痛苦。

  粞后来对星子说:“我后来对她只是一种肉体上的需要。而且我预感我和她迟早会吹,但没料到分子的原因不是我个人的什么,而是我的父亲。连水香这样的蠢物都看不起我,我还被谁看得起呢?”

  星子说:“实际上你和她一样蠢。只有蠢物才会在乎你的别的什么而不在乎你本人。”

  粞追问了一句:“但你是聪明人,是不是?”

  星子说:“是又怎么样?”

  粞说:“那么你在乎吗?”

  星子一字一顿说:“我不在乎你的父亲,但我在乎你曾用伍佰块钱做一个女人很多次丈夫。”

  粞大惊失色,粞想星子连这些都知道这实在令他无地自容。那天,粞几乎逃跑似的离开星子。粞想星子你也真敢说出口呀。

  几天后粞见了星子仍觉面红耳赤,这使星子产生几分快感。快感过后在星子脑海里漫延开的便是那如云如霞的桃花。

  九

  暑假里,星子和同学一起去了黄山。同行的男生中,一个浙江籍的小白脸对星子发生了兴趣一一路使劲地给星子拍照,追随星子的足迹。那家伙各方面也都不错,几个瞧出端倪的同学便半真半假地拿了他和星子开心。但星子却始终不动声色。每逢那家伙用温柔的嗓音同星子说话时,星子都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粞。星子极力欲抹去粞留在她心幕上的影像,粞却总是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式立在那里。星子无奈。星子只好同那小白脸坦白相告。星子说:“我有了男朋友,他叫陆粞。”然而在夜深人静,只有山凤吹着树枝声音的时刻。星子扪心自问,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的这么深刻地爱着粞?粞难道真值得我如此这般么?星子反反复复地研究自己,她终于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她在感情上强烈地依恋着粞,而在理智上却又强烈地排斥粞。星子想恐怕自己一生都难以从中解脱出来了。

  归来时,在黄山脚下,一个看相的瞎于收了星子五块钱,又琢磨了好一会儿星子所问的话后,对星子翻翻白眼说:“姑娘,你正在你一生中最要紧的路口上站着。你往哪里动脚,你得留神拿好主意呀。”

  星子叫瞎子说得好一阵心跳。

  星子一回家,次日就去找粞。那已是晚饭之后的时间了,粞不在,粞的母亲正站在门口,背靠着墙引吭高歌,她的双手垫在自己的背部和墙之间,她很放得开自己,一点不在乎从她家门口来来去去的邻居,而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她这副作派。星子很喜欢粞的母亲,星子觉得她是一个开朗达观又很真诚的女性。她的性格和粞的不一样。粞的开朗总给人一种是想好了之后而开朗的感觉,而粞的母亲却是天然的出自自已的内心。

  初始星子见粞的母亲这般歌唱,十分不解。”星子问过粞:“你母亲怎么能这样快乐呢?”

  粞说:这是天性。好像她没出世就晓得自己一生将面对怎样的生活,所以她选择了这么个性格。她如果不是这样、哪里能活到今天。”

  星子说:“再高兴好像也不必用这种唱歌的方式来表达呀。

  粞说:“我觉得她唱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痛苦,她是在排遣痛苦。她不愿用可怜的方式来排斥;于是选择了唱。她一张口,郁积在心底的苦闷。烦躁以及愤慨、压抑什么的,都夹带在歌声里一齐释放了出去,这样,她的内心就轻松了。”

  星子觉得有理,自己在苦恼时,也欲一试、孰料,那一刻她心里根本无歌。星子还是没能理解粞的母亲,也没能理解粞讲述的道理。

  粞的母亲见星子来,很是高兴。她将星子让进屋,执意留她等粞,然后,找出许多同星子可以一谈的话题。关于星子的旅游,关于粞的父亲,关于中学生,关于大学课程,弄得星子有点应对不暇。

  星子终于打断粞的母亲的话。星子要问粞,要想知道近月来粞的一切。星子说:“粞呢?粞在忙些什么?

  粞的母亲这才告诉星子,粞作了现场助理员。好忙,每日早出晚归,主要是沈可为想改革一下他们多年的工作方式。沈到处找人摸情况,粞总是作为助手叫他拉了去。不过粞干得还挺来劲。他常说沈可为这个人能干,是个将才。

  星子说:“沈可为,就是从公司派下来搞调度的那位?”

  粞的母亲说,“是呀,你不知道他提粞作了现场助理员?”

  星子摇摇头。星子自那日粞在码头接了她之后,便再未遇上粞。

  星子说:“那里的现场助理员是老八仙,我在那里时他就干这,他调走了?”

  粞的母亲说:“没有,沈可为说他不好好干,叫他下小队干活了,后来就提了粞。”

  星子很吃惊,星子说,“那王留肯吗?老八仙是王留当年的师兄弟。跟王留跟得最紧了。

  粞的母亲说:“王留当然不肯。那几天还乘酒劲,在站里泼口大骂沈可为,也骂了粞。不过公司里支持沈可为。

  星子“哦”了一声,星子正欲再问什么时,门被人推开了。星子看见了粞,还看见了粞背后的另一个稍年长于粞的年轻人。

  粞惊喜地叫了声:“星子!”

  那年轻人说,“哦,你就是星子?粞一天起码有三次以上提到你的名字哩,弄得我们那儿的女孩子都好嫉妒你。”

  这年轻人说话带有夸张的习惯,星子想。

  星子说:“你好。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姓沈,叫大有可为的可为。

  粞笑着说:怎么样,你领教一下星子的眼光吧?”

  沈可为笑了,说:“果然不凡。我说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我们这么出色的小伙子魂不守舍哩。原来是这么一个伶牙利齿,心灵脑快的才女呀。

  又带夸张,星子想。

  沈可为说完,转向粞,说:“难得和女朋友见面,今天就到这里吧,明天我们再干。说罢,他拍拍粞的肩,伙计,勇敢些。早些请我吃喜糖。”

  粞的母亲似乎也来劲了。粞的母亲用一种很兴奋的口气说:“没问题。你多帮助帮助粞。叫他早些把婚事定下来,晚几年要孩子都可以。”

  粞的母亲的话似说给沈可为听又似说给星子听的。

  沈可为告辞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星子,你若不抓住粞,粞就会从你手边溜走的罗,那时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因为说这些话的人不是粞,星子没法发火。但星子脸上已明显地摆出了不悦。

  粞的母亲送走沈可为便没再转来,屋里只有粞和星子。星子马上恼下了脸。粞仿佛以为自己真的是未婚夫了。粞不禁伸出手臂揽过星于,说:“别生气,我没叫他这么说。”

  星子推开了他,星子说,“粞我告诉你,他下次再这样对我无礼.我就对他没这么客气了,这回是给你留面子。

  粞说;“何必呢,你也别太认真了。”

  星子说:一定是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你说,你怎么说我的?

