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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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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宏图被闹钟叫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飞快起床,飘到洗手间的时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哥哥在的时候,打死他也不敢睡懒觉。但摸到牙刷时撞翻了牙杯,异常的响动终于将他惊醒,他捡起杯子愣了会儿,赶紧先去探哥哥的动静。才出门,便见对面的书房门洞开,简宏成对着电脑不知已坐了多久。

  简宏成听见小响动,扭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呼简宏图走近,才轻道:“大姐在楼下,我没让她看见就回头了。你给她钥匙了?”

  简宏图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怎么会,只三个人有钥匙:我,妈,钟点工。”

  简宏成道:“噢,那是问妈拿的钥匙,大概也是从妈那儿听说我在,大清早逮我来了。你等会儿下去告诉她我还在睡觉。”

  简宏图撇嘴,“她现在知道她姓简不姓张了?妈真是好骗!她来干什么?”

  简宏成道:“不知道。晾着她。但你得下去一趟让她知道我们已经起床。对,就这么蓬头垢面下去。挑她一下,她才会心急。她最怕等,越等心里越没把握,最后肯定不打自招。”

  “她会不会吃了我?到底来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所以逼她自己暴露出来。下去吧,我压着场子,她不会吃你。”

  简宏图简直跟上刑场似的蹭下楼去。蹭到第二截楼梯就忍不住停了,因为大姐简敏敏听到响动,两眼如电扫了过来。但他很快想到,此时不同以往,他不听话的时候大姐再不可能摁着他打屁股,他才干咳一声,装作镇定地往下走。可简敏敏一直逼视着他,令他心里很没底。

  “宏成呢?”简敏敏果然心急,先发制人。

  简宏图装傻,“你怎么进来的?我昨晚反锁的门。哦,哥给你开的门?那你不会逮住他啊,干嘛问我。”简宏图话音未落,只见一团黑糊糊东西冲着自己飞来,连忙抓住,展开一看,却是一条女用内裤。简宏图不禁笑了,幸好昨晚没被哥发现这条他不知哪个女朋友拉下的内裤。

  简敏敏厉声道:“少废话,叫他下来。”

  “你自己上去嘛,哈哈。又没人拦你。”

  简敏敏嚯地起身,可又一声不吭地坐下了。见此,简宏图一颗提着的心落下,笑嘻嘻地回去二楼。一边乱糟糟地喊:“咪咪,嗲精,要不要来拜见我大姐?”

  简敏敏开始觉得不对劲,“宏成到底在不在?”

  简宏图反正已上二楼,跐溜一下拐弯不见了,不理大姐的焦急。可他立刻就被哥抓进书房。简宏成有点奇怪,大姐为什么老老实实呆在楼下,早知如此,刚才他也不用龟息在书房不敢动弹。在他逼问下,简宏图吞吞吐吐交代:“有次晚上……大姐是保姆放进来的,一来就窜上二楼……看,看见我跟……跟朋友,都没穿衣服。汇报完毕。她以后再也不敢乱上二楼。”

  简宏成闷笑,想得出当时的尴尬。在简宏成的授意下,兄弟俩将门一关,各自忙碌,全都不理楼下的简敏敏——

  简敏敏以反客为主的姿势坐在一楼客厅,甚至还侧身背对着楼梯,以示其简家大家姐之风。可老三一去不声响,再等,索性连楼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也灭了,于是简敏敏狐疑起来。如果老二就在楼上,有老二撑腰的老三一定跳得很,怎么肯躲在二楼不下来。难道妈妈家保姆谎报军情?于是,她心头焦躁起来,不知不觉,坐的角度开始偏移,渐渐朝向楼梯。

  而简宏成在楼上书房忽然想到他出资买这间别墅又出资请朋友装修时曾安装的防盗监控,便打开来仔细观察老大的动静。

  三姐弟中,是老三简宏图首先坐不住,抓耳挠腮了一番,便打开房门探出脑袋观察动静。见二楼什么人都没有,他便轻轻叫开书房的门,站到简宏成身边。连他这个主人都不知道家里书房还安着监控这玩意儿,他开始担心起来。“哥,你在这屋里还装了几只探头?有没有联网?会不会你随时可以监视我?”

  “联网?好主意。田景野店里应该有监控装置……”

  “你要真装,我明天起住办公室,不,租酒店公寓住。不自由,毋宁死。嗳,大姐要起身上楼吗?”

  “别打岔。要么用我选的住家保姆,要么联网监控,你任选一种。两种都不选,明天起你跟我去深圳,我时时刻刻盯紧你,这边的业务全移交田景野打理。要不然,妈总有天被你气死。”但简宏成说话时候,两眼盯住监视屏,不放过简敏敏一丝一毫的举止变化。

  “哥,你这话就差了。前几年大姐冷血,你被张立新赶出去不能回来,妈要不是有我陪着,早陪爸去了。不信你去问妈,妈最能给我做证明。嗳,大姐起身了,怎么不是上楼?去厨房干嘛?她难道给我俩做早餐?”

  简宏图没心机,一看见大姐有行动,虽然嘴里叽叽呱呱为自己辩护,眼睛早被监视屏吸引过去,不知他哥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而且,他还惊呼起来:“她拿平底锅出来干嘛?她学红太狼?”

