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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故事1·我穿墙过去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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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映之后是主创分享,佑振和沐沐坐到台上,面对观众。他向观众做了补充说明,解释自己近期身体检查的结果,他说他应该是个双性人。观众的反应跟沐沐和佑振预想的一样——没有反应。

  跨性别原本就是LGBT里的少数,其中的“女跨男”更是第一次出现在中国公众视野里。佑振的情况再拐了个弯,他现在喜欢男人。一重又一重的,已经让观众反应不过来了,再加上个闻所未闻的“双性人”,观众完全懵了。

  其实佑振自己也没办法跟人解释明白。但很快,他遇到了能说清楚的人。在北京的一场《兄弟》放映会之后,佑振见到了丘爱芝——指代丘爱芝,不能用“他”或者“她”,使用“TA”最为准确和尊重。TA没有男性的外生殖器,但平胸,也没有月经。

  几乎每一个寻找同类的双性人都会找到丘爱芝。TA是台湾人,是国际阴阳人组织中文版的创办人,也是最早公开现身的双性华人。丘爱芝不到一米五,小男孩的身形,衬衫长裤的中性休闲打扮。见到佑振时,TA亲切地笑着,走上前,张开双臂,踮起脚拥抱了有点紧张的佑振。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拥抱,”佑振说,“TA那么瘦小,但力量好大。”

  四

  出于去污名化的目的,丘爱芝从“双性人”、“间性人”等几个不同的叫法里挑了最不好听的“阴阳人”来指代intersex人群——无法根据染色体、性腺或是外生殖器一刀判定男女的人。

  阴阳人普遍畏惧医生和医院。丘爱芝说,这种恐惧也许从小就种下了——那时TA们不得不暴露生殖器、被动接受生殖器手术。“小baby很痛,但TA又不会说,谁care小baby痛不痛啊。”

  孩子的主体性往往被直接遗忘。依照现代医学对阴阳儿的处置惯例,阴阳儿最好在2岁左右、性心理认同完成前进行性别指定手术,指定权在父母,而父母的依据一般就是代表权威的医生。当事的阴阳儿只能接受——反正都是为你好。这样的处置惯例开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人类能成功完成变性手术之后。手术的目的是,把孩子以异性恋为依归进行“矫正”,或者,仅仅是为了可以把孩子归类为男或女。

  丘爱芝6岁那年被医生判定为偏女性,于是切除了大阴蒂,以女孩的身份长大。但一直等到青春期的年纪过了,月经还是没有来,胸也没有发育,个子永远停留在10岁的高度。TA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起了不明所以的那次可疑的手术。爸爸翻找出病历,丘爱芝用词典查到了病历上手写的英文单词:Hermaphrodite——雌雄同体。

  TA几次忍不住开口问父母自己的病到底是什么,刚提起,爸妈就会流泪。关于TA的身体成了禁忌的话题。

  2008年,丘爱芝42岁,在朋友推荐下看了电影《双性传奇》,才第一次听到intersex这个单词。TA上网搜索,找到了国际阴阳人组织(OII)网站,惊觉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跟自己一样的人。在此之前,丘爱芝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怪物”。TA于是和组织建立起联系。整个组织内只有丘爱芝一个华人阴阳人,TA便承担起网站的中文版翻译工作。

  中文网上线了两年,无人知晓。为了找到其他的华人阴阳人朋友,丘爱芝决定现身。2010年的台北同志大游行,小个儿的丘爱芝举着很大的牌子走在游行队伍里,牌子上写着“拥抱阴阳人”。各式各样的人走过来拥抱丘爱芝,拥抱的画面很快就登上了各个媒体版面。

  陆续有阴阳人朋友联系上了丘爱芝,他们都和曾经的TA一样,心里埋着羞耻生活,以为自己是“唯一的怪胎”。有一天,有个香港人在网上找到丘爱芝,自称是阴阳人家长。丘爱芝和她交流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她本人就是阴阳人。

  细细老师50岁了,是个中医师。长直发,常穿素净的长裙,说话又慢又柔。她生命里的前三十几年都在努力做个合格的男人。小时候医生诊断她为性器官有问题的男性,必须“修理”,她阴茎细小,有碍生育,尿道不在阴茎内,不能站着排尿。8岁起她开始做手术,反复失败,五六年间,修复返工了二十多次。缝合口崩裂的时候,她尿尿就像花洒洒水。