  粞说:他间我为什么还不找对象结婚。我说我恩等你,因为我对别人爱不起来了。他笑我是情痴。我说我是走了一段弯路才明白自己对你的爱是一种铭心刻骨似的,他问你的态度,我告诉他你现在并不爱我。他问我怎么办,我说我等,一直等到你爱我那天。他说如果你同别人结了婚呢?我说那我也愿意在一边看着你生活得幸福,做你最忠心的朋友。我说我不奢望你爱我,但只需要你允许我爱你,我这辈子心里就会感到很平静很富足。”粞说完又忍不住问自己,我是这样吗?

  粞这番娓娓道来的话,使星子怔住了,粞曾经在两年前,明白说过他爱星子的话,叫星子一口拒绝了。而这次竞是如此一大段。星子心内一涌动,禁不住热泪滚滚。

  粞很是自然地将星子拥入自己怀里,粞用大手掌抚着她的头发她的面孔,说,“我在别人面前都说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女孩就是星子,其实,我在自己心里总是说,星子是天下头号傻瓜。

  星子流着泪说:“为什么?”

  粞说:“你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狠劲地折磨自己,然后再折磨你最爱的也是最爱你的人。”

  星子把脸贴在粞的胸脯上,一任眼泪哗哗地流。星子能听到粞“怦怦”的心跳。星子感到很温暖很舒服。

  粞的手臂使上了力,它们钳得星子骨头都疼了。粞反反复复地吟着:“星子,星子,你是我的,是我的。”星子在粞的声音中觉得一切都恍惚而迷醉。

  星子那天在粞那儿呆到很晚才走。粞送她回家时一直用手臂揽着她的肩,星子将头靠在粞身上。星子生平第一次和异性一起度过这么亲热的一个晚上。而实际上,粞几次用嘴唇去吻星子的唇,都叫星子避开了。

  在返家的中途,星子和粞都同时看见了横在那里的一排平房。那排房子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在暗夜里十分地醒目,粞和星子的心几乎都缩了一下。粞的手臂上又加了一些力,而星子却在那一刻惊恐地跳开了。一片很大很大的阴云迅速地覆盖了星子的心,星子仿佛看见,那是成团成簇的桃花汇集成的云影。在那阴云之上,如火如荼地开放着无数艳丽的桃花。星子嘶声喊出了一个字:“不——”

  星子那一声“不”字的悲哀,使粞觉得刚刚织成的一个梦幻又在瞬间里破碎了。

  星子开始朝自己家的方向奔跑了起来,粞愣了一下,追了上去,粞急切地喊道:星子、星子。你等等,你听我说。

  星子却叫着:“不,不。”一直往前跑。

  几百米之后,粞追上了星子。粞抱着她,想使她安静。星子却不停地厮打着挣扎着,星子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嫁给你。”

  粞说:“你安静点,你可以不嫁,我们还是朋友,只当没有今天的事。你这样回家,你妈妈会以为我欺负了你。星子,我求求你。”

  星子渐渐安静了。她到底还是挣开了粞的手臂。星子理了理头发,脸上呈现出非常理智的神情。

  粞凝视了她几秒,很重很重地叹了口气。粞想走了几年,一步也没前进。

  直到走到星子的家门口,两人都没说一句话。星子欲进门洞时,粞拉住了她的手。粞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捏了捏星子的手,扭身走了。

  星子忍不住叫了声:“粞!”

  粞回头朝她笑了笑。那笑容十分地惨然。

  星子的母亲在星子一进门时便说:“你以后少同粞来往。你们俩现在是完全不同身份的人。”

  星子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爱他。”

  星子的母亲惊愕了,问:“你要嫁给他?”

  星子说,“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他,但我永远爱他。他是我的生命。”星子说罢气哼哼地回到自己房间,她觉得脸上发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母亲这样说。她就觉得自己想这么说。星子如此想着,忽觉胸口堵得慌,星子一头扑在了自己的床上,发泄般叫道,“我爱粞,我永远爱粞。我要和他在一起。”

  星子的母亲重重地敲打着她的门,用一种严厉的语气说:“你发什么神经!”

  星子霍然而惊。

  星子停止了叫喊。起身坐了几分钟,尔后想,该给粞写封信了,告诉他,他此生休想得到我。

  十

  粞没有给星子回信,这使星子产生好强烈的失望,按她的设想,粞或是急切地紧张地跑来找她,或是以同样方式给她写封信,信中写满了他对她的爱恋以及他的仟悔,很忧伤很缠绵的一封信。

  但粞却没有任何消息,仿佛失踪了似的。自尊的星子自然也不会登门再去找他。为此漫长的白天和漫长的夜晚,星子十分地孤独和郁闷。

  恰这时间里,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客人。这是一个正在上军事院校的男孩子。一脸稚气,眼睛又大又亮,笑时好露出两颗虎牙,母亲介绍说,他叫亦文,是母亲大学最要好的同学余丽的儿子。星子见过余丽阿姨,星子知道她是一个很漂亮也很能干的女人。母亲说、亦文到成都他叔叔家去度假,顺便在这儿玩几天。母亲说星子,亦文玩得好不好,就看你怎么导游了。

  星子正寂寞,星子想同这大孩子玩几天也没什么,星子比亦文大两岁,亦文使叫了她星姐。

  亦文是一个性情活泼的男孩子,而星子亦聪明伶俐善解人意,两人又极富幽默感,一对上话便形成了默契。星子很惊异这男孩理解她的幽默的能力,经常地她跟别人来句幽默时,不得不重复一遍还解释一番,把一句传神的话变得如一本教科书一般死板和罗嗦。在风景区划船时,船歪了歪,星子险些闪到水里。亦文说:“留神,快中午了,鱼肚子很饿的,别送上门去。

  星子说:“我给你创造一次学雷锋的机会呀。”

  亦文说:“那别人一定会喊,噢,这个解放军原来是个潜水员啦要不他怎么只往水底沉呢?”

  星子大笑起来,星子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空军。”

  这之后星子和亦文便常这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式地对话。星子觉得很放松很愉快。

  星子陪亦文转悠了一星期,并不觉时间过得慢。一次在寺庙里观佛时,亦文问星子有没有男朋友,星子答说没有。亦文立即以很快的速度说,“我也没有。”

  星子觉得他这表白挺好笑,便一指佛门说:“那你进这儿够资格了。”

  亦文狡黠地眨眨眼说:“但是现在不够格了。”

  星子听出他的话中之意,略微怔了怔,然后说,“噢,寺院是不要军人的。

  亦文笑了笑,说:“你很机灵。”

  这之后,星子觉出亦文注意她时,眼睛里多了点内容。

  亦文原说在星子家呆一星期的,一星期又过了三天,亦文仍无离意。星子的母亲暗中对星子说,“亦文喜欢你,你也热情点,他比粞强。”

  星子无语。他真比粞强么?他真能替代粞而深刻在她心里头么?她心里有了粞还能再容一个亦文么?星子问自己。

  这天星子和亦文从外面回时。星子在门缝里看到夹有纸条。星子的心“格登”了一下。纸条如她所料是粞留的。粞在纸条上写着:“星,好想见你,有要事谈,晚上能来吗?等你。粞。

  亦文看了纸条,满脸醋意,亦文说:“星,谁叫粞?”