  简宏成立刻换回严厉表情,“大呼小叫,像个公司老总吗?不用问了,大姐今天一反常态,她必定有大事找我。你等下只看别说,别被她抓住你的破绽害我被动。”

  简宏图连忙乖巧得近乎谄媚地道:“我知道,谁要敢欺负我,哥一准豁出命去保护我。大姐也知道她拿你没办法,只有通过对付我,让哥的计划破产。我一定乖乖坐哥后面不说话。”

  简宏成一愣,却立即看清弟弟眼睛里闪烁的小诡谲,他便坚持对弟弟展示面瘫,以示并不接受弟弟的讨好。简宏图也早知哥哥是百毒不侵,虽然无趣,可也无奈。好在乐子很快送上门来,监控切换到二楼,只见简敏敏操平底锅在小小回廊逡巡一番,便冲一扇门猛砸下去。动作如此刚猛,配着一身偏淑女的哥弟行头,以及精致打理的头发和细细的高跟鞋,监控屏的画面又离奇又滑稽。简宏图忍不住哈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便暴露了行迹,简敏敏精准地找到出声的位置,精准地打开书房的门。见到抓耳挠腮的老三,简敏敏并不觉得奇怪。简敏敏惊讶的是见到看着桌上一块什么匣子嘴角挂一丝讥笑,全然不把她的进门放在眼里的简宏成,简敏敏惊讶地看清那匣子是监视器,原来她的一举一动早落在简宏成眼里,恐怕早已被解读到烂。于是简敏敏进门便大骂的“缩头乌龟”四个字,前三个字骂得雷霆万钧,照着简宏图打去,但最后一个字不知不觉往下一坠,气若游丝地朝简宏成飘几步,便折身落地,出师未捷身先死。不到一个回合,简敏敏的气势便被打掉三分。

  简宏成依然不语,简宏图坐在哥哥后面索性捂住嘴,省得多嘴。简敏敏尴尬地找个位置坐下,审时度势一番,知道只有自己主动开口,于是,她的气势又弱了一下。可她又走不得,她火烧屁股急得要命。“我来……我们简家姐弟三个开个会,商量一下老厂地皮的问题。”

  简敏敏开了个挑逗十足的头,等简宏成发火,可等半天,只见到简宏图试图拍案而起,却被简宏成按下去,简宏成就是一言不发,甚至脸上表情都没露出一丝愠怒。无奈,简敏敏只得继续道:“张立新准备卖掉老厂地皮。他已经瞒着我接触房地产商。老厂是我们简家的,你们说吧,该怎么办。妈昨天说了,我们简家又不是没饭吃了,决不能让张立新卖地。”

  “妈这么说了?”简宏成这才回了一句。

  “对,妈这么说!”简敏敏终于看到希望。

  但简宏成抓起电话接通他妈,有条不紊地跟他妈解释:“我们老厂那块地现在归在新力公司名下。新力公司股东只有两名,张立新占股60%,简敏敏占股40%。根据新力公司章程,重大事项由股东投票表决,半数通过便可执行。表决票由所占股份决定,张立新六票,简敏敏四票。所以张立新要卖地,神仙都没办法阻拦。卖地的钱进入新力公司,只要随便转几下就可以折腾完,恐怕从此新力公司也成空壳一只。所以妈,大姐急了,这恐怕是历史性的一刻,简家名下所有财产从此消失。可我帮不到她,张立新所作所为都合法。”

  简母却不含糊,一举直捣黄龙:“宏成啊,公司的管理,妈不懂。但妈知道你生敏敏的气,不肯帮她。你不帮敏敏,妈妈不强迫你。但老厂是你爸拿命换来的,意义不一样。你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手机开着免提,在场姐弟仨听得清清楚楚,简敏敏松了口气,看来她对妈妈的劝导起作用了。

  简宏成看着简敏敏,勉强说出一个“是”,于是,简敏敏的背挺直了。但简宏成将椅子转过去,背对着简敏敏,面朝着简宏图,道:“但我担心,如果这又是大姐行苦肉计,与张立新里应外合,说服妈妈来动员我为了爸爸一定不能放弃老厂那块地,那么他们就可以安心坐地起价,反正肯定最后有我兜着。上一回,他们联手将我赶出老家,以便任由他们转移家产。这一回,他们看我活过来,而且活得好,是不是又有什么想法?我很怀疑,不敢轻举妄动。”

  简母惊醒,连忙道:“你想得比妈周全,妈听你。”

  简宏成将手机放桌上,微微扭头斜睨着简敏敏,却对简宏图道:“老三,看来得替你找一间办公楼了。你先去找,我下次来替你下定。”

  简敏敏强颜欢笑:“原来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看不出你这么怕张立新。”

  “如果你拿出你在新力公司的那40%股份给我们简家四口平分,包括你也有一份,每人持股10%,我立刻不怕张立新。同不同意一句话。”

  简敏敏被反将一军,但立刻道:“只要你拿回老厂地皮,我要求不多,只保留现有的40%,其余你全权处理,张立新的那60%都是你的。”

  简宏成拿她不理,动手将监控收回抽屉,一边对简宏图道:“我同事八点半飞机送汇票过来,你派司机去机场接一下,然后直接奔田景野的店,我在那边等你们。以后你就听田景野指挥。开始行动吧,早饭路上吃。”

  简敏敏急了,“爸爸要是在,不会让张立新卖老厂那块地。爸爸最看重你,你有脸让那块地毁在你手里?”

  简宏成起身以右手指着简敏敏,几乎直指鼻尖,道:“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简敏敏不禁倒退一步,差点被沙发绊倒。见两个弟弟果然自顾自地收拾走人,她知道简宏成做得出来,立刻软了身段。“好,我答应条件。那么你说,你打算怎么做?”

  “行,答应就好。我让律师下午联系你办理股权转让登记手续。等一切手续完成,我自会出手。”

  “你如果不出手,只是借机骗走我手里的股份呢?”

