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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瞻对》

第一章

总督出关

  这个小插曲说过,还要回到瞻对战场。

  三月,初春的迹象也来到雅砻江河谷,但此时,前线有问题了。

  问题还比较大,不然就不会被庆复写进奏折上达天听了。

  瞻对军营,提督李质粹移驻中路木鲁工以后,会同宋宗璋、袁士弼报告攻击底朱,烧毁了几座碉楼,以及班滚派母乞降后,再无任何攻击作战的报告了。

  庆复当然着急,“及臣咨催进攻,又复两请添兵,不思克期奏捷”。而且,还发现虚报战况的情形,“其松潘镇等前赴纳洪多等寨攻击之处,亦属虚张声势,具报不实。并因官兵乏水,不能久驻,暂回腊盖大营”。这个松潘镇就是宋宗璋。战前,他从泰宁协副将刚提升为松潘镇总兵,还未上任,瞻对事发,便受命先就地参战。

  南路也有问题:“南路兵威素震,惟因中、北两路不能进攻,而众番并拒南路,兼以冷宗鼐之私回,兵势单弱,遂为贼番窥伺。”

  皇帝也表达了对于提督李质粹和下属将领的失望:“李质粹等全无调遣奋勇之志,甚辜朕恩也。”

  解决方案是添兵。

  南路调巴塘土司所属土兵。

  再调绿营兵“星驰中路,奋力协攻”。

  在此情况下,庆复也要靠前指挥,于是,从成都动身,于三月间抵达打箭炉。却又在此盘桓不前,因为后勤方面也有问题,“前奉谕旨,李质粹似当领兵前进,以壮声援。其李质粹所驻之处,即令臣前往驻扎,就近调度。因于本月初四日至打箭炉,即拟出口,缘闻军营办理不实,粮饷亦需预筹,拟调该管道员询问,暂驻数日”。处理完打箭炉的事务,庆复继续上路,但并未到达原计划中的东俄洛。原因是,经过一番实地调查,特别是明正土司反映,去年李质粹驻东俄洛,时间长达五月之久,储备的柴草都已用光。草原上没有森林,所用柴草都是从打箭炉等有森林的地区购买,再长途运达。而此时,打箭炉关外草原“冰雪盖地,驮运实艰”。于是,就在打箭炉与东俄洛间一个叫作四马塘的地方扎下营盘。马伯庸:《长安十二时辰》

  庆复在上奏中说:“随于口外四马塘暂住,于东俄洛相距百余里,诸事自可相机调度。请俟雪消草生,再为酌量前进。”

  总督,在清朝官制至少是正二品的地方大员,节制相当于今天几个省的军事与行政。与今天相比,应是比所谓省部级还高的官员。这样的大员能身入边荒,效力军前,皇帝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责怪他的部下:“此事应速为定局,况出师已逾七月,而军饷用至百万,不知李质粹等所为何事耶!”

  庆复只好再表决心,同时把责任推到部下身上:“瞻对军务,久未告竣,皆由军营提镇因循所致。”提,是提督李质粹。镇,是建昌镇松潘镇两位总兵袁士弼和宋宗璋。这几位已“经臣参奏”,“并请添调官兵接应,区区小丑,自当立殄”。

  庆大人表了决心,又献上一计。他到了打箭炉,有人告诉他,此地监狱中关有一个犯人,叫作甘松结,原系瞻对地方一个小土官。这人与班滚有仇,“愿出死力”。又访得班滚有一个异母弟弟,人称二班滚,被身为兄长的班滚害了性命。这位二班滚又有一位同母的弟弟叫作俄木丁,也一直想为亲兄报此血仇。而俄木丁此刻也正在班滚寨中。庆复得知此传闻,找到随同率土兵助战的明正土司属下土守备汪结询问,此消息得到证实。而且,土守备汪结明白庆大人的意思,愿意出面为甘松结这位人犯担保,派他前往瞻对班滚寨中,暗中与俄木丁联络,串联其亲属土兵作为内应。最后与清军里应外合,“则班滚小丑,一鼓可擒”。

  上奏的同时,此计谋开始实施。

  “臣因军机严密,恐致泄露,即冒昧密交明正土司具领保出,前往办理。”这是说,庆复已将狱中这位叫甘松结的人犯放出来,请明正土司作保,派往前线去施他的离间之计了。庆复自然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处理不好,就要负相当责任,所以,在奏书中说,“倘有疏失,臣咎难辞,恳敕部严加议处”。但大军被阻于丛山之中,难展锋芒,只好出此一计,也是没有办法中一个或可侥幸取胜的办法。皇帝当然也知道大臣的难处,便降旨意下来:“此系卿权宜办理之事,何罪之有。知道了。”

  此计施行结果如何,尚不可知,但此前师老兵疲的责任,应该有人承担。庆复选定了一人。我先以为会是宋宗璋无疑。但庆复的参奏之文上达时,不意却是建昌镇总兵袁士弼。

  庆总督参奏说:“瞻对用兵,中路总统建昌镇总兵袁士弼以招降为事。虽屡经据报攻克多寨,而逆酋班滚尚未授首,经臣亲自出口,始知其所报之处俱不著实。请将袁士弼革职留任,仍带原领官兵,实力效用。”