  星子说,“请叫‘星姐’。”

  亦文说:“他可以这么叫我就可以。粞是谁?”

  星子说:“我的一个朋友。”

  亦文说:“干什么的?”

  星子说:“搬运站的。”

  亦文仿佛松了一口气,又问:“他跟你是什么关系?”

  星子很恼火亦文适才那松下的一口气,星子想你无非是上了个大学而已,粞若参加了高考,录取的学校还能比你差么?星子说:“你什么时候转业到公安局了,是做了警察还是户籍。”

  亦文强笑了一下,说:“我只是情不自禁。这纸条给我带来些危险。”

  星子说,“关你什么事。”

  亦文说,“关于我的婚姻大事。”

  星子不觉“噗哧”一笑,说:“八杆子不着边的事,说得像真的一样。”

  亦文说:“星,听我一句话,晚上别去。”

  星子说:“小弟弟,你管得太多了。像我妈妈一样爱管事不符合你的年龄。”亦文突然反拧住星子的手,说:“你再叫小弟弟,你再敢叫。”

  星子“哎哟哎哟”地叫唤。星子说:“那叫什么?”

  亦文说:“叫亦文哥。或者叫文----。”

  星子笑得没力气,亦文又不饶,星子于是叫了声:“文——。”

  晚上星子出门时,亦文在同她母亲说话,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母亲问:“星子你去哪?”

  星子说:“同学家。”

  母亲狐疑地问,“哪个同学?”

  亦文说:“有个叫粞的同学给她一张纸条叫她去一下。”

  星子狠狠瞪了亦文一眼。

  母亲说:“星子,回来。”

  星子快步下楼,骑了自行车便跑。星子想,即使我不去粞那儿,我也有对自己的事作主的权力。

  季节中最热的旧子已经过去了。在户外度夜消暑的人又回到了家中。路灯下,只是一堆一簇打牌的人们。生子一路蹬车,绕过露天里右一堆左一堆的打牌者。星子心说,粞,你能有什么要事找我呢?你又在耍你那聪明的花招么?

  星子骑车到了勇志家。勇志的家关了门。星子奇怪,使劲敲了敲,没人应。她感觉屋内有人,便扯起嗓子叫了几声:勇志!勇志!

  屋里这时才有动静。星子听见了勇志的声音:“星子吗?等一下。”

  星子好等了一会儿。门才开,星子正欲问“干什么神秘事”时,忽见一女孩面红耳赤地坐在勇志的床沿上,头发有些凌乱,床显然也是匆忙收拾了一下的。星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不觉脸一热。

  勇志说:“星子要不是你,我是不会开门的,这是小珍,我的女朋友。

  星子说:“小珍,你好。”

  小珍红了红脸说,“你好,我早晓得你。”小珍说了一口比较土的郊区话。星子想她恐怕是靠押土地参加工作的。

  果然勇志说:“她是去年押土地到我们站的。”

  星子说:“你瞒得好严呀,什么时候请我吃糖?”

  勇志说:“春节怎么样?小珍,看星子的面子,你同意了吧?”

  小珍撤娇似的扭了一扭,朝勇志的背捅了一下。

  星子很羡慕地看着她。星子想,这多么好呵。

  勇志说:“星子,你呢?和粞怎么样?”

  星子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能成吗?”

  勇志说:“我吧,最难,想撮合你们成吧,又觉得这太委屈了你,不撮合吧,又觉得粞好惨。”

  星子说:“他有什么好惨的?他现在不是走红了吗?

  勇志说:“走红是一回事‘可被自己喜欢的人冷落又是另一回事呀。”

  星子说:“这是他自找的。”

  勇志说:我好可怜他。这几天他忙得厉害,到处找业务,想把今年的吨位超出去年的一倍,忙成这样子,还只抽烟不吃饭,人瘦得只一张皮包着。

  星子一下子紧张起来。星子说:为什么?他病了?胃不好?”

  勇志说:“你就别问了,还关心他干什么,既然你又不打算跟他有什么关系。”

  星于沉默了一下,星子想勇志说的也对,可她仍然忍不住。

  星子说,“跟我说说吧,勇志。”

  勇志说:“还能为什么?不就你那封信?”

  星子的心抖了起来。星子忽而起身说:“那我找他去。”

  星子还没挪步,勇志拦住了他。勇志说:“星子,你听我讲几句好不好?”

  星子不解地盯着他。

  勇志说:“你既然不打算嫁给他,你就不应该又关心他又依恋他,让他产生误解。要不然,他会认为你只是嘴巴硬硬,到一定时候,你仍会接受他。这样你就害惨了他,星子你现在这样,对他惩罚得也可以了,你反正写了那信,他反正也难受了,干脆由他去,过些日子,他自己会把自己的伤治好。”

  星子望着勇志。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

  勇志说:“你们现在差距也拉得很大,过去又有过伤心的事,你们真要是结婚,也不会幸福。依我所见,各人都理智一点,算了。”

  星子苦笑了一下。星子说:“勇志你说得对?”

  星子说完,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勇志说:“星子,你自己别太难过就是了。照我说,男人们比女人们过这样的关要容易得多。”

  星子点点头,再次告辞。勇志出来送了她一段。勇志在出门前,携着小珍亲了又亲,十分温存他说:“乖,我一会儿就转来。”

  星子在开自行车锁时,从大开着的门洞看到了这一切。星子心里有些苦涩。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十一

  星子到底没来。粞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实际上粞也预料了这样的结果,可他仍然坚持地希望着什么。粞相信星子对他的依恋并不少于他她的爱,虽然星子总是拒绝着他。

  粞想,他毕生后悔的事有两件:一是糊糊涂涂地同水香的恋爱,二是没去考大学。星子那时说他太多虑,说他优柔寡断,还说他见小利而忘大事,他当时不服,同星干好争了一场,而现在看来,星子说得何其正确。粞想,我恐怕是太自作聪明了,只相信自己的聪明而不相信别的,结果遭自己的聪明所误。

  星子那天拿了大学招生考试的报纸一路狂奔地来找粞时,粞正在拖板车。粞放下车把一字不漏地将那条消息读完后,心里很受震动。星子两目放光,星子说:“粞,一定要考,我们一起复习。”

  粞亦十分兴奋。粞说:“当然考,怎么复习,你晚上来我家好不?”

  星子高高兴兴地走了,粞依然去拖他的板车。拖着拖着,粞的心便又阴云四起。粞想,我是不是又在做梦了?我是不是又在幻想了?我是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上大学?我难道还没尝过被人刷下来的滋味?万一不许我上,又何必惹人耻笑呢?

  粞在卸车时,对勇志说了考大学的事和自己的想法,勇志说:“你可别让人家一边政审一边骂你也不屙泡尿把自己照照,就凭你这反革命的爹,居然也想上大学。”

  粞在勇志的话前,完完全全地泄了气。恰在这天下班时,站长王留找了粞。王留说“公司要办个理论学习班,站里推荐你去。王留且说根据粞一向的表现,等学习班结束后,打算任命粞做甲小队的小队长。临了,王留还拍拍他的肩说:“年轻人,好好地干,你会有前途的。”

  粞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运气。粞想,万一大学不录取,这儿又说他不安心工作,再不看重他,那么,他一辈子就得拉板车了。毕竟上大学是渺茫的事,而去理论班和当小队长却是实实在在的。

  粞于是拿定了主意。星子极失望。星子很厉害他讲了粞一顿。粞不服。粞甚至想,你一个女人,哪里晓得我这样的人能打开一点局面又有多难。粞想,纵使我考上最好的成绩,大学也不是笃定要我的。我父亲是干什么的?

