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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 通 道

——抗日战争胜利半世纪祭

作者:龙凤伟

  第一章

  第二章(1)

  第二章(2)

  第三章(1)

  第三章(2)

  第四章

  尾声

  生命通道          生命通道

  ——抗日战争胜利半世纪祭

  第一章

  战争至一九四二年下半年始见到曙光。日军在中途岛、瓜岛和所罗门群岛连连失利;中国战场,中国军队继浙赣战役大捷,紧接又取得第三次长沙会战的胜利,毙敌五万六千余。这次大战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首次大惨败,致使日军自开战起一直保持的海陆空优势宣告消失,从而转入防御。第二年年初,日军又有数个师团在华南战场被歼。日本内阁首相东条英机在国会惊呼:“局势严重,需要吾人做最大之努力,本年可谓决战之年。”然而语出不久,日军又在鄂西、常德二战场失败,八万余兵员战死。是年,美军在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等地转入反攻,步步逼近日本本土,海上交通被切断,使南洋一带近五十万“南方军”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为此,日军大本营意识到在中国大陆打开一条与南方军的通道刻不容缓,于是要求中国派遣军抽调五个师团转用于太平洋方面,支援南方军;另以五个师团就地集结,作为日军大本营总预备兵力。然而由于战争形势的不断变化,至年底,日军扼守连接千岛群岛、小笠原、巽地和缅甸这一环形所谓“绝对国防圈”未取得成功,防线出现严重薄弱,于是又下令中国派遣军自一九四四年春从华北、武汉、广东分别开始进攻作战,击破国民党中央军,先行占领黄河以南、京汉铁路南段以及湘桂、粤汉两铁路沿线重要地区。这便是有名的被秘密称为“一号作战”的军事方案。为确保其“一号作战”的有效实施,日军大本营决定,给中国派遣军增加兵力,除可以重新使用预定调出的那五个师团外,又于一月至三月间下令新编十一个独立步兵旅团。其中两个旅团在日本本上编成,八个旅团在中国关内的滋阳、正定、汾阳、济南、宜昌、南京、安庆、阳泉编成,另一个则在关外铁岭编成。日军大本营命令。在日本本土编成的第八、第九旅团以及在铁岭编成的第十一旅团必须于四月底五月初抵达指定地点,并立即投入作战行动。

  四月中旬某天,由北野俊太郎率领的第十一旅团先遣队从辽宁半岛横渡渤海。由于船只原因,大部队在海边扎营候渡。按通常的原则,旅团司令应与大部队一起行动,但北野少将行前对彼岸战场形势做了深入研究,认为先遣队登岸后凶吉叵测,便执意随先遣队一起行动,以应付事变。

  那是一个晴朗的白天,蔚蓝的天空与蔚蓝的海面在前方连成一片。季节已是春日,海风尚透着寒冷。被临时征用的“九州九”货船在海面平稳航行,高悬桅端的太阳旗在风中呼啦啦飘扬。这是一个惬意的时刻,兵士们在甲板上各行其事,尽情欢娱,时而响起悠扬的歌调,时而又响起为比赛摔跤助威的呐喊;北野旅团长则与几名军官站在船舷射击绕船飞翔的海鸟,迎着枪响,一只只海鸟坠于波浪之间,然后衣物状向船尾漂浮,直至消失于视线之外,而另一批饥饿的海鸟则不知死活地前扑后继,于是又赢来新一轮枪响。这次军事调动以一种海上旅游的方式进行,无论对于最高长官还是普通士兵惧感到十分振奋,如同进入忘我境界。直至望见前方一抹黑色的地线,方意识到又逼近厮杀不已的战场,心情顿时黯然。

  先遣队在一个叫龙口的码头登上陆地。曾考虑“九州九”是一条非武装货船,在有一个大队日军驻守的烟台上岸比较安全。但北野研究过的情报中特别强调烟台至铁路线间的莱阳、海阳一带有民兵游击队布设的范围辽阔的地雷区,不易通过,于是不得已改在龙口。按照预定计划,先遣队登陆后不在此等候,独自向半岛腹地深入,线路是经招远、平度、昌邑直达潍县,在潍县等候大部队的到来,然后乘上火车西行南下。从总体上说,这道宽阔的走廊属日军控制范围,尚为安全。

  部队在龙口宿营,稍事休整,第二天一早出发西行。

  渤海连接着两块地面,同时又连接着两个季节:那边冬的寒气尚未褪尽,这边田地里的麦子已接近黄熟,热浪阵阵,老百姓光着膀子在地里干活;北野的部下还穿着厚重的棉衣,扑身而来的燥热与潮湿使人人感到不适,得病般头晕、恶心、浑身乏力,步履艰难。如此捱过一日,第二天却又是另一副光景:阴云密布,不久大雨滂沦,兵士们棉衣湿透,负重如裹铁甲,在雨水中蹒跚行走,状如蒙人之舞蹈。尔后又雷电交加,声色俱厉于天地之间,忽而如当顶降落,忽而又如从一方横扫而过,惊人心魄。又捱过一日。再一天又换个晴日。雨后之日格外红艳,悬在头顶一个劲儿向下烤晒,地面蒸腾起一片黄浊雾气,雾气中散出一股熏人的恶臭,令人窒息,如同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坟场,北野的兵士倍受煎熬。偏偏祸不单行,许多人又染上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足疾,如同被哪样毒虫叮咬般红肿,疼痒交加、行军时苦不堪言。军医们加紧诊治,却因不明病因难以下药,一筹莫展。北野本人倒平安无事,但作为肩负使命的最高长官,骑在马上望着如蝼蚁之动的队伍,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只将眉头锁紧。

  这天天黑,队伍在一座村子宿营。北野的司令部占了村中的一座祠堂。祠堂有一个很大的院落,一株古柏挺立在院子正中,郁郁葱葱。这时晚霞已快褪尽,天空一片灰暗,成群的乌鸦在这灰暗中穿梭飞翔,发出“哇哇”的凄厉鸣叫。

  开过晚饭,北野叫人传来军医队长高田中尉,又叫来翻译官卜乃堂。这二人一起站在灯光下,反差甚大。高田军医三十四五模样,身材适中,面皮白净,卜乃堂却生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一个似书生,一个似武夫。其实卜乃堂也念过大书,虽也是三十几岁,经历却甚为复杂。

  北野先问高田军医足疾是否还在继续蔓延。

  高田军医答说是。北野面呈怒色,叱斥说:“帝国军人自应各尽本分,兵士打仗杀人,军医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可你们对区区小疾却束手无策,成何道理?”

  高田军医无言以对。

  北野又转向卜乃堂说:“卜,你是中国人,难道就没见识过这般害人疾病?”

  卜乃堂摇摇头,说:“中国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在这方水土上患病,怕只有这方水土上的医生才能医治。”

  北野似有领悟,说:“你的意思是找本地医生给大日本军人诊治?”

  卜乃堂点点头说:“是。”

  北野想了想,说:“卜你去找一个中国良民来。”

  卜乃堂应声走出祠堂,不一会儿带着一个五十几岁的村人进来。北野便开始盘问,卜乃堂在中间翻译。”

  北野问:“这村里有医生没有?”

  村人说:“没有。”

  北野又问:“四下的村庄里有医生没有?”

  村人仍说:“没有。”

  北野勃然大怒,脸色极难看。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少尉军官拔枪抵住村人的脑壳,一阵叽里哇啦。

  卜乃堂翻译说:“皇军不相信你的话,没医生难道你们得了病就等死不成?皇军说你不是良民,故意与皇军作对。他说你今天不讲出个医生的下落,就毙了你!”

  那村人吓得浑身颤抖,说:“离这儿八里的苏家泊有一位老中医,只是年岁大了,早就不出来看病了。”

  北野问:“这是不是说谎?”

  村人说:“全是实话。”

  少尉这才收起枪,北野转向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下达命令:“立刻让这人带路赶往苏家泊,将老中医找到带回。”

  二人不敢怠慢,赶忙从军中挑出一拨儿健壮兵士,匆匆钻进黑沉沉的原野之中……

  大约就在北野少将带领部下登上“九州丸”那一时刻,苏家泊老中医苏子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归于黄泉。那个被北野审讯的村人并没有说谎,苏老中医确已染恙多年,连本村人都极少见他那身着蓝布长衫的瘦长身影。

  大约也就在北野的军队在龙口登上了陆地的那刻,苏老中医的儿子苏原带着年轻的妻子回到苏家泊。他回得迟了一步,探病变成了奔丧。苏原是苏老中医唯一的儿子,在青岛一所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做外科主治医。

  在苏原回到家之前,他的几个姐姐姐夫已先他从各处赶来。另外还有一些本家亲朋帮忙张罗,丧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老中医七十而终,也算是寿终正寝,是喜丧,因此整个殡丧过程没有过浓的悲哀气氛,如同大家齐心合力安排老人做一次离家远行。苏老中医躺在灵床上,十分安详,只等着儿子回来为他入殓。只因未看老父生时一眼,苏原内心很是悲痛。苏原的妻子牟青是城里女子,不谙乡俗,苏原只能一样样教她,比如怎样叩头,怎样啼哭,以及如何与各等辈份的亲朋叙礼。牟青是聪慧女子,凡事一点即明,无庸赘述。只一天过去,一切均做得恰如其分,赢得婆婆和众多亲朋的满意。按照苏老中医生前的嘱咐:战乱年月,丧事一切从简,不请吹鼓手吹打,不请僧人做功德,灵柩在家不可超过三日。苏老中医在世时,家人未曾违背过他的意愿,临终之言更是遵照不悻。于是便在苏原回家的第二日将老中医安葬于苏家茔地。也就是在这一晚,日军军医高田和翻译官卜乃堂来到苏家泊。

  他们将苏原和他的妻子从家里带走。

  离开苏家泊大约是晚上十点钟光景,天上悬挂着半轮月亮,照得远远近近的山峦朦朦胧胧。夜风太冷,抑或还有惊吓,苏原的妻子牟青浑身簌簌发抖,苏原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妻子披上。在离家之前,苏原曾强烈要求留下他的妻子,让他一人跟他们去。但没被容许。日本兵按惯常战术兵分两队,苏原和牟青被夹在两队中间,还有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一路上所有人都缄口不语,默默行走,只有脚步声向四方传递。这条路苏原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可在这样的深夜走还是头一次,他感到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为自己,更为妻子。

  在远远望见日军宿营的那个村子黑黝黝的轮廓时,忽然听到了枪声,开始很稀疏,转瞬便密集起来,枪声在静夜里显得很尖厉、很刺耳。枪声来自村里,同时又看见爆炸的火光。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所有人都惶惶不安,队伍停止了前进,在原地等待事态的明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下来,爆炸声也不再有,唯见一两处房屋在燃烧,火舌舔着阴冷的夜空。队伍又开始前进,速度增加了许多,快到村子时,几乎变成了跑步。

  进了村,只见街上呈一派战斗过后的景象,被打死的日本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尸。受伤的在呻吟叫骂,医务人员一边包扎一边指挥兵士抬往临时救护所。着火的房子天灯般照耀着街上的情景,没有人救火,也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踪影。

  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没在街上耽搁,带着苏原夫妻急匆匆地赶到北野所在的祠堂,北野正在大发雷霆,斥骂几名站得笔直的军官,军官们一面“哈依哈依”地接受训斥,一面不失时机地推卸着自己的责任。苏原读大学时修过日语,他听出的事体是:刚才的战事是遭受从泽山上下来的一股抗日队伍的夜袭。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村子,先摸了村西的岗哨,然后冲进村,对正在睡觉的日本兵开火,乱打一通,等日军清醒过来,游击队已经撤走。日军只在村口抓到两名伤了下肢的游击战士。日军伤亡惨重。

  北野挥手退下军官,余怒未息。高日军医正在要向他报告苏家泊之行,这时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一名少尉军官,向北野报告说抓到的两名游击队员已自杀身亡。北野愣了一下,说捆绑了怎能自杀?少尉说他们互相咬断了手腕上的血管,岗哨在月光下发现从屋里流出一道红亮的溪流很是诧异,开门查看,这时俩人已死,少尉报告完,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包括愤怒不已的北野。苏原尽力保持平静,做出什么也没听懂的模样,而心里却是十分惊骇。作为一个医生,他清楚这种自杀方式是多么惊心动魄而又不可思议,只有充满视死如归勇气的人才能实施并达到目的。苏原嗟叹不已。过了一会儿,高田军医开始报告苏家泊之行,请示北野如何处置。北野目光不善地打量了这对中国夫妻一眼,说先关起来,天亮再说。

  天亮后苏原和牟青再次被带到祠堂院里,高田军医、卜翻译官已在。北野的情绪仍很严峻,但打量他们的眼光已不像昨夜那么凶狠了。他好像明白过来这一男一女不是他的俘虏,相反倒有求于他们。他问他们可用过早餐,卜乃堂翻译给他们听,苏原回答他们夫妻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北野停了停随之说昨晚的事你们都亲眼目睹了,游击队不宣而战,向进入睡眠的皇军进行袭击,造成惨重伤亡,中国人不讲战争规则,是有失文明的行为。苏原听着心里愤然不已:真正不讲规则有失文明的是你们这伙侵略军,在中国,在朝鲜,在珍珠港,你们发动战争哪回是有宣而战?看来北野很善谈,还在滔滔不绝,说苏原君你是中国人,中国医生,你必须好好给皇军将士治病,将功补过。苏原这才明白北野大说中国人搞突然袭击不讲战争文明的目的,是要说服做为中国医生的他只有乖乖地给日本军人治疗才是替中国人将功补过之举,才符合他的所谓战争文明,真是沿天下之大稽的强盗逻辑。苏原早已成竹在胸,决不给这伙强盗医治。他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问题只在医术是否高明。我虽然读过医科,可在战争年月,兵荒马乱,并没学成什么,所以十分惭愧。希望你们赶紧另请高明,否则耽误了治疗我担待不起。北野听了卜乃堂的翻译,脸色变得阴沉,说苏原君无须客气,你出身医学世家,又读过专科,怎会是庸医之辈?快快随高田少尉去给将士们治疗,要真耽误了治疗,却是罪责非浅。苏原已觉无话,心想不妨敷衍一下,再相机脱身。

  苏原和牟青随高四军医、卜翻译官以及肩负看守职责的少尉走出祠堂,向日军病员宿地走去。行走中牟青陡然察觉侧方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是卜翻译官。狗汉奸!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低下头去。

  村街很静,空荡荡的街面上残存着斑斑血迹,散发着腥气。着火的几幢房屋还在冒烟,风将烟柱歪向一边,如同巨人头上竖起的粗黑发辫。

  为便于诊治看护,这些病员被集中起,分住两处,一处为军官病员,另处为兵士病员。他们先往军官宿地。这是位于村头的小学校,一圈杨树围起的院落,一拉溜七、八间平房。这时太阳已往上升起,光芒透过杨树梢头射进院子,暖洋洋的。这伙穿军官制服的病员三三两两坐在屋前台阶上晒太阳,有的躺在教室里用课桌拼成的床铺上,哼哼卿卿,满脸的苦相。高田军医首先让院里的病员脱掉鞋袜,给苏原诊看。苏原做出查看的样子,俯下身,盯着一只只肿得红亮的脚。此时他对病情已明了于心,当他站直身子,高四军医询问要否再去兵士病员宿地诊看,苏原说没有必要,见一知百。于是他们重返祠堂。

  这时北野已离开祠堂,据勤条兵说旅团长亲自去通信班接收上面发来的电报。其实是无需他亲自去的,通信班每回收到电报都是跑步送来。看来情况有些异常。过了一会儿,北野回来,脸色十分难看。他与卜乃堂叽哩哇啦讲了一通,苏原听得的意思是上面责怪他的先遣队行进迟缓,鉴于这一带诸样不平安因素,第十一旅团滞留于辽宁海岸的大部队暂按兵不动。这一局面对身任旅团长的北野来说无异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卜乃堂向他报告了苏原医生去病员宿地诊看的情况,北野问结果如何?卜乃堂说还须旅团长亲自询问才是。北野遂点点头,转向苏原一笑,笑得十分勉强,说苏原君为部下诊治,不胜感激,请问此奇异足疾可用何方何药治疗?待卜乃堂翻译之后,苏原答:日军将士所患足疾甚是蹊跷,以前在书本上和临床医疗上对此种病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此难断病因,更难下药医治。卜乃堂将这番话翻给北野听,之后又加上一句自己的见解:我看他说的并不可信。苏原听得明白,因此在心里对卜乃堂无限痛恨:北野显然是赞成卜乃堂的,继续对苏原说:苏原君之言难圆其说,难道你们本地老百姓的脚是铁石所铸,从来不生病疾?惟独我们外来的日本人注定倒楣不成?苏原听了心里格登一声,心想倒真叫这个不懂医学的北野言中,这种足疾确是一种外乡症,实由水土不服引起,本地百姓自然不是铁石之足,也生足疾,但不是这一种。对比起来,这由水土不服引起的足病倒不难医治,他的父亲便有十分奏效的药方。他说北野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生天地间,俱吃五谷杂粮,俱经雨雪寒暑,哪有不生病疾之理。问题是对病疾的态度大相径庭。我们中国人崇尚养生,崇尚自然,注重以自身的精血来抵抗病疾的侵蚀,许多情况都是不治而愈。我以为这并不意味着是不尊重科学,而是更贴近医道本质的一种超然态度。北野听了卜乃堂的翻译后,冷笑一声,说,想不到身为医生的苏原君竟倡导什么不治而愈,滑稽之至。如真是这样,像你苏原君干医道行的人不早就在中国绝迹了吗?话说回来,你们中国人怎么想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感兴趣,可我不能叫我的部属躺在地上等什么“不治而愈”,我要前进,要完成使命,你懂吗?你必须大大地为皇军效力,你懂吗?!苏原不再说什么,心想这个北野俊太郎可有点不好对付。

  当苏原与北野的对峙接近尾声,北野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向苏原摊牌。他让卜乃堂给他好好翻译,他口气平和却杀机显见,他说道,苏原君,从总体上我理解你的心理,岂只是管世上人人都希望生活于理性与道义之中。在中国,在我们日本,’关于教导人如何认识如何行为的金科玉律如出一宗,如同地上的高山河流平原湖泊在太阳底下显现得清清楚楚。可是苏原君你不要忘记一点,太阳不会永远不落,真理也不会永远放光,人告诫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虽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在理性的法则面前人们又不知所措。苏原君,你知道人实际上是生活于什么中间呢?是选择。人除了亲生父母不能选择之外,其余的都可以选择,如求学、求亲、求职等等无不存在于人的选择之中。就以我为例,高中毕业我选择了武学堂,进入陆军后我选择了安堂知子做了我的妻子,战争之后我选择进入中国派遣军而不是日本大本营……是选择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决定了人的命运。人有时候面临两种选择,有时候又面临多种选择,而最困难的选择是生还是死。我现在要指出的是你此时此刻面临的选择,不言而喻,你的选择将是由我强加于你,这种强加事实上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必须让你给我的部下治疗,别无其他。那么我将怎样地强加于你,这就是你此刻最为关注的问题。如果在和平时期,我的强加或许会有所节制,比如让我的士兵抽你一顿鞭子,赶走了事。可现在是战争时期,战争使目的变成唯一,又使选择变得极端。这没有办法。下面我将开诚布公地指出我将强加给你的几种选择,当然前提建立在你仍然拒绝为皇军效力的基础上。我将阶梯式实施如下:一,着人强奸你的妻子,对此我的士兵将乐此不疲。二,完事以后便一点一点肢解她的身体,看她是否如你所说会不治而愈。三,当着你的面将她活埋入土。四,我将命我的十名士兵从不同角度将刺刀刺进你的胸膛。苏原君请你原谅,即使我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如果时间充裕,我会给你提供更多更多的选择,但是不成,我确实没有时间,这你知道。现在请你苏原君听清也请你相信,作为大日本帝国一名将领,我决不食言,我将依照刚才所说的顺序实施,不得到你改变主意的答复,决不中止。

  当苏原将自己的治疗方法说给北野,北野瞠目结舌,尔后又勃然大怒,说苏原“恶劣”的药方是故意侮辱大日本皇军。他决不接受。卜乃堂赶紧相劝,说中国诸多民间偏方十分玄妙,有的也确实“恶劣”,但偏方治大病无庸置疑。苏原只是听着,不加任何解释。他倒希望北野拒绝用他的药方治疗,那样他就不用担为日本人效力的坏名声。细想想,他供给的药方当属北野所认定“恶劣”的那一类。不是别的,是当地男爷们儿的一泡热尿,将尿直接淋在患者的脚上。在民间,尿历来被视为一剂药物,童子尿自不必说,庄稼人在地里收割,一旦有了创伤,便立刻往伤口上撒尿,可止血,也可消炎。北野部下的足疾既然是外乡病,那么当地人的尿自然便算得一味药了。身为日本人的北野对这些孤陋寡闻,自然会怀疑苏原是不良用心。事实上苏原在说出这个药方时心里确充满报复的意愿。

  卜乃堂的话总算起了作用,北野从暴怒中平静下来,他在心理权衡,或者说选择,他万万不曾想到在自己强制苏原做出选择后不久苏原又以另一种方式强制他进行选择:要么拒绝治疗(后果是他的部队继续陷于瘫痪);要么接受治疗(后果是他和他的部属无论其肉体还是精神都将浸泡在中国人臊臭的尿液中)。这种选择对堂堂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将领来说不能不说是十分艰难的。

  北野做出接受治疗的决定这一刻,心里升腾起对苏原无以复加的仇恨。“治不好死了死了的!”北野咬牙切齿的话用不着卜乃堂翻译苏原也听得明明白白。

  日本人采集“药方”的过程使村子的百姓再度隐人惊慌中。昨夜的战事刚过,尽管村里人确实没有参与对日本人的偷袭,但还是挨家挨户被搜查了一遍,许多男人被打,许多女人被强奸,最终日本人还觉得不解气,又硬是指定了几个“嫌疑犯”,将他们关押起来,凶古未卜。

  日本兵将村里所有男人一齐赶进离河不远的学堂里。

  整个治疗过程由高田军医负责,他让所有患足疾的军官和士兵在学堂院子里站成一排,命他们脱下鞋袜,绾起裤角。关于治疗的方法,事先已在他们中间传开。这正应了中国一句俗语:有病乱求医。尽管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可还是乖乖地赤脚站着,等中国百姓往上面撒尿。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这些被驱赶来的庄稼汉们究竟要做什么,他们确实只像一味药那样任人摆布。日本兵恶声恶气地吆喝他们,叫他们怎样怎样,动作稍为迟缓,便拳脚交加。阵势总算摆成了,日本赤足兵与村里的男人面对面站成两排,后者被这奇怪的阵势弄糊涂了,再加上头一遭和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靠得这么近,心里咚咚地直敲鼓。

  高四大声向村里的男人宣布:“大家都照我说的做,脱裤子,往皇军脚上撒尿!”