  “那也只是拿回我们应得的,我心里不会有负罪感。你看着办,赌一把?呵呵。”

  简宏成从警觉地盯着他的大姐面前扬长而过,头也不回地走了。简宏图试图学他,可才走到简敏敏面前,就被吃进一口闷气的大姐猛推一把,差点一个踉跄撞到门框上。简宏图眼巴巴地看着大姐与哥保持着固定距离,先后离去。除了在背后狂骂,他别无措施。

  宁宥与宋总安排的得力律师见面。她即使保养得当,可一夜未睡的疲倦还是写在脸上,她也不想逞强掩饰,就这么一身柔弱地出现在律师面前,完全没有全国著名企业副总工程师的范儿。

  律师心里嘀咕,嘴里开门见山,“宋总叮嘱我必须全力以赴,完美解决宁总的难题,不让你在工作上分心。我看了一下你早上传给我的情况汇总,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放心跟我交底。”

  宁宥毫不犹豫地道:“在我们不违法操弄的前提下,尽量轻判。”

  “宁总,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句空话。”

  宁宥柔弱地看着律师,依然毫不犹豫地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律师差点儿崩溃,愣了一下,只能讲话直说。“宁总打算从精力上、金钱上、人情上,付出多少?给我一个度,以便于我操作。”

  “我不惜……”宁宥忽然顿住了,她将“一切代价”这四个字咽了回去,怔怔看着律师,说不出话来——

  “我不惜……”宁宥忽然顿住了,她将“一切代价”这四个字生生咽了回去,怔怔看着律师,说不出话来。可随即反应过来,连忙保持微笑。她的微笑是招牌的,笑的时候微微垂首,柔柔的,怯怯的,即使已人到中年,依然有好看的羞涩。每当她遇到难题时,总是如此微笑。

  对面的律师本来很职业地对待着眼前这一票官司,可见此便心软了,于是主动打了圆场,周到温和地变得唠叨了:“我有数了。宋总也跟我介绍过你家近况。这份委托书需要你签一下。回头我去会见当事人,你如果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去的,这几天想一下,我去之前电话你。”

  宁宥连忙点头照办。

  这一关,她又一如既往顺利地度过了。她一向如此。陈昕儿因此说,宁宥从来好运。

  可宁宥也有啃不下的骨头,那就是她的公婆,郝青林的父母。郝青林的父亲是退休教授,母亲是退休副教授,都是在历届运动中被打服,可又事事通透心里明白的老知识分子。他们很讲道理,可正因为很讲道理,宁宥才会一想到要跟他们解释他们唯一的儿子郝青林的事就头痛。

  宁宥虽然有二老家门的钥匙,可她基本不用,都是敲门进入。今儿也是如此,她敲门进去,便被婆婆领去日光充足的阳台看两人的折纸成就。郝父沐浴着下午的阳光,很是得意地介绍:“宥宥你来看,我们楼里的老师都在玩这个,就我们家折得最好,你看,各个角度的对称保证纸盘子受力的均匀,我们试验了,只要摆放在重心位置,压上三公斤的东西也不会塌。当然,我折得更好,我手指能用力。”

  郝母细心,在宁宥进门时便将她细细扫描了一番,又怕弄错,到阳台上再细细观察一下,才道:“宥宥怎么了,不开心?你坐这儿,晒不到太阳。我给你倒杯柚子茶,还是你春节前做的呢,我们都不大舍得吃。”

  宁宥拉住郝母,忙道:“妈别忙了,我不渴。我们坐着说话。”

  郝母警觉地道:“不会是青林又……”

  宁宥点头,叹道:“妈坐,坐下再说。”她扶着神色不宁的郝母坐下,才道:“青林昨天被检察院带走。昨天下午被检察院带着到家里搜查,我正好回家巧遇,说了几句话,基本证实他确有犯事。我早上找律师谈了,律师估计是他们局的窝案。律师经验足,他说以青林的职位,贪不到多少,应该是别人吃肉,他啃到点儿骨头渣。我也想,以他的胆魄,不敢捞太多,可能是被同事提带着,带着点儿侥幸心理顺一笔。所以我们唯一可庆幸的是他犯的事不会太重。可律师又说,因为是窝案,一个案子里的各位当事人都知根知底,眼睁睁地攀比着别人所受的刑罚,想运作也运作不到哪儿去。青林可能得坐几年牢,但也不会太重。昨天青林想让我瞒着你们,我想,这事瞒不过去,必须第一时间让你们知道详情。尤其是劝青林如实交代赃款去向,可能需要爸妈出面了。”

  郝父郝母从一开始就静静地听着,眉头紧紧锁了起来。郝父都没察觉手里的折纸掉到地上,却在中途伸手过去,握住老伴儿颤抖的手。宁宥见此,心如刀绞,不得不低头避开,才能继续说下去。

  郝父静候宁宥说完,谨慎地道:“宥宥,又害你受苦了。”可满脸抑制不住的是对唯一儿子的担心与愤怒。郝母早已默默垂泪。

  宁宥摇摇头,去屋里拿来面纸,交给郝母。郝母接了纸,反抓住宁宥的手,也是谨慎地问:“宥宥,你……不相干吧?”

  “不相干。昨天我们灰灰听说后第一个问题也是问我是不是知道青林犯法。可很不幸,近两年,我跟青林已经不再无话不谈。家里一直是我管账,我没收到一笔横财。他的赃款……外遇是很花钱的。我怎么一早没想到,没警示他呢。可昨天下午看他的表现,他似乎不愿交代赃款的去向。赃款不上缴,可得影响最终判决啊。”

  郝父的手也开始发抖,他不停地摇头叹气,叹气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宁宥却有备而来,伸手掏出郝父随身带着的药,顺手递上茶杯,“爸,吃一粒吧。别说话,靠着坐会儿。”

  郝父将药吞下,浑身颤抖着,坚持说话:“宥宥,随他,随他,他是成年人,让他为自己作的孽担责。”

  可哭泣着的郝母此时却忽然止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郝父吞药,破天荒地没伸手,而是等宁宥坐下,焦虑地问:“宥宥,你们这两年是不是买房子做投资?”

