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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二季 : 第二章 暗访黑工窝点

第三节 加“黑”字的名词都是好题材

  我小心地问:“在哪里?”

  有一天,我接到了思想家的传呼,思想家告诉我说,火车站附近有一家职业介绍所,专门介绍黑工厂,有一个男子刚刚从黑工厂逃出来,现在就在他的房间里,他们是老乡。

  我采写的这篇关于黑砖窑的稿件登载在十年前的当地报纸上,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善良的人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个案,谁也没有想到,黑砖窑在山西某个地方,居然成为了产业。直到几年后,黑砖窑事件被曝光,震惊全国。

  这是一名20多岁的男子,可是看起来他好像40多岁了,苍老衰弱,极度消瘦,表情木讷,反应迟钝,他的头上有多处伤疤,伤疤处不长头发,他的两颗门牙都掉了,脸上也带着伤痕。

  又过了两个月,砖窑老板要嫁女儿,那天很多打手跑去喝喜酒,喝醉了一大批。当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绝佳机会,就集体逃跑。没有喝醉的打手和狗在后面追,他们在前面跑,跑得慢的被抓回去了,而他跑到悬崖,抱着头滚了下去,幸好没有被摔死,终于逃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然后,坐火车,转汽车,他们来到了山西洪洞县的小山村里,那里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面。村庄的外面有几家砖窑,一群面无人色、衣衫褴褛的人在那里干活,砖窑周围游荡着手持棍棒的打手,还有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狗。

  他们睡的是通铺,十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废弃的旧房子里,夜晚冷风从墙缝门缝灌进来,房间里就像冰窖一样,他们只能依靠着挤在一起取暖。他们的伙食非常差,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吃。

  脚趾被剪断的第二天早晨,他一个人躺在破房里,打手走进来,一句话不说,抡起木棍就打。木棍打在他因为消瘦而凸出的骨头上,痛彻骨髓。他只得爬起来,脚步蹒跚地推起小推车。

  他咬着牙根,腮帮子突然高高鼓起,像秋季田地里偷食稻谷的田鼠一样。他睁大眼睛,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的皱纹条条抖颤,神情显得异常恐怖。他脱掉右脚的鞋子,右脚的大拇指没有了。

  他来到这里一个月后,听说有人成功地跑出去了,这更坚定了他离开的信心。有一天夜半,他装着上厕所,翻墙跑出了砖厂,跑出了几十米后,被一头恶犬发现了,那头守候在砖窑门口的恶犬狂吠着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还没有跑出多远,就被几头恶犬扑倒。

  黑砖窑事件曝光后,我又采访了一名被公安机关从黑砖窑中解救出来的人。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感觉到这是一个好题材。我准备去暗访。

  现在,黑砖窑已经绝迹了。

  我一共见过两个黑砖窑里的“奴隶”,见到两个人的时间相差五年。

  我以前就做过黑工的采访,我知道这个新闻题材的价值在哪里。

  他每天天没亮就要干活,星星满天的时候才能停歇,他的双手被烧红的砖块烫伤了,一碰就会火烧火燎地疼痛,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脚步稍微慢点,就会遭到打手棍棒和皮鞭的追打。他说每个人在那里,每天都会遭到好几次毒打,被打伤了,被打流血了,还要继续干活。

  来到这里后,他天天想着逃跑出去,他天天都在寻找着机会……

  那天我是去采访他们中是否有打工被骗工钱的人。我去的时候拿着我们的报纸,我一到那里,报纸就被一抢而光,然后我就派发名片。他们接过我的名片,嘻嘻哈哈地看着,对他们生活中出现的记者很好奇,他们大概从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活与记者会有什么联系。

  他在对我诉说自己这些经历的时候,由于激动和气愤,一直口吃,每一句话都要结结巴巴地重复好几次。他的面孔扭曲着,嘴唇哆嗦着,目眦欲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很高,显得异常恐怖。此后,我采访过无数人,却再也没有见过一张像他这样极度悲愤的脸。