  村里的男人闻声惊呆了,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不约而同地望着那个向他们发话的日本人,却没一个人照他说的做。

  “撒尿!往皇军脚上撒尿!”高田又喊。

  这道他们是听清楚了,俱吓得心惊肉跳。狗日的鬼子躲还躲不及呢,还朝他们身上滋尿,这不是自己找死咋的?这没准是狗日的日本人设下的圈套让他们钻。有人开始朝后倒退,许多人又跟着退,队形立时乱了。

  一名值日军曹从腰里拔出手枪,嘴里哇里哇啦吼个不止。

  卜乃堂赶紧翻译;大家别动,都照皇军说的做。皇军说哪个敢不往皇军脚上撒尿就毙了他!

  听说不尿就毙倒真的有人尿了,不是尿在皇军的脚上,而是尿在自己的裤裆里,尿顺着裤筒往下淌,在脚下地面注了一大汪。

  “八格呀噜,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没逃过军曹的眼睛,他怒不可遏地将枪口指向那个将尿抛洒光了的中年汉子。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苏原见状急了,忙向大家喊:“乡亲们听我说,日本人脚长了病,在上面淋一泡尿就治了。大伙都知道苏家泊有个苏子熙老中医吧?这是他留下的药方。我是他儿子苏原,大伙只管放心尿,别害怕,尿完了各回各的家。”

  苏子熙老中医的名声很大,四邻八疃哪有不知道的。这当中许多人还让苏老中医看过病。又听这人说是苏老中医的儿子,大伙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想既然不是日本鬼子设的计谋,就尿他个娘的。日本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骑在中国人头上拉屎,今个咱掐着鸡巴往这群王八蛋身上尽一遭,也算替中国人出了口鸟气。

  “尿他娘,尿他娘。”像互相鼓励,又像互相壮胆,这群庄稼汉子便迅速行动起来,一人选中一个目标,凑到跟前,然后解开腰带,从裤裆里掏出那玩意儿,精神抖擞地朝日本鬼子猛滋一阵,刹那间,尿声如瀑,臊气冲天,日本兵脚底像开了锅……

  这是一个无比壮丽的时刻,以至许许多多年之后村里人提起这事便感到回肠荡气,而那些往日本兵身上滋过尿的男人更是以抗日英雄自居,豪情永存。

  北野没到现场看中国老百姓给他的部属治病,可他想象得出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不仅如此,他甚至感到那汹涌奔腾的尿水从祠堂上空铺头盖脸向他倾注下来,将他淹没,令他窒息。直到通信兵又有电报送来,他才从这种幻觉中回到现实。电报的内容令他震惊不已:大本营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场形势以及北野所带领的新编十一旅团先遣队行动不利,决定仍滞留于辽宁海岸待渡的十一旅团大部队放弃渡海计划,改由陆路乘火车经山海关进入华北,然后沿津浦线南下。为便于部队行动,大本营重建了第十一旅团的指挥系统,任命古本豪少将任第十一旅团旅团长,率领部队入关。同时大本营命令北野旅团长将先遣队带至莱阳城与当地驻守日军汇合。鉴于驻守日军大队的山谷大队长不久前在一次扫荡中负伤,仍在医院治疗,暂由北野少将代其指挥,负责全部军务。

  一纸电文如同雷从天降,炸得北野呆若木鸡。

  行伍出身的北野自然清楚这道命令对他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变相的罢黜,是对他指挥不利的惩罚。他深知陆军部那些军阀们的一贯做法,他们对旅团长一级的指挥官向来不当回事儿,只要他们效力卖命,战场上稍为失利,便立即给以颜色。北野曾多次为他的那些失宠同僚不平,今天却轮到了自己。

  他愤怒,恨他的上司,也恨给他制造麻烦的中国人。这时,他眼前又显现出一群中国百姓得意洋洋地往他的士兵身上撒尿的情景。这更叫他气恨难平。

  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阴影从祠堂四周的围墙下一点一点向中间收拢。天空又出现了乌鸦的阵列,“哇哇”地鼓噪不止,刺耳扰心。北野再也按捺不住,“唆”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向天空。他一向有射杀飞鸟的嗜好,见了便情不自禁。此时,在他即要扣下扳机时。却冷丁收住,连他本人都觉得异常。然而只停滞了瞬间,他便豁然醒悟,什么才是他此时此刻最迫切的心愿。

  行刑地点在村外河边,开阔而有依托。负责现场实施的尖下巴少尉,嘴里哼着绵软的家乡小调。时间尚早,太阳从河对面的堤坝上刚刚露出,雾气使它显得很大,很红,边缘模糊。

  少尉抬头向太阳看看,觉得这异乡的太阳与他家乡的太阳毫无二致,是那样鲜艳。

  太阳再升高些,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几名日本兵带到河堤前面的一块平地上。起初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带他们来,在那块平地上站住后,便发觉这里是日本人设置的刑场,即将被枪决的几个中国人已被带到堤上。苏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看不见他们的面目,他们被一字捆绑在河堤的杨树下,背对着同样一字排开的持枪日本兵。那时刻的太阳开始强烈,光线在这些将死的人光亮的头顶闪耀着玉样的亮点。四周无声无息。苏原兀地感到透心的恐惧,他向妻子身边靠靠,发现妻子的身体在暗自颤抖。他想日本鬼子为什么要让他和妻子来到这刑场?北野要一并杀死他们吗?他想不会。昨天下午给北野部下的治疗很快便有了效果,在尿液的浸泡下,日本兵肿胀的脚迅速消肿,不再疼痛,有的症状完全消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当傍晚时分回到北野住的祠堂,高田军医如实向北野报告了治疗情况,北野还假腥腥向他表示感谢。在这种情况下,北野还会下毒手吗?他把握不定。他有生头一次体验到人面对死亡时的感觉。作为医生,他的职业是同生死打交道,他曾无数次目睹生命是怎样一丝一丝进入死亡,这种合乎自然犹如瓜熟蒂落的死亡,早已被他的职业心理所接受。在医院的病室里,面对逝者家人悲痛的号啕,他能够平静以对,而眼前这种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顷刻间予以毁灭的现实,却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不论别人还是自己。

  苏原感到眼前悬在堤坝上空的太阳失去了颜色,天地间阴森森,冷飕飕。

  北野、卜乃堂、高田军医以及另外几名日军军官随后来到行刑现场。

  北野的出现给苏原心灵更增添几分压迫。一般说来,像北野这样的高级将领是不必亲赴刑场监杀几个普通中国人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目的。苏原在直觉中将北野的出现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与自己也包括妻子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北野的出现不啻是死神的降临。他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不由抓住妻子的胳膊。

  走来的北野神情淡淡,他甚至没看苏原一眼,站定后只看着前面的河堤。负责现场的尖下巴少尉,跑步到他面前,敬礼,报告一切就绪。他没说什么,无言在此时此刻便是一种指令。少尉便跑开,直跑到行刑枪手一侧站定。这时苏原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知道只要少尉将腰间的指挥刀拔出举起再挥下,堤上的几个中国人将于顷刻间血染黄沙。奇怪的是少尉久久不动,行刑枪手也保持原来的状态。苏原正诧异间,又看见高田军医向前走去,绕过枪手,一步一步走上河堤。苏原大张着眼。高田走到一个被缚的中国人身后,盯着他的背后看了一眼,然后伸出手在上面摸摸按按,像在寻找什么。之后,苏原又看见高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在那人后背左侧描画着,很快描画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圆圈。啊!这是心脏的部位。苏原立时感到毛骨悚然,一股寒气穿透全身骨缝:这是高田军医在为枪手指示射击的弹着点。在这之前他曾听说过日本鬼子行刑是射击心脏而不是射击头颅,却完全不知道还须事先描示出心脏的位置。这是日本人万事寻求精确的刻板,还是完全将杀人视为一种游戏?苏原无从判断,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那黑色脊背上的惨白的圆圈,似乎清晰地看到在那个死亡白圈的前方有一颗鲜红的心脏在噗噗跳动,尔后这颗心脏便爆裂开来,眼前喷出一片漫漫血幕,血幕将他全部的精神笼罩,使他难以挣脱。直到他妻子的一阵更为剧烈的颤抖,才使他冲出这坚韧的血幕,太阳重新出现在头上的天空,他又看见白杨如走的河堤以及那一排被捆绑的黑色躯体。高田军医依次在这些躯体上进行自己的工作,无一遗漏地在那个致命的部位画上了白圈。这些白圈连接成一根白色的链条,在阳光下犹如一串亮晶晶的珍珠。

  苏原内心油然生出对高田军医的无比愤恨。

  事毕的高田已转过身来,向这边望望,然后绕过行刑队列到原先的位置。这时少尉举起了指挥刀,行刑的日本枪手同时举枪向前方瞄准。

  这瞬间,卜乃堂一步迈在牟青前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视线,几乎就在同时,一排清脆短促的枪声在她耳畔炸裂开来。

  那一刻苏原曾强制自己将双眼闭合,不使自己看见这惨绝人衰的屠杀,可是不行,他无法将眼闭合,如同那不是自己的眼睛,他大睁着眼,连眨都不眨,于枪响的同时他看见堤上中国人像同时接到口令一齐将头歪向一边。他们完了。完了。苏原心中只凝着这单一的意识。

  紧接便是高田军医的一声沉哑呼叫,行刑的日本兵闻声向河堤奔去,快捷地将刚刚被他们枪杀的中国人从树上解下,放在准备在一旁的担架上,抬着向驻地村飞奔而去。高田军医紧随其后。

  苏原惊愕不已。

  由于卜乃堂的遮挡,牟青没有看见堤上中国人被杀的情景,她眼前很久都是一片土黄,那是卜乃堂的后背,当这片黄色移开,她眼前的河堤就变得空空荡荡。可她清楚凶残屠杀并没因她没有目睹而不存在。她移开目光,不由看了眼站在侧方的卜乃堂,她觉得卜乃堂那白胖模样很像一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白萝卜。

  该论到自己了,苏原不由转头向北野望去,正碰北野投向他的目光。他又立刻低头回避。

  北野开始对他说话,声音很高,卜乃堂翻译的声音也很高:苏原君,我让你再做一次选择,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原愕然。

  我是说永远留在这里。北野补充说,抬手指指刚刚杀过中国人的河堤。

  生命通道          第二章(1)

  在胶东地面,莱阳属一个不算太小的城镇,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宽阔的五龙河从城边流过,河岸两旁绿树造迄,郁郁葱葱。从地图上看,莱阳城位于半岛正中,是东西通道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乱,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城。

  整个夏季中国战场战事频繁。按“一号作战”计划,日军首先要击溃第一战区的中国军队,占领并确保平汉路南段地区。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军第三十七师团向中牟一带的中国军队暂编第二十七师阵地猛攻,豫中会战由此拉开。日军攻势凶猛,二十二日攻陷郑州,五月一日占领许昌,五月三日占领禹县、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阳。三十八天的豫中会战中河南守军作战消极,一触即溃,丢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余万。具有讽刺意味的场面是,第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被日军包围在陕南秦家坡一带的麦田里,总司令李家钰被日军冲锋枪射死在即将成熟的柔软如席的麦棵上……

  过了端午节,胶东地面的麦子也黄熟了。自从日本人占领了这块地面,每年麦收都不太平。地里那点可怜的麦子被所有人盯在眼里:日本人、伪军、抗日队伍、还有老百姓自己。刚刚开了镰,一拨拨队伍便从各自的据点出动。日本人将他们的行动称之为“麦季清乡”或“麦季扫荡”。清乡便是清粮,扫荡也是扫粮。他们狮子大张口,恨不得将百姓的麦子“清扫”得一粒不剩。与其他敌占区相比,这一带的抗日力量比较壮大,然而队伍混杂,从属于多种政治势力,国民党、共产党、以及无党无派只是打着抗日旗号的游击队。抗日的队伍麦季主要任务是阻止日本人和伪军的抢劫,帮老百姓留下一点粮食糊口,也包括给自己弄到一点军粮,抗日不吃饭也不成。

  为便于行动,北野将自己的部队临时分编成八个中队,四个一组,轮换担当抢粮和驻勤任务。每天天还没亮,抢粮队便从驻地出发,分东西南北四路往乡里去,抢到粮食便逼着老百姓替他们运回城里。抢粮的过程实际便是与抗日的队伍接火的过程,枪炮声便在这个半岛小平原上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给一年一度的麦收增添了不凡的气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苏原以随队医生的身分跟抢粮队下乡。苏原清楚北野的险恶用心是想让他以汉奸身分在四乡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军后,北野便对他耿耿于怀,将他扣留在军中,自然有让他不断为日军诊治疑难疾病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北野的报复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汉奸,就偏偏叫你做汉奸,赶着鸭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里,她充当了北野的人质,以防苏原趁下乡之机逃遁。北野真是个不掺假的日本“鬼”。

  苏原跟的这路抢粮队由一个叫森冈的中佐带领。苏原曾见过森冈,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瘦高个儿,长一脸络腮胡子,不多说话,眼光挺凶。这支抢粮队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伪军组成。伪军中队长是一个姓冯的秃子,冯秃子的中队驻守城南一带,苏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见过他。据说冯秃子的枪法极好,不用瞄准,抬手就搂枪机,百发百中。冯秃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泽山上当土匪头,几十号人几十杆枪,不成气候。日本人刚来时他打的是抗日旗号,也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没占便宜。尔后看看日本人的势力愈来愈大,再加上和另一个土匪头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只给他一个碉堡守。不久发现他身怀绝技,觉得有用,便委他当了中队长,据守城南一拉溜十几个碉堡。

  队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约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从一个村子经过,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壮农民,做运粮的脚夫。日本兵和伪军就挨家挨户地搜寻。一会工夫,抓来二十几个青壮农民。苏原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忙循声望去,见两个鬼子从一家中拖出一个青年人,后面一个老婆婆紧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儿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边哭边嚷着。这时日本兵已将青年拖在当街上,苏原一眼便看出这青年满脸灰黄,确实是个病人。他刚要去找森同为青年人讲话,却见不远处一日本兵端枪朝老婆婆瞄准,嘴里哇哩哇啦叫,苏原听明白是叫那两个日本兵闪开,日本兵迅速向两边一跳,枪便响了,这一枪打折了老婆婆一只胳臂,几乎就在同时,老婆婆另只胳臂也被击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声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儿子转身扑在老婆婆身上,没等哭出声来便晕了过去。森同阴沉着脸,说声走吧。于是队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俩,带着刚抓到的二十几个中国人上路了。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着队伍离去的苏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远,他的耳边还响着老婆婆的哭声。

  队伍继续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队伍活跃的地区,进行速度渐慢。这次“清乡”,北野的战术原则是由远而近,只要在防区外沿取得胜利,防区周围的粮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轰”地一声,一颗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队列中爆炸,当场将几个鬼子炸飞,苏原眼睁睁看见一条大腿从天而降,要不是躲闪得快,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这颗雷将鬼子和伪军炸得心惊胆颤,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呆呆地站着,森冈倒有几分镇定,拔出指挥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从地上爬起,接着是冯秃子的伪军。队伍停在那儿,踌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冈吼叫了一阵子,大概意识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将炸死的日本兵装上运粮车,让几个民夫运回城里,拨几个日本兵押送。粮还没抢到手,倒先运回尸体,森冈无比懊恼,也有些后悔,不该将日军放在队伍前列,结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军,让抓来的中国民夫走在最前面,充当人肉扫雷器。民夫后面是冯秃子的伪军,日军在最后面。队伍又前进了。民夫不傻不痴,明白日本鬼子是让他们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步却迈得很慢,气得日本兵在后面叫骂不止。

  刚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响了第二颗地雷,死伤各两名。民夫们见状一齐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这时,日本人发现侧方小树林里有人影晃动,疑是中了抗日队伍的埋伏。森同命冯秃子带伪军从左,自己带日军从右,一齐向树林包抄过去。森林里确实是抗日队伍的人,他们见日伪军向树林合围,便举枪射击,边打边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森冈的围歼计划落了空,气得他脸色铁青。回到路上又发现民夫逃之夭夭,连刚才炸死炸伤的也不见了。

  唯有中国医生苏原孤零零站在那儿:

  没有了中国民夫,便轮着冯秃子的伪军在前面踏雷,冯秃子对此不满,脸色很难看,他斜了森同一眼,终是没出声,咽下口唾沫,便凶狠地朝苏原吼叫,让苏原在他的队伍前面走。苏原没说什么,抬脚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法躲避。刚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个民夫还向他提醒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钻进麦地里,日本人就干瞪眼。但他清楚自己无法逃脱,他不可能将妻子一人留给日本人。

  苏原走得很快,身后的伪军几乎跟不上趟。此时一种奇异意念在苏原脑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颗雷在自己脚下炸响,那样他一切的烦恼和负担便得到解脱了。

  然而这第三颗雷终是没有响。

  这个麦季是苏原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光,他的整个生活堕入了深渊,难以自拔。在日军军营呆得愈久,他心灵上的负罪感便愈深。我是汉奸吗?他经常这样自问。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觉得无比冤枉。

  麦季过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这次麦季清乡很成功,抢到够他们吃半年的粮食。然而代价也很高昂,从乡下运回粮食的同时也运回日本兵和汉奸们累累尸体。

  自被劫到莱阳日军军营,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独住。这幢房子与北野的司令部斜对,司令部大门外的岗哨的任务之一便是监视苏原夫妻的动向,如果两人中的一个外出,可以不加干预,而一齐出门则要予以制止,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无例外。这种软禁简便而有效,不给苏原夫妻的逃跑以可乘之机。在生活上,日本人还给予一定的照顾。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单独的院落,这是一幢被日军征用的民房,三间朝南,院子很大,院里有两棵缀满果实的杏树,还有葡萄。葱绿的青藤覆盖着墙头。屋里的家具也配备得齐全,大多是日军军用品。饮食自便,可到对门司令部大院的食堂打饭,也可从食堂领回粮食菜蔬油盐酱醋自己做。苏原夫妻不愿和日本人接合,也吃不惯日本伙夫做出来的饭菜,没特殊情况,都是自己做,这就又招致新的麻烦,翻译官卜乃堂总是借口愿吃牟青烧的饭,隔三岔五来吃一顿。对此,苏原十分反感,尽管不好将他拒之门外,却没好脸子给他看。卜乃堂也不加理会,装着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心里自知,他来这里,不是为吃一顿饭,更不是为了和苏原套近乎,而是为了牟青。这一点年青也看出来了,觉得很别扭,对卜乃堂的反感她和丈夫是相同的,她不愿与这个真本实料的日本汉奸往来,更不想和他拉扯些别样关系。然而她在内心里对那次刑场上卜乃堂对她的好意是领情的,所以她对卜乃堂的态度还是有别于丈夫。

  再一个常客是高田军医。高田是军医队队长,苏原的工作是由高田军医布置。这也是高田每次来的借口。对这个日本军医的情况他们知之甚少,他们见过他手术,医术很好,这一点瞒不过内行人的眼。然而那次在刑场上高田的所做所为令他们愤恨不已,他是一个以杀人取乐的杀人狂,一个披着医生外衣的法西斯。每次高田来,他们在心理上都非常拒斥。