  “有,我和青林的公积金不能让闲着。”

  郝母这才舒了口气,起身到郝父身后替郝父轻轻按摩。“那就是了,我刚才差点怀疑青林这几年陆陆续续问我借的二十来万也是去向不明了呢。你们啊,投资别搞得自己生活也紧张嚒,连春节都手头紧……嗳,宥宥……怎么……”

  宁宥闻言大惊,可看看正在喘息休养的郝父,实在不忍澄清,“是,我计划不周。”

  郝父却一言点破,“青林借的钱没到宥宥手上。也是去向不明。”

  郝父有药撑着,没出事,郝母却腿脚一软,滑到地上大哭。可又有话无法说出口,只能捶自己的胸口。

  宁宥一夜没睡好的迟钝脑袋终于慢慢转了过来,领悟到郝母话里差点儿滑走的线索,“他……他春节前刚又来借过钱?他……”宁宥捂着开始隐隐作疼的胸口,她眼前飞舞的是昨天下午指出郝青林的赃款可能流向第三者时,郝青林的恶形恶状。毋须郝母确认,她已知道答案。她无力再说话。

  回到家,宁宥快刀斩乱麻,将刚签的律师委托书撕了,将郝家父母家的钥匙摘下来,放进信封,将郝青林案子的所有联络人摘录于一张纸上,也放入信封,包装好交给快递。

  等郝聿怀放学回家,所有属于郝青林的衣物全都被她打包塞进客房。郝聿怀见到的是几乎空了一半的家,和一反常态、披头散发、眼睛充血的妈妈。

  “妈妈,怎么了?妈妈,你好可怕,怎么了?”

  宁宥咬着嘴唇摇头,阻止自己在儿子面前骂郝青林的冲动,可因为儿子关切地替她撩起一缕刘海,她的眼泪忍不住喷涌而出。她边哭,边用笔理智地写出一行字,“我向你爷爷奶奶通报你爸的案子时,意外获知,你爸蒙着全家依然保持着与外遇的交往。我对你爸彻底失望!!!”

  虽然宁宥激动得字不成字,可郝聿怀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装不成男子汉了,与妈妈哭成一团。他已看到家庭的破碎。

  简宏成几乎一整天没见到田景野,天快暗下来时,他才接到田景野的“指示”,单独打车到一僻静的会所,见到田景野。面对迎出来的田景野,简宏成只会问“搞什么鬼”了。

  但田景野笑得神神鬼鬼地将简宏成拉到桑拿房,直到“坦诚相对”了,他才笑道:“这年头吧,想说点儿装鬼弄神的话,只有全湿的游泳池和湿润的桑拿房:不怕被录音,不怕有窃听。呵呵。你知道我一整天与谁在一起吗?张立新!”

  简宏成惊得差点儿跳起来,“难怪不接我电话,难怪不让我呆你店里守株待兔。快说快说。”

  “呵呵,在本市吧,只要打几只电话,总能拉上关系。我通过银行的朋友找过去。看起来张立新是真缺钱,看见我跟亲人一样招呼,中午吃饭要茅台有茅台,要拉菲有拉菲,还恨不得管我叫泰山。”

  简宏成笑道:“王八蛋,占我便宜。张立新泰山已经过世,你想做鬼?你们谈具体了吗?如果只是了解情况,谈不了那么久,张立新也不会招呼得那么周到。”

  “瞒不过你,当然前提是我不想瞒你。我当然是跟他谈具体的,要不然套不出他的老底。我的结论是,他是一颗有缝的蛋,只要操作得法,加上你目前已有的资金实力,你把他拍碎的愿望可以实现。但我看了他的工厂,那种传统制造产业,你要来何用,纯粹是个大包袱。我建议你先调整一下计划。”——

  简宏成反问:“不把他拍死,我大兴干戈做什么?”

  田景野笑道:“不自己动手,就是把他拍成肉酱,你又能享受到多少快感。你人在深圳,事事交给我,是不是荒谬?呵呵,以上是前言,回头我给你一个报告,方便你全面了解张立新。三天。”

  “可我已经等不及。早上我去你店里,是给你送汇票。第一笔,金额不大,两千万,你先操作起来。虽然打到我弟公司账上,可你全权。”

  田景野噌地跳了起来,连忙捂住毛巾不让落下,“多少?”

  简宏成道:“即使你不愿做我的大棒,替我打击张立新,这笔钱也全权交给你用,替我投资。不止这笔,凡宏图公司账上的资金都归你支配。我说话算数,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空头支票?但这才是开始,我没准备,昨天通知财务,今天去银行开票,一下子只能划拉出这些。”

  “这么……信任我?”田景野一改平日里的惫懒样儿。

  “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我不认识你,还有谁认识你?只能说,你捱什么义气,惹上一身污点,大好身手只能做幕后和地下,倒是让我捡了个大便宜。”

  田景野叹一声气,又坐回去,“我现在后悔当初没听你和宁宥力劝,我自首前失踪那几天其实躲在宁宥家,她苦口婆心给我分析得失,很不幸,都被她料中,你们两个人的预见基本一致。人情世故,我比你们差太多。等我放出来,那些我舍命力保的所谓过命交情的朋友个个躲着我,或者跟打发叫花子一样试图拿几个钱打发我。连儿子都拿我当坏人看。知道吗,这阵子我活得还不如坐牢时候快活。”

  “你……宁宥让你躲她家?她怎么劝你?凭什么宁宥让你躲她家?她老公当时在不在?”

  田景野怒道:“你妈,是人吗,我跟你诉苦,你跟我宁宥宁宥宁宥,有完没完。”

  简宏成笑道:“你反正狗改不了□,怎么劝你,你对朋友还是要命给命。你这后悔谁听啊。我这么了解你都想不到你会今天一天之内把张立新摸透,为朋友这么拼命,我已无话可说。我倒是想让你打个电话给宁宥,她老公出事,她现在怎么样,我关心她,可我不敢打搅她,她现在脆弱得跟玻璃似的。”

  田景野悻悻的,“听我吐几口苦水又怎么啦,这不没地方吐吗。要不我跑趟上海,正好这几天宁宥也苦,我跟她对吐?”