  皇帝下旨同意:“袁士弼既观望于前,复又捏饰于后,著革去总统。姑从所请,仍留总兵之任,效力赎罪。至北路总统松潘镇总兵宋宗璋,始虽意在招降,后能听从调遣,姑免处分,令其协力进攻,以观后效。若再因循推诿,即行参奏。”而那位提督李质粹,皇帝也自要敲打一番:“提督李质粹,三路总统俱其管辖,乃随声附和,漫无可否,实负任使之意。著传旨严行申饬,即令其统领各路官兵,会合擒剿……如仍有瞻顾怠玩之处,朕不姑贷也。”

  皇帝还与军机大臣等总结大军欲进不能,退亦不可,以致师老兵疲的原因。一条,轻敌。以为瞻对蕞尔之地,大军压境,必如沸汤扬雪。虽然有雍正年间大军征讨、无功而返的前车之鉴,但并未引起这些领兵大员的真正重视。再一条,是缺少调查研究。两条并成一句话,正如皇帝所说,“初办理时,并未将彼处地势、番子情形详悉筹划,视为极易”。

  还有第三条,事有不顺,这些体制中的负有重责的官员便隐瞒事实,谎报事功。谎越扯越大,事越来越烂。

  皇帝就是这个体制的总领。当几乎所有官员都在撒谎,捏报事功,他却不能因此处置所有官员。这一点,谁能比皇帝还心知肚明呢?用戏文里的话说,皇帝的心里明镜儿似的,只好祭出杀鸡吓猴抓典型的官场老把戏。

  但军无战力,又非几个前线官员指挥失当,避畏艰险那么简单。想想,瞻对战事的缘起,三十多位全副武装的官兵,面对半民半匪的夹坝,便束手无策,眼睁睁被抢去行李枪械。前往征剿瞻对的,是同一支帝国军队。这支军队再也不是有清一朝开国之初能征惯战的精锐之师,那支军队在盛世华服的遮掩下正日渐衰败腐朽。史料中对这支军队的面貌缺少正面描绘,但在朝廷与前线来来往往的公文中,可以窥见一斑。当时军机大臣“议复”的公文中有这样的话:“军营提镇,始而玩忽,继而捏报,号令不一,赏罚多不分明。”这不是突发的病象,而是相沿的习惯。而军队又是这样的军队:“兵丁病孱者,不知裁退。”有很多兵,是不能战斗的。“器械锈坏者,不知更换。”很多兵器,临阵时是无法使用的。再发展下去,就是中日甲午海战,炮弹里没有火药,而是装满沙子了。这样的军队,自然不能指望其士气高昂:“将弁气沮,士卒离心”。

  正因为如此,大兵压境之后,反而“贼势益张,夹坝四出。而我兵因循株守”。如此消极的军队还有借口,说是等对手火药用尽,就没有办法抵抗了。却不知道当地盛产硝石、硫黄,正是配制火药的丰富原料。

  面对此情此景,庆复只好在阵前整顿军队。“原调时有老弱充数并未立功绩者,即行发回。器械锈钝废坏者,即于撤回兵丁内挑换。”但这种“锈钝废坏”不是少数,以致不够挑换。所以,还得请求添兵。“今拟就近密调川省松潘、川北、重庆三镇所属共兵一千名,先赴军营进攻。并调甘省提标兵一千名,西宁镇标兵一千名作为后劲。”

  请添兵之外,巡抚纪山又上奏,请赶碾军米一万五千石,“飞运打箭炉接济”。同时,还请“碾米二万石,赶运备支”。

  请求增兵添粮之后,庆复又做了保证:“总期五、六月间,剿办蒇事。”

  皇帝能说什么,还是“依议速行”。就照你们所说,快快去办吧。内心之中,对此保证并不相信。这不是推测,而见于皇帝在中央机关内部对军机大臣等的谕旨:“现据庆复又以添兵为请,并奏称五、六月间务期必克,不知庆复果有真知灼见否?近有人奏称贼番所居碉楼,或在山顶,或居山腰,地势险恶,墙垣坚固,借此抗拒官兵,我兵难施技勇。不知现在彼地情形果如此否?”

  因此,皇帝原来一定要剿平瞻对,以扬兵威国威的决心也有些动摇了。

  “朕思瞻对不过一隅小丑耳,即尽得其地,亦无改为郡县之理。可密传谕与庆复,彼地现在情形果能如伊所奏五、六月间全竣军务否?如若不能克期奏功,又将如何布置?著伊通盘筹划,悉心计议,一一具奏。不可勉强一时,亦不可回护前说也。”

  意思很明白,根据实际情况,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不能改变。

  庆复一介官场中人,自然不会不明白皇帝的苦心。

  不知是他面子上下不来,还是对于自己出到打箭炉口外整肃军队的效果信心满满,不久便回奏皇帝:“查瞻对恃其碉楼、礌石,肆无忌惮。前此官兵初到,未谙攻法。近日仰仗天威,攻克兆乌石、甲纳沟等处,势如破竹。俟纳多洪沟口碉寨一克,即可直趋如郎。逆酋班滚势已穷蹙,其异母弟俄木丁并从前投诚之上瞻对头人骚达邦、喇嘛甲木温布俱愿效用,暗为向导。臣已密令土守备汪结,由茹色过江,接应大兵,捣其巢穴。五、六月间必能克取。”

  但此一奏报后,便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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