  苏原和他妻子牟青在日军军营里度日如年,他们全部的精神只集中到一点:逃跑。唯此才能获得新生。

  事实上他们的逃跑计划直到夏末秋初时才有了眉目。夏季的战事不多,这主要因为地里的青纱帐有利于抗日队伍的行动,他们在暗处,日本人在明处。北野的部队吃了几次苦头便收敛了。他们在等待秋季的到来,他们期望秋季清乡能像夏季清乡那样大有收获。这方面北野总是刚愎自用。

  相对而言,军事行动的减弱倒给苏原夫妻的逃跑带来困难。日本人加强了莱阳城的守备,城四周岗哨林立,每道路口都有兵士把守。苏原每次走在街上,眼光都在寻觅,可否有供他逃遁的一条路,这种寻觅总是在可能与否定的判断之间游移不定。

  直到他遇上一位潜入莱阳城活动的抗日队伍的敌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苏原从军医大队往自己的住处走。军医大队在城北,离北野的司令部二里路光景。他走着走着,突然察觉有个男人尾随在后。他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快步紧追,走到平肩时,那人压低声音说:苏医生,请跟我来。他无法对眼前的事做出判断,但两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人走。从后面看,那人的个子很高,很壮实,穿一身黑布衣,光头,看不出年龄和职业,反正单从那挺直的腰板看不像是庄稼人。

  走到一个十字街口,那陌生男人回头向他望望,然后向左首拐过去。苏原稍稍犹豫一下还是跟过去了。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泥土地面,街两旁散着稀稀落落的店铺。当走到一家澡塘门口时,那人向四周扫了一眼,然后推门进去。

  苏原心想要跟索性跟到底了,也进了门。

  自从来到莱阳城,苏原到澡塘洗过几次澡,可这一家没来过。如果刚才在门口留神一些,就会看见墙上写着“兴清池”三个大字的字号。他很慌张,没有看见。进门后他才晓得是进了一家澡塘,陌生男人与柜上的一个掌柜模样的男人打了招呼,并付了钱。掌柜一声长喝:两位——声还没落,从里面出来一个只穿条裤衩的小伙计,点头哈腰将他们往里请。事到如今,苏原也不再多想,跟着陌生男人进到里面。

  大概自有了服务行业起,各种服务便分出了档次,澡塘也不例外。走进去先是一个大的通间,摆了几十张床铺,设备简陋,这是为既想洗澡又囊中羞涩的下等人预备的。穿过这个大间,里面便是用屏风挡起来的双人间,再往里则是像旅馆那考究的房间了。

  小伙计带他们到这样的房间里。

  小伙计离去后,陌生男人转身看着苏原。苏原这才看见他的模样长相。他的脸很长,不由使他想到了马。他的眼也像马眼那么大且亮。在所有牲畜中苏原是最钟爱马的,小时候他家养的那匹马基本上是由他喂养的,放学以后便到村外河边割草料,专捡最嫩最青的草割。那马对他也格外亲近,他骑上去的时候它总是小心翼翼地奔跑,像担心他会摔下来那样。

  说来有趣,陌生男人的一副马相竟让苏原对他一下子亲近起来,像很早就认识一般。

  陌生男人开始脱衣。

  “你找我有事吗?老哥?”苏原忍不住说。

  “别急,先洗了澡,再慢慢说。”马脸男人说,又补充道:“我姓马。”

  “你姓马?”苏原惊异的问。

  “怎么,我姓马不行吗?”姓马的男人朝他笑笑。

  苏原意识到自己的冒昧。便报以歉意的一笑,可心里仍觉得不可思议——一个长得像马的男人竟不差池地姓了马。

  当姓马的男人脱得赤条条之后苏原更觉得他是一匹货真价实的马了。

  “以后喊我老马吧,我比你大,赚你个‘老’字也没啥说不过去的吧?”老马将浴巾缠在该缠的地方便向池塘方向走去。

  进入池塘,幕幔似的蒸气以及清一色赤条条的男人身躯使他们如“走失”一般,难得相见了。

  苏原没有心思仔细为自己洗涤,他疑虑重重。翻来复去在心里推敲这个神秘的马姓男人找他有何居心?以后的事是凶是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什么都潜藏危险。

  他草草洗完,便回了房间。让他惊讶的是姓马像马的男人已在房间里,没想到他洗得比自己还快。他躺在铺上一口口抽烟。

  苏原要穿衣裳,被老马制止住,说躺下说话吧,真正洗澡哪有上来就穿衣裳的?

  苏原又照他说的做了。

  老马说:“苏医生,你心里肯定有许多疑问,等着我解开。是不是?”

  苏原不语,只是看着他。

  老马说:“你问吧,我保证如实告诉你。”

  苏原想想问:“你是干什么的呢?”

  老马说:“我是抗日队伍的敌工。”

  苏原一惊:“抗日队伍?敌工?”

  老马点点头。

  苏原问:“哪一支抗日队伍?”

  老马说:“这个问题不好马上回答你。”

  苏原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老马说:“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应该给日本人做事的。别的且不说,早晚有一天日本鬼子会被赶出中国去,他们好赖有个老窝可回,中国人当汉奸的又能回哪儿呢?”

  苏原听了有些急,说:“老马,我可不是汉奸,这都是日本人逼的。”

  老马说:“逼也好,不逼也好,反正给日本人效力这是事实。”

  苏原说:“我只给日本人治病,不治伤。这也能算是汉奸吗?”

  老马说:“苏医生,不论治病还是治伤,事实上都是在维护敌人的战斗力。治好一个伤鬼子,可以重返战场杀中国人,治好一个病鬼子不同样是这样吗?”

  苏原无语,他无法否认老马的逻辑。

  老马又说:“苏医生,有一点我是相信的,你不是真心为日本人卖力,你是迫于压力。”

  苏原点点头说:“就是这样。我想逃走,可日本人看得很严。你也能看见,出城的路都是日本兵把守。”

  老马说:“我们可以帮助你逃出去。”

  苏原眼睛一亮,说:“老马,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马说:“真的,只要你愿意。”

  苏原说:“愿意。我求之不得。”

  老马说:“如果我们要帮你,就一定能帮成。不过有一件事先与你讲明。”

  苏原说:“老马你说。”

  老马:“逃出去后,我们希望你能参加抗日队伍,队伍上极需要你这样的人。”

  苏原向:“要我去做军医?”

  老马说:“是,也包括你的妻子。”

  苏原说:“老马,我和我妻子都愿意参加抗日队伍,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有中国人的良心。”

  老马点点头:“我知道你会愿意。”

  苏原迫不及待地问:“有逃走的办法吗?”

  老马说:“这一切由我来安排。下个星期六的这个时候,我们还在这里碰头。那时候我再仔细和你谈计划。”

  苏原点点头。后又问:“老马,你住在哪里呢?”

  老马说:“这不要问。不是不相信你,这是规矩。懂吗?”

  苏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马又说:“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以防泄露出去。”

  苏原说:“我妻子……”

  老马打断他:“暂时也不要告诉她。”

  苏原点点头。

  老马开始穿衣裳。他穿得很快,不等苏原穿上裤子,他已经一切停当,走了。

  于是后来的日子苏原便掐着指头等待下次与老马的碰头。他的心情焦躁而兴奋,多少还有些顾虑。不过一天天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日本人正积极准备秋季清乡的事,顾不上管他,只要没有病号,他便呆在“家”里。只是牟青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反常,寡言少语,时而发呆。牟青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予以否认。

  除牟青之外,另有一个人也觉出苏原的异乎寻常,那就是高田军医。在所有日本人当中,高田军医是苏原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平常,高田总试图与苏原多接近一些,除时常到苏原家里聊聊天,在工作上也尽量给他以关照。高田中国话说得不赖,有些生活习性也接近中国人。然而不管高日做出怎样的姿态,苏原总是冷漠以待。这种状况一直保持到将与敌工老马碰头的前两天。

  那天上午,高四着人招苏原到医疗大队,说有病号要他去诊断。苏原去了。却原来病号是高田本人。高田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候苏原。他躺在床上,等苏原关上门,他坐起,用日语对苏原说:“苏原君,有件事我必须今天与你谈,再迟怕就来不及了。”

  苏原惊鄂地看着高田。

  高田又说:“苏原君,请坐吧。”

  苏原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对高田说:“请高四队长说中国话吧,我不懂日语。”

  高田笑笑:“苏原君,我知道你会说日本话,事实上在这之前你自己已证实了这一点。”

  苏原疑惑地说:“我证实了什么呢?”

  高田说:“你不懂日语,又如何能听懂我的话并作出反应呢?”

  苏原打了一个寒颤,他明白自己中了高田的圈套,懊恨异常。他不再说什么。

  高田开始说中国话:“苏原君,我看得出你是个正派的知识人。当然,你的知识仅限于医学方面,别的,比方说谎、蒙骗、奸诈……这些一方面你品性上不曾具备,另方面你又没受过专门训练,所以面对战争,你难以应付。”

  苏原仍不语,他不晓得这个法西斯军医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高田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轻轻吐出烟雾。阳光从没糊纸的窗棂射进屋里,照得高田吐出的烟气迷迷离离。

  苏原这时想到高田要他来的目的,说:“高田队长病了吗?”

  高田说:“我没病。”

  苏原又看了高田一眼。

  高田说:“我开始已经说了,有件事我必须早早与你谈,再返怕来不及。”

  苏原说:“高田队长要走吗?”

  高田眼盯着苏原:“恰恰相反,要走的是你而不是我。”

  苏原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高田一笑:“看,苏原君,你的反应又一次证实了我的判断。”

  苏原低下头去,十分地沮丧。心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和老马的事情败露了,可究竟是怎样被高田察觉了呢?他无从判断,更不知道高田和北野将怎样处置他。

  高田不再笑,神情一下子变得严峻,说:“苏原君,别担心,你不管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妨碍你。相反,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帮助你。”

  苏原看看高田。

  高田:“苏原君觉得奇怪吗?”

  苏原不语。

  高田又说:“我和苏原君有许多共同之处,同是生于医学世家,又同是在大学学习医科。不同的是你生在中国,而我生在日本。而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生于日本,但我最终没成为一个武士,我想这也许与我畸型破碎的家庭有关系。我祖父是个制造商,很富有,可是缺少责任感。他在横滨、东京、大坂有三个家,一妻二妾。在我们日本,传统的婚姻是一夫一妻制,连天皇也不例外。可是我祖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人占有三个女人。当然,他也不敢怎么声张,借做生意之名,~年到头穿梭于三地之间。我父亲是祖父的正式妻子生的,所以祖父对父亲还是很抱期望的,他希望父亲能学习制造业,将来继承他的事业。父亲鉴于祖父的所做所为,对祖父一直是有成见的。他不肯按祖父的意旨行事,最终选择了医学。祖父一怒之下将父亲赶出了家门。父亲的人生道路是很曲折的,由一个穷学生到著名眼科医生,这中间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难困苦。说来可叹,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事业却继承他对女色趋之若鹜的秉性。在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之后,又姘上了医院的一个药剂师。将母亲与我们兄弟三人置之不顾。家庭的不幸给我的童年和少年蒙上一层阴影。后来我学习医学完全不是由于父亲的原因,而是我的一个中国朋友的父亲的影响。我家住在横滨,横滨有一条华人街。我家就离那儿不远,从小我就和一些中国孩子交朋友,跟他们学中国话,有时也到他们家里去,吃他们父母做的中国菜。和我最要好的一个中国孩子的父亲是个中医,当我的母亲积郁成疾后多亏他的精心治疗才恢复了健康。他高超的医术为很多贫苦的日本人治好了病。他的收费很低,对那些赤贫的病人则不仅不收费还将药物赠送。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起初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后来才晓得这是一句佛家偈语。是劝人行善救人的。他说假如一个人能给予别人两样东西,金钱和健康,那么给人以健康远胜于给人以金钱。我说我选择医学这一行是缘于这位姓唐的中国医生是毫不为过的……”

  苏原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对他说过关于金钱与健康的话。此时此刻一种思亲的情愫油然袭上心头。苏原崇敬自己的父亲,无论是他的品德还是医术。在乡间医生是真正的名士,而医术高明医德高尚者会流芳百世。苏原的父亲苏老中医便可归于此中。说起来,苏老中医从医的经历颇有一种传奇色彩,在乡间传为美谈。他八岁那年,发了一次高烧,高烧退后耳朵聋了,然而从此以后竟不明不白地懂了医道,天赐一般。初见端脱是救治他的亲爹。那一日他爹在地里干活突然晕倒,抬回家仍然人事不省。他妈哭哭啼啼无所措手足,而他倒不慌不忙十分镇定。他找来一根筷子,抵住他爹的人中,再用力往下一按,如同钥匙开锁,他爹大叫一声睁开了双眼。在场的人看得愣了,一个小孩子如何得知此法,且在实施中又如此从容,实叫人惊异不解。后来他爹问他,他说当时他听到有人教他,只闻话音不见人影,叫他如何如何,他就照着去做。他爹听得将信将疑,一个耳聋孩子又怎会听到声音?不信却无别样解释。再一次是村里有一人病了,本家人抬了往镇上去看医生,他在街上看见了,对人说不必送了,赶紧抬回家吧。人家不予理会,急急地赶路,可在半路上病人就断了气。这又一桩奇事再次成为众口新闻。他爹却冷丁看到摆在这个失聪儿子面前的一条光明大道;从医。儿子将终生抱定这个金饭碗吃饭。那时的乡间缺少医生,尤其缺少正儿八经的医生,巫医倒有不少,鱼目混杂。巫医真正能治病者少,行骗诓财者多,因此名声不好。苏老中医的爹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担心乡人一开始便把儿子划入巫医之列,便将儿子送到镇上跟一个老中医学徒,这便算入了正道。学了几年,那老中医病故,已成少年的苏子熙便回村挂牌行医,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行医生涯。他一生中给数不清的乡人治好了病,医术精湛而怪异。尤其对一些疑难病症的医治颇为玄妙,一砂一石俱可入药,一草一虫皆能治病,使人难以区分医、巫两者之界限。至于他这奇特的医术究竟是得之天赐,还是得之镇上老中医的传授,不仅众人不晓,就连他的亲爹也稀里糊涂。总而言之,苏老中医的一生算得上是风光的一生,算得上是功德圆满的一生,死而无憾。况且他也死得甚是时候,倘若再晚些日子,北野这伙日本兵也就找上了他的麻烦。

  苏原问:“那位唐医生后来怎样了?”

  高田说:“战争爆发以后,举家迁到乡下去了。不久,我也应征入伍,从此不知下落。”

  苏原不再问什么。

  高田说下去:“苏原君,现在你已经对我的家庭、经历有所了解了。前面我已经说了,咱俩除了出生的国度不同之外,学业、经历大致相似,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可以设想一下,假若现实不是日本入侵中国,而是中国入侵日本,再假若你也被应征入伍,而且不是医生身分,是端枪的步兵,那么我问你,你会不会开枪杀我们日本人呢?

  苏原不知道高田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

  高田说:“你会的,一定会的,只要你是个士兵,你就不能拒绝杀人,杀人是士兵的职业。”

  苏原说:“高田队长你错了,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杀人。”

  高田说:“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假如二者供你选择呢?”

  又是选择!苏原恨恨地想。在他的心中,选择这字眼,像一条蘸水的鞭子,北野用来抽过他,现在又是高田。这可恶的选择,可恶的日本鬼子!

  高田看了苏原一眼,笑笑说:“当然,请苏原君不要误解,我说这些并不是要证明杀人有理,证明杀人不可避免,而是涉及另一个问题:一个平常人怎样站在战争之中。战争犹如从天而降的泱泱大水,将所有的人淹没,卷入旋涡之中,无一逃脱。作为中国医生的苏原君没有例外,作为日本医生的我也没有例外。回到前面的话题,苏原君申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杀人,对此我不想妄加论断,我只说我自己,假如我是手操枪炮的步兵、炮兵,我想我避免不了杀人,因为我拒绝作战,将被指挥官以临阵怯逃者处死。面对生与死的选择,唯有真正的英雄才能将理想置于生命之上。而我们都是凡人,愈是凡人愈珍惜生命,我们清楚这很卑贱,这正注定凡人将永远望其英雄之项背,高贵对他们来说高不可攀。这是其一。另外,我们凡人远离理想,因此理想在我们的视野里十分模糊,这便影响我们对理想真伪的判断。比如说日本天皇将这场战争称之为大东亚圣战,目的是拯救东亚人,实现大东亚共荣。于是许多日本军人走出国门在别国作战杀人,心中倒怀有一种拯救人类的神圣感,这是怎样的荒谬与可悲啊!但值得庆幸的是,坐在你对面的高田军医既没有被编入端枪杀人的步兵行列,又不是被天皇鬼话蒙骗住的糊涂虫。说到这里,我必须再次向苏原君申明,不是所有日本人都头脑不清,都支持天皇和大军阀们发动的战争,无论是日本本土还是本土以外战场上的日本人,都有许多反战者在行动。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苏原一直听高田说下去,高田毕竟是日本人,他有限的中文水平限制了对自己思路的表达,因此苏原听得似是而非,但大体的意思是领会了。高日关于英雄与凡人的说法,细细体味不是那么好驳斥的,想想自己和妻子到现在还苟且在日本人的军营里,这不正说明自己是无法与英雄齐肩的凡人吗?承认自己是凡人而不是英雄,这或多或少会起到宽容自己的作用。只是高田后面的话他尚怀疑,就算日本人中间确有反战者存在,高田会是吗?不久前高田在枪杀中国人刑场上的情景,苏原记忆犹新。

  他说:“高日队长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高田说:“这一点我在开头便阐明了,为了我们的合作。”

  苏原说:“合作什么呢?”

  高田说:“从大的方面说为中国的抗战早日取得胜利,从具体方面说,将中国的抗日英雄从法西斯的枪口下抢救下来。”

  苏原不由冷笑笑,说:“我倒是看见过高田军医和刽子手合作残杀中国人的事实。”

  高田无语。

  苏原又说:“请教高田队长,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日本反战者干的勾当吗?”

  高田叹了口气,说:“苏原君,我知道要得到你的信任是很困难的,但是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

  “等见了你自己询问吧,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小城的夜晚是宁静的,黑暗掩埋了一切,使整个城镇失去了轮廓。如果不是城四周堡垒透出的灯光犹如凶神恶煞的眼光监视着这块地面,简直使人难以相信这是战争岁月。

  苏原对小城的街区很不熟悉,何况又是不见星月的夜晚,跟高田三转两拐就迷了路。他渐渐觉得这是高田有意达到的效果。他问高田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高田说你不必多问,知道太多对你对我都没有益处。

  高田对北野说了谎,这一点苏原是知道的。天黑之前高田将他带到北野的司令部,北野正在和一个军官下围棋。那军官是苏原在刑场上见到的那个尖下巴少尉。高田和苏原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苏原曾于业余时间钻研过围棋弃法,从技艺上说差不多已经入段。只看了几着,苏原便看出两人棋艺平平。当看到北野明显投错一子时,他不由自主地“哦”了声。这一声便引起北野的注意,他转头看看苏原,说苏原君有高明之着?苏原慌乱中向高田投去一瞥,高田忙将北野这句其实已被高原听明白了的话翻译出来,苏原连连摇头。北野笑笑,说改日和苏原君对奕一局。高田又翻译出来,苏原仍然摇头。这时高田便向北野报告,说刚听说城里出现痢疾病例,他要和苏原去查看一下,采取措施,否则在城里蔓延起来,殃及部队,后果严重。北野挥挥手算是应允,高田便赶紧带苏原出了司令部。苏原从高田对北野的欺骗似乎觉出他是日军里一个神秘人物。

  高田终于在一条短街的一幢瓦屋前停下。他警惕地向四下看看,没发现异常,便踏上台阶敲了几下门。等会儿里面传出脚步声,随之听一个男人沙哑的本地口音:从集上割肉回来了吗?高田回应:没割肉买了鱼。里面男人的声音:买的什么鱼?高田回应:偏口鱼。苏原觉得这回答很古怪,高田何曾去集上买回什么偏口鱼?

  门开后,显出一个矮小身影。暗中看不清面目,但苏原能分辨出是个上岁数的老人。高田和苏原走进院子,门又被关上了。屋门是敞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高田和苏原走进屋后,那老人便在外面将门关严,自己留在院里。

  穿过堂间走进右侧的一间住屋,苏原看见一个青年人斜倚在被窝里。油灯下,他的脸色极其惨白,像糊上一张白纸,由此也显出一副清朗模样。青年人见了高田连忙欠身招呼说:“恩人来了?”说完又将目光转向苏原。高田介绍说:他是你的同胞,是医生,今天请他给你看看伤口。你这几天感觉怎样?”青年人说:“愈来愈好,伤口已收了疤。”

  青年人脱下上衣,苏原见他的胸部缠绕着纱布,纱布很干净,没有血迹。苏原看了高田一眼,便走近炕沿,伸手在青年身上一层一层往下解纱布,当纱布完全脱下来后,他看到青年人的左胸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圆疤,这位置让苏原惊讶不已,他问道:“是枪伤吗?”青年人说是。苏原又问子弹是从前还是从后射进去的?青年人说从背后。苏原又让青年人转身让他看,果然看到一块比胸部那块略小些的疤痕。从前后这两处对应的伤口看,子弹无疑穿过了心脏,而这个青年人竟没有死,真是不可思议。

  高田说:“他是被日本人枪决的,那时候你我都在现场。”

  苏原吃惊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高田说:“你应该记得的,那个村庄那次夜袭,第二天白天五个中国老百姓做为嫌疑犯拉到村外河堤上枪决……”

  这件事苏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转向青年人问道:“你就是被日本人枪决的人吗?”