  简宏成顿时急了,双手比划着道:“不行不行,会出事,必须出事。你冲我来,你爱吐多少我都接着。”

  田景野哈哈大笑。末了,轻描淡写地道:“张立新的事,我考虑一下给你个方案。”

  “违背你做人原则的,还是别勉强了。别总为朋友插自己两刀。”

  “互惠互利而已,以我现在这身份,上哪儿找这么大笔起始资金支持呢。你背的风险,我拿人情还你。”

  简宏成也知道田景野不会白拿他的好处,只得摇头道:“你这人,表面看上去最不正经,心里最正经。吃亏吃不怕你。蒸完了吗?我们给宁宥打电话去。”

  “宁宥烦着呢,你少趁火打劫。”

  “我关心她。这么大事,她怎么受得起。”

  田景野欲言又止,他认识的宁宥可不弱。要不然他当初不会去投奔她。

  宁恕掐着钟点做完事,与同事打个招呼,急急飞奔宏图公司仓库所在地。夕阳西下,显然下班时间逼近,可越是下班时间,路上车子越多,堵车堵得三个红灯都过不了一个路口。眼看着夕阳已经闪现在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背后,宁恕急得等不住了,他瞅准路边有一停车位,赶紧抢在一个慢慢倒车的新手前霸占了那位置。等他钻出车门,那抢不过他的新手摇下车窗对他竖中指。宁恕拱拱手算是抱歉,转身撒丫子往仓库跑。等跑到仓库区,远远看见宏图公司仓库对面那家仓库的卷帘门还开着,他才放心松一口气,离远远地等待。

  过会儿,那仓库里总算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谨慎地往左右瞅瞅,推出助动车,拉下卷帘门,锁上后有踢几脚确定锁住了,才骑上助动车匆匆下班。宁恕这才从转角出来,摸出预备好的里面装了三百元大钞与几张十元小钞的钱包攥手心里,再度撒丫子狂奔,奋起直追。幸好,仓库区道路被卡车压得坑坑洼洼,骑车快不了,那人很快被宁恕追上。

  “师傅,师傅,你丢钱包了。停停。”

  那管仓库的立刻停下,摸摸裤袋,钱包硬硬的在着呢。但宁恕不由分说将手里钱包塞进那人怀里,气喘吁吁地道:“师傅,数数,少没少。我捡起就追,也没打开过。”

  那管仓库的一愣,但立刻眉开眼笑地道谢,低头拉开钱包认真数钱。宁恕对着那人的头顶轻蔑地一笑,小测试一个,可见此人贪婪。人若是贪婪,便容易收买。

  那人数完钱,美滋滋地抬头道:“没错,三百多,我记得有三张一百的。兄弟,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捡到,我这个月就熬不到月底了。多谢多谢,你真是好人啊。啊兄弟你吃饭没,我请你旁边兰州拉面吃一碗。”

  宁恕摆手,“小事一桩,怎么好叫师傅破费。只是,这儿的公交车站在哪?我第一次来,摸不到门儿了。”

  “哎哟,我陪你去,走走,这边。路不好,得走过去。”那人推着车转个弯儿,领宁恕去公交站。“兄弟,你看上去像坐机关的,来找人?”

  “坐什么机关哟。我是文不能提笔,武不能舞刀,最穷的机关统计局里的编外临时工。你说正式工能来这种地方吃汽车屁吗?”

  “那倒是,官老爷谁肯来啊,有事都是一个电话过来,叫我们老板过去训话。”

  “可不是,要电话打不通,就派我们这种临时工来找。看,这回派我一个活儿,让我来统计每天进进出出的货车。我今天数一天了,头都快炸了。”

  “统计进进出出的货车干嘛?”

  “好像是国家经济好的话,货车装货卸货的多,要不然就少,是这意思吧?我也搞不清楚。我跟我们领导说,装个探头,办公室里坐着就可以数,多好。可领导倒是答应了,这边仓库老板都不让装,怕探头是税务局的,抓住他们做手脚。给钱都不装,你说傻不傻。只在屋檐下装一只手指头那么大的不起眼的探头,也不照着他的仓库,只是照门口路上的车,你说他们想那么多干嘛。思想工作做不通,他们不让装,我只好过来数。傻蛋一样。”

  那人精明地问:“装一个多少钱啊,太少了人家不肯麻烦啊。”

  “啊,那倒是。才一千一个月,仓库区进口一个,出口一个,打死了才两千。”

  “要不,兄弟,我帮你的忙,你偷偷在我们仓库装两个,一个对准出口,一个对准进口,晚上来装,别让我老板看到……”

  “啊,师傅诶,要这样你就是帮我大忙了。那每个月两千你收着,偷偷收,我们别让你们老板知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明天就拿过来装,师傅你明天有空吗?”

  “晚上,七点半过来,别让老板看见。”

  宁恕抓住那人的手谢了又谢,唠唠叨叨。那人也是抓着宁恕的手不肯放,两千一月呢,白拿,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儿去。

  宁恕不得不跳上一辆公交车,挤在人群中,他想到今早与朋友的讨论。朋友身处北京,是个资深财务,宁恕借口说他跟宏图公司可能合作,可只看报表,不敢确定是否作假,实力是否是吹出来的。朋友说像宏图公司那种没用的富二代当家的公司加店面,不是卖家族企业的产品,就是洗家族企业的钱,只要盯住仓库进货出货一个月,就能搞清楚做的是前者还是后者。宁恕问仔细了,立刻心里制定一套方案。很运气,一锤定音,明天便可装上监控探头。而镜头,将对准宏图公司的仓库。

  田景野从桑拿屋出来换上衣服,第一件事是看手机。一看有一只未接来电和短信来自宁宥,就对简宏成道:“宁宥主动找我,准有要紧事。”

  简宏成谄媚地笑:“开着免提让我旁听。”

  田景野给个白眼,拨通宁宥的电话。

  宁宥家里,郝聿怀在书房做作业,她在客厅拿本书有看没看的打哈欠,等儿子作业做完睡觉。见田景野来电,连忙跳起来,跟郝聿怀说声去楼下车里拿件东西,走出家门。

  于是简宏成击节赞叹:“她做事周到,大人的不良情绪不传递给小孩。小处见大节。”

  田景野只得做作呕状。一会儿,宁宥再次来电,开门见山:“田景野,有很多问题要向你咨询,你方便吗?”