  那条街道很脏很破,从天亮开始,这里就聚集了无数衣衫陈旧皮肤黝黑的人,到了午后,他们就渐渐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揽工汉,操着西部各地的各种口音,拿着打眼钻孔粉刷墙壁筛灰和泥的各种工具,等待着需要短工的人来找他们。

  此后,他只要一提起砖窑,只要一听到别人说砖窑,他就浑身发抖、恐惧万分。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然而,已经不能走脱了。

  砖窑的打手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收缴了,然后分给他一辆小推车,他要将砖胚装进小推车里,一车一车地推进空荡荡的像仓库一样巨大的砖窑里。等到砖烧好了,温度还没有降下来,他又要将这些滚烫的砖装进小推车里,拉出来,码在外面的空地上。这一推车砖块,足有五六百斤重。

  我采访的那天,还遇到了邻村的一对母女,他们拿着一张照片,让这个刚刚回家的人辨认,是否见过照片中的这个人。女孩子说,两年前,他的弟弟也是在上学的路上失踪了,他们怀疑也是被坏蛋骗到了黑砖窑里。

  采访第一个黑砖窑奴隶时,是北方秋季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用我们小时候作文里的话来说,就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通常会令人心旷神怡,会让人感到温暖如春,可是,那天我却感到了刺骨一样的寒冷和疼痛。

  我说:“是的。”

  他说,就在我们见面前半年的一天,他背着行李从老家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为了省钱,他夜晚就睡在广场边一家餐馆的门口,天亮的时候,一个男子找到了他,问他是否找工作,他说是的。男子说,老家在盖房子,需要帮手,一天50元,问他是否愿意去。那时候一天50元是很可观的收入,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此后,他一路乞讨,回到家中,妻子看到他,几乎不敢相认,他发誓再也不会出去打工了。可是,那些年种地收入低,还要支出孩子上学、赡养老人的费用,就又跑了出来。

  “我……我打黑工,脚趾头都……都让人割了。”他说话突然口吃起来。一滴泪水滑过他饱经风霜的粗糙的脸,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我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是否有过打工被骗工钱的经历,他们或者木然地摇摇头,或者神情惊慌地闪躲开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40多岁身材矮小的男子突然来到了我面前。他问:“你真的是记者?”

  “在山西。”

  多年后,当黑砖窑被披露后,有的媒体把这些人叫做“现代包身工”,然而,他们的悲惨遭遇,他们遭受的毒打虐待,远远超过夏衍先生所写的《包身工》。

  黑砖窑的黑暗生活无疑给他们带来了一生中最恐惧、最痛苦的记忆,这种恐惧和痛苦将会伴随他们终生。这些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们生活可好,也不知道那个上学路上丢失的男孩子,是否回到了家中。

  打手们闻声赶到了,将吓瘫了的他拖回了砖窑,然后,所有的“奴隶”被喊醒,打手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拳打脚踢放狗咬。最后,一名打手拿来一把大剪刀,将他右脚的大拇指生生剪断。为了避免他流血过多而死亡,打手抓起一把尘土,涂抹在他的断趾上……

  他跟着那个男子来到了火车站旁的一家旅社里,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揽工汉,还有几个面目狰狞、身体粗壮的青年,他们和带他进来的那个男子是一伙的。他当时也没有多想,还为一出门就能找到工作而暗自庆幸。

  他的哥哥说,他的弟弟六年前是在上学的路上失踪的。儿子丢失后,母亲哭瞎了双眼。全家人都认为弟弟死亡了,谁也没有想到,六年后,一辆警车开进了村子里,丢失多年的弟弟被公安送回来了。

  此前,在我刚刚暗访了乞丐群落不久,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有一天,在那条揽工汉(南方叫打工仔)们经常找工作的路上,我见到了一个从黑砖窑里逃出来的人。那时候,还没有“黑砖窑”这个词汇,这个词汇是在山西洪洞县的砖窑里,一大批现代奴隶被解救后,才有了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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