  青年人说:“是。”

  他又问:“那你怎么又活过来的呢?”

  青年人指指高田,说:“是恩人救了我。”

  苏原质疑地看看高田。

  青年人又说:“枪响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看见的头一个人便是为我治伤的恩人。”

  苏原问高田:“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高田说:“我已对你说过,我是反战的日本人。”

  苏原说:“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他真的是从枪口下活过来的?”

  高田说:“正是这样。”

  苏原不语。

  高田说:“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是啊,一个深晓人体构造的医生怎能相信子弹穿过心脏而未导致死亡?问题是子弹没有穿过心脏,是擦着心脏下端的边缘穿胸而过,就这样。”

  苏原紧盯着高田:“你是说射手的瞄准出现偏差?”

  高田摇头说:“日本兵个个枪法很好,又隔那样近,哪会出什么偏差呢?”

  苏原说:“可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击中心脏?”

  高田没立即回答,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另找时间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得太久。”

  高田转向青年人说:“你的伤已经不需要再治疗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尽管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问你的名字,可我们俩是有缘份的。你说是吗?”

  青年人眼里聚了泪,在灯光下闪亮,他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

  高田伸手拍拍青年人的肩,声音低沉地说:一不要说这样的话,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无计其数,罪恶深重,我所做的不能弥补其万一啊!”

  苏原的心被高田的话触动,可他没说什么,只是向青年人问道:“你要回自己的村子吗?”

  青年人摇摇头,说:“我已经回不去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被日本人枪毙了,我已经‘死’了……”

  苏原一怔,又问:“那你又能到哪里去呢?”

  青年人说:“我想好了,我要去参加抗日队伍,打日本鬼子。日本人刚打过来的时候,村里许多青年人都投奔了抗日队伍。我没去,我胆子小,心想老百姓万般不如个平安。可想平安日本鬼子不给平安。那天夜里听见枪响我连大门都没敢出,日本鬼子硬是说我给抗日队伍通风报信,拉到村外去枪毙。‘死’了一回,我现在倒不怕死了,真的不怕了,你信不信?”

  走在街上,苏原耳畔仍回响着那个死而复生的青年人的话:死了一回,我现在倒不怕死了,你信不信?他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因为他没像他那样“死”过一回。可是在内心,他倒真的希望能像青年人那样死去一次,用死洗刷尽身上的屈辱,然后迎来心中企盼的涅槃。

  生命通道          第二章(2)

  北野弈棋时卜乃堂翻译官正在隔壁,他听见高田向北野报告要和苏原一起去查看痢疾,顿时暗喜。他喜的并非痢疾而是苏原的妻子牟青,他想趁苏原不在时到她那儿去。

  也许唯有汉奸卜乃堂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将并非是医生将苏原的妻子一起带走完全是出于一种秘不可宣的目的。在苏原家中,他看见了苏原年轻妻子那楚楚动人的容颜,这容颜叫他怦然心动,不能自己。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说这世上确有某种诱惑可令他行善或作恶,那唯有女色。他对女色趋之若鹜,却带有某种病态,这病态的表现便是挑剔。不仅一般女子不能使他入目,哪怕再娇艳的女子他也能一眼便看出暇疵,在长期浊居日军军营的压抑岁月里,像这般对一个陌生女子动心并生出歧念,实为罕见。每当慰安妇来到军营,日军将士便如同迎来节日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进去发泄一通。他却漠然以置。他虽是中国人,北野也给予他与日本人同样的待遇,可对于异国女子,他在心理上难以接纳。那种地方他只去过一回。即使这唯一的一回他也没做成什么事情。他觉得那个清秀的日本女子下巴有些短促,这美中不足便使他如鲠在喉。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漫不心地看着那女人一件一件从身上往下脱衣,当脱得干净了,他丢下张票子便走了出来。日本兵可以将任何一个遇见的中国女人的裤子剥下来奸淫,事实上他也有机会这么干,但这种事他确实没有干过。他那干枯的心田似乎在等候一个雨露般女人的浇灌。而当他看见苏原的妻子时便蓦然意识到这个期待已久的女子终于出现在面前。这是一个天赐良机,不可错过。他清楚,如果这次擦肩而过,怕今生再也不会得到这样可心的女子了。于是他努力说服高田军医将这个女人与他的丈夫一并带走。

  自随北野到莱阳驻守的三个多月中,他心里每时每刻都惦着那个让他倾慕的女人。但他并不崇尚纯精神的柏拉图式恋情。他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这种人对事物总有某种程度的偏执。在学校读书时,学校每周举行一次舞会,教职员工和大年级学生视为节日。而他一次也不参加。他有自己的“理论”,认为男女以跳舞的方式调情是对人精神的亵渎,是卑琐虚伪的情感窃求。男女之间的关系要么无爱无缘旁同路人,要么有爱有缘灵与肉二者完全结合,非此即波。也许正是这种极端的情爱观点导致他至今孑然一身。

  司令部与苏原夫妻住处一街之隔,卜乃堂一撂脚就过去。别看这么方便,可平时单独见牟青一面也很不容易。做为北野的翻译,他必须紧随其左右。只在北野不需要他时才有一点自由。

  卜乃堂敲了门。

  只要丈夫不在家,牟青总是在里面插上门栓。有人敲门先问明是何人,然后告之丈夫不在家。她不轻易开门,今番听到是卜乃堂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门开了。尽管她对他十分鄙视,可她总不能忘刑场上他为她遮挡的那一幕,她领他一份情,一份既辨不清颜色又说不出味道的情。

  进屋后卜乃堂显得有些拘谨,很不自然,坐得很规矩,也不说话。待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镇定些了。他先向牟青询问了一些日常琐事,表示无论她有什么困难他都会全力相助。之后他又告诉说司令部有人要去青岛,如她有家书或物品可让去人携带,他来负责安排。牟青摇摇头。自从奔丧被日本人劫持,至,今还与家人不通音信,她不想将目前的处境告诉家里亲人,怕他们担心,也不愿叫他们背上汉奸家属的名声。她只想能和丈夫早日逃出日本人掌心,为自己和家人争得清白。

  想到家,她的心情又一下子变得沉重。

  又是沉默,良久,卜乃堂又说:“秋季清乡就要开始,又要有许多中国人被杀。”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牟青一怔,继而愤愤地想:还不是你们这些汉奸和日本人狼狈为奸才使那么多中国人被杀?你姓卜的怎有脸说出这种话?!

  大概卜乃堂从年青的表情也猜出她内心所想,看出她对自己的愤懑,便叹口气说:“牟青,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把我看成是个没品性的人,可你知道,世上许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牟青反诘道:“包括给日本人当汉奸这种事情吗?”

  卜乃堂闷闷回答:“包括。”

  牟青吃惊地抬眼向他一望。

  卜乃堂的声音仍然低哑:“我们都算有文化的人,文化能使人将事物看得透彻,能使人挣脱主观的束缚。不是吗?只说汉奸,既然被称之为奸,便肯定不为优良,用什么恶语咒骂都不为过。可是话说回来,当汉奸的也不是我卜乃堂一个,既然都知道汉奸不光彩,像臭狗屎,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就当这臭狗屎呢?真的说不清楚。你不妨想一想,自从日本人打到中国,中国迅速形成一个非常的庞大汉奸队伍,而德国人打到欧洲,欧洲人投靠变节的人就很少,这究竟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呢?不排除德国人和日本人的区别,德国人傲慢骄纵,刚愎自用,不屑于借助于外力,不鼓励投降变节;而日本人狡猾、圆通,他们惯于招降纳叛。但归根结底,中国能形成这样庞大的汉奸队伍是有着自身的深刻原因。可以追溯历史,也可以通观现实,中国作为一个国家,无论历朝历代的帝王,还是当今的各路军阀,都是极其自私自利的极权者,‘国’只为他们所有,国人只被视为奴仆,任其盘剥,任其宰杀,毫无半点悯惜之情。国民永远处于可怜无助的境地。于是国家、民族的概念早在国民心中扭曲、变质,甚至逆化为敌对物而存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国民已沦为无国之民。无论谁来谁去,姓张姓李,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皆无区别。老百姓只是要生活,要饭吃,‘民以食为天’这是中国人最认的一条真理。”卜乃堂将这套“汉奸合理论”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使她觉得既新奇又不可思议,不可否认,这当间有她能够认同的地方,如对国民精神状况的概述;也有她不能认同的地方:他作出的结论。她觉得作为一个中国人尽管不幸,处境悲惨,但总是不可以做亡国奴的。日本人在中国的桩桩罪行不足以证实了这一点?卜乃堂的“理论”显然是偏执的,是为自己来辩护,况且,这些话从他这样一个真本实料的汉奸嘴里吐出来,就变了味道。

  卜乃堂两眼直直地盯着油灯如豆的光焰,似思索又像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至于我自己,我投日本人的原因很具体,不是为生计而是为报仇。我父亲是叫中国人杀死的,一个军阀旅长。那时我家住在吉林,父亲是个邮差,一次送信,自行车不小心撞在这个旅长的吉普车上,碎玻璃划破旅长的脸,他火冒三丈,硬是给我父亲派个日本奸细罪名,开枪将父亲打死。埋葬了父亲,我就找他报仇。日本人从满洲里开到吉林,那伙军阀逃到了关内,他们口口声声抗日,日本人就在关外,而你们却跑到关里。那时我报仇心切,一怒之下就投了日本人。我断定日本人迟早要打进关内,我就可以借助日本人找那个狗日的旅长报仇。父亲的奸细罪名是强加给他的,我的这顶汉奸帽子是自己扣在头上的……”

  年青觉得从卜乃堂嘴里讲出来的事情总是那么不可捉摸,似是而非。她觉得他是个怪人,神经兮兮。

  她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只是告诉我你当汉奸当得很合理?”

  “不是。”

  “那是什么?”

  卜乃堂直直地盯着牟青:“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

  牟青一怔:你这话又奇怪,你要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卜乃堂说,“你,你占了我的心……”

  牟青惊讶不已。她向卜乃堂望去,忽然觉得他的模样很怪异,他的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就像手术台上将死的病人努力向世界投最后一瞥。她觉得可怕极了。

  “你,你是个不平凡的女子,”卜乃堂说,“在苏家泊头次见到你,我一眼就看出你的……不凡,唉,你看我又用了不凡这字眼,男人对他倾慕的女人总是不知该怎样形容……”

  牟青总算明白自己面临着什么了,顿时一股恼恨升上心头,她不能容忍这个真本实料汉奸如此亵渎自己。她愤愤说:“我不要再听你说什么啦,你走吧!”

  卜乃堂不动身。

  “走吧,以后不要再来。”牟青说。

  卜乃堂抬头看看牟青,不无怨恨地说:“你,你嫌弃我给日本人做事,可你丈夫不也同样吗?”

  牟青一下子呆了。

  “我丈夫和你一样?”她像问卜乃堂,又像自问。

  “就是。”卜乃堂又说。

  “你胡说!”牟青几乎在吼,“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心甘情愿给日本人干事,我们……是被迫的,这个你清楚的……”

  看来卜乃堂执意要将自己和牟青还有她的丈夫苏原绑在一起,这样才能和他们的“地位”摆平。他说:“自愿也好,被迫也好,其实是没区别的,麦季清乡后,抗日队伍已将苏医生列入汉奸的行列了……”

  牟青哭了,哭得很厉害。卜乃堂的话戳在她的心窝上,她边哭边嚷:“我们不是汉奸,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要逃的,我们迟早要逃出去的……”

  卜乃堂很后悔不该将话说得太重,同时也清楚今晚不会再有进展了,送起身恋恋不舍走出这“不凡”女人的家。

  回到高田军医的住处,高田开始对苏原讲述。他说:“我将这种从刑场上秘密抢救中国人生命的试验定名为‘生命通道’计划,顾名思义,就是当前提为胸部枪杀时,为子弹提供一条不会致人于死地的安全通道。然后进行抢救。我不知道当今世界有没有另外一位医生从事这项研究,而我对这一计划进行研究是纯偶然的。那是到中国战场不久,一次,我所在的通化混成第一宪兵队在临江县抓到十几名抗日游击队员,稍事审讯便执行了枪决。那是一个黄昏时分,宪兵枪手杀了人便撤回了营房,第二天天亮掩埋时却发现少了一具尸体。报告给宪兵队古川队长,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军佐闻听火冒三丈,立刻命令部下全力搜索这个竟然能从他枪口下逃生的中国人,宪兵找到一行由刑场通向外面的血迹,还有人爬行留下的痕迹,便断定是那个中国人留下来的。宪兵循着清晰可辩的标记向前追踪,大约追出三、四里路光景,发现那个逃出的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了,身边注了一大摊血。也许宪兵们出于‘交差’的考虑,将这具尸体运了回来,撂在宪兵队院内。我就是这时候看见的这个中国人,他看上去很年轻,脸上还没长出胡须。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浸透,左胸的枪击日清晰可见,形如一朵紫鸡冠花。大概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能思维,我头脑中立刻跳出一个疑问:这个年轻中国人为什么遭枪杀却没有立即死去?是他有一颗特别强健的心脏,还是子弹压根儿就没将他的心脏击穿?反正二者必居其一。这一想法使我自己的心脏激烈跳动起来。尽管那时我还不十分明确以后我将有什么目标,可于直觉中,我感到遇上了一个非常奇妙而重大的研究课题。我决定开始行动。我去请示古川队长,说我要对这个中国人进行医学解剖,找到这个中国人迟死的原因,以防止今后有类似事故的发生。‘事故’是一个古怪字眼,医生没能将人救活可称其为事故,而一个刽子手没能将人一下子杀死也同样可称其为事故。后来我想肯定是这个古怪的字眼损害了古川队长的自尊心,所以才那么痛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将这个中国人尸体搬到我的手术室里,开始进行解剖。我不许任何人留在我身旁。我先向这个死去的中国战士深鞠三个躬,这是替我罪孽深重的国家向死难的中国人谢罪,也是为我自己又将令他再受创伤而深表歉意。我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理下进行完解剖过程。解剖结果证实了我判断的后者:子弹没有击中心脏,子弹擦着心脏下沿飞出体外,就是说这个中国战士没立即死去是由于枪手射击的偏差。他最终死于失血过多。这个结果十分奇妙地使我产生出另外一种联想:假若当时能立即将他从刑场上撤出并进行抢救,这不就可以挽救他的生命了吗?答案无疑是肯定的。那么由此再进行一种反向思维:如果事先能给出射手一个错误的导向,使其射出的子弹小心翼翼的躲过心脏去,那么这种拯救生命的行为不就变被动为主动了吗?这一思维便是我的‘生命通道’计划于理论上的开端。这一计划事实上包括两个方面的研究,一是找到这条神奇的安全通道,二是对抢救出来的人进行有效的止血以及止血之后全部恢复治疗。相比之下,对前者的探寻重要而艰巨,因为即使这条通道事实上存在着那必定是十分狭窄,除却要避过心脏还须避过左胸其他重要器官。另外,子弹的入口在前胸或后背这两种情况又会致使这条通道发生相应的‘位移’,只要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便不会成功。当然只要在理论上能得出一种肯定的指示,那么在实践中经不断的探究,终会取得成果。这次解剖使我的‘生命通道’计划诞生于胸。我向古川报告,说我找到了‘原因’,我说当于弹射入人体后,并非是沿直线向前穿行,而是一条向上弯曲的弧线,子弹就有可能绕过心脏去。这个逃走的中国人便是出现这种情况。为防止这种‘事故’的发生,则须对通常的射击点进行修正,向下压低。无知的古川竟相信了我的话,问我可做怎样的修正。我告诉他可事先在人犯的后背上标出经过修正的人射点位,枪手瞄准此点位射击便可。古川遂表示以后处决人犯先由我做出标记。宪兵队枪杀中国人是家常便饭,抓到人随便给个罪名便拉去枪决。说句残酷的话就是,我便有了许多的试验机会。为此我内心感到十分痛苦,每当我站在被杀者身后为其描划标记时,便在心中默默为他们祈祷,祈求上苍能让我标出一条正确的可让我的中国兄弟免于一死的通道。每次枪响,我的心便是一阵狂乱的颤栗,犹如我自已被击中那般。我快步奔向倒于血泊中的中国兄弟身旁,检查他们是死是活,倘有一息尚存,我便以进行解剖为名,将其抢出刑场。在手术室里我精心进行‘生命通道’计划的第二步行动,为幸存者包扎止血,倾尽全力将我的中国兄弟从死神手中拯救回来。说到这里,我断定你心里会产生诸多疑惑,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你很清楚实施这项计划将面对重重困难,比如怎样掩人耳目,不使人产生怀疑;怎样将救活的人从日本人眼皮底下送走……总之,一切的一切俱难以想象。然而世上的许多事物都相辅相承,只就‘生命通道’计划而言,对我是难以想象的,然而对古川还有现在的北野这样的法西斯分子同样也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大日本国皇军军医竟敢背叛天皇,于光天化日之下为中国人效力,而且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这正应你们中国一句叫做‘灯下黑’的话,同样,大日本帝国太阳旗下也是黑着的,我就是在这‘太阳’的黑影下实施着我的‘生命通道’计划。当然,有这黑影的保护并不等于就有了一切,实际工作中有许多困难需要一样一样地克服。我不能与任何日本人合作,也找不到合适的中国医生,只能单枪匹马。在关外的最后日子里,我侥幸与中国的抗日队伍接上了关系,遇有来不及抢救的伤员便通知他们,让他们接到那边去进行抢救。自从有了他们的配合,我的‘生命通道’计划实施得更顺利,更有成效。我做了记录,这三年来我总共救治了五名中国人,有抗日战士,有普通百姓。换防后救活的便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青年人。刑场上的情形你亲眼见到了,自不用我多说,那是‘生命通道’计划的首要部分,北野是我的新上司,他不像古川那样愚笨,可他同样也没理由对我怀疑。我一再向他说明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治日本伤员做努力。这才使得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实施我的抢救计划。当然我还受益于我的‘军医队长’的身分。在医疗大队那块天地下,我说了算,这是我进行抢救至关重要的基础。那个青年人在我的手术室里昏迷了两天,没苏醒过来,他的伤势很重,肺受到很重的破坏,腔内大出血,而这时部队又要开拔,无奈,我便将他装扮成一个日军重伤号,混在那次夜袭中受伤的日军伤号中间让人用担架抬着,跟着医疗大队行军。到了莱阳城,他又被送进我的手术室。这时他醒过来了。我从他嘴里知道这城里有他的亲戚,为安全起见,我偷偷将他转移到他亲戚家,我按时去他那里为他医治。今晚你见到开门的那个老头儿就是他的舅舅。说到这里,如果你不再对我所说的事实抱有怀疑的话,那就听我再说下去吧,这也是我要说的重要部分。我希望你能参与这项‘生命通道’计划。我必须承认,到目前为止我从事的这项计划并不完善,成功率很低,正如上次你所见的五人中只有一人获救。这是我最大的苦恼,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从理论上说,这条安全通道应适合于任何人,事实却远非如此。面对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你既是一名出类拔萃的外科医生,又是一名深晓人体经络的中医世家的传人。我相信你是我与之合作的最佳人选。为了中国人的抗日事业,我想你一定会与我合作,希望能尽快得到你的答复……”

  苏原感觉到自己的灵与肉一起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牟青和他吵了架,为这个多事之夜又增添了一项新内容。在他们数年的婚姻生活中,总的说来,是美满和睦的。苏原属于那种正统气味浓烈的男人,比较刻板;而牟青则属于女学生气未消的女人,有独立意识,热情;又不乏女性的柔顺。他们虽在同一所医院工作,却从事着不同的专业,苏原是外科大夫,牟青是药剂师。苏原医术的高超与牟青风姿的动人使他们这一对让周围人刮目。他们满足于自己的婚姻。如果说他们之间稍有芥蒂的话,那就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在苏原看来,在这兵荒马乱年月里,要孩子不合时宜,是累赘。而牟青则不这么想。她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一对美满夫妻拒斥自己婴儿出世没有道理。当然,他们在这方面的歧异并没给他们的感情造成很大损伤。他们毕竟还很年轻,一切俱可从长计议。然而在这个夜晚,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牟青质问苏原为何不设法赶快逃出日本人营地?为何要与日本人高田打得火热?为何不警惕自己的汉奸身分为事实?这一连串的质问平时牟青也曾向苏原提出过,只是不像这晚这样激烈罢了。这自然与卜乃堂那番鬼话有关,她着实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沦为汉奸的事实。她忽然觉得丈夫变得陌生变得不可理喻。苏原听着牟青的吵闹,无话可说,虽然是夫妻,他却不能袒露心扉。他不能对她说他滞留于敌营主要是她的缘故;他不能对她说自己已与抗日队伍接上关系,老马很快便能将他们救出;他也不能对她说高田是日本人中间的反战者,他要求与自己合作研究“生命通道”计划。这诸多本可使妻子释然的事实他不可以向她透露,对此无论是老马还是高田都叮嘱再三。他唯有不断向妻子保证,他不会与敌人同流合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要保护她爱护她,并早早一起逃离敌营。可这些话以前说过多少次,现在说只不过是再重复一遍。一个整夜牟青都不肯理他。他想对她施以温存,牟青只以脊背对之,这一男人化解女人怨怒最奏效的方法不得实施。由此苏原也体会出妻子内心的痛苦是多么深重。

  苏原如约去澡塘见敌工老马,却没有老马的踪影。从澡塘出来,他无比失望。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一点也猜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即将发生什么。在这之前,他对这次与老马的见面抱有很大的希望。老马许诺将他们夫妻援救出去,他也相信老马能说到做到。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他心里沉甸甸地,陷入一种茫然失措欲哭无泪的境地。

  然而苏原却不知道,敌工老马是在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失约的。他在前往澡塘途中发现后面有可疑的人尾随,便立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改变了行进路线,径直朝城中心走去。他想找一个人多的地场甩掉后面的“包袱”。到城中心他又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天色向晚,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他无处隐匿。于是他瞅准一家杂货店踏进门去。那时他还不知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本应该进到那爿与杂货店毗邻的中药房。可没有。虽说老马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敌工,可是危急时也难能万无一失。

  老马在离开杂货店时被日本人的暗探逮捕。

  当晚没有审讯,被搜身后老马被关进牢里。

  第二天早饭后,老马被押到北野的司令部院里。本来北野要亲自审讯,后来由于一件要紧的事要处理,审讯便交给了尖下巴的岛田少尉。

  卜乃堂为岛田担任翻译。

  司令部本来有一间审讯室,但不常使用,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日本人更喜欢在光天化日之下拷问中国人。

  岛田没让人给老马松绑,也不叫他坐。老马蹲在地上。岛田也没有坐,他站着,十几个日本兵也在他身后站成一圈。

  老马显得若无其事。一个夜晚,该想的他都想过了,他觉得日本人并没掌握他多少证据,否则他们会连夜审问。另外他也想到,他的被捕与苏原医生无关。如苏原真的出卖了他,日本暗探只须在澡塘守株待兔即可,何必要对他进行跟踪?只是他没想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审讯由岛田的问话开始:

  岛田:我问你什么,你必须如实回答。

  老马:……

  岛田:你是九纵的?