  “你的事,随时都方便。官司进展怎么样了,你还没给我发案情过来。我可是一直在查邮箱的。”

  “郝青林的案子我不管了,全部移交给他父母。我决定跟他离婚。本来我是原因跟他平分家产的,可他有外遇,尤其是在向我和他父母保证与外遇断绝关系之后依然保持关系至今,瞒得如此严实,我觉得妥善期间,必须提前对家庭财产做个处理,以免万一外遇有可能育有两人的孩子,挟孩子来分隔家产,我陷于被动。我需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再说,这个家的大半家产是我挣来,这么做我问心无愧。我需要你这位金融业高手教我一步步怎么走。如果你答应,我很快列出资产目录,请你过目。”

  “小事一桩。我只提醒你两点,对孩子他爸太苛刻的话,以后让儿子知道了可不好。再说你孩子他爸以后出来既丢了公职,中年背着污点又难找工作,不留点儿钱给他,他过不下去,你未必乐见。”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今天才知道的?”

  “是。”

  田景野不禁看看简宏成,却见简宏成眉开眼笑。他用脚趾头想都清楚简宏成在高兴个什么。“好好睡一晚,气头过去了我们再讨论……”

  简宏成却在此时悍然插嘴,“宁宥,不用考虑,对那种没良心的男人不用客气,离婚时能抓的都抓自己手里,如你所说,掌握主动权。即使不转移财产,我帮你打官司,让有过错一方拿不到财产。回头他过不下去,你高兴再施舍点儿给他。咱图的不是钱,图的是一口气。”——

  电话另一头的宁宥哑了,哑了好一阵子。她想不到简宏成也听着电话,而且还会插嘴。更想不到简宏成会准确无误地说出她心底咬牙切齿的想法,她仿佛看到一幕动漫正上演,动漫里身材火辣细腰丰胸的她拼命摇着圆滚滚的简宏成,大喊“你说得好”。可现实的她只能无语。

  田景野打了个圆场,“别听班长的,那寡人不会懂。你得考虑你和孩子他爸当中夹着个已经有独立思考的儿子,所以你就别考虑什么上法庭离婚了,上了法庭就得恶形恶状为自己争利益,你再有理,可你打击的是孩子他亲爸。别你到时得到财产,失去儿子的爱。我相信对你而言,钱财重要,亲情更重要。”

  不等宁宥回答,简宏成就争辩道:“别先忙着做好人。人都犯贱,你拱手送上,没人领情;你全部搂到自己手里,最后漏出一点儿作为施舍,别人却感恩戴德。无论如何,你做好全胜打算,回头再想别的。人要有做恶人的实力,才有办法踏实做好人。主动权永远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届时有的是办法隔离你儿子。”

  宁宥简直是欲哭无泪,除了在心里再度重复动漫动作,点赞简宏成句句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嘴里更无法简单臧否。她混乱之下,索性一言不发地点了结束通话。回头,却正见儿子从大楼里出来,探头探脑地似在找她,手里还拿着一条她的围巾。很担心她,很关心她的样子。别看儿子平日里有点小逆反,可关键时候却惦记着她的颈椎有问题,受不得风寒。宁宥鼻头微酸,心想若是儿子与她形同陌路,她可怎么活。因此,上法庭打官司的念头毫不犹豫地从她脑袋里删除了。

  在迎向儿子的途中,宁宥以平日里编程的缜密,将今儿的事情滤了一遍,立刻发现其中一条失误。回头接了儿子手中的围巾温暖地戴上,立刻直奔停车处,从各种家用车的抢逼围中满头大汗地趟出来,尽管如此,她都不舍得摘下儿子特意送来的围巾。她是从快递员那里要来快递店的地址,可赶到那儿时,一车快递已经送去集散中心。她不得不飞奔赶去集散中心,在人们厌恶的目光中,将她下午愤愤投递给公婆的快递从堆积如山的快递堆里找出来,紧紧抱进快里。

  是,她忍了。她绝不将矛盾冲突白热化,她不能让自己的不幸殃及到儿子。她得另想办法。

  但,她也有不能忍的。她现在脑袋已经僵硬,但她相信自己,总能找出更合理的办法,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总算回到小区,宁宥先将快递包装毁尸灭迹了,然后给公婆打个电话,语气平静地让他们放心,郝青林的官司她会继续管下去,而且随时会与他们商量该怎么办。而且她告诉公婆:“我们中年人已经打磨得神经粗大,百毒不侵,但灰灰还是个孩子,不能让爸爸的错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他稚嫩的精神,很多事,我宁愿自己担着,大事化小了事。也请爸妈有想法尽管找我,这时候我们一家臭皮匠总比分头作战的强。”

  接电话的公公道:“委屈你,我们知道你打电话来是让我们放心,可我们更是愧对于你。宥宥,往后你又工作又持家,忙不过来。我们总是退休闲着的,青林的官司还是我们来担着吧,你别担心我们,我们吃不消也得坚持着,谁让青林是我们生的呢,他更是我们的责任。”

  宁宥叹道:“这事儿吧,请的律师,找的关系,都有讲究。我已经请了我们能量很大的老总帮忙,这关系到青林的刑期,疏忽不得。这件事还是我担着,如果爸妈有更好的门路,我们凑一起,这种努力肯定一加一大于一的。”