  星子一鼓气考上了大学,在粞认识的人中,也有很差很差成份的人也考上了大学,而高考的题目又是这么的简单。粞失悔了。但粞到底当了小队长,公司也有个领导在会上说粞是个不错的青年。王留还叫粞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这些事又很快冲淡了粞没考大学的悔意,粞想,不上大学,人一样可以干出大事来,华罗庚没上过大学,高尔基也没上过大学,社会就是一所大学校。

  粞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幼稚和肤浅时已经晚了。

  粞对自己说,如果他是所名牌大学的大学生而不是一个搬运小队的小队长或助理员之类,星子会如现在这样拒绝他么?

  粞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想水香固然是一个因素、但并非是最主要的。

  粞又问自己,我能不能放弃星子呢?去找一个各方面部说得过去的女孩成个家?像自己说的那样把星子作为一个长久的朋友相处?

  粞的回答仍是否定的。他对星子有着不可名状的渴望,星子愈拒绝,这渴望愈强烈,驱使着他穷追不舍的除了感情、还有目的。虽则他说过只要星子允许他爱她就满足了,实际上,粞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他想他是不甘心这么败下阵来的。他既然已经向星子表明了心迹,同时他又知道星子的内心在作怎样的挣扎,那么他决意要攻下她。他粞应该做这样的人:既有所爱,就要得到。

  星子没来,粞放弃了最后一丝幻想,他开始铺床睡觉。便是在他拉平席子的那一刻,有人敲响了门,粞冲动地跳起来使劲地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粞的父亲。他红光满面,鼻息中微带酒气。

  粞掩饰不住他的失望,一种深深的失望。

  父亲说:“怎么?这么嫌我?”

  粞说:“怎么会?我只是以为是星子。”

  父亲说:“星子是你的未婚妻?

  粞说:“还不是”

  父亲说,“我常听你提她,你单恋她?”

  粞说:“也算是吧,不过,我不配。”

  父亲说:“怎么这样短自己的志气?”

  粞说,“她是大学生,我算什么!”

  父亲说:“你朝她求过婚了?”

  粞说:“求过,她没同意。”

  父亲说:“那就算了吧,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哪里找不到个好女人?”

  粞说:“说是这么说,心里放不下。星子对我有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意义。”

  父亲嘲笑般地打量了粞一下,方说:“你有毛病!”

  粞笑笑,没说什么,他想父亲是不会理解他的。

  父亲到厨房去张望了一下,折回时说:“你妈出去了?是不是有了相好?这都几点了!”

  粞不满,粞说:“你对妈说点好话不行?她为你吃了一辈子苦了。”

  父亲说:“这话没道理的。她为我,我又为谁?未必我这辈子在享福?即使她是为了我而吃苦,我写信要她离婚,她为什么又不肯?

  粞说:“妈是为我们姐弟三个想呵。”

  父亲说:“所以,一个人老是为了别人着想,倒霉的就只能是她自己。你想想,这个世界总得有人走运有人倒霉,她不许别人倒霉,那么就只好留给自己了。”

  粞对父亲这套说法又好气又好笑。粞想父亲的自私有点炉火纯青了。可不能不说父亲的推理是符合逻辑的。粞说:“你既然认识这么深刻,为什么你一生也这么不顺?”

  父亲说:“这就在于一切政治运动都不按逻辑办事,它信马由缰,撞到你,你躲都躲不开。我幸亏一走了之,要不,文革中还不又是一死?”

  粞默默点点头,他想父亲也只是抓到一点保护自己的本事。

  父亲又说:“还是说你妈,她老是讲为别人,结果,她使你们姐弟三个过好了吗?没有,她又使我过好了吗?也没有。她不离婚的结果,是她自己一人得了好处。这就是人人都同情她,人人都夸她忍辱负重,她得到了名声。”

  粞吃了一惊,但他回味父亲的话时,却觉得母亲固然有些委屈,但父亲讲得实在有理。

  父亲说:“所以我并不感谢她,你记住,粞,对于男人来说,不必去空谈什么爱不爱,灭了灯,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味儿。”

  粞笑了。粞说:“你倒想得开,那你还找妈干什么?”

  父亲说:“我不找她聊天干活睡觉,我找她离婚总是可以的吧?”

  粞说:“离婚?你疯了!何必这样?”

  父亲说:“很简单,她不要丈夫,可我要老婆,我二十几年没老婆,我现在想要一个。”

  粞说:“你跟谁结婚?”

  父亲说:“总归会有人的,我现在一百多块钱一个月,房子有一套,找个者伴儿暖暖脚也不会太难。”

  粞说。“我真想象不出来你是这么敢做敢为,这么果决,什么都看得开,放得下。”

  父亲说:“算你认识还对,我这只是做了一个人基本该做的,丝毫不出格。”

  粞默默地点点头。

  父亲说:“粞,我劝你同我弄好关系,这对你只有好处。”

  粞说:“你是我父亲,我钦佩你。但是我更爱妈妈,这一点,你永远也达不到她的位子。”

  父亲没等来母亲,只好走了。临行前,见粞呆思,便又说了句:“记住,不要心系于一个女人。关了灯,女人都一样,而男人最需要的是关灯后的女人,别的都无所谓。”

  粞想,果然是如此,只是不甘心如此。

  十二

  星子直到下半夜才将自己弄睡着了一会儿。早上起来时,母亲已经上班了,桌上已摆好了牛奶面包,面包甚至连果酱也抹上了。

  星子知道此乃亦文所为,没说什么,坐到桌前便吃了开来。

  亦文从厨房出来,坐在星子对面,说:“怎么样,服务还周到吧?本人愿如此服务五十年以上。”

  星子一笑,说:“你今天反客为主了。”

  亦文说:“不敢,只是正在争取。你觉得呢?”

  星子说:“我觉得不好。”

  亦文说:“昨晚,你们谈得怎么样?为什么哭?”

  星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哭?”

  亦文说:“这还不简单,红彤彤的眼睛松垮垮的脸嘛。”

  星子说:“你想知道什么?”

  亦文说:“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一刀两断了。”

  星子说:“是又怎么样?”

  亦文说:“是就给了我机会。”

  星子心动了动,她瞥了一眼亦文。亦文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星子笑了笑,说:“太晚了。我们已经把关系定下了。”

  亦文说:“真的?”

  星子说:“真的。”

  亦文说:“你妈妈知道吗?”

  星子说:“你不用搬我妈,这是我自己的事。”

  亦文垂下了眼帘,眼睛盯在自己脚上,停了停方说:“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星子说:“你还小,急什么。”

  亦文说:“这是我的事,你也不必教育我。”

  星子暗自好笑。但星子觉得亦文身上有一种东西,已打动了她。星子想,那是什么呢?