  老马:不是。

  岛田:那么是鲁支的?

  老马:不是。

  岛田:那就是独立团的?

  老马:不是,我是老百姓,种田的。

  岛田:胡说,你骗不过皇军。你到城里来有什么任务?

  老马:我老婆病了,我进城抓几副药。

  岛田:你老婆生的什么病?

  老马:心口疼。

  岛田:你有药方吗?

  老马:有。

  岛田:在哪儿?

  老马:昨天被你们搜去了。

  岛田:你买到药了吗?

  老马:还没买。

  岛田:你撒谎,你不是来买药的。

  老马:我就是来买药的。

  岛田:你既然来买药,为什么进了杂货店?

  老马头“嗡”地一声响,这时他才意识到昨天慌乱中出的差错是多么的不应该。其实每次进城,敌工们都为万一叫敌人抓住准备出一种或几种说法。这一次是来买药,而自己却进了杂货店。

  老马:我想到杂货店买点东西……

  岛田:买什么东西?

  老马:剪子。

  岛田:剪子买到没有

  老马:没有。

  岛田:为什么没买?

  老马:我嫌剪子不好。

  岛田:不买剪子为什么也不买药?

  老马:走出杂货店我就想去药店……

  岛田:药店在杂货店南面,而你出了杂货店朝北去。

  老马一时语塞。此刻他又意识到自己犯的第二个错误:出了杂货店应该走进药房里,自己当时只顾甩掉敌人忽略了本很简单地常识,结果敌人没甩掉却将自己陷入绝境。

  岛田的尖脸上露出得意: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老马:我是种田的,来城里给老婆买药……

  至此,老马的真实身分其实已被日本人掌握,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了。于是岛田又从头问起。

  岛田:你是九纵的人吗?

  老马:我是种田的。

  岛田生气了,他身边的日本兵朝老马蜂拥而上,一齐抬脚向老马身上踢去。本来蹲着的老马被踢倒在地。他为了躲闪皮靴踢在脸上,不断在地上翻滚。

  岛田见老马有点动弹不得了,便叫手下人停止。

  岛田:你到底是九纵的,鲁支的还是独立团的?”来城里和什么人接头?

  老马:我是种田的……

  岛田眼里射出凶光。日本兵又开始行动。这次是用杠刑。他们先用绳子将老马的双腿吊在肩膀上,然后用两根杠子夹住老马的脖子,将他抬离地面。老马全身的重量便由一颗头吊挂在杠子上,能听见老马颈关节嘎巴嘎巴响,血一齐涌到脸上,老马的眼珠子突得像要跳出眼眶来。

  杠子突然一落,老马蜷曲的身子重重地落在地上。

  岛田瞪眼吼叫:快说,九纵的鲁支的还是独立团的?

  老马声音微弱:老百姓……

  岛田怒不可遏:他嗓子干了,说不出话来了,把他吊进井里润润嗓。

  院子里有一口井。正逢雨季,井水盈满。日本兵将一根粗绳捆在老马腰上,拖到井边。老马睁睁眼又合闭了。两个日本兵走到老马近前,蹲下身,用手将老马往前一掀,老马的身体在井台上翻了个个儿,“咚”地一声落进井里。老马的四肢被捆绑在一起,不能挣扎,落进井很快便沉下水去,随之水皮上冒出一串串水泡。

  岛田仍阴沉着脸。他掌握着老马在水里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下令将老马从井水里提出来。

  岛田很有数,老马没淹死,却已奄奄一息。肚子鼓得像圆球。

  岛田向老马俯下身:说!

  老马一张嘴,一股清水流出来,且一流再流,涌泉一般,眼见得肚子一点一点瘪下去。这一奇观令日本兵个个目瞪口呆。

  老马睁开眼,说句:日本鬼子,我操你们祖宗。

  老马的声音嘶哑微弱,可在场的日本人无疑都听见了。

  岛田:叫他把井喝干!

  老马再次被掀进井里。

  老马的被捕和岛田的刑讯苏原是从高田口中得知的。高田还告诉他老马还活着。如果再行审讯仍没有口供,他就活不成了。

  这消息令苏原震惊,他深深为老马的命运担忧。高田说如果老马还不开口就活不成,其实他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老马开了口也不见得一定能活得成。日本鬼子杀害无辜百姓不眨眼,何况对一个抗日队伍的敌工?苏原想得并不错。每个抗日者从落入敌手时便清楚自己是活不出去的。当然也有投敌变节的人,他们或是贪生怕死,或经不住刑讯。更多的情况后者是甚于前者。许多人能经住死亡的考验,却经不住肉体酷烈的折磨。

  老马最终会怎样?他能顶过去吗?如果他讲出与自己的关系,日本人会怎样对付自己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在苏原头脑中翻滚。

  他并不了解老马,他们只见过一面。他甚至连老马是哪个部队的都不清楚。老马没告诉他,日本人也没审出来,这对苏原来说也许永远是个谜。但通过高田对他讲的老马的刑讯中的表现,他心中升起对老马崇敬,认定老马是个当当响的抗日者,也相信他一定能经受住敌人的酷刑,保守住抗日队伍的秘密,还有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时刻,苏原心中萌发出一个意念:挽救老马的生命。他毅然决定与高田军医合作,在老马身上实施“生命通道”计划,一定要把老马救活。

  这意念是那样的强烈、执著。

  这天下午,在苏原从军医大队回家的路上,一个陌生男人从后面追上他,低声说句:请苏医生跟我走。说毕便大步走到前面去。那一瞬间,苏原险些朝他喊一声;老马。话未出口,他便又回转了精神,那不是老马,老马怕不会再有机会走在街上了。

  他抬眼向前,见这人有一副瘦长的后背,下身穿黑裤子,上身是一件白布夹袄,光头,脖梗显得很长,像庄稼人,又像生意人。苏原在心里猜想,这人八成是和老马一伙的,是找他来打听老马消息的吧?

  他这么想,便消除了紧张心理,甚至暗暗有些高兴起来:

  那人走得很快,苏原只得快跟,但之间仍隔着十几步距离。穿过街中一座石桥后,那人便拐了弯,沿一条长满蒿草的土路走进城边的一座小树林。苏原也走进林子,这才发现这是一个人迹不到的地方,虽然就在城里,却有点原始森林的寂静,树大高大茂盛,地上铺满了树叶,一股腐臭的味道刺鼻。午后的日光完全被树木的枝头阻挡在外面,林子里显得阴沉沉的。

  那人站在一棵树下,目光和蔼地望着走来的苏原。苏原渐渐看清那人的面目。他的年纪似乎比老马要大些,五十岁出头样子,脸也犹如他的后背那样长,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等苏原在他身前站定,他先冲苏原笑笑,说地上潮湿,咱就这样站着说说话吧。苏原点点头。那人又说苏医生你能猜到我是什么人吗?苏原又点点头。那人慢慢收敛了笑容,两眼盯着苏原的脸说我们也知道你苏医生是什么人。这话听起来虽有点模棱两可,但苏原却没有多心,因为老马不会不将他们定好的计划向自己队伍的人讲。然而也就在这一瞬间,苏原的头嗡地一响。啊,难道他们把我当成出卖老马的人吗?他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他,他要杀我?苏原两腿直了,身体发软。

  “老马不……不是我出卖的,不是……”苏原的声音颤栗而沙哑。

  “老马?老马是谁?”那人微怔地看着苏原。

  苏原也有些怔。

  “你说的老马他是什么人?”

  苏原给弄糊涂了。这人竟然不知道老马是谁。那他究竟是哪路的人呢?他探索似地审视着那人神秘的瘦长脸。

  “老马是抗日队伍的敌工。”他说。

  “他是哪一部分的?”他问。

  “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没有。”

  “也许是九纵的吧。”那人自言自语说。

  “老马他……”

  “他被捕了?”

  苏原点点头。

  那人叹了口气,说:“抗日就难免有牺牲,日本鬼子欠中国人数不清的血债啊。”

  “你们得赶快救他呀,晚了他就活不成了。”

  “这不可能。”那人摇摇头。

  “为什么?”

  “一是搞不清他是哪个部队的,另外城里敌人防守严密,不好下手……”

  苏原就不再说话。他清楚这人说的是实情,日本人和伪军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这座城,抗日者只要落进敌人手里,是无法营救的。

  沉默。

  “这么说,你是老马联系的人啦?”那人又问。

  “嗯。他说要将我和妻子救出去……”

  那人抬眼盯着他,盯了很久,说:“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讲了。既然你是那个老马联系的人,也就算是抗日了,自己人。从今以后,就由我做你的联系人吧。”

  苏原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不要问,老马不是也没告诉你吗?不必知道太多。你只要知道我和老马一样是抗日队伍的人就行了。以后你按我说的做,就是抗日队伍安插在敌人内部的敌工了,做出了成绩就是为抗日做贡献了。对了,我姓胡,以后就叫我老胡吧。

  “老胡?”

  “你同意不同意这样呢?”

  苏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位自称为老胡的敌工,并非不信任他,只是老胡让自己做抗日队伍的敌工这事使他感到很突然,也很为难。比比老马,他清楚自己远不是做敌工的料,自己只是个医生,如此而已。自己当然是愿意为抗日做一些工作的,当初老马提出让他出去后在抗日队伍里做医务工作,他当场便答应了。而老胡要他担任的角色就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连一点做敌工的常识都没有。想想连老马这样有经验的人都出了差错,何况自己这个一窍不通的呢?从内心说,他希望能和妻子早早脱离敌营,妻子为此几乎要和他吵翻,问题是许多事他不能给妻子讲个明白。无论是老马还是高田都曾要求他将他们的计划严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如果答应老胡的要求,这一项同样是不可避免的。自己的面目便是妻子眼里愈来愈变得可憎,这是他深感痛苦的事……

  起风了,风从树林的上空掠过,发出浪涛般的呼啸声,由于树冠在风中的涌动,日光便不失时机地从缝隙中投落到地上,斑斑驳驳,跳动不定,时间久了使人感到晕眩。

  林子里也明亮多了。

  “苏医生,我只要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干。”苏原回答。这回答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生命通道          第三章(1)

  日本人的秋季清乡开始了。其实在这之前战事也十分频繁,这实际上便模糊了清乡与否的界限。如果说夏季清乡日本人的眼睛是盯在粮食上,而秋季清乡的目的便是要消灭抗日的有生力量。北野是个不走运的将军,且不说不明不白丢了旅团长职务,而屈就这一小块地面上的日军总指挥后,仍然一蹶不振,总是打不好仗,本该打好的仗也打不好。一次次的失利,使他在上司面前抬不起头来。在上司眼里他是个无能之辈,是个晦气鬼,小丑。对于一名正统军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呢?好几次失败之后,他都动过自裁的念头。可想想家中的妻小,又作罢。于是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次清乡了。

  日本人忙于清乡战事,暂时将老马的事搁置了。虽然这位抗日队伍的敌工咬紧牙关至死不屈,可日本人还是不甘心叫他带着满脑子的机密一死了之。他们想稍稍留一留,说不上以后会有用处。他们将老马继续关押。高田和苏原十分庆幸会出现这样一个难得的转机。他们有了缓冲时间,能够更详尽地制定出抢救老马的计划。

  苏原另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情是按照老胡的指示,将城里日伪军的行动计划及时向抗日队伍报告。就是说苏原事实上已成为一名潜藏于敌人营垒中的敌工。尽管这只有老胡一人知道。苏原认为这是自己命运的一个转折,他为此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应该说,做敌工他是有一定方便条件的,他可以进出北野的司令部,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活动;他懂日语,而敌人并不知道,这样敌人在用日语交谈时只将他当成聋子。老胡对他的要求大致分为两类。一是常规情况一周给出一份情报,送到那片树林里一株老树的树洞里,老胡会定期去取。另外便是在特殊情况下按老胡放在树洞里的指示行事。苏原对执行老胡的指示很认真负责,他将老胡当成自己的上级。

  他给出的第一份情报便是敌人清乡的确切时间。

  北野亲率主力部队向泽山开进。泽山的抗日力量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刚踏上的这块土地便吃过他们的苦头。几个月来,他曾两次派兵围剿,却均未奏效。这次也是铁了心要拨下这颗钉子。为弥补兵力的不足,他与驻守海阳的三十八联队采取共同行动。联队长山本喜一带领主力与他的部队在官庄会师,然后攻山。

  第二天中午,队伍到达泽山脚下的官庄,三十八联队稍迟到达。午后突然天降大雨,冒雨攻山对地形不熟的日军不利,于是按兵不动,等候雨停。

  老百姓已经跑光,只剩下一座空村。日军在村里宿营,伪军在附近一个村子宿营。为便于战斗打响后的救护,根据北野和山本联队长的命令,苏原带领的军医大队与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队组建成一个临时野战医院,由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队长八木担任院长,高田担任副院长。医院设在村里的一座荒败的天主教堂里。布置了手术室,病房。一切就绪后,军医们便回到各自的住处休息待命。

  高田以暗地监视中国医生苏原的行动为由,将苏原安排和自己住在一幢民房里,其真实用意自是为便于和苏原一起讨论“生命通道”计划。由于苏原已将自己视为抗日队伍的敌工,而且与高田的合作同样是为中国人的抗日做贡献,因此这次跟随日军行动,在心理上便较为平静,他听着屋外浙浙沥沥的雨声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觉得有人推他,醒来,见是高田站在炕前,高田显得神色慌乱。

  “起来,听我说,八木那三八蛋要作孽了!”高田说,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苏原坐起,望着高田问:“你要干啥?”

  “三十八联队在村外捉了一个农民,说是抗日队伍的敌工,可什么也没审出来,便交给八木自行处理。”

  “啥叫自行处理?”苏原不解。

  “解剖。”

  “解剖活人?”苏原瞪大了眼。

  “嗯。这样的事日军军医已干过不止一次。三十八联队的军医大多是刚从国内来的新手,没有战地救护的经验,有的还没拿过手术刀,八木想利用战争间隙解剖这个中国人给他手下的军医做示范……”

  苏原全身不由抖动起来,几乎不能自禁,他感到一股寒气从骨缝里往外溢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的。

  “没……没办法救……救出这个农民吗?”过了许久苏原才说出这句话来。

  高田摇摇头:“八木的人已经在手术室做准备了,况且这事得到了山本联队长的支持。”

  “他们是一伙畜生啊!”苏原咬牙切齿地说。

  “连言生也不如的。”高田说,“一一七师团野战医院曾作过一次活人解剖,惨不忍睹。将活人开了膛,又锯下了四肢,可人还不死,最后便往静脉里注射空气,将人致死。”

  苏原已经无话可说,只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感到自己血管也让日本人给注射进了空气,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就要死去了……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种可能……你听见了吗,苏医生?”

  “你说什么?”苏原果真什么也没听进耳里。

  “如果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参与进去……”

  “你说什么?我们也加入他们的罪恶?”苏原狠瞪着高田军医。

  “冷静些,苏医生,我们参与的目的是救那个中国百姓的生命,而不是与八木他们狼狈为奸。当然,这用不着我作解释。我们参与了也难说一定能救活他,可不参与他必死无疑。”高田说。

  沉默。

  高田又说:“苏军生,你听一下我的计划,如果我们决定参与此事,我便立即去找八木队长交涉,就讲我们军医队也想利用这次机会进行现场教学,将手术分作两部分,八木的人解剖之后,由我们做缝合手术……苏医生,你是什么血型呢?”

  “O型。”

  “这是医生的血型,太好了。也许最后需要输血。因为事先不可能为那人做血型鉴定,只有用O型血。”

  “我当然乐于献血,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吗?”苏原问。

  “不只如此。”高田说,“我们将此事分为两个部分,或者称其为两个行动,八木进行的‘魔鬼行动’和我们进行的‘天使行动’,你当然是进行‘天使行动’的,而我可不行,我必须参加到他们的‘魔鬼行动’之中。你想想,当一群军医以活人的死亡为最终结局的解剖时,是不会遵循手术规则的,而任何一点胡为都将使我们的计划失败,因此我必须在现场进行监督。当进行我们的计划时,你可以做我的助手,我也可做你的助手,这由你决定。当然,你还没有最后给我回答,是否参与我上面所说的这个行动……”

  魔鬼与天使为何贴得如此近啊!苏原心里充满着悲戚。同时他又想把那个同样带有悲戚意味的字眼。

  他再次别无选择了。

  具有讽刺意味儿的是解剖活人这一弥天罪恶竟然在一座天主教堂里进行。八木的人已经进到手术室里,高田让他的人包括苏原候在手术室旁边的“病房”里。苏原心情沉重地默坐着,他觉得有些晕眩,想要呕吐,他记得这种情况在他做为医学院学生头一次看老师做手术时出现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几个年轻日军军医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神色显得异样,让人看不出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有的在临阵磨枪“哗哗”地翻看别林科夫的《局部解剖学》和千叶医大高桥教授的《实地外科手术学》。

  此时,高田已进入被八木的军医们挤满的手术室。八木正以一种洋洋得意的权威口吻对他的下属们讲这次解剖要做的项目和要达到的目的。见高田进去,八木很礼貌地问道:“高田君有什么要说的吗?高田立即把握住这个机会。他说:“首先感激八木院长将这一难得的机会与我及我的属下们分享。”高日观察到他将“院长”这项高帽戴在八木头上,八木脸上呈现出的肮脏喜色。他接着说,“我相信我们会进行一次完美的合作。为达到这一目的,我首先向八木院长提出一项要求,由我来充当他的助手,一方面藉此向八木院长学习,另外也可帮八木院长关照一些事情,不知八木院长可否同意?”八木连忙回答:“当然同意,只是屈就高四队长了。”高田说:“另外我还要向各位军医提一项要求,我想我的要求八木院长肯定已向大家提过了,就是我们的这次手术对象虽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们要将他当作我们受伤的同胞弟兄来对待,要严格规范,一丝不苛。只有这样当我们在抢救自己的弟兄时才能够不出差错。”八木附会说:“就是就是。希望大家照高田队长要求去做。”这时一个叫水谷的三十几岁的军医问:“是不是要进行严格消毒?”八木讪讪地说:“当然,这还用得着说吗。”于是八木的军医们立刻行动起来。

  当一切按真正的手术准备停当后,那个中国农民便被两名军曹押进手术室。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侧面看他的额头很宽,眼睛明亮,他的光头上头发刚长出一些,嘴唇紧闭令人感到有一种顽强的精神。但他的脸色是苍白的,脸上有道道伤痕,黑色衣裳上也留下受到拷打的痕迹。他进来后情绪显得还平静,两眼不住向窗外望去,窗外可见雨雾笼罩的泽山屹立在前方。

  他现在还没有察觉到即将被杀。

  “开始吧,高四君?”八木说,此时他已经将高田当做他的助手了。

  高田点点头。

  中国人被两名军曹硬往手术台上推,但他不明白要干什么,军曹推得他没办法,只好坐在手术台上,可他疑惑不解,左右环顾。

  这时八木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哇啦哇啦说了几句,中国人听不懂,高田听清楚八木说的是“睡觉吧,睡觉吧”。

  军曹见中国人没反应,便冷不防将他扳倒,用胳臂压在他的头,另一个军曹又赶紧上前压住他的身子,中国人大声呼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没病,我没病……”

  这时水谷连忙将蘸足氯乙烷的纱布堵在中国人的嘴和鼻子上。中国人拼命抵抗,想坐起来,这时又一齐拥上前四五名日军军医将他牢牢压住,手术台剧烈地摇晃。一个卫生兵拿来手术用的软绳将中国人的大腿绑在手术台上,中国人仍拼命反抗,用力左右晃头,想把纱布从嘴上甩掉,但是渐渐地停止下来,呼吸变得平稳,身体瘫软下来。看来麻醉起到了作用。

  “真够费劲儿的……水谷君,现在可以换成乙酸了吧!”