  “唉,青林对不起你啊。”

  “别提了,有更要紧的,这事儿搁一边吧。青林看来还得在里面蹲着,他最近也闹不出幺蛾子。唉。”

  唉声叹气地结束通话,宁宥的表情却独自在昏暗的路灯下冷冽着。她相信儿子能照顾好自己,便赖在车里,弹着方向盘又冷静地考虑了会儿。

  由于宁宥一声不吭地掐了通话,田景野瞅着简宏成道:“你这么刚猛的路数,适合宁宥吗?人家理都不要理你。”

  “她是觉得我对,又不好意思辜负你的婆婆妈妈,只好选择打击我。哼。又是我一说话就掐,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田景野虽然已经司空见惯,还是忍不住很没同情心地笑出来,“以后有点儿骨气嘛。多想想陈昕儿的好。”

  简宏成“哼”了一声,不答。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出IPAD,笑道:“我在宏图的手机里做了手脚,你看我查他的岗。这家伙看我晚上忙,一准儿出去玩了,正好逮现行。你帮我看看,结合GPS定位与摄像头,宏图该在哪儿。”

  田景野一看显示出的定位,就道:“湖滨会所,随时带你过去逮人。”

  简宏成一笑,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简宏图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跑到僻静处接起电话。但简宏成劈头就道:“在湖滨啊,别装了。”简宏成也开了免提,说是公平合理。

  简宏图忙详详细细地道:“刚到的,真的刚到的,连水都没喝一口呢。我今天调查了一天那个崔家,真的,可你说的那地址早拆迁了。我打听到安置房,老天帮忙,总算让我问到一个知道崔家的老头。他说崔家在爸出事当天就连夜搬了,不知搬哪去了。我花了两百块钱才问出来,崔家老婆在哪家医院工作。我又找到医院。可到了停车场就懵了,我不知那老婆名字,怎么找。问老妈,老妈说她以前知道,还真是在医院做的,她还跟大姐打上医院叫骂过,找过医院领导,可现在愣是想不起那老婆的名字了。老妈说,大姐可能还记得那老婆的名字,大姐去医院找的次数多,硬是把人骂得从铁饭碗里辞职了才罢休。但大姐那儿……得你去问吧。”

  简宏成皱起眉头,“果然。简敏敏总能把事情闹到极端。我去找她。你……什么时候回家?”

  “立刻立刻,我立刻屁滚尿流滚回家。”

  田景野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没多问,听到一半就耸耸肩走开了,不想多听隐私。简宏成看着田景野的背影,和略显苍老的额头,等通完电话,忍不住发一条短信给田景野,有些略显肉麻的话,他说不出口,只好短信。“好人多磨难,你啊。”

  田景野看了低头不语。大概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还能认他是好人了,连他父母都认得勉强,偶尔还得担忧地在背后叹息。

  简宏成穿上衣服就直奔简敏敏家。田景野没送他,他说走出包厢,两人就得分头行动。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别弄不好让张立新碰上,前功尽弃不说,还提醒张立新警惕上。简宏成这才想到田景野神神鬼鬼地让他打车到会所,原来是田景野的缜密。

  但简敏敏就没像个做姐姐的样子,她不让保姆放弟弟进门,叉腰站在保姆后面问:“你来干什么?”

  简宏成也不见外,站在门廊下问:“当年崔家那个老婆,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吗?”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你昨天提议的事若真行动起来,我得先排除同事中对我们可能有深刻敌意的人。”

  “哦。名字我记得,但有条件。拿回老厂那块地后,百分之四十的份子还是归我。你一手立字据,我一手写名字给你。”

  简宏成笃定地站着,纹丝不动,“早跟你说了,你没资格谈条件。现在更补充一条,别自绝于简家全家人的努力。”

  简敏敏一愣,与简宏成僵持片刻,才道:“我想好了要不要告诉你,再说。”

  简宏成却干脆利落地道:“不用告诉我了。我查得到。”

  简敏敏见简宏成转身就走,在屋里欲言又止。她终究还是没追上去将崔家老婆的名字说出来。她回到屋里坐下,细细挖掘简宏成找崔家的真正企图。她忽然拍案而起,直呼侥幸。崔家人最恨的是谁?现在爸爸走了,那么最恨的只有是她简敏敏,此后对崔家的赶尽杀绝,逼得崔家老婆辞职,逼得一家人再次从外婆家搬走,搬到失踪,从此再未出现在她眼皮下,都是她简敏敏在做。如果被简宏成找到崔家,如果简宏成把崔家人安排到她身边,那么她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简敏敏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她嘴巴严实,谁都不信——

  简宏图赶紧辞别朋友打道回府。才刚走出包房,便见宁恕匆匆走过。简宏图还在想着哥哥的警告,犹豫要不要与宁恕打个招呼,宁恕先看打了招呼。

  “这么巧。这是刚来呢,还是准备回家?”

  简宏图不愿说他这是被哥哥逼回家,忙笑道:“回家,想起有件事还得连夜做完。”

  “好用功啊。不急吧?来我们这儿认识几个朋友?都是我们房地产界的,有本地的银河地产老总的女婿,还有全国房产十强在本市的诸侯王。来敬杯酒?”

  简宏图的两脚不由自主地往宁恕挪了两步,可又忍不住地犯憷,心知自己上不了台面,只得道:“诶哟,真不巧,我那边朋友等着催着,来绑我的车子都等在门口了。下次,你有这种聚会一定要提早通知我。”

  简宏图说完,逃也似地走了。宁恕才想讥笑,却见银河地产老总的女婿从洗手间出来。他灵机一动,对那女婿道:“你看刚走到转弯的那位,就是我们刚才说起的解放路那块地的拥有人之一。”

  那女婿道:“原来你早已着手?”