  星子匆匆吃罢早餐,回到自己房间。她的头绪颇乱,星子想人有时喜欢制造些混乱来充填生活。我现在是站在谁制造的混乱之中呢?粞?亦文?水香?母亲?抑或自己?星子忽然忆起黄山脚下那老头儿的话:“姑娘你正站在你一生的关口上,你得留神拿好主意呀。”

  星子想,那瞎子还真灵,真该多出点钱讨教他这主意该怎么个拿法。

  亦文进门时,星子不知道。直到亦文走到她跟前。她才吓了一跳。

  星子说:“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亦文说:“你自己想呆了,倒怨别人。”

  星子忽而见他拎了旅行包,一副出门装束,吃惊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亦文说:“住得够久了,该走了。”

  星子说:“怎么这么突然,得等妈妈回来才能走呀。”

  亦文说:“不必了吧,我觉得我已经是不受欢迎的人了。我的优点就是晓得知趣。”

  星子说:“别这样。我一定要留往你。”

  亦文说:“留下来对你没好处,我会抢在那位粞的前面跟你……”

  星子一惊,便道:“你胡说什么?”

  亦文说:“别紧张,吓唬吓唬你。”

  星于说:“听我的话,晚上妈妈回来后再说你走的事。”

  亦文说,“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告诉我你和粞究竟怎么回事。你妈昨天对我说了好些,我还想听你的。”

  亦文这番话说得很诚恳,也很温柔,它使星子突然间产生一种倾诉感。她好想把她心里淤积了许久许久的痛苦疑虑彷惶以及欲爱不愿、欲罢不能而产生的千般焦虑,统统地倾泻出来。

  星子点了点头。亦文坐在了她的对面。于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一寸一寸地从星子心底扯了出。当星子说到水香时便开始了流泪,往后,她的泪越涌越多,最终泣不成声。

  星子不知什么时候亦文坐到了她的身边,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被亦文搂在怀里。她将脸埋在亦文的胸脯上,哭得十分伤心。亦文不停地不停地抚着她的头发她的肩膀。

  亦文说:“你受的委屈大大了。粞不值得你留念,那个水香永远是一片阴影罩在你俩的头上。”

  星子哭道:“那我怎么办呢?”

  亦文说:“勇志的话是对的。让粞自己去休养生息,而你,自然用新的生活来冲刷掉你心里头的伤痛。”

  星子说:可我心里老是牵挂着粞,我觉得真的离开他会对不起他的。”

  亦文说:“是他对不起你。是他忽略你的感情而找了水香,是他不看重你。你既发誓永不嫁他,又何必作这种柏拉图式的恋爱,让肉体受折磨呢?你难道一点也感受不到青春的冲动?”

  星子叫亦文这么一说,突然间脑子里出现昨夜勇志家的一切。她浑身感到不自在起来,她情不自禁地将身体更贴紧了亦文。

  亦文便开始吻星子,当亦文的嘴刚一触到星子的嘴唇时,星子有一种被火烫了一下的感觉。她下意识地将头向后仰了一下。但当她触到亦文热烈地充满情欲的目光时;星子又软下了。她感受到了一种召唤,这种召唤超越了她的理智,直接从她的肉体深处得到了回应。星子没了思维,她闭上了眼沉入这从未体验过的享受中。

  亦文使劲地吻着她,星子感到透不过气可同时又盼望这吻能永远下去,许久,亦文终于将手搁在了星子的裙扣上。亦文低声地问了一句:“可以吗?”

  星子焦渴地答道:“我要你。”

  当一切结束后,星子躺在亦文的怀里,激动未已。星子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突然间就成为一个真正的妇人了?我怎么就这样轻率地将自己最珍贵的就这么交给了这个相识不久的年轻人?我怎么鬼迷心窍了?然而,那一切,又是多么的好,多么的不可思议,多么地快乐。

  亦文抚着星子说:“星子,你好像很有经验。”

  星子说:“水香一点一滴都告诉过我。你呢?好像也懂得很多,不致于也有个水香告诉你该怎么做吧?”

  亦文不语。星子翻身坐起。星子说:“你有过?她是谁?”

  星子不觉落下了眼泪,亦文慌了,也坐了起来。他笨拙地为星子抹泪,且说:“那是老早的事,一场游戏而已。”

  星子说:“讲出来。”

  亦文说:“在乡下,有一回中秋,大家都回去了,只剩我和另一个女孩。我们俩很无聊,晚上就坐在一起说话。有天来了几个农民,讲了好多黄色下流故事。他们走后,我们控制不住,过了一夜。就这。”

  星子说:“后来呢?”

  亦文说:“后来……寂寞时,也同居过几回。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她被招到县招待所当了服务员,我们都清楚彼此走不到一块,就算了。以后再也没有来往。”

  星子默然了。屋子想,水香是怎么说她和粞第一次上床的事的?那桃花何其灿烂。

  亦文又拥了过来。亦文说:“星子,我向你起誓,我和她其实连恋爱关系都没有。我没爱过她,她也没爱过我。我们在一起,只是一种需要。那是客观环境造成的。”

  星子再次躺下。星子想事情实际上就这么简单。有时人竟为了这么简单的事作那样复杂的铺垫。男人女人最终直奔的目的只有一个,何故又去制造些中间环节呢?爱有多大意义呢?不爱又少了什么呢?无非如此。

  星子自觉有了一种彻悟。她觉得自己把一个并不要紧的东西严密看守了许多年,待有一天拿出来后,才发现也不值什么。

  当亦文再一次凑近星子时,星子仍鼓胀起激情迎接他。星子想这就是男人,这就是女人,这就是享受,这就是淫荡;这是人类最高尚而又最污浊、最美丽而又最丑恶、最亲密而又最遥远的时刻;是每个人最公开也最秘密、最渴望也最鄙夷、最真实也最虚幻的事。

  亦文说:“我们一毕业就结婚。我们要在毕业前拿结婚证,这样,我就可以不被分到太远的地方。你同意吧?”

  星子点点头,温顺地偎在他的怀里。星子忽觉得自己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一种庄严感,反感到有些好笑。星子对自己说:“噢,我就是这个小男孩的妻子了么?”