  水谷点点头,他麻利地将纱布垫到准备好的口罩上,然后向上面吧嗒吧嗒地滴入乙醚。此时中国人已完全进入麻醉状态,呼吸很平稳,像熟睡了。

  “好,我们胜利了,他现在想哭想笑都办不到了。”水谷说。

  刚才将中国人扳倒的那个军曹似乎感到很新鲜,问道:“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吗?”

  “他已经睡觉了。”水谷笑笑说,“现在不必担心他会逃跑,就是把他的手割下来,他还会照样睡觉,他已经去了极乐世界了,比起枪杀,这死法要舒服得多,这正是我们医生的功德啊,哈哈哈……”

  高田觉得自己的腹部在搅动。

  这时,手术器械从外面推进来了。水谷将乙醚瓶递给一个叫森下的卫生兵,让他接下去搞麻醉,然后自己去换手术衣。首先执刀的是第一个叫新田的军医中尉,水谷担任他的第一助手。当然整个手术的指挥是八木,但一般情况下他只是动嘴不动手。

  “那么,就开始吧。”八木用冷淡的语调说,同时命令停止麻醉。

  首先得将中国人的衣裳扒光。两个卫生兵把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翻过来,从后面拉下上衣。高田看到,中国人从脖颈到脊背那皮下充血的痕迹已经变成黑紫色。中国人的裤子也被扒下来了,赤身条条地俯卧在手术台上。

  又再次用绳子将中国人的大腿捆在手术台上,在高田的监督下,从头到下腹仔细做了消毒,一个卫生兵用钳子从灭菌器里提出一块盖布,从头到脚蒙在中国人身上。

  新田军医有些紧张,脸上显得有些呆板。后来高四军医才知道,他在内科方面有相当丰富的临床经验,但在外科手术上却是个半瓶子醋,他要求充当执刀者,是想为自己谋得一次练习机会。但当时高四便强烈意识到这个新田军医会将事情完全弄糟,必须立即将他撤换下来。他觉得最合适的执刀者是八木,他的外科手术纯熟。他转向站在新四军医身后的八木说:“八木院长,大家都期望你做示范呢,你可要不吝赐教啊。”

  八木开始一怔,随后笑笑,说:“我听说高田君的医术了得,要不就请你做给大家看吧。”

  高田摇摇头,说:“中国派遣军里谁不知道八木院长做外科出类拔萃啊,你说是不是,新田军医?”

  新田军医傻笑笑,说:“我看高田队长说得对,还是八木院长给大家示范吧。”

  八木颇为得意地点点头,说:“那就帮我消毒吧。”

  消毒毕,八木便十分神气地站在手术台旁,做出让大家看好的架势。

  这时高田头脑中突然有一道闪电划过,他意识到,今天抢救这个中国人的性命,不啻是他“生命通道”的另一种形式啊,如果能取得成功的话,以后将会有更多的中国人受益于此,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他为自己这一新发现而激动不已。

  一下子跃升为八木助手的水谷似乎有一种身价大增的骄傲,卖弄地以熟练的动作处理中国人身上的盖布,把中间的裂缝处扩大,然后固定在下腹。接着为八木闪出地方。八木走过去,朝手术台上看看,又举起止血钳子在中国人皮肤上轻轻划了一条线,说:“从这个地方到这个地方。切开皮肤要一刀切到皮下组织,来第二刀的话,以后刀口愈合就困难了。”八木说完便用手术刀尖在刚才他划过的地方切开五厘米的口子。

  从刀口可见雪白的皮下组织,但渗出的血液很快就溢到刀口处。八木说:“刀口还可以再小一点,只是开口小还不能说手术成功了。这次为了大家能看清楚,所以我将刀口多拉开一点。”八木说话时刀口上的血已开始流到皮肤上了。这种情况在平时那一定得赶紧止血,可水谷只顾听八木讲授却没有动。高田向他喝了一句:“水谷君,赶紧止血啊!”水谷这才用止血钳子去夹,但没有夹好,站在一旁的新田军医帮他用纱布擦拭出血部位,最后总算夹住。

  八木又用手术刀将刀口往下再延伸一些,又将粘糊糊的皮下组织从薄膜中剥离,露出桃红色的肌肉。腹部纵走向的肌肉和料走向的肌肉交界处薄膜融合形成一条白线。

  八木用手术刀尖指指这条白线说:“在这个交界部位,不可以切肌肉。肌肉与肌肉之间隔着形式腹膜,这就是直线外缘切开法。用手术刀在这条白线的内侧顺着切隔膜,以这里为基点,上下切。”八木说完操起钳子夹起隔膜,又用钝钩上下拉着,最后到达腹膜。露出的腹膜很薄,呈淡黄色。随之八木又把手术刀向左右扩大,最后用钳子尖小心翼翼地将腹膜提起来。

  “喂,左手拿有钩的镊子,右手提手术刀。”八木说,“切开腹膜开腹腔时,哪个部位都是一样的,但手术者和助手首先要用钳子将腹膜提起,就是说,为着与腹膜一起不伤着肠子呀!”

  八木终于切开了腹膜,将一团纱布塞入腹腔内,手指在腹腔中一用力,腹腔开大了。

  “喂,水谷君,请你动手把阑尾拉出来,让大家看看。”

  水谷很得意,用钳子夹住腹膜一端。在手术室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腹膜钳子的撞击声。过了好久,水谷还是没有找到阑尾。

  八木说:“再往外一点,不是小肠,把那个粗的拉出来吧!”

  经指点,水谷终于从腹腔中拉出一个略发青的粗肠子,又在粗肠子下面找到了盲肠。盲肠像蚯蚓一样细,呈白亮的浅桃色。水谷将其切除了。

  阑尾切除手术到此结束了。水谷抬头看着八木,问:“要缝合吗?”

  八木说:“缝合腹腔又是训练的一个内容,不过按事先讲定的,最后缝合由高田队长的人来做。我们再往下进行我们的计划:观察活人内脏。这对于任何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都是极难得的机会。还是由我做给大家看吧。”

  八木伸手将盖布的开口处移到腹部中央,然后迅速拿起手术刀,毫不犹豫地从胸骨下唰地切开了,从腹部正中到肚脐眼附近切开十五厘米,然后手术刀在肚脐眼左侧转一圈,再向下切十厘米,再向左右开二厘米,露出洁白的皮下组织。渗出来的血眼看着扩展开,水谷急忙用纱布擦血,接着麻利地操起止血钳子,将血止住了。八木又用手术刀尖剥离白线和皮下组织,把左侧肚皮正中线的膜分开了。

  八术忙活了一阵子,又停下手给大家讲授:“局部麻醉完全失效时,患者往往很紧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压腹,弄不好腹部开得太大,肠子就会出来。全身麻醉腹部完全没有力量,操作起来比较得手。新田君你看一看,肠子在下方吧?”

  正这时,一直平静呼吸着的中国人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起梦话来,说出一句话,过一会儿又重复一遍。八木和他手下的人俱听不懂中国话,由于受好奇心支配,八木脱口说道:“这家伙叨咕什么呢?”但谁也没有答话。新田军医抬头看看高田军医,问:“高田队长,你不是懂中国话吗?他说的是什么?”

  高田冷冷地说:“他说地里的苞米过几天该掰德子啦。”

  “哈哈,掰苞米穗子?心事还挺多呢,只怕永远也掰不成啦!”水谷挺开心地说。

  “这么说他真的不是抗日队伍的敌工啊!”新田军医说。

  “管那些干啥,对于我们的试验,无论他是敌工还是农民不是相同的吗?”水谷说。说完他开始头一个观察中国人的内脏,看一眼内脏,又看一眼解剖学的书。其他军医又伸长脖子看中国人已完全暴露无遗的内脏。

  胃的颜色是桃红色,还带点白色,而且很光滑。

  八木带有一种展览胜利果实的微笑冲大家说:“诸君,过去像今天这样充分看到健康人体内生理状态的情况是没有过的吧,今天你们要很好利用这个机会认真观察。”

  胃、十二指肠、肺、肾、肝脏……水谷一个一个地查点着,摆弄着。像在洗衣盆里翻找混在一起的衣物那样,漫不经心。当他翻露出肝脏里的胆囊时,冲身边的新田军医说:“怎么,想要活人胆吗?据说比熊胆还有用处呢。”

  新田军医说:“胆囊可是病原菌的巢窟啊!”

  八木纠正说:“健康人的胆囊是没问题的。”

  这时水谷迅速拉出小肠,新田军医帮着倒肠子,边瞪眼查看着,然后放回原处。在倒肠子的过程中,人内脏那股青草气味儿在周围散发着。

  大肠,特别是S形的结肠以及内脏各脏器不仅没有病灶,而且一点异样也没有,完全是个健康人的内脏。

  就这样,按计划完成了开腹手术、内脏病理和解剖检查。高田看看表,历时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他早已心急如焚了。时间愈长,人失血便愈多,后面的抢救便愈困难。他走到八木面前,说:“八木院长,下面该轮到我的人干啦。”

  八木很爽快地说:“没问题,有言在先嘛。不过你得对你的人讲,不要把这事传播出去。再就是完事后要把尸体埋在地里头。”

  高田怒力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愤怒,强迫自己听八木说完,然后大步走出手术室。

  高田刚踏进病房门口便大声朝苏原和其他手下人吆:“快,下面该我们的啦!”

  苏原头一个从椅子上弹起身子。这时他从门口望见,八木和他手下的那伙军医有说有笑地从手术室走出来。这群衣冠禽兽啊!苏原的心在诅咒。他盯着这伙“白衣杀手”浑身颤栗不止。他冷丁闻到从那伙人身上飘过来一股强烈的混合味儿。这种气味很类似当地一种叫鸡蛋黄花发出的腥臭味儿,直冲人的脑门,令人呕吐,令人窒息。他每次闻到这种气味,甚至连神智都有些迷乱,正像他此刻所经历的那样。

  当北野雄心勃勃于泽山脚下向山上抗日队伍发起进攻时,日本整个海外派遣军已成为强弩之末了。美国在雷伊太的一角登陆,即展开最激烈的海面战斗。那场最大规模的菲律宾海战事实上也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末日战争,从此日军不再有“继续现代化战争的可能了”。而战斗于缅北的中国军队则节节反攻,终于打开雷多公路的中印运输战;中国本土战场,日军攻占衡阳、桂林后,未能按预期打通湘桂线。更重要的是日军在整个豫湘桂战役中损兵数十万之巨,兵员严重不足,从此再难以组织起大规模战役,败局甫定。

  这些北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攻占泽山,攻占了泽山便可以挽回他自己的败局。战斗打响一天一夜,他的部队攻到半山腰便再也无法前进。这时,他下令施放毒气弹,又下令仅有的几辆坦克掩护步兵向山上攻击。后来山上的抗日部队便开始有计划地转移了。

  对于龟田少尉来说,他的视野自然比北野更狭窄得多。他看到的战争只是泽山的一角。然后只因为后来他对“这一角”的战事做了较详尽的记述,因此泽山之战才十分侥幸地作为“历史”的画面而留存下来,使后来人可以真实地“目睹”当时的惨烈情景。

  龟田记述道:

  “施放毒气的炮声很响,不久,我便看见山顶上被喷起的无数条上柱和黄色毒烟所包围。‘毒气弹!’‘快戴防毒面具!’这是从后面传来的叫喊声,大家都慌慌张张戴上防毒面具。这时坦克起动了,步兵跟在后面向山上冲去。距离炸塌的土碉堡后约五十米,坦克突然停止前进不动了。‘啊!是战壕!’正这时,本来很平静的抗日军队阵地突然冷不防地一齐冲我们扫射,我赶紧趴在地上,耳边不断响起人们摔倒的声音,还有中弹的哭声。过了不久,前面的坦克越过战壕又向前开去,那是一个叫‘拓’一个叫‘柞’的坦克。当‘拓’慌慌张张地向前面一个土碉堡撞去时,五六个抗日战士抱着捆好的手榴弹从土碉堡里跳出来。惊慌失措的‘朽’在急转弯的一瞬间,与右边的‘柞’相撞,发出一种可怕的声音,‘柞’滑下山谷,底朝天栽下去。顷刻间,履带稀里哗啦,坦克冒起白烟。‘拓’被手榴弹炸瘫,也冒起了白烟。坦克兵没出来,不知是炸死了还是吓得不敢出来。进攻受挫,于是又开始第二次炮击。激烈的炮声连续不断,山上同时被数百发毒气弹所覆盖。在这种情况下,我看到抗日战士开始撤离。我们边射击边向山顶战壕冲去。此时,染成黄色的太阳已经偏西。战壕里有没来得及撤退的抗日战士和老百姓。细田中尉举刀朝一个胸部受伤的抗日战士砍去,他大声喊:‘给我杀!全杀光!’战壕里,有用湿毛巾捆在嘴上的人;有两眼红肿紧抱手榴弹口吐鲜血的人,他们都因中了毒气而身亡。毒气的臭味儿还在战壕里弥漫。占领阵地以后,大家都变得威风起来,到处传来枪杀伤兵的声音。真田上尉用手枪点伤兵的头,边走边射击。他将一个叫高桥的曹长叫住,说:看那边有两个伤兵,快去把他们刺死。这两个伤兵坐在地上,年纪很轻,可能是腿被打中,血染红了下身。高桥提着步枪走过去,刚要举枪刺去,只听‘轰’地一声一股黑烟冲上天。烟散过之后那两个伤兵已被炸得四分五裂,高桥捂着胸膛惨叫不已。真田上尉喊:‘快叫卫生兵来!’他冲高桥说:‘你可真幸运啊,再靠近一米,你也就去见上帝了。’刚上来的士兵问高桥;‘曹长,怎么回事?’高桥说:‘这两个家伙预感到要死,想引爆和我一块死。’士兵们东奔西跑比赛似的枪杀伤员,直到传来上面‘抓俘虏’的命令。不一会儿,三十余名受伤的抗日战士集中在一块山岩下面,其中有两个年轻女战士。一个叫吉满的军曹从山上下来,看见这两个女战士,说:“喂,我要杀那个臭娘们,把她给我带过来!’这两个女战士一个肩部受伤,另一个脚被打中。吉满坚持要杀那个伤了脚的女战士。一个士兵说:‘她不能走了。’吉满吼道:‘混蛋,给我拖过来!’当两个士兵要去拖女战士时,离她很近的一个抗日战士护着说:‘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士兵一刺刀刺在他胸膛上,他倒在地上死去了。那个女战士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吉满面前。吉满挥手便将女战士砍倒在地,随后又连续砍了几刀。周围鸦雀无声,地上到处是血。吉满歪着头,直视着刚被他杀死的那个很漂亮的女战士。这时横山大佐带着副官也来了。因为部队集中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满山看到吉满提着刀站在那里,又看看地上被杀的女战士,问了一句:‘吉满,那女人是你杀的?’吉满什么也没说,故意把头转向一边,说:‘联队长,这些俘虏没有什么用了,干掉吧!’横山笑笑,说:‘噢,辛苦了,就按照你们的想法干吧!’突然,坦克中队长松村大尉从旁边喊叫起来:‘联队长,这事交给我吧!’当他看到横山默许的目光后便迅速跳上最近处的一辆坦克车,那辆车像是指挥车,他从坦克顶盖露出了上半身,大声叫嚷:‘喂,我要压死这些俘虏,你们跟上!’履带发出的声音愈来愈大,五辆坦克像猛虎一样朝山岩下开去,‘啊……’已经精疲力尽的抗日战士们见状一下子骚动起来,互相保护着,左右滚动,以求躲避坦克。可是他们都是不能自由活动的伤兵,难以躲避成功,坦克就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坦克接连压碎了头,压碎了身体。被卷进履带里的肉块四处飞溅。就在这时,一个孩子模样的年轻伤兵突然从伤兵堆里站起来,他的左手腕被毛巾斜吊着,他怒瞪着坦克车上的松村,举起右手振臂高呼:‘打倒日本鬼子!’朝坦克撞去,‘咪’,坦克吞食了这个青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四周的石头。这时剩下的伤兵也都站起,高举拳头,异口同声地高呼:‘打倒日本鬼子!’向坦克撞去。那喊声比履带声还高,响彻山谷……”

  牟青是在靠城边的一片空地上被巡逻日本兵抓住的。天很黑,她看不清那两个用枪指着她的日本兵,只看见黑暗中有四簇绿光的闪烁,这光亮就像刀子刺进她那冰冷的躯体里。这一刻她头脑中全部文字储存只剩下两个字:完了,完了。

  关于丈夫苏原在泽山参与日本军医解剖活人的行为是今天下午卜乃堂告诉她的。卜乃堂是因一件公务提前从泽山赶回城里,他急不可耐地向牟青报告苏原的“劣迹”自不存好的动机。牟青哭了。“他疯了,他疯了。”这是她对卜乃堂说的唯一的话,也是对丈夫可恶行径的唯一的解释。从那一刻,她头脑里便生出独自逃跑的念头。以前,她指望丈夫带她逃走。现在她对“疯了”的丈夫已不抱任何希望,他既然做出这等不可理喻的事情,那么她和他的关系就注定要结束了。一切只能靠自己,可事到临头,她又感到茫然,感到不知所措,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逃得出去,一个女人家做这样的惊险事着实力不从心。但她的决心已定,不可动摇,她想就是死,自己也要爬到这座人间地狱外面去死。

  但她终没能爬到地狱外面,也没有死,月黑风高之夜,她落入强盗之手。

  奇怪的是那两个日本兵没“公事公办”将她解去交差,而是将她往不远处一座树林里带。正诧异之际,她听见两个日本兵压低声音叽哩哇啦说话,像争论什么,她听懂了,那话的意思是“我先干,我先干”。她立刻明白这两个诡秘的日本兵是要干什么了,顿时失声呼叫起来。两个日本兵连忙捂住她的嘴。

  也是该当事情有转,这声呼叫让在不远处巡逻的两名伪军听见,他们循声跑来,眼前的一切俱明明白白。这是日本兵不断出演的拿手好“戏”,尽管看不过眼,却也不敢吭声。其中一个伪军急中生智,飞奔而去,他去搬救兵卜乃堂。他觉这满城的中国人里唯有卜翻译官能解救这女子。

  卜乃堂随那个伪军来时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两个日本兵已将牟青带到树林里,正欲强暴。卜乃堂不知从哪冒出股勇气,他从腰里拔出手枪指向地上的两个日本兵,用日语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知道这女子是什么人吗?”那两个日本兵是认得卜乃堂的,卜乃堂这没头没脑的吼,一下子把他们给震住了。两人从地上站起,黑暗中听得见他们呼呼的喘息声。卜乃堂却不想给他们以喘息之机,进一步威吓道:“这事要是叫北野司令知道了,你们要倒大楣的。要不要我把这事报告给北野司令?嗯!”

  一个日本兵赶紧说:“卜翻译官,我们不了解底细,真的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我们以为她要逃跑的……”

  卜乃堂说:“她的丈夫是北野司令的好朋友,现在正跟北野司令在泽山与抗日队伍作战,她怎么会逃跑?照你们这么说,我黑下出来遛达遛达呼吸新鲜空气就是要逃跑?”

  日本兵说:“卜翻译官是北野司令的红人,怎会逃跑呢?我们真的不了解情况,请卜翻译官多加关照不要报告北野司令,再说我们什么也没干得成……”说着不由转头看看那个在地上抽泣的女子。

  卜乃堂觉得事情已经解决,不宜再多与日本兵纠缠,省得节外生枝,便将枪收起,说:“行了,你们继续执勤吧,这事,我不向北野司令说就是了。”

  日本兵和伪军就分头各走各的人了。

  卜乃堂送牟青回家的路上谁都不说话。月亮从东面升起来了,照得脚下的道路像泼了一层水。天并没黑很久,从一幢幢民房的窗户上还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还不时传来牲口和狗的叫声,这是个不闻人语只闻畜声的怪异世界。

  “我……还要逃跑的!”牟青似自语又似对卜乃堂说。

  卜乃堂无语。

  “我……一定要逃出去!”牟青又说。

  “牟青,你听我说,你逃不出去的,你真的逃不出去。”卜乃堂说。

  “我要逃!”