  直到三十多岁的一次体检,检查出她体内有发育不全的子宫和阴道,雄激素却比一般男性的正常值高出六倍之多。为免除高度患癌风险,她接受医生建议,变性为女。这次手术切除了当年医生判定她为男性的依据——两颗睾丸,其中一颗竟是发育不良的卵巢。二十几次手术的苦难,原来是场乌龙。

  细细老师遇到的第一个阴阳人同类,是一个来找她做心理咨询的孩子。他们经过了长久的彼此试探,才向对方袒露身份。这个孩子后来在网上看到了丘爱芝,又不确定TA真假好坏,细细老师于是以家长的身份先探口风。

  长久以来关于阴阳人的新闻,无一例外的粗俗、猎奇。阴阳人每一回的对外交际都要小心翼翼。细细老师深知谨慎背后是怎样的脆弱,所以当香港媒体开始注意到阴阳人话题,四处搜索案例时,已经做好自我建设的她主动站出来分享自己的故事,以免其他没做好准备的阴阳人朋友意外被曝光,受到伤害。她成了第二个现身的华人阴阳人。

  丘爱芝的“拥抱阴阳人”活动开展了四五年,原本期待有更多的阴阳人朋友参与进来,但直到现在,还是只有TA自己在抱来抱去。丘爱芝也理解“隐身”是一层多么重要的保护。TA有足够的耐心等着其他阴阳人朋友“觉醒”——“接受自己,自己长出力量”。

  2010年,丘爱芝受邀到美国与其他国际阴阳人朋友见面,其中一位美国的阴阳人朋友HidaViloria对于丘爱芝来说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因为TA在旧金山阴阳人听证会上发言时总是笑着说话,阳光灿烂地,没有一点忧郁的气质。丘爱芝立刻成了TA的粉丝。

  如今,佑振也把丘爱芝和细细老师视为偶像。

  在北京见面时,丘爱芝对佑振说,你要相信,你不是孤独一个人,你还有我们。这话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佑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伴的温暖。

  细细老师温柔得让佑振不知所措。第一次在活动中碰面时,细细老师的助理问佑振,要不要合影,他害羞,紧张地摆手。细细老师笑了,主动喊他合影。她经常跟佑振念叨要怎么调理身体,但自己却经常忙到深夜。佑振能感觉到细细老师温柔下强大的内心,她毫不怀疑未来的社会环境一定会更好,因此对当下做的努力格外笃定。

  丘爱芝和细细老师为阴阳人奔走在各种公开场合,时常面对五花八门不甚礼貌的好奇和评价,却一直微笑,不厌其烦地答疑、解释。TA们在呼吁社会包容和接纳阴阳人,但佑振觉得,更多的时候,是TA们在包容这个社会。

  阴阳人比跨性别有更高的隐身度,建立起线上联系的,两岸三地加起来,人数也不多。丘爱芝和细细老师就像护雏的母鹰,小心地保护同伴不受伤害。细细老师常说:“我经历过痛苦,希望你们的未来不是我这样的。”

  分处在台湾和香港的两位前辈构筑起佑振的精神港湾,他受到感染,他得接受自己,然后让自己长出力量。2014年8月,佑振决定结束不断换工作的动荡状态,在市区租了一间店面,自己经营起一家休闲吧。

  五

  聚积的云笼在这个城市上空,开始一颗一颗地下雨。南大门对面是一条弯曲的小河道,古街以青石板随水铺就,走过石桥拐进河道后的小巷弄,佑振的休闲吧就藏身在这簇朴素的老矮房中。

  我走进这家店里,佑振从木质吧台后站起来。由于注射激素,他比纪录片里显得胖了。棒球帽倒扣住圆寸,下巴圆了,棱角藏进了肉里。他第一眼看过来,眼神严肃又疲倦。

  “喝点什么,加冰吗?”佑振问,换上了和善的微笑。他把饮料放在我面前,在我对面坐下,拖过桌边的烟灰缸,叼住烟,又突然停下点火的动作,抬头问:“我能抽烟吗?”