  十二

  星子是在开学一周后收到粞的信的。粞的信很长。先是为那天晚上的唐突而道歉,并说再也不敢了。尔后写了很多他父母离婚的事。粞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很忙也很烦乱,因而很久没去看星子。星子对粞父母离异也感到吃惊,但一细想,觉得这样其实更好。粞的信中更叫星子吃惊的则是粞的父亲又结婚了这事。粞说那位“母亲”四十岁出头,很风骚,很艳丽,很得他父亲的宠。粞说他有时也去他父亲那里看看。他母亲为他这举动很有些气愤。粞说他夹在中间又为难又苦闷,没人倾诉,有些话只好同沈可为谈谈。好在沈可为很关照他。也很体谅他的苦衷。粞说有很确切的消息传来,沈可为要调到公司里做副经理了。而且这副经理只是为了让他做经理的一种铺垫,沈可为已私下同粞谈了,希望他走后,粞能担负起全站的工作。粞说,沈之意是让他当站长了。粞不敢保证自己能否胜任。粞的信到了这儿,话题便转了。粞说,如果星子在他身边,他一定能保证自己干得好的。因为星子想问题实际比他想得深远得多。粞然后说好想星子。想得彻骨。打算星期六到码头接星子。粞申明着,他没别的决图,只是想有个贴心的朋友说说话,如此而已。

  星子读罢信,好是惆怅。她分明地产生一种非常非常对不起粞的感觉,粞的信虽未露骨地表明粞爱她。但粞在字里行间的缠绵已使星子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她和粞在一起时的快乐以及那悠长的伤感。星子想,粞你应该明白我爱你胜过一切,但我却已习惯在你面前强硬自己的感情。我无法改变自己的这种做法,我只好远离于你,使你将我忘记。

  星期六,星子没回家。她给妈妈写了封信,说是功课紧。但整个星期六下午,星子想到粞站在趸船上焦急地等候她的情景,不觉心里一阵阵隐疼。星子的上铺同学问星子何故脸色发白,是否有病时,星子忍不住落下了眼泪。星子哭泣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星子很快又收到粞的信。粞的信很平淡。粞说,没接到星子,心里很难受,但也能体谅星子的作为。他将不再干扰星子,望星子好自为之。最后,粞的信说,“人的命运竟是无常。有时人不得不作一些违背他意愿的决定。这种决定虽然有可能使他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但也有可能使他获得一种能超越这种痛苦的胜利。”

  粞末后的这段话有些没头没脑,星子没琢磨透,但星子却预感着要发生些什么事。星子有些莫名的紧张和莫名的躁乱。

  就在这个时候,星子开始了无缘故地呕吐、起先她以为是胃,直到有一天周未晚餐时在母亲面前亦作呕时,母亲才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

  母亲说:“什么时候开始的?”

  星子说:“有好几天了,难受死了。”

  母亲说:“你这个月的月经来了没有?”

  星子摇摇头,星子不理解母亲何故问这。

  母亲的面孔严厉起来。母亲说:“你和粞是不是有过亲热的事?”

  星子说:“没有哇’,我和他没来往了。”

  母亲说:“那……亦文?”

  星子低下了头。

  母亲说:“这时候没时间害羞了,你和他是不是有了性关系。”

  星子点点头。

  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母亲说:“亦文不错,我同意你和他的事,但你们也太不尊重了。你自己说怎么办吧,你肯定怀孕了。”

  星子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望着她的母亲。人生中那么要紧的事,竟这般不声不响地来临了。在她的肚子里竟怀上了一个孩子,一个只与她相交了不足一个月的人的孩子。因为那天的一时欢快一时享乐,她竟成为了一个母亲,用她的精血正饲养着一个小孩。

  母亲见星子如此紧张如此害怕,又恐惊吓住了她。母亲说:“去做个流产吧。”

  星子说,“不能养吗?”星子忽觉得一种渴望,那便是好想留下那个孩子的渴望。

  母亲说:“你不怕丢人?”

  星子低下了头。星子想,我该写信告诉他父亲一声才是。

  一个星期后,星子做过了手术。亦文不能请假没来。亦文的母亲余丽阿姨来了。余丽阿姨和星子的母亲稀嘘着为当今的年轻人叹气。在亦文缺场的情况下,给星子和亦文订婚。星子在套上余丽阿姨递上来的订婚戒指时,想,就这样了吧。

  星子在家休息了两个星期。母亲去学校为她请的假,说是有老人在乡下病故,要去奔丧。学校也不多问什么。同学们亦不在意,星子重返学校时,因多吃了鸡汤胖了许多。同学们都笑她。有个同学打趣道:“你这像坐了一场月子似的,又白又胖。”

  星子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亦文就此写过好多信一每信必安慰星子,叫星子别为孩子难过,将来他们还会再有的。亦文的信常常提到他俩同床共枕一起欢度的美好时光,不厌其烦地回忆一些细节。使星子好几回由此而联想到水香当年向她讲叙的一切。星子的同学也都知道星子的未婚夫是个军校的学生,长得很帅,也很爱星了,于是一律地羡慕起星子来。

  星子想,我值得羡慕么,如果是粞,:那么这些羡慕我的人可能会是以同情我的表情出现呢?

  星子觉得自己已太久太久没见到粞了。这是她认识粞后头一次隔得这样久没与粞来往。星子想知道粞现在怎么样了,但终于压抑了自己这一欲望。

  元旦时,星子不顾一切地乘火车到了亦文那里。他们找了处旅馆,整整地在那小房间里呆了三天,这次他们已懂得了避孕。第三天的清早,亦文摇醒星子,不高兴他说:“你半夜里使劲地叫着粞,然后往我怀里钻。”

  星子骇了一大跳,说:“不会吧。”

  亦文醋意十足,说:“你是不是幻想着我是粞而和我作爱?”

  星子忙辩解道:“不不不。”

  但星子想这有可能,来看亦文前一段日子,睡梦中老是觉得被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每次都觉得那人是粞。她正是受不了那种煎熬才来找亦文的。

  这次同亦文的相见以不欢而散告终。星子感到寡然。尽管亦文很快来了信,表示理解星子,检讨自己太冲动的原因是生怕星子仍爱着粞等等,星子读那信读得无味,也没及时回信。又过了几天,星子收到亦文的电报,电文是:“再无信我即来爱你至死不渝”。电报在同学中引起轰动,寝室同学都鼓动星子也拍电报。星子被亦文的电报激起了一些热情,于是也回了电。电文是:“想你爱你日日夜夜山高水长”。据亦文后来来信说,这电报也使他在同学中风光了一阵子。大家都晓得他有一个极爱他的女朋友。星子想我对亦文的感情,如哪一座山那么高?像哪一条水那般长呢?

  寒假前夕,星子偶尔遇到勇志。勇志和小珍在商场购物。勇志说他们打算结婚。星子下意识地望了望小珍的腹部,小珍脸红了,嗫嚅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勇志大方他说:“有孩子了,四个月零七天。那次我们大意了,就怀上了。”

  星子说:“就好好照顾小孩,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勇志说:“粞结婚了,你知道不?”

  星子脸色一变,呼吸有些紧张,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强作镇静地问:“谁?和谁?”

  勇志说:“沈可为的妹妹。那女孩很秀丽只是脾气怪得很,她看上了粞,粞也没回绝,粞有时真是鬼迷心窍。他又不是不晓得这个鬼沈小妹有些神经质,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星子冷冷地笑了声,说:“粞的头脑太清楚了。他永远清醒地知道他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只是他永远都做错了。”

  勇志说,“他现在接替了沈可为,还入了党”,他说有小道消息透露他会调到公司去。”

  星子说:“这都是作为沈可为妹妹的陪嫁送给他的?”

  勇志说:“也还能这么说,粞毕竟也还是能干的。粞说他是可怜沈可为的妹妹才同她结的婚。沈家小妹死活要嫁粞。否则宁可一死。”

  星子说:“那粞怎么认识她的呢?”