  “你一定要逃,怕也只有一种出路。”

  “什么出路?”

  “我来做。”卜乃堂说。

  牟青没说出话来。

  生命通道          第三章(2)

  日本人的秋季清乡历时半个月,然后又龟缩到各自的据点中,他们大吹大擂取得“辉煌战果”,事实上只是按计划走了一个过场。抗日队伍采取十分灵活的战术,如同泽山之战,先利用地形优势歼灭敌人的有生兵员,然后相机撤退。在开阔的半岛腹地与敌人周旋,走走打打,打打走走,牵着敌人的鼻子。这样打下来,尽管从表面上看日本人气势汹汹,占领了许多地方,但在军事上并无多少意义。相反他们兵员损失严重,北野的部队在半月之内几乎死伤过半,仅由此看,取得“辉煌战果”的不过是日本人在吹牛皮罢了。

  回到城里,苏原发现妻子牟青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脸色憔悴,眼圈发黑,头发蓬乱没有一丝光泽。她不理苏原,只是哭,什么都不说。苏原知道妻子急于脱离敌营心灵上倍受熬煎。他还没来得及对妻子进行抚慰,高田军医差一名卫生兵将他叫去。高田神色紧张,告诉苏原日本人很快便要处决老马,大约就在这一两天,因此必须立即制定对老马的抢救计划。苏原听了这消息并不感到吃惊,可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崇敬老马,他们虽只见过一次,可他心目中的老马犹如兄长犹如上级犹如英雄。他愿意倾尽全力保护他的生命。但他担心计划不能成功。他由老马想到在泽山脚下被日本人活活解剖的那个不幸的年轻人,他一直没有醒来,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的心脏也陨落了,停止了跳动。他和高田一致归咎于麻醉太深的缘故。那伙杀人军医只图早早把人麻醉倒,无限制地加大药剂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虚弱不堪的年轻人最终无力从麻醉中挣脱出自己的生命……总之,他们没能将他救活,他们能做的仅是将他安葬入土,他再也不能去自家田里掰回苞米穗子啦……经历了这一切,苏原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变得苍老。即使自己现在死去,那也算过足一辈子啦。

  无论对于敌工老马还是军医苏原、高四,一九四四年古历九月二十三日都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是一个生与死搏战的涅槃日。

  早晨,老马被一列行刑的日本兵带到城外的一座小丘下。古历九月底已是深秋。秋是一年中最为晴朗的季节。蔚蓝天幕的洁净背景将一片云丝一只飞鸟都映衬得清晰明丽。如果没有战争,秋还是最为宁静的。太阳出山后你会听见草叶上的露珠被蒸发时的咝咝声;你会听见小鱼在浅浅河水中相互追逐的扑楞声;你会听到从茂密的庄稼地里冒出男人粗犷的歌调和女人幽幽的笑声。然而往日的宁静已不再有,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人们听到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淹没一切的枪炮声。

  老马被缚在丘前的一棵树上,面向前方。

  又是日本人行刑的模式。说起来,这些杀人者的思维和行为俱怪异透顶,他们可以随时随地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甚至以杀人取乐,不受任何制约;而有时候却做出一副“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的模样,有板有眼儿地将人绑赴刑场处决。喜怒无常,叫人捉摸不定。

  高田和苏原比行刑队伍稍迟些来到现场。

  在这之前,高田曾向北野请求,希望能将活着的敌工交给他们军医大队做活人解剖教学,如同山本的军医们所做的那样。可北野不知出于哪种考虑没有应允,只让他像以往那样对行刑后的尸体进行解剖。这使高四十分失望。倘若北野能够应允的话,那么他和苏原就有十分把握保证老马的性命,如果再老天有助,使他们能得到一具被击毙的日本兵尸体,他们就可以用来“移花接木”,让老马太太平平不伤其一根汗毛。然而好事难成。他们唯有按预定方案对老马实施抢救。

  他们有信心。为此已做了详尽周密的研究和准备。他们都是优秀的外科大夫,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从理论上他们认定“生命通道”计划是站得住脚的。这无疑义。在人的胸腔,尽管器官密布血管交错,但确实存在着一个可供弹丸穿越的安全区域。这个安全区的直径大约为三厘米左右(也因人的身躯长短而异),而弹丸穿体而过的洞孔也大致如此(同样也因武器的口径与人射的距离而异)。当然,如果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安全区”的概念只能是相对的。由于诸种因素的存在,“安全区”实际上又非常脆弱。例如再精确的射击也会发生些微偏差,使弹丸穿越的途径不能与那条安全通道重合。如此的后果是破坏胸膛内的某一与通道毗邻的器官,如肺、胃、肠等。为克服这种实践上难以避免的偏异,唯有采用一种舍车保帅的方法,使伤害的是某一“顽健”的伤后不会立刻致人于死的器官,那就是肺。于是便得到了一条经过校正的安全通道。这种弹丸的飞行路线便可以确定下来:从后背射入穿过肺的边侧紧贴心包外缘穿越胸壁出体。由于没有大动静脉被切断,不会造成大出血。如果事实上的情况与设想的情况能吻合一致,再如果之后的抢救不出现意外事端,那么抢救计划便成功在望了。经他们将整个实施过程加以条理,几个关键的步骤便呈于眼前了,这就是精确地标绘出入射点;选择枪法高超的杀手;安全而隐蔽的救治场所……另外,苏原还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受刑人于受刑那一瞬间的呼吸应控制在吸气状态,吸气时心脏的位置会随之向上提升,这便为弹丸躲过心脏增加了难得的一余地”。高田对苏原的见解是欣喜若狂的,决定采纳。然而这却带来另一个难点:怎样得到受刑人的配合?比如老马,由于严密的看守使他们无法接近。看来唯一可以利用的是行刑前为他标绘弹着点的时机,然而那又是怎样地仓促啊!

  北野没有到现场,负责指挥的是一个叫内海实的圆脸少尉。此刻,他的由十几名兵士组成的行刑队已布置停当。担当今日枪手的日本兵持枪站在老马身后七、八步远处。他面目呆板,没有一丝表情,阳光在他的贴面颊很近的刺刀尖上闪亮。他的身材之短与老马身材之长恰成对照,给人一种他无力将这位抗日英雄杀死的印象。

  行刑前的气氛是那么恐怖、压抑,高田和苏原心里都十分紧张难耐。他们对视一眼又一齐转头向前望去。

  长满荒草的小丘如同一座放大了的坟墓。

  被绑在树上的老马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奇怪,这一刻,这绝不该分神的一刻,苏原却忆起曾做过的一个梦,一个真真实实地梦。那是在“清乡”的过程中,那晚他与高田彻夜讨论他们的抢救计划,天快亮时才迷糊过去,他做了梦。奇怪的是在一开始他便清醒地知道是梦境,他进入一个巨大怪异的空间,这是一个没有天地界限的混沌空间,光线昏暗,什么也无法辨别后来他听见一水声,好象下雨了。之后又出现了闪电和雷声。凭借一次次闪电的照耀,他眼前豁然一亮,看清自己是置身于一个宽阔无比的胸腔之中,在他的四周,巨如山岗的心、胃、肺等脏器依照相互方位关系矗立,那么壮观,那么逼真。他突然一阵狂喜,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可以仔仔细细地查看清楚,如同勘测人员勘查地形那样,将那条神秘的“生命通道”探索明白啊。然而后来闪电便不再出现,眼前又变成昏黑一团,他这时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高呼:牟青,快点灯啊……这时他睁开眼,一眼前很亮,不是灯,是日光向屋里的照射,高田正古里古怪地朝他笑着。这个梦他没有向高田说也没有和妻子牟青说。真的不可思议,在这样的时刻竟能想到自己做过的一个梦,苏原觉得自己的精神已几近破裂的边缘……

  尽管内海实少尉担任现场指挥,但鉴于现场中数高田军医的军衔最高,少尉不敢忽视。他跑步到高田跟前敬礼报告,问是否可以进行。在此之前,高田已假北野之名对他交待了有关事项,为保险起见,他又趁机向少尉做了关照:为确保刑后的“解剖”必须给苏原军医足够的时间在人犯身上标出弹着点,另外还要再次指令射手不得出现丝毫偏差……内海实连连点头“哈依”,高田说完途看了苏原一眼。

  苏原就一步一步向小丘走去。走得很慢,步履也有些蹒跚,像突然间变成一位年迈的老人。他已心力交瘁,恐慌异常。在这之前,高田对他千叮万嘱,要他切记镇静。不能于紧要关头出现差错。如果不是为了便于与老马的沟通,谋得他的配合。高田就会自己去做这件事情。但这次是不行的,此事非苏原莫属。只是高田和苏原都不曾想到(或许没顾得去想),苏原在刑场上的出现将给他带来洗刷不清的罪责……

  苏原踉踉跄跄从日本枪手身边绕过,在老马身后站住。他想唤一声老马,但没有。按“计划”这是不允许的。他不能分心。他须集中精力做好两件事情:在老马身上精确地标出“通道”入口,再就是将一切简洁地告诉老马,让他在那个关键时刻进行配合。

  这是一个奇异的时刻,已经发生的与即将发生的都像神话一般。生命的破坏与修复如此惊心动魄地捏合在一起,令人难以置信。整个现场哑然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小丘前面的两个人:医生苏原与抗日敌工老马。那情景不啻是牧师在为一个临刑人做祈祷。

  苏原将一只手轻轻放在老马背上,这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是颤栗,不是跳动。同时两眼变得模糊。他想哭,想抱着老马的身体大哭出声。但他控制住自己,严峻的使命迫使他令自己镇定。他咬紧牙关,如同咬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两件事情必须同时来做,尽管会互相干扰,但又只能如此,他不能在这里磨蹭,那会引起他们的疑心。他摒住呼吸,用手掌在老马左侧后背处摸摸按按,他在寻找老马的心音。心脏如同测绘中的基准,找到基准才能进行以后的测定。啊,他找到了,心脏,老马的心脏,在他的中指和食指的指尖下面。他顿时感到手指已变成一座桥梁将自己与老马的心身接通。又一阵激动向他袭来,他轻轻唤了一声:“老马。”他没听见应声,但老马身体的骤然一颤却通向他的手指传递过来。这就像接到老马回应的信号,令他激动不已。他开始对老马说话:“老马,我是苏原医生……”老马仍未应。苏原便不再说话,将手指由那个跳动的“基准”向下侧方移动,他在寻找那个生死攸关的“通道”入口。这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位置,虽有定规,又因人而异。找到它既需要经验,又要仰仗直觉。他的手指一路下来,越过一根根隆起的肋骨,最后停在一个位置。他按住不动,然后,开始用目光宏观地注视着老马整个宽阔的后背,如同注视着一张完整的胸透X光图片。他看着,看着,之后骤然将眼光收缩,收缩成一束径如杏核的光圈,这光圈投在老马的后背某处,某位置恰与他手指按着的位置重合。啊!找到了!找到了那神秘的“通道”入口处。他轻吁了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从口袋掏出一块石膏在上面描划,划出一朵白花。这时他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和老马说话了。他猜不透刚才老马为什么不应声。无论怎样他必须将事情对老马说清楚。

  “老马,我是苏医生,你听见了吗?”

  “……”

  “老马,我有话对你说,你听着……”

  “你个汉奸!”老马终于开口。

  “我不是汉奸,我…”

  “你不是汉奸来这儿干吗?”

  “我来救你。”

  “放屁!”

  “老马,我真是来救你……”

  “救我,那就赶紧解绳子。”

  “那不行。可我有别的办法救你,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我不要听。”

  “老马,你听清,开枪前你听我咳嗽,听见了就吸气,使劲儿吸!”

  “老马,你听了吗?你吸气,使劲将心提起来,你听清楚了吗?照我说的做。”

  “……”

  “老马,答应我!事关生死,务必照我说的去做!”

  “老马,算我求你!求你啦!!”

  那声枪响传到他耳边声音之微只好像放羊人不经意地甩一下羊鞭儿。在这炮火隆隆枪声四起的战地实在算不了什么。然而这轻柔之音却犹如从林木草丛间飘来的一缕香气令他陶醉而舒展。他陡然觉得浑身轻松如释不受一点约束。眼前的天地也一下拓展得开阔。他似乎有点眼生,这天地间万物万象俱变得陌生,古里古怪,如同梦境。这时他觉得十分口渴,唇干舌燥,有一种急于啜饮的感觉。为寻找水地,他开始朝前走去,踏着一片如茵的草地。犹如天赐,他抬眼望见一道河堤横在草地与天际之间,他快步奔去,身轻如燕,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脱掉了鞋子,光脚板踏着草地有一种舒心的滑腻。他觉得已不是在行走,也不是在奔跑,而是脚板在草梢上滑行,就像小时候在家乡的池塘里滑冰那样。他心里顿时感到凄苍,油然生出对家乡的眷恋之情,这种感情对他来说已十分陌生,他怀念自己的亲人,却又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哪些具体的亲人,那一切摇远得如同隔世。这时他已穿越过宽阔的草地,登上河堤,然而他的眼直了,大失所望,河里没有水,只有一道干涸的河床,一线白亮的河沙在河堤下无声的流动。他诧异不解,他从未见过像水样奔流的河沙。这河沙将流向哪里?莫非在那遥远之地有一处沙海?望着这条无水的河流他益发觉得干渴难忍,胸腔里像有火在烧灼。他显得有些急躁,这急躁又加剧了他的干渴。他觉得很快将焦渴而死,不能坐以待毙。情势已无选择,只有继续寻找水地。他走下河堤,越过沙流,再登上河堤,但这时展显于面前的已不是先前的景像。草地上平添了一些树木,这些树木形态怪异,高者入云,矮者伏地,且颜色倒置,树叶是红的花朵又是绿的,他被弄糊涂了,愣了一会儿神。千奇百怪,这时他竟记起一个具体的亲人,那是他的爷爷,他记忆中的爷爷手里永远牵着一头驴,一头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母驴,爷爷似乎有牵驴的癖好,爷爷对他习惯的亲呢就是将他抱在驴背上,然后牵着缰绳在村外小路上遛达。爷爷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临去的那些时日爷爷总对人絮叨说他看见一个甚是古怪的地场,所有的树木都长红叶开绿花,可没人相信他的话,只当他在说吃语。而现在……他相信爷爷确实到过那里。此刻自己便身临其境。他不由想到,如果以后见到其他亲人,他一定要为爷爷澄清事实,洗刷委曲,……他在这片奇异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围的景像愈来愈令人眼花缭乱,这简直是一座绚丽的花国,万紫千红,鸟语花香。他感到浑身的惬意。他很想停下脚在这里细细观赏,可他的脚已不能够停下,好像这双腿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将它当作“奸细”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骑上爷爷牵着的那头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奇异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绿地和白杨如走的河堤。望见河堤干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袭来,他已经别无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现一条水源。不是啜饮,而是将整个身子投入水中……这欲念使他健步如飞,他已看见河堤渐渐逼近,堤上树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听到堤内潺潺的水声,这叫他兴奋喜悦,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敌工老马越过死地睁开双眼已是受刑后的第三天。苏醒后对外界的反应完全像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孩。意识如火焚之后的原野,思维也如同停止不动的钟摆。

  这确是一种再生。

  “老马,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但他充耳不闻。

  “老马,喝水吗?”

  水?这一瞬,他的意识方犹同天籁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他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这是地狱两端的连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干渴、不适,而这种感知是生命的另样搏动。

  他喝了水。是小勺喂进嘴里。水迅速地滋润进他的身体和意识里。

  “我怎么啦?这是哪儿?”他的眼在说。

  “老马,你看,是我呀?”

  “苏……医生……”他的嘴动了动。

  这时他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却又十分艰难,他只想了一会儿便感到一阵发自骨缝里的疲倦和困顿,他合眼沉沉睡去……

  当老马再次醒来,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苏原和高田两个人。屋子里的光线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两只眼。他须隐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苏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无论是灵与肉,他早已在老马面前“赤身露体”过。两人看着慢慢睁开两眼的老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胜利之后的由衷喜悦啊!他们将老马从地狱的大门口接回到人世间。这现实是多么的奇异,多么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梦。但这又不是梦,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如同明晃晃的阳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纸上那样。老马的复生意味着这个计划已从实验阶段步入实施阶段。这是一次意义深刻的超越。苏原发现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双不大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他自己心里同样汹涌地难以抑制的冲动

  抢救老马的过程现在苏原和高田回想起来便有些后怕。也许当时的心情太紧张,思维高度集中,这件事过之后记忆竟变得模糊起来,只想得起几个重要关节:行刑后的老马心脏还在微弱跳动;检查证实苏原的“标位”与射手的瞄准俱没有太大误差,弹丸偏肺部一点沿生命通道运行过去;苏原给老马输了血;老马从手术室转移到一间事先准备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报告已将解剖后老马的“尸体”处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细节枝末都淹没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马,你……睡醒了?”苏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马说。声音很轻很柔,好像害怕再将老马的生命吓回去那样。

  老马没吱声,只是久久盯着站在苏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医生。”苏原按高田的要求这么介绍。苏原已听高四讲述过那位唐医生的事情,就领会到他的心迹了。

  “伤口痛得厉害吗?”高田问。

  “这是在哪儿?”这个问题仍严重地困扰着他。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仍然难以把定。

  “你还在城里,这里一间民房很安全。”苏原说。

  老马将眼光转向阳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纸上贴有一幅剪纸画,是一个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个大鲤鱼。

  老马盯着窗子的眼光是迷离的。后来他终于转过来再次盯着戴大口罩的“唐医生”。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伤口也没化脓,一切顺利啊。”高田说,他口罩的上沿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死了吗?”老马自语,“我是在阴间里吗?”“你活着,老马。”苏原说。

  “我看见一个怪地场……一个很怪很怪的地场……”

  苏原和高田对望一下。

  “那地场河里流白沙……树上长红叶开绿花……蚂蚱和蝎子交配……”

  “老马,你胜利啦,我们也胜利啦。”高田说,声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没打死我吗?”老马突然问。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开始接近现实。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马。”苏原说。

  “老马,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高田说。

  老马的眼珠转了转,苏原陡然发现又像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听你的……口音……”他说。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东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应对。

  “那你是哪地场的人呢?”

  “嗯,远,很远,很远很远……”

  “那儿没有鬼子吗?”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着……干事的?”

  “这……”高日终于对应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着苏原。

  “等我好了,我……我带你们一块逃……”

  “老马,你喝水吗?饿了吧?”苏原问。

  “我怎么又活了呢?”兜了一个圈,老问题仍然在困惑着他。他想解开这个谜,很执拗。

  “老马,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现在我问你二句话;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你,你对我说……说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劲吸气啊!”

  “吸气?”

  “就是……开枪前你听见我的咳嗽声吗?”

  “咳嗽?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说叫我听见你的咳嗽就吸气……”

  “你吸了吗?”

  “吸了。”

  苏原和高田对视一下眼光。高田看见苏原的眼里也涌出闪亮的泪花。

  “我……还想睡,我……困极了……”老马边说边打哈欠,之后便合眼睡去。

  多事之秋。当苏原还沉浸在抢救老马成功的喜悦中,一桩大悲伤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携其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她掠入敌营的翻译官卜乃堂。

  首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北野。晚饭后他和龟田少尉下了一盘棋,觉得头脑昏沉,便想早睡。勤务兵送来洗脚水,他刚将脚放进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询问卜乃堂,便吩咐勤务兵去喊。勤务兵回来说没有找到,卜不在住处。这时北野并未多想,只是让勤务兵再到处找找。等勤务兵又回来报告说四处皆不见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识到卜出事了。最后的证实是来自城南冯秃子部队据守的哨卡,他们报告说下午三点多钟卜翻译官带一个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说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应许他们一起去小龙山寺庙里进香。岗哨没怀疑这个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的翻译官会有什么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简单到这种地步。

  苏原是从老马那儿回家发现牟青不在家中,正诧异间,北野派人将他叫过去。当他在门外听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愤怒叫骂声,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顿时像木桩子那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逃走!逃走!!这是从苏原白如云雾的意识中浮出的唯一意念,这意念强烈而坚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锐不可挡。

  从北野司令部出来,他径直朝高田住处走去。这时,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干瘪的躯壳,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随同她的出走流失殆尽了。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失却,难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区照旧是黑而无声,城四下阳物状矗立的碉堡照旧瞪着凶狠的眼。季节已至深秋,夜风袭骨,苏原却不觉得冷,不仅不冷,他觉得胸中有火在烧灼。这火是卜乃堂放的。卜乃堂觊觎自己的妻子,他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未看得严重,更未想到会出现这般严重的后果。这次随北野清乡回城后,他发现牟青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如参与解剖活人)了如指掌,这显然是卜乃堂告诉她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牟青在对他大加斥责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随之痛哭不止,边哭边骂:“你疯了!你疯了!”那时候他觉出和妻子的关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又无法向她解释。即使解释也未见得她会相信。这几个月来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况是别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异模样吓了高田一跳。高日听完他的诉说,也惊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会有这等离谱的事体出现。

  “你,你要怎样呢?”高田关切地问。

  “我要你……帮我……”苏原说。

  “帮你?”