  佑振组建了“山东兄弟会”,几个兄弟一块帮忙,做激素和女跨男变性手术的个体咨询服务。最主要的工作是给新手提供使用激素的指导和咨询。他把后果往重了说,“吓唬”年轻的兄弟,必须定期去医院查体,对自己负责。然后举自己过量休克的例子,那事已过去两年,但那种不计后果的迫切心情,现在想起来依然鲜明。

  佑振是无意间开始做个体咨询的。有一天,群里有人问起了激素的问题,佑振随手回复了一句“用激素前必须查体”,瞬间就收到了十个好友请求,都是来问经验的兄弟,抓住佑振,就像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曾经觉得自己至少得懂得心理学或者医学才能帮到别人,但有一次,他听到中文同志门户网站爱白网的星星博士说:“无论哪个领域,想帮助别人都可以做。”那次,佑振为十个找来的兄弟解答了疑惑,觉得一对一的咨询切实有效。

  有天半夜,手机突然响起,电话那头传来“呜呜”的风声。打电话来的是个18岁的小兄弟,他高中毕业,爸妈再也受不了他的男生打扮,买来了裙装和高跟鞋,逼他穿,否则不许去念大学。那个当下,他站在楼顶拨通了佑振的电话,哭着说:“我想死。”

  佑振强迫自己镇静,开始劝那个孩子。“你还没有做手术,还没有变成男的,你不想等到那一天了吗?”佑振承诺找人帮忙做他爸妈工作。小兄弟听了劝,佑振让他下楼,用家里电话再打过来,直到几分钟后看到座机号码呼叫,才放下心来。

  “绝望的时候就想自己的软肋,”佑振说,“我自杀的时候就是这样把自己劝回来的。”

  “你也自杀过?”

  “不止一次。”

  佑振停了一会,接着说:“第一次应该就是中学那时候吧,那会儿抑郁症嘛。一份报纸放桌上,我能盯着它发呆一整天,一动不动。就那样。”他做出盯着桌子发呆的样子。然后就扯开了话题。好几次聊到抑郁、失眠的经历时,佑振都是这样,有意无意地几句话带过,或者说成笑话:“我手机下了俩APP都是郭德纲的,定时60分钟自动关,大半夜‘哈哈哈’自己在那儿笑,难怪越来越活成逗比了。”

  “咳,我们那些群,”佑振翻了个白眼,“今天这个要死,明天那个要死,这些人都这样。”他笑了起来,“不过说出来比较好啦,说出来的就不会去死了。我们可以互相安慰。”

  佑振说的QQ群,有双性人群,有跨性别群,还有许多细分的手术群、技术群、平胸群等等。他们在群里寻求帮助,更抱团取暖。但几乎没有线下活动。有的人做完手术就再也不会出现,有的人在群里朋友的帮助下安排好形婚,却因为不得不穿上可耻的婚纱而不愿意让任何朋友看到。他们敏感,隐身在一个虚拟ID背后分享秘密。群里的照片都是“没有脸的”,手术做完了拍成果,也都只有部位。

  在这个群里的很多人看来,他们似乎是天生的少数派。但世界总是复杂多元的。也许科技的发展,能帮我们一步一步理清某些认识。在性别上,最早只能依照外生殖器的区别,将性别简单划分为男、女二元,后来人们发现了性腺和性激素,每个人的体内都同时存在着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却是以各自不同的量和比例。再后来,人类发现了染色体和基因,许多影响性别发育的基因作用于不同的发育阶段,而性染色体除了“46,XY”(男)和“46,XX”(女)还有许多变化。比如佑振,他的性染色体是45XY。

  有人生而为男,有人生而为女,佑振则生在了男女之间。就如同体型有高矮胖瘦,肤色有黑白黄棕。每个人都是人类独特的一款存在形态,就像彩虹光谱里的每一个颜色。少数的存在,其实是这个社会丰富的展示。少数派与弱势群体画等号,不过是个长久的迷思。

  “我不想以弱势群体的身份得到关怀。”佑振说。之前拍那部纪录片时,他还有点悲观,但现在他似乎想通了。“为什么跨性别就必须苦逼?为什么双性人就变态?”

  “不是的,我们可以融入这个社会。”他最后说,“我们要对抗,但一定记得,我们对抗的只是一个陈旧的观念。”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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