  勇志说:“粞说他有一天去找沈可为,沈不在,他小妹正好在家。粞同她聊了聊,沈家小妹就爱上了他。粞说你反正不嫁给他,那么他娶谁都一样。”

  星子听了勇志最末一句话,心头震了震。

  星子说:“什么时候结的婚?”

  勇志说:“大概是十一月初吧。我心里不舒服,没去参加婚礼。”

  星子掐算着,那正是粞给她写最后一封信不久后的日子。

  星子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他现在住在哪儿?我是不是该送一份礼物?”

  勇志说:“你就别多事了。大概有一回粞在夜里叫了你的名字,沈家小妹追问粞星子是谁,粞不说。后来沈可为告诉了她你们之间的事。沈小妹神经质发作,用头撞墙又满地打滚,说粞欺骗了她。又说她如果见到你,一定要先杀掉你,再自杀。”

  星子说,“这么严重?”

  勇志说:“这跟神经病有什么两样。”

  星子说:“一个美丽的神经质女人,很有些诗意。”

  勇志说:“屁,这个连水香都不如。”

  星子笑了笑:,星子跟勇志分手后,一个人在街上留达。她觉出自己十分地孤独。孤独如荒野之游魂。她想,他也是在跟别人睡觉时喊叫我的名字。

  十四

  这一年的冬天到得很早,仿佛秋天刚走。雪便在老北风的裹挟下来临了。粞走出法院,同沈小妹分手时,他才注意到天地全白了,白得刺眼。

  他乘上了通往母亲家的汽车。两年的风风火火的事业,两年的平平淡淡的婚姻,宛如一个梦。

  新婚之夜,仅因为粞在窗前沉思了十分钟,沈小妹的神经质发作了。又哭又闹,撕衣击胸,滚地嚎叫。着实叫粞骇了一回。粞只不过吸着一支烟静静地想了想自己曾爱过又失去和不爱了却有过性关系的两个女人,仅此而已。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走去找了沈可为,粞说:“原来是这样。”沈可为说:“你失去的东西我会在别的方面给你补偿的。望你慎重。”粞不再言语。粞回屋安抚好了沈小妹。半夜里,粞睁大眼睛望着夭花板,回想起父亲讲过的话,关了灯,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粞想,正是这样。

  粞得到了另一种满足。粞认为男人应该更看重这一种满足。粞常常被神经质发作的沈小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粞都无所谓,粞以他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一个奋斗目标上。粞几乎成功。

  沈可为调到公司作了副经理,赴任前跟粞说很快即会任粞作站长。那天粞曾激动了一夜。粞甚至总结出人生之经验:人必须敢于失,才能得。

  但粞未料到生活中常有意想不到的事。沈可为突然地冒出一个远在美国的姨母。姨母带了一双儿女回国探亲。姨母的女儿竟是稀奇古怪地爱上了有妇之夫沈可为。姨母有一点小小的资产,姨夫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姨母问沈可为可愿去美国发展。枕可为没回答,但同意赴美探亲一段日子。沈可为走了,孰料一去不返,三个月后提出与原妻离婚。咄咄逼人、锐气十足的沈可为被公司除了名。一时间,好些人奔走相告,拍手称庆、只有粞失眠了。粞整整三夜睡不了觉。粞觉得自己内心空虚异常。

  第四天粞到了局里。沈小妹走了哥哥,可还有舅舅。舅舅恰在办离休手续,对粞的造访很是冷淡。粞走出局大门时,感到悲凉万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之寒袭击了他的每一处神经每一个毛孔。粞知道,他的大势已去。

  其实才几天,站长王留便通知粞,请粞离开调度员的席位,重返小队。粞诘问为什么。王留一笑,说:“请你上时你并没有问为什么嘛。”粞无言以对。

  粞仍回到他的甲小队。只一夜工夫,他的脸色便由昔日的黑红发亮变得灰暗无色。粞在拖第一趟板车时,便觉出自己体力不支,干了几天,愈发地疲乏。回家时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粞上了趟医院。医生边聊天边用了三分钟时间打发了他。医生诊断为感冒。粞仍坚持上班,仍然浑身无力。王留便在大会上说,有人当了年把屁大的干部;就娇气得干不了装卸,真他妈的会装。粞不想争辩,他只是无力。

  终于有一天,粞昏迷在了工地,送到医院抢救醒后,勇志找了个熟人为粞作了全面检查、粞留在了医院。再过了几天,全站都晓得粞得了癌,是肝癌。

  粞得知这个消息时,把身体和头贴着墙,闭着眼睛足足静默了五分钟。粞将所有的眼泪都送了回去。再睁眼时,粞很坦然。粞立即办了出院手续。

  粞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小妹的同时便提出了离婚。沈小妹的神经质又发作了。最后沈小妹安静了,神情回到了粞第一次见她时的状态。她同意了离婚。

  粞又回到母亲的家,两年的热热闹闹的日子便忽然地从他生活和记忆中都抹去了,他又同原先的他一样。便是这时,粞又那么强烈地想起了星子。想起那年的夏天叫个大雨的日子,他曾在这趟公共汽车上,将星子揽在怀里,他清晰地记得星子剧烈的心跳和她故作滞洒的神情。一切又都宛如昨天。

  粞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星子写了封短信。信说:“星子,我得了癌,想见你一面再走。”

  粞的母亲去发了信,去了很久才回来,粞的母亲说:“粞,星子不会再来了,你死了心吧。”

  粞说,“为什么不会?”

  母亲说:“星子旅行结婚去了。”

  粞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浑身绷紧了好几分钟。直到母亲叫他吃药喝水,他才松软下来。粞想:她为什么不能结婚呢?她应该结婚了,这是很自然的。粞想得很悲哀。

  夜里。粞听到母亲悄悄的抽泣声。他流下了眼泪。外面的北风刮得十分地紧,一声呼啸接着一声,又仿佛是悲枪的长呼。粞想命该如此。我空空地来,又空空地走,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想什么便失掉什么,不想的却无端寻来。我也没什么可留恋了,的确是我归去的时候了。

  粞的母亲次日为粞炖了支人参。粞喝下后,精神好一些。粞不想出门,他寻了副扑克牌,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开“六关”。

  在粞开完三关时,他忽而心有所动。粞觉得他感觉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的心无端地“通通”地跳着,一股亢奋陡然地升入脑间。粞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个什么时刻?粞未来得及回答自己。门被轰地撞开了,一个泪水滢滢的人出现在了面前。

  粞惊喜万分,他脱口叫了声“星子”,便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臂。

  星子叫着:“粞——”一头扎进粞的怀里。

  粞搂着星子,脸上浮着笑,伤佛在享受一种无尽的满足。

  星子则伤心地痛哭。星子便咽道:“粞,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可不能丢下我自己走了呀。”

  粞很感动。粞抚摸着她,为她抹着眼泪,粞说:“喂,哭成这样,是你得了癌还是我得了癌,我都弄不清了。”