  “你说过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苏原死死盯着高田的脸。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要帮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赶他们吗?”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这怕很困难,战争年月,兵荒马乱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当,我要告诉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马他……”

  “老马?”他一时竟记不起老马是怎么回事了。

  “老马下一步的治疗仍需要我们俩人的合作,这,你是知道的。”高田说。

  ……老马…治疗……苏原的面前终于现出那张长如马面的脸了。

  “啊,老马。”他说。

  “根据老马目前的情况,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请你等半个月行吗?”高田望着苏原痛苦不堪的脸。

  苏原无语,他的心在疼,针刺一般。

  他无法不管老马。

  老胡。由老马他又想到老胡。后天又到了给老胡送情报的时间了。他手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需要由老胡转给抗日队伍。

  半个月。该是怎样的漫长啊!

  生命通道          第四章

  事实上并没等到半个月,苏原便离开了莱阳城。不是逃走,而是跟随北野的部队向昆嵛山区扫荡。北野将与山本在海阳城北一个叫现石的地方会师,然后东犯。这是日军继秋季清乡又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同时也是一次强弩之末的军事行动。

  时令已入初冬,中国黄河以北大半个版图已开始降雪。寒流渐次南侵,整个中原地区朔风凛冽,枯草瑟瑟。然而战争并未因季节之冷而冷,反而因临近终了而变得如火如荼。中国军队与日军在湘、桂、黔、豫、鄂诸区域的所谓“大陆决战”正激烈地进行。日军为扭转必败之局做殊死的“最后攻击”,以进为退,争取主动。十月下旬,几路敌军合围桂林、柳州,十一月初两城相继攻陷。此后,日军继续冒险西进,占取桂林外围龙胜、融县、南宁,又攻陷金城江、河池、南丹、六寨,直取贵州大门。其时,敌轻装部队一直向北追击,再占三合城、川寨、独山。至此中国军队开始反击,汤恩伯兵团从河南一路步行入黔,到达黔南前线,另一有力部队由美国航空队赶运抵黔增援,在八寨与敌军交火。一夜之间战局骤变,敌人迅速向南退却,中国军队尾后追击,先后克复三合、独山、荔波、六寨、南丹。迄月底,黔桂线战局送稳定。黔桂战事之转折趋向可视为当时整个中日战局之缩影。

  出城后苏原不由回首一瞥。那瞬间他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不会再回到这座小城了。他的回首自不是出于对小城的留恋,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恰恰相反,往日的一切都不堪回首,那是他的牢狱,那里断送了他的一切。那最后的一瞥只是他无言的诅咒。

  天空阴晦。寒风扫掠着空旷荒芜的原野。树木的叶子已经落光,站在那里如同一些赤裸的汉子,在冷风里簌簌发抖。途经的河流大都干枯,映入眼帘的是状如丝带的白亮河沙,风吹尘起,逶迤奔腾,流水一般。苏原油然记起老马所说他去的那个河里流淌白沙的“怪地场”,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在步老马的后尘踏进那个“怪地场”,只是老马已原路折回,自己却怕要一直往前走下去。如果无法脱身,也许会一直走到“死地”。

  十天以前,他已将敌人这次行动的情报放在那个秘密树洞里,他相信抗日队伍会接到并已采取了相对措施。北野要他随部队行动,其目的已不同往前,这次是把他当作弈棋的对手,以便在战事的间隙随时对弈一局。自从与苏原对弈过,北野便对原来的对手龟田失去了兴趣。但因北野未占苏原的上风,因此耿耿于怀。

  因为老马的缘故,高田借故留在城里。临走前高田关照他可利用这次机会脱离日军,如果逃脱不成也无妨,待回城后再从长计较。尽管高田没有明说,可他看出高田舍不得自己离去,希望能为“生命通道”计划再度合作。苏原心里也很矛盾。

  北野的部队疾速东进。中午时分经过一个小村,村人已望风而逃,村里村外空空荡荡。北野下令在这里埋锅造饭。饭后又继续东进。道路渐渐向上倾斜,进入两县交界的丘陵地带。为防备抗日队伍的伏击,队伍的行进速度减缓。当再次途经一个村庄,天色向晚,部队不敢贸然前进,决定在村子宿营。是夜,无战事。如果说有,那便是北野和苏原的方格之战。第二天天亮部队继续行进。这时已踏进海阳地界,地形渐现陡峭。中午,部队经过一个状若蚌壳的谷地,四周是一圈山丘。骑在马上的北野神情惶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当他的军队完全进入谷地,四面山头便骤然响起枪声。

  这场后来被载入县志的谷地伏击战由此拉开序幕。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抗日队伍对山本部队的伏击亦在十里之外的杨庄展开。

  战斗打响之后,惊慌失措的日本兵和伪军各自寻找隐蔽物卧倒。苏原却出奇地冷静。他仍然站在原地,像个局外人,眼睛顾视着前面不断闪着亮火的山地,直到有一个上岁数的伪军向他大喝一声“卧倒!”他才下意识地蹲下身子。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强烈而灼热的气流从头上呼啸而过,紧接身后不远的泥地飞起一串土花。

  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向那个吆他的上岁数伪军靠过去,卧倒在他的身旁。前面的隐蔽物只是一块隆起的山岩,不时会听到子弹击中的砰砰声。

  这是一块十分狭窄的谷地,长不过二里,宽不过一里,俨然是一个“口袋”。抗日队伍选中的是一块极佳的伏击地,居高临下的射击使未及散开的敌军伤亡惨重。北野的坐骑被枪弹击中毙命,他被龟田少尉和其他几名军曹掩护到谷地中间的一处凹地里,趴在地上用望远镜向周围的高地观察。对于一个征战已久的高级军官,他清楚自己已陷入在劫难逃之境地。

  日伪军开始还击,这是条件反射般的盲目射击,造不成任何杀伤力。但无意中却产生出另一种效果,射击的烟尘弥漫,谷地地势低洼,又没有风,烟尘无法消散,便形成一种天然屏障。抗日队伍从山上看不清具体目标,杀伤力大大减弱。而谷地里的日、伪军在烟尘的掩护下,很快恢复起建制,各中队长指挥各自所属部队投入战斗,重机枪和掷弹筒猛烈向山上射击。

  这里不是恋战之地,必须尽早突围出去。战斗僵持了一段时间,北野已选中了一个突围口,在谷地东南,两座山丘之间有一个百余米宽的豁口,由强大火力掩护从这里突围会有成功的可能。北野做了突围的部署,但没等下令,抗日队伍便发起对谷地的合围进攻,数不清的抗日战士从四面的山头上向下冲锋,枪声和喊声连成一片。

  谷地里的日、伪军拼命抵抗,各种火力一齐向冲过来的抗日战士扫射。暴露在开阔地上的抗日战士不断有人倒地。日本兵的掷弹筒也发挥了威力,炮弹在抗日战士头上炸开,造成很大伤亡。这对抗日队伍离谷地边沿大约有二百米距离,合围基本完成,为避免过重伤亡,暂时停止冲锋,利用谷地四周的有利地形,对谷地形成了钳制之势。

  苏原仍然卧在那个上岁数的伪军身旁。整个战斗过程都收入他的眼底。尽管他不具有军事眼光,但也看出北野的部队已陷入了“死地”。他想这是自己脱离敌营最后的时刻了。当敌人被歼灭之后,他会在抗日队伍中间找到老胡。老胡会将自己带到他的上级面前,向上级报告他就是送出情报的苏原医生。上级会握着他的手再三对他道谢。那时他会如释重负地长嘘一口气。他知道只要找到了老胡,后面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随着抗日队伍射向谷地的火力不断加强,谷地上的情势愈来愈混乱严峻,伪军们并不积极参战,只是应付,举枪朝半空胡乱射击,随时做好或逃或降的准备。日本人见状恶语咒骂,甚至以枪口相对。他们也知道关键时刻指望不上伪军,只得靠自己作战。他们一边射击,一边修筑临时掩体。军医队的军医和卫生兵在谷地中央设置了临时救护所,将受伤的日本兵抬过去包扎,敷药。重伤号疼得哭天号地,军医便往他们嘴里塞满纱布。一战地执行军官,阴沉着脸走来走去,对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兵补枪杀死。忽然一匹中弹的白马在谷地里疯狂奔腾,嘶叫不已,见人便踏便踢便咬,几次冲到北野面前。龟田少尉端冲锋枪向马头一阵猛射,直到那马倒地毙命为止。

  为尽早实施突围,北野重新部署了据守谷地的兵力,并变换战术。他命令森日中队长带领一支冲锋队抢占谷地北面的山匠。这座山丘只有一百多米高,树木茂盛,这将给攻击带来便利。如果能抢占成功,陷入谷地的日军便可以此为依托向北突围出去。

  森日中队长带领他的冲锋队跃出谷地,猫着腰边射击边穿越谷地与山丘间的开阔地带。这是一个死亡地带,然而却并未遭到抗日队伍的抗击,似乎抗日战士突然从阵地上消失。森日有些意外,脚步下意识地一停,突然迎面飞来一颗枪弹射中他的胸膛。森日倒下的瞬间一排手榴弹落在冲锋队中间,爆炸开来,冲锋队顿时死伤过半,抢占计划告吹。剩下的日军赶紧拖起同伴的尸体缩回谷地里。

  当北野正欲再次组织冲锋时,一阵激烈枪声从谷地东南方向传来,谷地里的日军顿时慌张起来,一齐向枪响方向张望,终于看清,是一伙被追击的日军仓仓皇皇从豁口处向谷地拥来。枪声是豁口两边山头上抗日队伍的密集射击。谷地里的日军见是“自己人”连忙接应,将火力掉向东南,总算使那伙逃窜过来的日军进入了谷地。

  豁口处的空地上留下一具具麦个子似的尸体。

  这是山本部队在杨庄被抗日队伍打散的一支残部,不到三十个人。他们没想到费九牛二虎之力突围出去却又钻进新的包围圈,可谓在劫难逃。他们个个垂头丧气,一脸的晦气。

  苏原仍卧在原处,听见那边的动静回头不经意地一瞥。他没看清什么,却闻到从那边飘过来的一股腥臭气味儿,就是当地鸡蛋黄花发出的那种恶劣的气味儿。他打了一个寒战,再次转回脸时,看见了八木那张又白又胖的脸,还有八木手下另外几个军医。白衣杀手。苏原只觉得一股血冲上头顶,耳朵嗡嗡叫,尔后,那股股臭味儿愈来愈浓烈地挟裹着他。他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神智也变得迷离。这时他的思维十分简单,心中唯一所想便是实现一个誓愿:不能让这伙白衣杀手活着出去。他知道这个誓愿不是出自眼前,他和高田埋葬那个青年农民时这誓愿已萌生于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眼下就到了他们遭受报应的时候。他这么执著而迷离地想着,可对自己当前究竟该做些什么却模糊不清,只隐隐约约觉得手里该有一支枪。

  双方的对射没有一刻间歇,烟尘从谷地缓缓向四外弥漫过去。当烟尘淹没了抗日队伍的阵地时,抗日队伍便开始又一轮冲锋。匍匐于谷地边沿的日、伪军只能朝烟尘里盲目射击,直到抗日战士冲到离谷地不远显露出身影来,日、伪军的射击才恢复了杀伤力。战斗就变得异常激烈,攻与守都同样殊死不怠。只是愈接近谷地,地面愈平坦,抗日队伍暴露得愈严重。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高昂代价。

  苏原在身后拣到一支枪,是一个被打死的伪军丢弃的,那伪军很年轻,仰面躺在地上,他的头部被击中,血染红了他那张娃娃脸。苏原只看了一眼便赶紧将枪捡到手。他这是头一次触摸枪支,间一个感觉是枪的分量很重。

  他回到那个上岁数伪军的身旁重新卧下,观察那伪军怎样射击。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简单,他没想到可以将人致于死地的可怕事情做起来竟如此简单。

  那上岁数伪军停止射击,侧头向他看看,脸上露出诧异神色。

  “小老弟,临秋末晚了还捞家什干啥呢?”上岁数伪军说。

  苏原不吭声。

  “傻瓜,快把枪扔了!”上岁数伪军说。

  苏原仍然不吭声。

  上岁数伪军叹息一声,然后又开始射击。

  苏原这时才发现他射击时将枪口仰得很高很高。

  天渐渐黑下去了,射击的火花划破昏暗的天幕显得怪异而狰狞。

  这是北野等候已久的时刻。

  谷地里的局势已愈来愈严重,抗日战士已可以将手榴弹投进谷地。日、伪军伤亡惨重,不得不向中间收缩。掷弹筒已失去了效力,几挺重机枪成十字状摆在新挖掘的掩体内,不断向四下吐着火舌。

  北野开始布置新的突围。这是一个新的突围计划,利用夜幕的掩护,从东北方向的豁口处向外突。北野将全部伪军和部分日军组成掩护队,他自己和其他军官们由余部日军保卫组成突围队。

  北野竟然没有忘记苏原,他找人寻到他,将他叫到跟前。暮色中,苏原眼里的北野像一只苍老的狼。

  北野见苏原手中提着一支枪,先怔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替补卜乃堂的黄翻译官,便开始对苏原说话。黄曾担任山古队长的翻译,苏原和他稍有接触,知他的日语水平很一般。

  北野说:“苏原君,现在不是叙谈的时候,这你知道的,可我得告诉你,又到了该你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这话由黄翻译官多余地翻译出来。

  如果在以前,北野这句话又会吓得苏原心惊胆颤了,可这遭他十分的平静。只是定定地盯着北野。

  “你说吧。”他说。

  “跟我突围?还是将你留下来?这由你来决定。”北野说。

  苏原的眼前出现了八木女人模样的脸。

  “军医队的人一起突围吗?”苏原问。

  “留几个卫生兵,其余的一块走。”北野说。

  “山本部队的……八木队长?”苏原似不放心,又问。

  “他是佐官,当然走。”

  “那我也走。”

  “这是好主意,留下落到抗日队伍手里可是要倒楣的。”北野说。

  苏原在心里骂了北野一句。

  “要是能活着出去,我非和你好好弃一局不可,死了,咱们就在阴间里从从容容地奔,争个高低输赢……”事到这般天地,北野竟还想来点小幽默。

  只是苏原没响应。

  天已完全黑下来,西天最后一抹晚霞早褪尽颜色,铅色的天幕不时被战火耀亮。夜风已起,从山口向谷地刮来,阴森森的。

  战斗仍在僵持,这时苏原突然明白:日军所以能支撑下去,主要靠那几挺重机枪的火力。他有些担心,如果再拖下去,北野和八木他们很可能会逃之夭夭。

  突围队已集中起来,聚拢在北野身边。虽然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可苏原凭那股腥臭气味儿知道八木和他的手下军医俱在。由于离得很近,这气味更为浓烈,苏原有一种要被窒息的感觉。他心里一直都疑惑不解,八木身上的气味究竟是真实存在还仅是自己的一种感觉?反正二者必居其一。但此刻他的思维已难于进行更深入的分析,他觉得头很胀疼,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他唯一清晰的一点是,哪怕天再黑,凭自己的嗅觉会像猎犬那般跟紧八木的……

  突围队无声无息转移到谷地东南与豁口相对的阵地前。

  北野的突围计划简单而狡诈:他要率部像蛇样偷偷摸摸从豁口开阔地上“滑”过去。

  这是一个酝酿阴谋的时刻。

  突围队开始行动,几十个人匍匐着爬出谷地,那情景确像一条蛇小心翼翼地向前滑行。且很快便脱离了谷地。开阔地生长着茂盛的麦苗,像一条软毡铺向前方,队伍在上面爬行省力而无声。这是一个阴晦之夜,天上无星无月,天地间混沌一团,前面两座山丘的半腰不时有火光闪烁,那是射向谷地的火力,短促的光亮时时将山丘的轮廓显示,同时也威胁着向前运动的突围队,只要稍稍出现意外,后果将不可想象,可谓是千钧一发。苏原亦爬行在这支队伍中间,他警惕地嗅着那股恶劣的气味儿,以便弄清八木他们在队伍中所处的位置。他暗暗地“咬”紧。但那气味给他的头脑带来很大的损伤,他只能进行一种单向思维,那就是跟紧八木,不能让他逃走。而对于自己究竟将有怎样一番作为,仍然模糊一团。这时突围队已离开谷地很远,渐渐靠近抗日队伍占据的两座山丘。苏原两眼向前寻觅,他想看清到山丘还有多少距离。他忽然觉得面前的空间一下子变了模样,十分怪异,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他不难认出这是一个宽阔巨大的胸腔,他似乎觉得自己曾到过这里,但又记不清晰。他感到惊异,感到迷离。这瞬间他好像又记起了高田,记起了老马,还有他的妻子单青,但一切又是那么遥远,如同隔世。就像那些人和自己只有一面之识。胸腔里渐渐明亮起来,又像上次那样出现雷电天气,一道道耀眼的弧光照亮前面的景象,那巨如山峰的心、肺清晰地矗立,他看得见巨心在有节律地搏动,看得见巨肺在不停地收缩扩张。这是一幅生命蓬勃壮阔的景象。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慢慢将视线压低,眼前又出现另一种景象,他看见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从这些巨心巨肺中间穿越过去,一直通向那迷茫的远方。他冷丁觉悟:这就是他和高田军医寻找到的那条生命通道,人只要从这里走出去便会得以复生。这是一条神奇之路,是一条铺满光明的路。他突发奇想:假若在这条道路设下关卡,在这里将行人盘查,让好人通过,将坏人阻拦,善善恶恶都各得其所。这时他的眼光有些痴迷,他好像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那座心山下面,向他张望,那人高高瘦瘦,脖子很长,啊,是老胡!他疑惑无比,老胡怎么会在这儿呢?莫非老胡已在这设下了关卡,一定是这样的,谢天谢地,老胡竟与自己不谋而合,他兴奋异常,失声高呼一声:老胡——

  应着他的呼叫,是一阵炒豆般的强烈枪声……

  第二天天亮,抗日队伍打扫战场。渐升的太阳驱散了弥漫于谷地上空的雾气,显现出这块弹丸之地经历过战事之后的悲凉。尸陈遍野,草木焦枯,几丛烧着的灌木还在冒着余烟,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异味儿。

  抗日战士有条不紊地在清查并掩埋日、伪军尸体。一个抗日战士在两座山丘间的开阔地上发现了仍还活着的苏原。他的前胸和后背都有枪伤,全身的血几乎流尽,脸色苍白如纸。于弥留之际,他的神智尚清醒。他央那个发现他的抗日战士帮他找一个人。抗日战士问找谁,他说我老胡。抗日战士问老胡是谁,他说老胡是抗日队伍的敌工。抗日战士想了半天,最后告诉他这支队伍里没人姓胡,自然就不会有个姓胡的敌工。苏原不信,说老胡是他的联络人,怎会没有?他说他要见见部队上的长官。那个抗日战士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找来了他们的连长。那位连长听完苏原的要求再次向他证实:这支队伍里确实没有一位姓胡的敌工。他说假如那人真是敌工的话,那他对外使用的便不会是真名真姓,是化名。化名便无定规,今天姓李,明天也可以姓王。苏原听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不过那位连长还是个很厚道的人,不想撒手不管。他问苏原那位自称姓胡的敌工长一副什么模样,苏原就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描述。这时站在连长身旁的一位抗日战士插言道:听他说的这情况倒与情报处的黄科长很相似。连长听了亦表示赞许,遂让那个战士立即去连部打电话与情报处的黄科长联系。那抗日战士飞奔而去。连长又喊来了连里的卫生员为苏原包扎。不久,去打电话的抗日战士又跑步回来,说那位姓黄的科长接了电话。连长问黄科长可有话说?抗日战士说那部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电话噪音很大,耳机里像在刮十级大风。可黄科长最后那句话还是听清了。他说他联系的人中没有一个姓苏的医生……此时苏原已气力不支,张口无声,只对着那位连长久久瞪着眼。

  太阳从两座山丘间升高时,苏原死去。

  生命通道          尾声

  时光茬再,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公元一九八四年春,当年在北野所辖部队担任军医队长的高田先生随日本一个医学考察团来到中国山东。其间他请主人派车将他送到中日战争期间他曾驻扎过的那个县份,他向县里的领导打听苏原医生的下落。县里的领导都是一拨儿很年轻的人,一下子竟没人能说出个根底。后来一位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建议他翻翻县志,说过去这块地面上发生的大事县志上都会有记载。并十分负责地找到一本县志送给了高田先生。高田先生将这本薄薄的册子带回宾馆,一页一页仔细往下翻阅,在一九四四年大事记中他终于看到了对那场著名的谷地伏击战的记载,记述十分地简洁,如同一纸电文:

  十月二十一日,胶东抗日部队痛击“扫荡”我海阳、牟平根据地之敌军,在现石谷地伏击战中全歼日、伪军四百余人,其中日军司令北野少将毙命,军医队长八木中佐毙死,日军尉官十三人死命,伪军中队长冯永福毙命,汉奸军医苏原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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