  宁恕摇头,“我们领导压给我的任务是住宅。你们有兴趣?那是我姐同学,有时间介绍你们认识。”

  “前年接触过。对方态度非常坚决,不卖。不卖拉倒。”

  宁恕只得无奈放弃刚刚生出来的一个念头,与那女婿一起回去包房。可宁恕因见到简宏图而内心一发不可收拾,又是几杯酒下去,脑袋里止不住地乱飘计划的每一个步骤,变得有点儿心不在焉。

  半夜结束聚会回家,妈妈宁蕙儿居然看着电视等着宁恕归来。儿子能回老家做事,宁蕙儿早已开心不已,何况还是衣锦荣归,作为大公司的地区经理,掌握着大权地回归。家里已经一下子热闹起来,可宁蕙儿不嫌多,总要每天守着儿子在家的每一个时刻才肯罢休。见到儿子回来,宁蕙儿一边开心一边埋怨,“又喝酒,一身酒气。喝点儿白木耳吧,消消酒。”

  “明天喝。妈,坐,我跟你说个事。还记得姐姐那个同学简宏成吗?我昨天又遇见他了。还认识了他弟弟简宏图,一个没用的花花公子。”

  宁蕙儿一惊,“你想干什么?那家人不好惹,你离远点儿。”

  宁恕咬牙切齿道:“我想干点什么!”

  宁蕙儿被儿子的眼神搞得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别,事情都已经过去,两家两个男人都已经过世。尤其是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日子很安逸,你别给我惹事。”

  “如果是两个男人的事,为什么简家人继续逼着你辞职,逼得外婆家不敢收留我们,逼得我们走投无路,隐姓埋名,不,改名?我不会忘记当年怎么吃苦头,我们一家三口怎么忍辱负重活过日子。我们当年连跟同学吵架都不敢,怕闯祸被查到底细,怕又被简家找上门来。妈,我不会忘记,但凡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忘记那么深刻的侮辱和压迫。妈你只要旁观,我来动手,不会波及到你身上。”

  宁蕙儿沉默良久,道:“不行,你必须停止报复。我在早年已经打定主意,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报复,给你们姐弟改的名字也是这个意思,提醒我们全家不报复。”

  “简家很强大,我知道。但我已经找准他们的弱点。我不会赤膊上阵动手,我甚至不会让他们知道是我在动手。妈你放一百个心。”

  “我阻止你不是怕他们。我这几年静下心来想过了,事情起因是你爸。他生病后脾气越来越大,完全不讲道理,对你们姐弟也舍得打骂,惹得我都想跟他离婚,人家承包工厂的当然没理由养着他。简厂长即使有过错,也不至于要挨一刀子,变成半个废人。简家人恨我们,我现在理解。以前我吃苦吃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也胡乱骂过简家,那是以前。你最好也忘了这事,别提报复。”

  “爸爸的错,他已经拿出性命来抵过了。我们受的苦呢?妈妈你还记得你当时被简家逼得走投无路,接受老唐施舍去学车。一起学车的都是经理老板,只有我们最穷,请不起教练吃饭,没钱买香烟孝敬教练,你只好天天早上天没亮就去给教练擦车,一擦就是小半年。我们每天自觉去帮忙,那还是冬天,姐姐营养不良低血糖,去河边洗抹布时候一头栽进河里,差点淹死。妈,你还记得吗,你跳进河里去救人,你也不会游泳,可你那时候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只手牢牢抓住石板台阶,一只手把姐姐拖回岸边。可你把姐姐托上岸后,自己又冷又饿没力气上来,是我死命拖着你,你才没沉下去。等有人路过救上你,你和姐姐一起躺在地上,那时我以为要永远失去你们了,幸好你们最后活过来。”

  宁恕双手抓起妈妈的左手,含泪道:“这两枚指甲盖是那次抓石板脱落的,至今没长回来。妈,你说我能忘记吗?还有这儿手臂上的伤,是你起早贪黑开出租挣钱还债,存我们为了不让简家找到隔两年搬一次家的钱,一个女人半夜独自开出租遇到抢劫留下的。妈,那时你不是胡乱骂简家,是简家真的太赶尽杀绝太不给活路。妈,我怎么会忘记。妈,我是男人,那时候我小,没法帮你,现在我有责任为我们全家讨还公道。我不会放弃。”

  但宁蕙儿将手从儿子的手里抽回来,冷静地道:“这是我们作为你爸家属应有的惩罚,报应。我也讨厌简家,尤其是那个大女儿,但我不想报复,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不想节外生枝。你也是,你如果不放弃报复念头,我劝你回北京总公司去,眼不见为净,别在这儿给我惹事。”

  宁恕大惊,抹去眼泪看着妈妈,“妈,我不会连累你。”

  “我不怕你连累,这辈子我什么没经历过。我就是要你放弃报复。车轱辘话已说这么多,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妈!”宁恕试图反抗,可他看到妈妈的逼视。妈妈满脸都是他从小习惯的那种坚毅,和一贯的权威。宁恕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答应,妈,我答应。”

  可答应妈妈后的宁恕满心抑郁,起身一声不吭去自己房间。宁蕙儿却在后面紧盯一句,“你们姐弟向来答应的事都会做到,这回也可千万不能阳奉阴违。”

  宁恕简直不像回答,可他知道不回答不行,不回答妈妈不会放过他。他很愤懑地“嗯”了一声,走进房间,将门关上。

  宁蕙儿站在房门外,试图敲门,她还有其他话要纠正儿子。可想了想,还是罢了手。人老心软了,好不容易等到儿子回老家,她可真有点不舍得让儿子一再地不开心。

  可她揪心儿子,她在房间里徘徊,聆听儿子房间里的反应,可什么都没听到。

  整个房子里,并无崔浩的丝毫痕迹。

  而宁恕坐床上发呆,久久不动,像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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