  星子说:“我们刚出去一星期,我就是想回来。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想回来。我心里知道,我是想见见你。我就看到了那封信。粞,那不是真的。”

  粞说:“是千真万确的。不过,我今天不想谈这个。告诉我,你怎么样?幸福吗?他是谁?对你好不好?你真心爱他?……”

  星子打断粞的话,星子说:“今天也不谈这个。”

  粞凝视着星子,温存地问:“那谈什么?”、

  星子说:“随你的便。”

  粞说:“像一个丈夫同他的妻子那样谈?”粞灼热的目光烧烤着星子的脸。

  星子闭上了眼睛,把嘴唇迎向了他。

  粞心旌摇荡。粞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的激情了。他几乎对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没了向往和情欲,这一刻,他却仿佛又坠入初恋的深渊,仿佛这一生部未触摸过女人。他用唇迎接了星子。他们相拥着倒在床上。

  粞和星子渐渐互相探索。如火的桃花在星子的脑海中为一片空白所替代。星子觉得粞给她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那短短的时间里,她仿佛一出生便失去的那一部分生命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它的回归,竟使生命那么的美丽动人,那么的充实饱满。一切颓唐消沉,失望,痛苦,在那时全都烟消云散。星子不觉感叹了一声:“人生多么的好呵。”

  粞说:“是呀,真好。我一生部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我的生命回到了自己的老家,被包围在无限的温软无很的亲情之中。”

  星子惊异地看着他。星子想。他居然和我想的一样。是否他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否则我们怎么这样容易相通,这样难以割舍?

  粞的母亲下班回来时,粞和星子已相拥着睡着了,大大小小的衣服乱扔一地。粞的母亲微叹了一声,将衣服收捡起来,然后就出了门。粞的母亲一夜未归。

  半夜里,粞和星子几乎同时醒来。星子泪流满面,呜咽不能成声。粞终于也崩溃了自己强硬了好几个月的镇静和但然。粞说了一句:“星子我不想死。”便再也说不下去。而人依偎着流泪,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墨黑渐渐地发灰又渐渐地变白。

  早晨,星子给粞熬了麦片粥,又执意地要喂他吃下去。好像粞是她的孩子,她温柔地充满爱意地一口一口喂粞。喂完粞,又为他一件件穿好衣服,细细地洗了下脸。最后吻了吻粞说:“为了我,你得坚持,听见了吗?”

  粞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在问:“你丈夫呢?”

  星子是含笑告辞的。行前说还要再来。在星子正欲关门那一刹,粞喊住了她。粞眼里涌上了眼泪,但他控制住了,粞说:“星子谢谢你。你没有使我空手而归。

  星子出了门。外面的风刮得很猛。当第一股寒气从她的鼻孔窜人心肺时,星子品味着粞的话。星子想,这话是怎么讲的!

  粞的母亲是早上先去菜场买了一只鸡后才回家的,她到家时,粞睡着了。粞留了张纸条在桌上。纸条上说:“妈,我累了,让我多睡睡,别喊醒我。”粞的母亲想想粞昨天的夜晚,便没叫他。

  粞的母亲下班回后,便开始忙杀鸡、炖汤。待她做好这一切后,再去看粞,才觉出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摸摸粞的鼻息,脑袋“哄”了一下。她忙乱着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又打电话找了粞的父亲。

  粞的父亲比救护车先到,他在搬动粞时从粞的枕头下翻出一张纸条。上面说:“我走了。请把我的骨灰丢到长江里。粞。

  粞的父亲说:“不必救了。”

  粞的母亲嚎了一声扑到了粞身上。粞的父亲拍了拍粞的脸,叹道:“这儿子太不像我,他学不像。”

  粞的母亲忽而立起身,指着粞的父亲哭道:“你给我滚,这是我的儿子!”

  开追悼会时,星子去了。她见了粞的母亲。两个女人相对无言,都只是淌着眼泪。粞的两个姐姐也去了。两个蜡黄面孔,表情木然的人似乎悲惨的事情经历得大多,已不觉得世界还有什么哀痛的事值得她们哭泣了。她俩始终很理智很平静,各自做着些具体要做的事。

  星子在人群里见到一个面孔很清丽的女人。星子想这人一定是沈小妹。她走了上前问道:“请问你是沈小妹吗?”

  女孩眉毛一挑,眼睛好几下闪烁,才说:“是又怎么样?”

  星子想果然有些不对劲,星子说:“没什么,只想认识一下,我叫星子。”

  沈小妹似乎一惊,她皱着眉头打量星子,好一会儿才说:“你也不怎么样嘛,为什么粞就只爱你?”

  星子笑了笑,说:“不,他谁也不爱,他爱的只是他自己。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

  沈小妹一副迷茫的神态望着星子。

  星子觉得自己对粞的死心情已很平静了,她想他死了也许比他活着更好。

  只是星子在见到水香的一瞬间,脑袋瓜木然了一下。桃花如火,迅速蔓延了她的整个身心。星子迅速避到幕布之后。那里,只有粞静静地躺着,眼睛半开半合,缄默无语。星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脸,攒着一手的冰凉,提前而去。

  一路上,星子想,粞这下真成饲料了。癌细胞吞噬了他,火又将粉化他,水再冲散他,使他在这个世界上不再留一丝的痕迹。只是,在此之前,又是谁一口一口地吃着他呢?是生活本身?还是他自己?或是他们相互联手?再不,是人家这一类生命未曾进化得完美而自保的弱点一直在细细地咀嚼着他?如此想着,星子感到了被咀嚼。星子想,是了,这种咀嚼是从一生下来便开始了。

  一辆大卡车在星子面前嘎然停下。一个蓬头司机伸出头,厉吼一声“找死呀!”

  星子一惊,她让开了身子,朝那司机笑了笑。

  尾声

  大约九个月后,星子在预产期还差几天的一个日子里,生下了一个男孩。亦文欢天喜地地拍回了电报。那时。他正在一个基地实习。星子抱着孩子,内心感到温暖无比。只是在半月后的一天,儿子睁开眼睛迷迷漾漾地望着她时,她的心“格登”地跳了一下。那小小的、黑亮的眼睛是多么奇特呵。星子想:我的天,那是他么!

  粞的母亲在外办事,路过星子家顺道去看了星子。当她抱过星子的婴儿,凝眸注视时,不禁欢喜若狂,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星子淡淡一笑,说:“您给起个名字吧。”

  粞的母亲眼睛一亮,脸上焕发出一层红光,她说:“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星子说:“我就说是我起的。”

  粞的母亲抱了小婴儿到窗边。秋天的阳光照耀着她和那小小的生命。她想了想,扭头对星子说:“叫‘阳’行吗?日出的意思。这原是我为粞起的。后来粞的爷爷硬要叫‘喜’,才没用这个。”

  星子说:“阳,日出,美极了。就是这个。”

  粞的母亲上前使劲地亲吻阳,在她将肠交给星子时,低声而动情他说了句:“谢谢你,星子。”

  星子拥阳在怀,闭上了眼睛。她默想着。在她默思中的辽远之地,一片桃花开放成云霞,轻逸地起伏动荡。

  星子自问:这究竟是些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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